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至今可以說是中國音樂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代,而音樂創(chuàng)作的繁榮歷來是我國音樂事業(yè)發(fā)展的重要標志之一。
我國的音樂藝術不僅具有鮮明的民族性,而且有著強烈的時代性,每個歷史時期都留下了不同特色的音樂記印。20世紀以來,我國幾代音樂家對形成、發(fā)展、成熟于農業(yè)文明時代的音樂藝術進行了深度、全面的梳理、總結,在繼承前人豐厚積累的基礎上又有創(chuàng)新發(fā)展。一百多年間,中國音樂創(chuàng)作大致經歷了三個重要階段:一是辛亥革命和新文化運動時期;二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三是新中國成立后的五十多年。每一個時期都產生了許多優(yōu)秀的音樂作品,涌現(xiàn)了一些旗幟性的杰出作曲家。在新中國培育的作曲家中,本文述說的白誠仁先生,就是一位才情斐然、卓有成就的音樂家。
“音樂湘軍”的當代領軍人物
湖南自古以來音樂人才輩出,實力雄厚,聲名遠揚,人們便以“音樂湘軍”來形容這個群體。在生生不息人才輩出的“音樂湘軍”中,既有湖南本土出生的音樂家,也有來自外籍長期扎根三湘四水的音樂家,他們對湖南及中華民族音樂的建構和發(fā)展,均做出了卓越的貢獻。盡管歷史上對他們的成就少有記載,但也可以尋覓到少許事例。遠如戰(zhàn)國時代楚人屈原(約公元前340—約公元前278),不僅是大詩人,也是一位大音樂家,他的《九歌》便是根據民間祭神樂歌改作加工而成的?!冻o》名篇也均是可以歌唱的。在歷代入湘的音樂家中,以南宋琴家郭沔(楚望)最具代表性。他的琴曲《瀟湘水云》,抒發(fā)了他去國懷鄉(xiāng)、難忘國仇家恨之嘆,通過“洞庭煙雨”、“天光云影”、“萬里澄波”等十個樂段,描繪出瀟湘水云的奇詭變幻,飽含著琴家對祖國河山的眷戀之情。幾百年來,此曲一直流傳不衰。
到近現(xiàn)代,“音樂湘軍”更是一領中華民族音樂之風騷,湖南籍音樂家呂驥、賀綠汀、黎錦暉、黃友葵以及向隅、宋揚、胡然、謝功成、儲聲虹、黃源洛、黃源澧、易揚等旗幟人物,累累業(yè)績,迄今仍在我國音樂的星空閃耀著璀璨的光輝。新中國成立后,當一批德高望重的老音樂家為湖南和全國的音樂事業(yè)書寫輝煌時,以白誠仁、石夫、張九、何紀光、李谷一、劉振球、魏景舒、黎曉陽、尹曉星、朱詠北等為代表的音樂家,在音樂創(chuàng)作、音樂編輯、音樂表演、音樂理論及音樂教育諸方面,均做出了可貴的貢獻。
白誠仁作為“音樂湘軍”的當代領軍人物,其作品以濃郁的民族風格、多樣的形式、多變的手法,令人耳目一新。白誠仁雖非湖南出生的作曲家,但他憑借對音樂的敏感,使三湘四水的音樂語言在他的作品中散發(fā)出無窮的魅力,鮮活的音樂形象呼之欲出。他的音樂作品不僅湖南的廣大聽眾耳熟能詳,且遠播國內海外,深受世人喜愛。
這緣于白誠仁先生扎根湖湘大地半個多世紀的經歷。1932年他出生于四川省成都一個文學世家,1952年以第一名的優(yōu)秀成績考入當時的東北魯迅藝術學院聲樂系(后改名東北音樂專科學校),1955年從“東北音專”(今沈陽音樂學院前身)畢業(yè)即分配到湖南一直工作至今。他歷任湖南省歌舞團演員、聲樂教員、作曲、團長,并于1992年起兼任湖南省音樂家協(xié)會主席(現(xiàn)為名譽主席)。算起來,在他70多年的生涯中,在成都及沈陽的時間僅23年,而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湖南度過的。他十分鐘愛他的第二故鄉(xiāng),深受湖湘音樂文化的滋養(yǎng)。
