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華
《采薇》是《詩經(jīng)》名篇,向為各家選本所必選,精義紛陳而外,也覺得歧說紛紜。讀者需用心采擇,方能集思廣益。今就其言人人殊者,爰作札記,以求正于方家。
一、 時代
關(guān)于《采薇》的創(chuàng)作時代,本有三說。
1.《詩》毛序:“《采薇》,遣戍役也。文王之時,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玁狁之難。以天子之命,命將率遣戍役,以守衛(wèi)中國。故歌《采薇》以遣之?!编嵐{:“西伯以殷王之命,命其屬為將,率將戍役,御西戎及北狄之亂,歌《采薇》以遣之。”可見毛詩認為《采薇》是周文王時事。旁證有《逸周書·敘》:“文王立,西距昆夷,北備玁狁?!敝煊以ⅲ骸啊对姟げ赊毙颉放c此略同。”
2.漢代說《詩》者還有齊詩、魯詩、韓詩。三家詩與毛詩不同,認為《采薇》是周懿王時事,旁證有《漢書·匈奴傳》:“周懿王時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國,中國被其苦。詩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獫狁之故?!M不日戒,獫狁之故?!?/p>
3.近人王國維先生《鬼方昆夷獫狁考》據(jù)銅器銘文考證,認為“《采薇》《出車》實同敘一事”,“《出車》亦宣王時事”?!皬哪壳俺鐾燎嚆~器銘文看,凡記獫狁事者,皆宣王時器”(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作品選注》)。這是最新的研究成果。
綜上所述,《采薇》的創(chuàng)作時代本有周文王、懿王、宣王三說。從詩歌內(nèi)容來看,文王說實不可取。因為從敘事看,是征戰(zhàn)回還之事,絕非出征始發(fā)之事;從抒情看,但有憂傷之感,絕無慰藉之情,全詩也無一句天子之語,說是周文王歌《采薇》以遣戍役,是沒有根據(jù)的,所以清儒崔述、姚際恒、方玉潤都反對此說。說是周懿王時事,“經(jīng)傳皆無明文”(程俊英等《詩經(jīng)注析》),《漢書》晚出,實是據(jù)詩立說,不能反證。說是宣王時事,所據(jù)為考古成果,又未得文獻佐證。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謂:“獫狁患周,非止一世。”正可不必拘泥。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謂:“至作詩世代,都不可考。大抵遣戍時世難以臆斷,詩中情景不啻目前,又何必強不知以為知耶?”可謂正中肯綮。我們讀詩,正應從詩中所道情景出發(fā),實事求是地加以解讀。
二、 作者
關(guān)于《采薇》作者,毛序以為是周文王,此說未是,已見上說。
現(xiàn)代學者,則普遍認為《采薇》是從征的士兵之歌。例如余冠英《詩經(jīng)選》:“這是戍邊兵士的詩?!苯饐⑷A《詩經(jīng)全譯》:“戍卒在歸途中,忍饑受寒,更想起戍邊的艱苦,因而發(fā)出哀歌?!背炭∮⒌取对娊?jīng)注析》:“這是一位戍邊兵士,在返鄉(xiāng)途中所作的詩?!毕膫鞑拧对娊?jīng)講座》:“從征的士兵之歌?!薄霸姷淖髡呤窍聦颖俊!痹婿骶帯吨袊膶W作品選注》:“此詩為同獫狁作戰(zhàn)中戍邊戰(zhàn)士歸途中抒發(fā)感慨之作?!备吆唷对娊?jīng)選注》則徑謂“作者是勞動人民”。
我們以為,這種說法也不可取。
判斷這個問題的是非,首先涉及到《詩經(jīng)》的分類。詩分風、雅、頌。關(guān)于劃分這三類詩的標準,前人不外三說。一是根據(jù)詩的內(nèi)容分,一是根據(jù)詩的作者分,一是根據(jù)詩的音樂分。其實,這三種分類正是各執(zhí)一端,可以合而觀之。朱熹《詩集傳序》:“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于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舴蜓彭炛?,則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廟樂歌之詞,其語和而莊,其義寬而密,其作者往往圣人之徒?!编嶉浴锻ㄖ尽罚骸帮L土之音曰風,朝廷之音曰雅,宗廟之音曰頌?!庇纱擞^之,《風》詩的作者是普通民眾,在民間歌人民之事,用民間土樂;《雅》詩的作者是所謂“圣人之徒”,毛《詩》序所謂貴族、大夫、君子、諸侯、下國、賢者等等,在朝廷詠國家之事,用宮廷雅樂;《頌》詩的作者是王公貴族,在宗廟頌先王之德,用莊嚴肅穆的音樂。今按《采薇》類屬“小雅”,一個普通士卒或勞動人民的歌,如何唱到朝廷?
