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風
苦楝樹開花的時候,天總是藍得深沉,間或有白云的絲帶縈繞其間,高遠神秘中泄漏出幾許掩飾不住的小女兒情態(tài),這就難怪徐徐刮著的風有些俏皮呢!
瞧,風從天際的平原朝這邊馳來,飛揚如一日踏盡長安花的馬匹。它們柔軟而剛勁,任性中帶著令人贊嘆的自律:它們原來可以席卷很多東西的,可最后隨它們奔涌的卻只有細微的塵土和復雜的氣味了——起碼在苦楝樹開花的季節(jié),風是有這種儒雅的。
風繼續(xù)掠過來,灰塵已被它們的巧手織成薄薄的春衫,有時呈一種月輝的淺白,猶如小姐用舊的絹帕,歲月在稀疏的經(jīng)緯中透出幾許老態(tài);更多的時候,風的土衣染著厚薄不勻的淡黃,風跑著跑著,土衣被編成了麻花辮,一股一股、一綹一綹的淡黃將瓦藍的天空割得有些痛。天空嘶了口冷氣,風逐漸大起來,土衣由此還原為微塵,天空的臉上淌過一抹得意的微笑,兩頰是一片更加奪目的湛藍。
而后,風刮進了那片苦楝樹林。首先迎接風的是滿懷渴盼的樹葉和碎碎的紫花。樹葉們和久違的春風擁著抱著,婆娑起舞。耳鬢廝磨間的呢喃一直是人們傾聽的天籟。紫花可就比葉子羞怯多了,她們時不時地勾下優(yōu)美的頸脖,讓嬌美的淡紫色衣裾在風中翻擺出舞蹈的韻律。風許是憶起了上一個春季楝花曾經(jīng)施予的溫情,越發(fā)輕柔起來。楝花顯然也從這獨特的撫摩中明白去年的“劉郎”今又來了,旖旎的情思催紅了她們的櫻唇,紫色的水袖撲閃出沐浴后清甜、迷人的氣息,并且歡快而又淘氣地逸出林子,向四野飄去……
楝花風徐徐鼓動芳香的帆時,林子外有座青磚的房舍常在夜半燃亮起一盞燈,燈光昏蒙如睡眠,沿上獨坐的女人低垂著頭,一綹亂發(fā)在微風中幽怨地裊動,一如她眺望窗外的眼風。燈殘了,滿屋都蓄著楝花惱人的馥郁,深深淺淺的思戀幻作一個騎在馬上的身影,正聽導嚅地駛過楝樹林,踏過開著各種鮮花的田野,朝她逼近。隨著蹄聲,女人心跳急如鼓點,每一下律動都敲擊在青鳥殷勤卻無力的翅膀上。青鳥箭般飛去了,可離人在哪兒呢?青鳥只有銜著女人啼血的思念繼續(xù)在她心中做巢。在楝花淡紫色的芬芳中,她所有的夢都長著白發(fā)。五月的鄉(xiāng)關,難道真的是蕎麥如雪么?
女人的淚終于在天明時分汩汩淌下。被楝花染紫的風在淚雨的澆灌下,生長出幾絲傷感的涼意。想起嬌羞的楝花,風悄悄地從女人的屋子里躡手躡腳地走出。此時的天色似乎比夜晚還更加深沉,風踅回已經(jīng)安靜下來的林子,它雖然看不見楝花們哀怨的臉色,卻從她們等待得微顫的身軀和沁涼的淚珠中體味到她們內心的煎熬與痛楚。
想到女人和楝花共同的淚,風真的惘然了。
簫聲
并不怎么了解簫,只粗略地曉得是竹做的,豎著吹,與見慣的笛子不同,而且吹時最好餓著,這樣孔洞里飄出的簫聲才會嗚嗚咽咽,叫人聽了即便不垂淚,一顆心也斷然要簌簌地動,仿佛月下灑著斜風的新篁.枝葉上纖細出許多的心事,又如同經(jīng)年沒有鞋履踏踩的閑階。浮上幾層寒瘦的暗綠。那些久遠細碎的往事乃至傷感和思古的幽情,便在這冷潔素雅的絨被上,盤結成憂郁的圖案,若有意若無意地誘惑人們陷進一種哀戚的氛圍。
我也說不清為什么所有的簫聲都給我如此雷同的感受,哪怕那簫吹的的確是一支快樂的曲子。也許,簫是可以表現(xiàn)出歡快的旋律來的,但簫太本色,始終無法抹煞它哀涼的個性,所以,簫聲起時,我的心便不可遏止地下起雨來。
我狂熱地迷上了簫。我覺得我迷上簫其實是受了古典詩詞的蠱惑。因為在我根本沒有機會聆聽簫的那些日子里,弄玉的簫聲便已經(jīng)從許多婉約的詞句中裊然而出,并且霧一般的障住了我的耳目。我沉迷在它夜半檐滴、欲說還休的意境中,除卻秦樓上幾許憂傷的月色和秦娥繼續(xù)的幾句夢囈。我既沒有看見起舞的鳳凰,也嗅不到壩陵新柳的芬芳,一切的一切,都在這簫聲里恬淡成一匹陳放多年的白絹,起著細細的皺,褶里流淌著或者樟腦或者素袖或者鬢發(fā)的那種溫馨氣息。千載前的秋聲也在剎那間襲來,還有金戈鐵馬從街市轟然滾過,嚅聽導的蹄聲里殘陽如血,煙塵散盡時,原野上的花兒全部萎謝,只有一朵照眼的妍紅,頑強地開在一個女子的鬢邊。而此時,風已住,簫已咽,天地都在經(jīng)歷一種痛苦,唯我飄飄欲仙。