湖南因位于長江中游的洞庭湖之南而得名。獨特的地域文化,豐厚的水資源,使人們常以三湘四水稱譽這方熱土?!叭妗笔侵赶鏂|、湘西、湘南三地而言,“四水”則是流貫全省并注入洞庭湖的湘江、資水、沅江、澧水的合稱。湖湘接納著中原文化,并與楚文化融合,號稱“魚米之鄉(xiāng)”和“魚米豐盛的糧倉”。白誠仁五十多年來足跡踏遍了三湘四水,走訪過全省土家、苗、侗、瑤、回、白、壯等少數民族地區(qū),向群眾采錄學習了上千首民歌,積累了豐富的民間音樂素材。他創(chuàng)作的《洞庭魚米鄉(xiāng)》、《挑擔茶葉上北京》、《苗嶺連北京》、《苗嶺的早晨》、《秋后豐收喝喜酒》、《琵琶夜歌》、《小背簍》、《上四川》、《瑤家山歌》、《花竹山留音》及《燈花》(歌?。?、《韶山頌》(大合唱)、《屈原》(舞蹈音樂)、《楓樹灣》(電影音樂)等,都體現(xiàn)出濃郁的湖南特色、三湘四水風格。在這些作品中,地方民間音樂素材與時代精神水乳交融,顯示出別具一格的民族音樂風韻,信手拈來,涉筆成趣,一種不同凡響的創(chuàng)造力在這些音樂作品中得以酣暢地發(fā)揮,是他音樂創(chuàng)作的高峰之作。他用搖曳多姿的旋律、真切豐沛的激情,創(chuàng)作出了一曲曲既有很強藝術性又有很高思想性的作品,情與理的交織,熔鑄成作曲家自己獨特的音樂風格。
由此可見,白誠仁先生被譽為“音樂湘軍”的當代領軍人物絕非偶然。這不僅是因為他在三湘四水的樂苑上辛勤耕耘了大半生,而且也因為他的作品總是能標新立異,為音樂作品如何藝術地表現(xiàn)豐富多彩的現(xiàn)實生活提供了許多成功的范例,起著帶頭作用。
民族民間音樂素材是他創(chuàng)作的富礦
白誠仁先生從投身三湘四水從事音樂事業(yè)起,就自覺地使自己的作品與民族音樂的血脈緊緊連接在一起。他長期深入農村、山寨,與老百姓生活在一起,對廣大群眾和鄉(xiāng)土有著強烈、深厚的感情。筆者曾多次到湖湘走訪,經常聽到湖南音樂界的朋友對白老師的良好口碑。他們說,白誠仁先生幾十年來從未間斷過深入民間采風。即使在擔任湖南省歌舞團團長和湖南音協(xié)主席期間,盡管行政事務和學術活動繁忙,他也會忙里偷閑到山野“探礦挖寶”。
從白誠仁的音樂作品中可以看出,民族民間音樂的確是音樂創(chuàng)作的富礦,是作曲家的優(yōu)質資源,深厚的音樂文化底蘊、現(xiàn)實生活豐沃的土壤、三湘四水的民族民間音樂都為作曲家營造了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說到這里,筆者不禁回憶起三十年前聆聽白誠仁先生的一次學術報告的情景來。
那是1978年夏天,湖南省在長沙市舉辦“文革”后第一次全省文藝會演。當時,我在四川音樂學院任教,受川音領導委派,我與音樂史家朱澤明教授一道赴湘觀摩這次文革解凍后的文藝盛會。那次我們觀摩了湘劇、湖南花鼓戲及歌舞演出。在觀看湖南省歌舞團的演出時,歌唱家何紀光演唱了白誠仁早期作品《挑擔茶葉上北京》、《洞庭魚米鄉(xiāng)》以及《苗嶺連北京》等。這幾首作品,五六十年代廣播電臺早已播放過,可說是家喻戶曉。這次近距離地聽唱,卻有別樣感受,我和朱澤民教授決意去拜會白誠仁先生,因為我們都是四川老鄉(xiāng)。他說,這都是湖南民間音樂的賜予,是生活積累的收獲。
次日,我們到坐落在湘江西岸岳麓山上的湖南師大,旁聽白誠仁先生的歌曲創(chuàng)作講座。他講作曲技法時,都是以他親自創(chuàng)作的歌曲為例,邊講邊唱,十分生動精彩。他的幾首歌曲的創(chuàng)作經驗,使我頗受教益。后來我將這次聽他講座的體會在拙文《再談民歌的改編創(chuàng)作》(載《音樂論叢》第三輯,人民音樂出版社1980年1月)中述及。
