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曠達人所共知,無辜被貶黃州,由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歷經(jīng)人世冷暖,卻依然保持著曠達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其胸襟氣度令人敬佩不已。然而,欽佩之余亦讓人心生疑竇:一個在儒家出仕思想中浸染已深的人,在遭受了這樣大的打擊之后,怎會如此灑脫?這個寵辱不驚的蘇軾是否有些不夠真實?細讀《赤壁賦》,便可發(fā)現(xiàn)蘇軾也并非想象中的高蹈出塵,他的曠達之下隱含著豐富而曲折的內(nèi)心世界。
揮之不去的幽怨
《赤壁賦》雖然以樂起筆,以喜收束,其間卻流淌著哀怨的情調(diào)。壬戌之秋,七月既望,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蘇軾與客泛舟而游,真可謂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齊集,可是,在這樣的時刻,蘇軾吟誦出的竟然是《詩經(jīng)·陳風·月出》,詩曰: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這是一首月下懷人之作,詩人思念的女子容顏姣好、姿態(tài)嫻雅,然而詩人卻相見無由,“勞心悄兮”“勞心慅兮”“勞心慘兮”,一唱三嘆間思而不得的愁緒表達得淋漓盡致。如果說吟誦《月出》更多的是出于文人的雅興,那么在飲酒樂甚之時扣弦而歌應該更接近于蘇軾的內(nèi)心世界,飲酒樂甚,所歌本該是暢快閑適之詞,蘇軾所歌卻流露出淡淡的憂傷:“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痹律謇省⑺獬蚊鞯那逵木爸伦钜滓l(fā)內(nèi)心最深處的情感,蘇軾此時也不禁想念起心中的美人,然而所思美人在天的另一方,蘇軾也只能滿懷惆悵徒然嘆息了。歌詞哀怨悵惘如泣如訴,客人吹簫倚歌而和,故而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以至“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文章的感情基調(diào)自然由樂轉(zhuǎn)為悲。
在這樣悲涼的情境中,蘇軾朋友的一番陳述更將這種憂傷推向了高潮:與天地自然相比,人生是如此渺小短暫,怎不令人頓生無奈、悲從中來?這里的悲是朋友的悲,也是蘇軾的悲。從文學傳統(tǒng)來看,《赤壁賦》中的“客”極有可能是蘇軾自身。賦之為文,常設主客問答以述懷,《赤壁賦》作為典型的文賦,極有可能繼承了這樣的文學傳統(tǒng)。從個人角度來看,蘇軾為文極為嚴肅,遵循“不幸不用,猶當以其所知著之翰墨,使人有聞”的家訓和儒家“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精神,努力在“翰墨”上作貢獻。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蘇軾有著異常強烈的有意為文的心態(tài),在這樣的心態(tài)下,他才可能一本正經(jīng)地在自己的賦中稱自己“蘇子”,也正是基于這一點,他才可能羞于言愁,而借虛設人物之言,抒發(fā)自己的悲哀。從感慨內(nèi)容來看,這一段話也符合蘇軾的心態(tài)。生命的短暫與渺小本是古今文人共有的悲哀,然而“客”對曹孟德的感慨卻有著蘇軾自己的影子:“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關于這段話,大家基本已形成共識,認為其重心在最后一句,重在感慨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縱是蓋世英雄亦難逃時光的湮滅。然而,如果僅僅是表達這一層意思,由曹操盛極一時的威風寫到風流云散即可,無須牽扯出周郎的恩怨,有此一段正是因為這周郎與曹操的得失之爭中隱含了人生起伏的感慨。曹操當年曾經(jīng)稱雄一時,然而,一旦被周瑜所困,那“舳艫千里、旌旗蔽空”的盛況煙消云散,“釃酒臨江、橫槊賦詩”的豪情亦消逝無蹤,這人生的起伏較之蘇軾又如何?同是人生逆轉(zhuǎn),其間的無奈令人唏噓,蘇軾寫到此處,亦是借古人酒杯澆胸中塊壘罷了?;谶@樣的理解,我們基本可以推斷這篇賦中的“客”就是蘇軾自身,“客”的悲便是蘇軾的悲,不僅悲嘆生命的短暫渺小,也感慨人生的沉浮起落,一篇《赤壁賦》就這樣隱約地流露出哀傷與幽怨。
