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扎”,阿拉伯語的音譯,意思是“圣地”、“圣徒墓”。 新疆這樣的麻扎,天山南北都有,大都分布在喀什至和田千余公里的古絲綢之路沿線的沙海深處。如喀什的阿帕霍加麻扎,阿圖什縣的沙吐克#8226;布格拉汗麻扎。有些地方歷史上的宗教名人或汗王的墳墓被后人神化后,也成為具有宗教意義的麻扎,為一方信教群眾朝拜的圣地。
遺留至今的麻扎基本上都是當年傳教的古戰(zhàn)場。根據(jù)伊斯蘭教規(guī)所定:圣戰(zhàn)時將土歸真何處,就地埋葬。人們后來就在將土歸真處建起“陵墓麻扎”,成了紀念朝拜的圣地。在伊斯蘭教看來,不能去麥加朝拜“克爾白”天房的教眾,只要去朝拜這些著名的麻扎便有著朝拜天房同樣的功效,可得到佑助,消災避禍、祈福求安。眾多伊斯蘭信徒主要是執(zhí)著于心中的信仰,出于樸素的求福、求子、求財、求平安的心愿,來朝拜麻扎。
墓地被修得比房子更漂亮更寬大,成為新疆文化與歷史的另一種鑒證。常年游蕩采風于南疆,聽聞了很多撲朔迷離的麻扎故事,更讓我對這次親身前往一觸異質(zhì)文化的神秘充滿期待。
天堂里的“阿西克”他們是乞丐更是癡迷者
我和兩個朋友從葉城縣出發(fā),向北到了江格里斯鄉(xiāng),再向前就不通中巴車了。租了手扶拖拉機繼續(xù)向北,在無路可走的盡頭發(fā)現(xiàn)一個小村落——闊克吉格帶村(維吾爾族語“綠色的沙棗”)。轉(zhuǎn)了很久后,總算有位靠墻曬太陽的老者用半通的漢語問我們是干什么的?到哪兒去?我用還勉強能讓他聽懂的維吾爾語說了我們的想法。老人名叫沙依瑪洪,他說江格里斯麻扎還遠著呢,路又難走,再說你們漢人去也不方便,當天回不來,住也是問題。我和沙依瑪洪說如果你愿做向?qū)О盐覀兯瓦M去,我們會付你工錢的。沙依瑪洪開始動心,我們便和他討價還價。最后他終于得到了老婆的同意,拉著他家唯一的那輛破驢車,還用褡褳裝了足夠我們吃兩天的馕,外加兩個大西瓜,再抓了一只大公雞,帶著我們一起上路了。
荒原刮起了風,天地一色,風沙抽打著臉頰,我把帽子往下拉了又拉。驢車早已不能坐,向?qū)骋垃敽槔H車艱難前行。突然,驢趴下不走了,我們?nèi)艘黄鹕先椭洋H車抬起來,沙依瑪洪用鞭狠狠往驢身上抽了兩下,驢車才又慢慢起動向前趕路。我們?nèi)司o跟車后頂著風深一腳淺一腳的向前跋涉。沙依瑪洪嘴一張一張大聲喊著,但沒聽太真切,聲音已和風一起旋向荒原。大意似乎在說,這驢是老了,去年拉我一家人進城還很快,今年就拉不動了,讓你們走路真過意不去……
不知走了多長時間,風終于漸漸停了下來,荒原的盡頭有一個樹樣的黑點出現(xiàn),沙依瑪洪說那就是江格里斯麻扎。突然一個披著一頭長發(fā)、打著“薩巴依”(維吾爾族一種民間打擊樂器)的歌者從天而降,把我們嚇了一跳。他一絲不掛,滿身滿臉的黃土,臉頰被淚水沖出斑斑溝痕,左肩上挎著一堆破舊衣物行囊,右手有節(jié)奏地打著“薩巴依”。我從行李中拿出一條長褲和礦泉水心驚膽戰(zhàn)地送到他的面前,他只看了一眼,并沒接受。不和我們說話,也沒有多看我們一眼,他就那樣跳著、唱著在沒有道路的荒原中逐漸遠去:
不知你究竟來自何方?