《挑擔茶葉上北京》(葉蔚林詞)這首男聲獨唱曲,是白誠仁的成名作,寫于1960年。白誠仁先生說這首作品的民歌素材是從湘南城步苗族自治縣的《哩啦哩》和《賀郎歌》吸取來的。歌曲藝術風格樸實、思想感情真摯的作品。作曲家不僅善于吸收精練簡潔的民歌素材,剪裁得當,構思巧妙,又從內容出發(fā),將從素材中提煉的主題作了變奏式引申發(fā)展。全曲三段式的結構層次分明,民歌的音樂語言與歌詞的文學語言妥帖地結合在一起,易于上口,為廣大群眾喜聞樂唱。
白誠仁先生的另一首代表作《苗嶺連北京》(李懷德、彭承標詞),也是吸取苗族民歌中最富特色的“呼喊式”音調予以自由引申發(fā)展而成的女聲合唱曲。這首單二部曲式的合唱曲雖然采用的素材并不多,但作曲家根據內容的需要對民歌主題進行了自由引申發(fā)展,收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給人以完整的印象。
人們常說,樹的根在土里,雨的根在云中,旋律的根在民間??梢哉f,白誠仁先生音樂創(chuàng)作的成功,正在于他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深深地扎根在民族民間音樂的沃土之中。不僅《挑擔茶葉上北京》、《苗嶺連北京》得益于民間音樂土壤的滋養(yǎng),他的其他作品也大多是吸收民間音樂因素,有機地運用調式調性的交融,巧妙地將樂思組合,賦予作品以濃郁的民族民間音樂神韻。當然,白誠仁先生也十分重視向西方音樂吸取養(yǎng)料,他通過廣泛的選擇和嚴格的審視,將西方音樂中一切有益的技法運用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據說,他年輕時考入東北魯藝聲樂系學習時,由于在新中國初期,都是以蘇聯(lián)及東歐外籍教師為教授,教材幾乎全是外國聲樂作品。對此,年輕的白誠仁十分困惑。于是他大膽地向當時的校長李劫夫提出建議:我們學的都是我國群眾聽不懂的外國洋歌,將來怎么去為人民服務?還是應該盡快成立民族聲樂系,有的放矢地為國內培養(yǎng)急需的音樂人才。校長一聽有道理,后來采納了他的建議,因而,他和他的同學們便成了新中國第一代民族聲樂專業(yè)學員。
作為“新中國”第一代民族聲樂專業(yè)學員,白誠仁從1955年畢業(yè)后分配在湖南省民族歌舞團擔任歌唱演員起,就以推行民族唱法為己任,既是演員又擔任聲樂教員。同時,他又積極投身音樂創(chuàng)作,堅持走民族化道路,深入生活,到民間音樂的海洋中尋珍覓寶,向傳統(tǒng)音樂學習,拜民間音樂家為師。幾十年來,他在音樂創(chuàng)作中力求將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的、民間的、時尚的、東方的、西方的不同藝術元素加以整理融合,將民族風格與時代精神有機結合,創(chuàng)作了許多既充滿民族性又具有現(xiàn)代性的佳作,形成了自己鮮明的個人特點。這種尊重和吸取民間音樂傳統(tǒng)而不拘泥于民間傳統(tǒng)模式的做法,實際上是發(fā)揚優(yōu)秀民間傳統(tǒng)的最好方法。
曲無定法。如今,他已進入古稀之年,對民族民間音樂寶藏的吸取,可以說是收放自如又“不逾矩”。既寫出了新意,又須臾都不離開民族音樂神韻這個規(guī)“矩”,委實不易。
壯美的音樂與人生