但有一次例外,在一個距離現(xiàn)在越來越遠的秋日,很晦暗的黃昏,我踽踽地走在一條破舊的巷子里,看秋風中自己身上那條黑裙的花朵時開時謝,加上陰霾的天氣、蕭瑟的景色,我的心沉重如鉛。就在我徐徐地舒出一口濁氣時,耳輪被一個涼涼的音符叩痛了,緊接著是一陣悲切的嗚咽,嗚咽過后是暗自飲泣,仿佛杜鵑瀝著鮮血的啼哭,聲聲催人淚下。我佇立樓下.仰望那個開著許多猩紅色扶?;ǖ年柵_,心想這個把簫吹弄得如此傳神的人究竟有怎樣的臉貌與心情呢?他或她吹簫是和我一樣被簫魘住了還是因了別的緣由?這樣想著,淚已潸然淌下,路上有人詫異地注視我,但我無暇顧及,那一刻,只覺得有細細長長、冰涼剔透的東西刺進心里肉里去了,不痛,只是酥酥的麻,麻得非淚水不能解,又仿佛心田上熊熊燒著了火把,灼得血液沸騰,想張臂擁抱整個世界……
由于簫聲是如此的容易讓我激動讓我憂,我當然無法漠視它的存在。如今,簫在我心中已是一位永恒的戀人,每一個音符都是一段情話,一次召喚。我從靈魂深處眷戀她的纏綿與哀怨,依賴她的細膩與柔婉,為此,我不惜將心的圣殿改為草堂,只要旁邊能長著一節(jié)竹子,亦就安然了。
故而我說,簫其實是長在我心田的一節(jié)竹子——一節(jié)多愁善感的巧竹——這,就是我眼中的簫。
燭光
平日讀古詩詞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關“燭光”的描寫很多,其中不乏千古吟唱的佳句。想來那時的世界不如現(xiàn)在喧囂,夜也就格外漫長,而燭光,便在那樣的靜夜里,悄無聲息地燃燒著自己,芯上吐出燦爛的花朵,把黑夜逼出了金殿茅舍。燭臺下的陳設于是有了自己的影子,婦女們手中的機杼在燭光中穿梭,如鳥兒般靈巧;男人在督促兒子背經(jīng)書,倘若自己恰巧是個才子,則很可能在搖曳的燭影里與友人對飲,杯盡后有穿著緋紅裙子的美女研墨,乃揮毫紙上,頃刻間,新詩即成。被燭光照得暖洋洋因而顯得平穩(wěn)的空氣突然被一陣悠揚的旋律激起小小的漩渦,哦,原來隔壁有人正在燭影里撫琴,琴聲幽怨,穿過疏桐重門,飛入西樓上獨自憑窗眺望的素衣女郎耳中,一行清淚裹著香粉,在寂寥里流淌出小溪潺潺的嗚咽,是人哭還是風中的琴在哭?誰也不知道,唯有銀臺上的紅燭在微微搖曳,照見畫屏上一枝繁花幾只倦鳥和一個弱不勝衣的倩影……
可惜每一個靜夜的燭光在照亮他人的同時,也就漸漸熄滅了自己。它們目睹的種種故事,皆成灰燼。倒是那有些嬌怯的燭花,反而在人們的筆下得到了永生,乃至我這個后輩,在使用著種種電器的同時,仍不時想念那溫暖搖曳的燭光。
一天夜里,半個城區(qū)突然陷入黑暗。在一片隱約可聞的驚叫里,原先黑洞洞的地方忽閃起紅黃的光芒。這光芒雖不如電燈明亮、平穩(wěn),但它在飄搖中卻顯得那樣的溫暖、光彩和詩意。燭光下的房間,在我眼中顯得安謐、柔和而端莊,又有些許的朦朧和由此而生的神秘。我坐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天花板上變幻的影子,心境倏地變得溫婉,而且變得溫婉的并不僅僅是心境,還有外面的世界。喏,剛才還在瘋狂怪叫的錄音機安睡了;過路的汽車在黑暗中開得很小心;路燈下那幫打撲克、彈吉他的少年,像雨前的小雞,全鉆回了自己的籠子,窗外,只有泡桐花依舊開放,宛如一個素雅的夢。在這樣靜謐、可愛的氛圍里,人生所有的失意所有的痛苦都化作一杯清茶,流入心田,再從眼里溢出。我想之所以會如此,大概只是因為這種安恬這種朦朧很難得,所以也就格外珍貴。我又想當初第一次看見電燈燦若明星的人,他那份欣喜只怕更為強烈,但后來司空見慣了,欣喜也便化作淡然乃至麻木。換言之,倘若夜夜燭影搖紅,它在我眼里還會有這份詩意嗎?我想怕是不能了。可見喜新厭舊這種感情體驗在人的一生中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所以我并不想責備自己。
于是,我繼續(xù)沉溺于緬想之中,耳邊似乎聽見幾百年前風吹燭熄的噗噗聲和低微的清吟,原先被書本糟蹋得迷蒙的目光,也在剎那間銳利起來。明滅不定的燭光兀地蓬放出朵朵燈花,似在預示什么喜兆。看著它越來越委頓的身子和越淌越多的燭淚,我不由想起人們對蠟燭的種種贊美,同時覺得自己也許應該對它有更多的崇敬而非憐惜。然而,當我撫摩著變硬了的燭淚時,我并沒有萌生那種崇高的情感,我只是奇怪地盤算著該把這些燭淚收集在一個小盒子里,爾后化了它來澆幾片著了色的紙片,這樣紙片干后就有著花和葉的色彩,甚至,它們也可燃出絢爛的燭花來,在一個寧靜、優(yōu)美的黑夜,小小的燭花照著我,周圍,還有一圈裙式的溫暖光環(huán)。
選自2007年第6期《百花洲》
原刊責編 劉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