我在哭泣,你卻在笑。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緒,
卻把我扔進情火里燒烤……
在這通向麻扎的路上,哪來如此恣意的歌者?沙依瑪洪向我們解釋說,這人就是維吾爾民間所說的“阿西克”(癡迷者)。
沙依瑪洪認識他。他叫買買提阿西克,是江格里斯麻扎的???,每年這個時間都會來朝拜。他在麥蓋提有子女、有地產(chǎn)和馬,不在時就雇人給他管理。他自己就這樣漂泊、游蕩在綠洲、荒原,是這里有名的阿西克。沙依瑪洪還說,買買提阿西克有七個老婆,有一年他全帶來了。他不但去麻扎,更在巴扎上演唱。一群老婆都是他的幫手,他說唱,老婆們跟著呼應、伴唱。只是不知今天他為啥一個人來了。
終于到了麻扎。它坐落在葉爾羌河一個分支的河岸邊,一個大大的沙丘頂上千百只旗桿纏繞在一起,上面掛有彩條、馬尾、羊皮、羊角,還有風干了的死雞、羊頭等物,很像北方草原上的敖包。風中彩條和木桿呱噠呱噠的碰擊聲在荒原中回蕩。
河岸上的兩間土屋東倒西歪,旁邊是倒塌了很長時間的土建墻跡,幾只大鍋灶一字排開埋在塵土中,看來很長時間沒用,一片狼藉。屋前搭著簡易的涼棚,有幾個人蹲在土炕上聊天,見我們過來,大家一起行撫胸禮。沙依瑪洪給“謝依克”(主管)買合木提介紹了我們的來歷,大家讓出一片炕讓我們坐下。寒暄幾句,買合木提提起我們帶來的大公雞走到沙丘下,念了經(jīng)把雞殺掉,回頭扔給了兩位老婦人去收拾。一群男人繼續(xù)聊天,我們?nèi)吮隳闷鹣鄼C拍照去了。
麻扎之舞又哭又笑的人們陷入癲狂
天色暗了下來,西天放出橙色的晚霞?;氐桨哆叺耐廖荩藗冋谧龆Y拜,我們不敢到前面打擾。做完禮拜,婦人們已把雞肉抓飯做好了一大鍋。用餐時,明顯我們?nèi)说耐肜锶獗绕渌说亩嘁恍?/p>
吃完飯?zhí)旌谙聛恚鹤永锶计鹆梭艋?,所有人圍著火堆,紅柳枝在火焰中噼噼啪啪作響。買合木提凝視著火光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實際上麻扎是荒原上最好的地方,所以圣人才選擇了在這里長眠。這里有山(沙丘)、有水、有樹、有世界上最好的空氣和景色,是荒原上人們精神的樂園,需求者的樂土。
火光映紅了買合木提的臉龐。他已經(jīng)是第8代“謝依克”,從小生活在這里,跟父親放養(yǎng)麻扎的羊群,當年麻扎有200多只羊的固定資產(chǎn)。這些羊大都是民眾送的,且不斷繁殖。這里有十幾間房,有的窮人、乞討者就長年住在這里,“文革”時全被趕走了。當時他也被趕到闊克吉格帶村種地、游街去了,整個麻扎基本被荒廢。改革開放以來,他又可以回到江格里斯了,他說這應該感謝政府。
天色越來越黑了,但沒有人去睡覺,似乎都在默默地等待著。突然,人們打起了“薩巴依”,開始唱“艾勒克”(唱頌主歌,也有民歌加進來),這是麻扎上的宗教儀式?!鞍湛恕庇梢焕蠇D人領唱,眾人附和,節(jié)奏性很強,越唱越激烈,聲越來越大,情感越來越投入。沙啞的歌聲中不少人流下渾濁的汗水和眼淚。有的人邊唱邊哭,有的人邊跳邊笑,我也起身加入了隊伍,跟著人們手舞足蹈起來……
已是夜里一點多,明顯感覺到?jīng)鲆?。沙依瑪洪把皮大衣給了我們,買合木提把我們?nèi)税才旁诹丝吭钸叺耐量由稀;璋档脑罨鹣?,土屋矮得碰頭,黑乎乎什么也看不清。不時有大老鼠從舊衣物中竄出,在地上亂跑。我們只好把攝影器材掛在低矮的房梁上,以免被老鼠啃壞。買合木提又給了我們一床被子。說是被子,其實是一堆破布爛棉套,不知多少年了,不知被多少人蓋過,但我還是接過來并點頭示謝。跑了一整天累了,很快睡去。
睡夢中被說話聲吵醒,土炕上躺滿了人,買合木提就睡在我旁邊,把他的大衣給我搭了一半,我心里對他添了幾分敬意。灶膛邊有兩個新來的南疆壯漢,正在往灶里添柴,老婦人在給他們熱飯、燒茶。我翻了下身,那兩人的目光迅速射過來,帶有明顯的敵意。老婦人轉(zhuǎn)過臉說這兩位是從莎車來的,他們的媳婦和妹妹跑得不見了,說是天黑她們快到麻扎時,看到了幾個對著麻扎拍照的怪人,以為是壞人就嚇得向荒原逃去。“怪人”是說我們嗎?我內(nèi)疚起來,把包里帶的香腸拿出來給他們吃,并送上了手電筒。兩個漢子開始動都沒動,過了一會才狼吞虎咽起來,吃完就拿起我的手電筒向屋外走去——他們要繼續(xù)找他們家的女人。
哭泣的老婦人麻扎很偉大,來求什么的人都有
我和朋友睡不著了,披上皮襖出門,沙依瑪洪等幾個男人堅持自己去睡在剛才唱“艾勒克”的篝火旁,把土炕讓給了我們。
昏暗的月光下,沙丘后面突然傳來哭唱聲,我和朋友小心繞過去,原來是下午做抓飯的老婦人中的一位。她披著一床舊棉被,眼前是一個破火盆。火炭在盆中時明時滅,她念念有詞地往火盆上放著羊油,我們沒驚動她,悄悄離開。她又在向麻扎求什么呢?
反正睡不著了,索性和買合木提開始聊天。我問他:“我聽說別的麻扎主要是求子的、求福的、懺悔的、治病的,你這里卻好像什么人都有?”買合木提說:“他們的麻扎小,只能滿足不同的單項祈求者的需求,我們的‘圣人’是帕帝霞的帕帝霞斯(皇帝的皇帝),所以不管是賭錢的、求子的、還愿的、祈福的都來這里。你說我的麻扎偉大不偉大?”
我再問為什么那個老婦哭得那么傷心。買合木提說,那個寡婦熱比亞一輩子沒生,都五十多了又嫁了個男人。她來住了一個星期了,整夜整夜地祈禱,希望真主會滿足她的一切要求。
天已蒙蒙亮,荒原的深處走來兩男兩女,買合木提說,還好他們安全回來了。我的心也放了下來?;脑囊箍偹阌瓉砹顺迹铱粗I合木提走向河邊去洗禮。站在沙丘頂上望去,葉爾羌河像銀色的飄帶從遙遠的昆侖飄來,又從我們腳下飄向塔克拉瑪干腹地,最后消失在遙遠的地平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