白誠仁先生是一位頗富才氣的作曲家。他之所以能取得今天這樣的成就,除了他善于從民族民間音樂中吸取養(yǎng)料,具有全面和扎實的音樂創(chuàng)作技能外,能貼近時代,感悟生活,幾十年如一日地追求真善美相統(tǒng)一的音樂藝術也是他成功的主要原因。音樂創(chuàng)作是技藝性很強的勞動,音樂作品的思想性和藝術性往往是通過堅實的創(chuàng)作基本功表現(xiàn)出來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長期勤奮地既在民族民間音樂海洋中探寶又結合鉆研作曲基本功來提高創(chuàng)作技藝,何以能得音樂創(chuàng)新之真諦?他在1955年10月大學畢業(yè)到湖南工作不久,便創(chuàng)作出了《洞庭魚米鄉(xiāng)》、《挑擔茶葉上北京》,一炮打響,享譽全國,但他感到自己是學聲樂專業(yè)出身,為了充實創(chuàng)作技能,他于1961年重返母校沈陽音樂學院作曲系進修“充電”。由于當時他工作的湖南歌舞團工作需要,他僅用兩年時間就學完了三年的課程,于1963年提前回團挑起作曲大梁。此后,他的壯美人生進入創(chuàng)作盛期,其熱情更為高漲,作曲技法更加精湛,以驚人的想象力和極強的旋律演繹能力,創(chuàng)作了許多優(yōu)秀的大型作品,如八場大型歌舞《瀟湘風情》、合唱套曲《三湘四季》、歌劇《燈花》、大型舞劇音樂《韶山頌》和《紅櫻》、大歌舞《風雷頌》等,頗受群眾喜愛,其中有些獲得省級和中央級獎項。
對一個作曲家而言,生活、情感、技藝三者缺一不可。白誠仁先生在創(chuàng)作中一直堅持“三并重”,即重生活、重繼承、重技法的創(chuàng)作原則,他將重生活放在“三并重”的首位,是很有道理的。
音樂作品對白誠仁而言不僅是一種藝術形式,也是一種體現(xiàn)生命意識和本質的載體。音樂創(chuàng)作和生活對他來說沒有任何距離。可以說,他的音樂作品都是生活的賜予,他優(yōu)美的旋律是從洞庭魚米鄉(xiāng)吸取的。這種藝術觀和人生觀恰是真正的作曲家的必備素質,而作曲家最終也必須通過自己從生活積累基礎上創(chuàng)作的作品來傳達思想和感情。
一首優(yōu)秀音樂作品的問世,一部佳作的成功,都離不開作曲家所處的時代和人文環(huán)境。白誠仁初到湖湘,就被三湘四水的一片熱土所吸引,為八百里洞庭湖那“千張白帆蓋湖面,金絲鯉魚裝滿倉”的秀麗景色所折服。時代生活的洪流滾滾向前,為他的音樂創(chuàng)作提供了不竭的動力和資源。他的許多作品緊跟時代的前進腳步,因而總會有鮮明的時代生活烙印,折射出強烈的時代情緒,具有特殊的藝術價值。
即便像《小背簍》(歐陽常林詞)那樣的小品,作曲時他也傾注心血將其打造成富有人文品格的精品。這首吸取土家族民歌音調發(fā)展成的女聲獨唱曲,把“小背簍晃悠悠,笑聲中媽媽把我背下吊腳樓”、“多少回外婆家里喲燒糍粑”、“多少回我在背簍里,尿濕了媽媽的背”等兒女難忘媽媽母愛的細微感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歌曲雖小巧卻表現(xiàn)出作曲家美麗情懷的大千世界?;蛘哒f,這首《小背簍》是作曲家積淀大半生,厚積薄發(fā)的展示,與時下那些無病呻吟的歌調相比,自然散發(fā)出幾乎無法復制的獨特藝術魅力,這也正是他人格魅力的寫照。
風格即人。白誠仁先生的音樂作品像他的為人一樣剛健、質樸、坦蕩。幾十年漫長的創(chuàng)作歲月留給他的不是蒼老,而是豐富。他經過時間淘洗的音樂精品所包容的崇高人格境界和作曲家的良知和風范,隨著歲月的日漸久遠,必將愈益閃現(xiàn)出獨有的光彩。
馮光鈺 輔仁音樂學院院長、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原書記處常務書記
(責任編輯 張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