我很小的時候就看見他端個破碗,一拐一跛地挨家挨戶乞討;討到這條街上,隔壁的七爹總是滿滿地盛一碗飯給他:“唉,造孽??!好歹你也打過日本鬼子……”
每逢此時,對門的萬經(jīng)理總要接過話頭鄙夷地說:“憑他這糟樣兒也打過小鬼子?老子還操過鬼子他娘哩!”
“的確打過,他這條小腿就是小鬼子的炮彈報銷的!”七爹嚴(yán)肅地說。萬經(jīng)理一笑:“這腿怕是要飯時讓狗子咬去的吧!”
聽到這里,乞丐調(diào)頭就走——
雖然幾乎所有人都不相信他打過鬼子,但從七爹的只言片語中,我得知老乞丐打過鬼子,好像還當(dāng)過敢死隊,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有一回,我們幾個小把戲叫他講打鬼子的故事。他頓時來了精神,沾滿灰塵的臉上泛出兩片紅暈,眼睛里閃爍著灼人的光芒,粗糙骯臟的大手有力地?fù)]舞著:“小毛頭們,我那年剛滿十六歲,比你們大不了幾多,在宛平城外守盧溝橋。小鬼子兇哩!那個飛機大炮機關(guān)槍,他娘的彈藥像打不完似的,咱們的陣地被炸得稀巴爛;小鬼子的坦克開過來了,人被碾扁像剪成的紙人,那個慘喲——”說到這兒,他喘一口氣,像回味那驚心動魄的場面,眼角滲出一股子淚水:“坦克真他娘狠,沒法子對付,只得讓活人綁著手榴彈,鉆進烏龜殼底下一起報銷。后來打出經(jīng)驗,手榴彈綁成捆塞進履帶底下去炸,人翻幾個滾逃出來——白天丟了陣地,夜里敢死隊去奪,咱個個綁著手雷,扛著炸藥包,一人一把大砍刀,摸進鬼子那兒連砍帶炸,一砍一大堆、一炸一大片喲!沒頭的殘肢斷胳膊的鬼子尸體遍地都是。坦克又開過來了,這回事先有準(zhǔn)備,炸藥塞到履帶底下,一輛、兩輛……烏龜殼成了死烏龜。這條腿就在那時丟的——”說完,他摸摸半截子空褲筒子。
聽到這兒,我們都很感動,天真地問:“你是八路軍還是新四軍?”他立即郝了個大紅臉:“嘿、嘿,咱是國軍二十九軍的……”
此話一說出,我們仿佛聽了一個彌天大謊 ;那個時候,我們所接觸到的電影、圖書、故事、畫冊里打鬼子都是八路軍新四軍,國軍搞磨擦打內(nèi)戰(zhàn),是二鬼子。
“呸呸呸”我們吐一記臭痰,喊道:“反革命、老特務(wù),不準(zhǔn)造謠胡說!”