欲說還休的企盼
長期浸染于儒家思想,蘇軾有著強烈的用世之心,即便被貶謫荒遠亦未能淡忘。細品《赤壁賦》便可發(fā)現(xiàn),文章于幽怨之外還曲折地表達了蘇軾執(zhí)著的用世之心。在扣舷而歌部分,蘇軾流露出對遠方美人的期盼與思念,歌詞中所涉及的舟船竭盡華美,而那位女子卻并沒有具體的形象與個性,似乎只是一個象征的符號,具有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香草美人的特點。戰(zhàn)國時期,楚國三閭大夫屈原“忠而見疑”“信而被謗”,憂愁怨憤借由各類花草與美人意象在詩歌中盡情抒發(fā)。美人意象也因此受到傳統(tǒng)文人青睞,成為富有豐富意蘊的情感寄托。蘇軾作為一代文豪,對此傳統(tǒng)自是非常熟悉,而將他所歌的這篇歌詞與屈原的《九歌·湘君》相比較,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兩者無論是在風格、還是在情感內(nèi)容上都具有極為相似的地方。
《九歌·湘君》有詞曰:
“桂棹兮蘭<\\\\zz01\\本地磁盤 (I)\\海洋\\教育\\新語文學習·中學教師(2008.2)\\木+世.eps>,斫冰兮積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間。”
兩首辭都寫乘船追尋心中的美人,“望美人兮未來”:蘇軾曰“桂棹兮蘭槳”,屈原曰“桂棹兮蘭<\\\\zz01\\本地磁盤 (I)\\海洋\\教育\\新語文學習·中學教師(2008.2)\\木+世.eps>”都極言舟船之華美;他們也都慨嘆追尋之艱難,蘇軾是逆流而上,屈原則言水凝成冰,斫冰破雪而行,其難猶如到水中采薜荔,到樹上采芙蓉。由此看來,蘇軾所唱的這首歌不僅具有極濃郁的楚騷風味,在表達技巧方面更是如出一轍。屈原借此詞表達了對懷王的思念、對君臣同心的期盼,蘇軾的“望美人”應該也同樣有著對君王重新垂青自己的期盼吧?這樣的心思,訴諸簫音才會如幽怨、如思慕。從這個角度再讀《赤壁賦》的山水之樂部分,在感受蘇軾飲酒賦詩的風采之余,似乎也能夠領略蘇軾“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背后的深意,那輕淺的憂傷背后,依然是蘇軾的求用之心!
也許,蘇軾在運用這樣的方法表達情懷時并沒有明確的意識,現(xiàn)代認知語言學認為:隱喻并不只是一種單純的修辭手段,而是一種重要的思維方式,直接參與到人的認知過程,人類語言和思維過程充滿了隱喻,人類思維本身就是隱喻性的。(楊珉華《淺析蘇軾詞中的常規(guī)隱喻》)當蘇軾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時,那些為蘇軾所熟悉的傳統(tǒng)意象自然因為情緒的接近而自然涌現(xiàn),從而成為蘇軾曲折情懷的載體。
雖然有著這樣的幽怨與企盼,蘇軾仍然能夠強自寬慰,以欣賞自然美景對抗人生悲涼,正應了《九歌》“聊逍遙兮容與”之意。這里說“對抗”是因為蘇軾并非真正的超然物外,那被蘇軾自己的詞賦無數(shù)次詮釋過的曠達所體現(xiàn)出的近乎執(zhí)拗的態(tài)度,正是緣自詞人的不能釋懷,他的所謂曠達還只是一種有意識的追求,一種主觀的努力。就如他面對生命短暫的無奈時安慰自己:“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所謂“物與我皆無盡也”,不過是“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之意,整體的人類是代代相承永無止息,可這樣的認識真能夠消泯個體生命短暫的悲哀嗎?只是在努力用理性安慰情感的失落而已。當然這樣的努力畢竟避免了在悲觀的泥潭中深陷,從而獲得了積極的意義。
曾有學者說:“東坡詩詞是一個執(zhí)著而超脫的辯證存在,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善于詩化生活的林林總總。不肯輕易言愁而自有深沉的人生悲哀。”(顏邦逸)非常中肯。企盼是蘇軾的執(zhí)著,但蘇軾并不因執(zhí)著而拘泥,幽怨是蘇軾潛在的真實心情,但蘇軾并不因此忽視世間的美景,這才是蘇軾的曠達,凝聚著執(zhí)著、沉淀著悲哀而又強自寬慰的曠達,這才是有血有肉真實可信的蘇軾!
[作者單位:江蘇省南通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