他哭笑不得無奈地?fù)u搖頭:“咱那時真的打過日本!”聲音小得像蚊子哼;說著還掏出一個擦得锃亮的、與一身破衣爛裳極不相稱的小銅盒子,晃晃道 :“這里面有打鬼子的勛章和榮譽獎呢!”我正要伸手接,稍大點的張五哥喊 :“小心,這可能是特務(wù)的定時炸彈!”一下子把我們唬得四散逃跑……
夏天來了,大雨下個不停,城外那條小河積滿了水,我們這兒的河道成了深水段,是我們戲耍嬉水的樂園。自從淹死了個伙伴后,大人們不準(zhǔn)我們?nèi)ネ嫠A?,隔了一段忘了恐懼我們故態(tài)萌發(fā),避開大人的眼睛就跑到那兒游泳。老乞丐每天拿一根長長的竹竿,把我們從水里趕回來;待會兒,我們瞅個空子又偷偷地溜去,他像堅守崗位的衛(wèi)兵,威風(fēng)凜凜地守在那兒,緊緊捏著細(xì)竹竿像握著鋼槍,我們恨死了他,老遠(yuǎn)喊 :“打倒反革命、打倒老特務(wù)——”不管怎樣他都寸步不讓。
不久,城南又淹死了幾個小孩,我們這批搗蛋鬼卻安然無恙,家長都念叼老乞丐的好處,說有他在河邊守著,娃兒都安全,有人感激地盛些飯菜送到河邊給他吃……
時間過得飛快,一眨眼我們都長大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回到家鄉(xiāng)醫(yī)院里當(dāng)了一名外科醫(yī)生。
老乞丐居然還活著;只是頭發(fā)和胡子都白了,腰背佝僂得直不起來,估計快奔九十歲了。
老天爺真愛跟人開玩笑,那么多日子過得舒坦的人都死了,卻磨不死餓不死凍不死這老乞丐,讓他活受罪。
有天晚上,我在朋友家喝得酩酊大醉,頂著漫天大雪歪竄回家,發(fā)現(xiàn)小巷中蜷縮著個人,腰弓背駝的咳喘個不停。我一下子認(rèn)出就是小時候講打鬼子的那位老丐,一股憐憫涌上心頭,我過去掏了100元錢給他,他感激地望著我。看到他那游離散淡的眼神,我突然非常想聽聽他那段打鬼子的故事,因為長大后我才知道,他講的不是故事,而是真實的歷史。
老人一聽就來了精神,黯淡的目光頃刻變得炯炯有神,幾十年來,估計沒第二個成年人接近他、傾聽他那段光榮的歷史。他講得很細(xì):大刀隊、夜襲、綁著手榴彈的士兵在坦克履帶下同歸于盡,那么悲壯激昂,讓我驚異的是:這么大年紀(jì)了,他對這段經(jīng)歷的記憶是如此驚人的清晰!
講完后,他喘了一口氣,抖抖索索地掏出那個锃亮的小銅盒子,塞進我的手上道 :“后生哥,咱倆有緣份喲!我的路徑不長了,這個送你作個紀(jì)念,里面的東西麻煩你給我保存下去!”我仗著酒興收下乞丐的東西。
回到家里,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起來刷牙準(zhǔn)備吃午飯,陡然想起昨晚的事兒,忙跑到床邊找到那個小銅盒子。打開一看,里面有一枚國民政府下發(fā)的抗戰(zhàn)傷殘軍人勛章,還有一張泛黃的榮譽狀,上面印著這樣幾行繁體字:
第三十七師一百一十一旅二百一十九團上士敢死隊員史大柱,開戰(zhàn)以來連續(xù)作戰(zhàn)、奮不顧身、深入敵陣、殺敵至果;斃敵一十六人、炸毀坦克四輛,特發(fā)此狀予以表彰。
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集團軍司令長官:宋哲元
中 華 民 國 二 十 六 年 七 月 二 十 三 日
榮譽狀上貼著一張老照片,是一位頭帶鋼盔、英姿颯爽的青年軍人,看上去像個大孩子,身上綁著一串手雷,肩上背一把大砍刀,刀柄上的綢帶在風(fēng)中飄揚——
我一陣激動,趕緊朝大街上跑去,想找到老乞丐,把他接到家里來住一陣子,忽然連給他養(yǎng)老的想法都有。
沖到小巷子時,一群人圍著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在議論著,我一眼望出那是老乞丐的尸體,血跡淌了一地,幾個交警在那兒劃警戒線。
經(jīng)打聽才知道 :剛才一位喝得爛醉的煤礦老板,開著嶄新的“悍馬”,在街上不可一世地瘋狂發(fā)飚,一口氣撞死四人、撞傷十三人;這個槍林彈雨打不死、饑餓風(fēng)霜磨不死的老兵,也在劫難逃——
望著風(fēng)雪中蜷縮的尸體,我心頭一陣陣地寒冷,顧不得大家驚詫的目光,虔誠恭敬地給老人鞠了三個躬——
【責(zé)任編輯 武斌斌 wubinbin1979@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