其次,從詩句來看。詩云:“我戍未定,靡使歸聘?!泵珎鳎骸捌福瑔栆??!编嵐{:“無所使歸問,言所以憂?!笨追f達疏:“言我方戍于北狄,未得止定,無人使歸問家安否,所以憂也?!瘪R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言其家無所使人來問,非謂無所使人歸問?!苯癜礋o論“靡使歸聘”是沒辦法派人回家探問,還是家人無法派人來問,總有一個前提,即倘若戍邊之事可定或暫定,原本是可以且應該派人回家探問,或有家人前來探問的,請問這是普通的士兵抑或勞動人民所能做到的嗎?
其實,《詩經(jīng)》中的詩篇,其作者和其時代系年一樣,一一考訂是不可能的。但不想當然地初步了解其作者身份地位,并由此得到對其內(nèi)容的準確把握,還能熟知《詩經(jīng)》的分類知識,則還是有價值的。
這里,我們不能不提到《教師教學用書》所附韋鳳娟的《采薇賞析》一文所云:“不能忽略的是,在這一部分歌唱中還透露出對苦樂不均的怨恨情緒。你看,拉車的馬兒‘業(yè)業(yè)‘骙骙,高大強壯,可見喂養(yǎng)得好,不言而喻,它們的主人吃喝更不會差;而士兵卻靠采集薇菜勉強果腹,個個面帶菜色,骨立形銷。將帥坐在車上,服飾鮮明,神氣活現(xiàn);而士兵則整日跟在車后跋涉,滿臉塵土,衣衫殘破……”我們不能不說,這種論調(diào)是在把《采薇》的作者定位為“戍卒”后的想當然。戰(zhàn)馬高大強壯,是因為奪人之食嗎?薇菜于人為饑不擇食,于馬則為佳肴美食。據(jù)《司馬法》,古代戎車有馬四匹,甲士十人,另有步兵十五人隨于車后。將帥“依”于車上瞭望指揮,士卒“腓”于車后有所遮蔽。這種戰(zhàn)事的分工和合理的安排怎么能成為將帥和士兵“生活形成鮮明對比”的佐證呢?
《采薇》的作者,不是普通士兵或人民,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當《采薇》《出車》之時,上下促急,故君子憂時而作是詩?!标愖诱埂对娊?jīng)直解》:“乃君子憂時之作?!弊髡弑磉_的情感是豐富或說復雜的,既傷戰(zhàn)爭帶來的遭遇之苦,又感國家靖邊的境況之危,還通過敘述裝備精良、戰(zhàn)士謹慎表達了奪取勝利的自豪之情,這種服役思歸、憂國念家的矛盾苦悶交織在一起,難以割舍。
《小雅》里的詩篇,針對的是國家之事,有“美”(贊美、歌頌)有“刺”(諷刺、規(guī)箴),且刺多于美,所以“君子”之歌完全可以表達憂怨,它不專屬下層人民。有人認為《采薇》雖在“雅”詩,卻頗似“風”歌,這是牽強的。
三、 時序
《采薇》有敘述,有抒情。其敘事的部分,時序的安排是很藝術(shù)的。將士出征之時,“楊柳依依”;回還之時,“雨雪霏霏”。這是通過景物描寫的變換來含蓄地表達時序,而在出征和回還中間這段漫長的時間里,作者又是通過薇菜的變化來表現(xiàn)時間的推移,“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暮止?!薄安赊辈赊?,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薄皻q暮”即年末;“歲亦陽止”,毛傳:“陽,歷陽月也?!编嵐{:“十月為陽?!庇喙谟ⅰ对娊?jīng)選》:“十月為陽,現(xiàn)代對農(nóng)歷十月還稱為小陽春。”周振甫《詩經(jīng)譯注》:“陽,陰歷十月?!苯滩囊嗳〈苏f??墒寝薄白鳌币训綒q“暮”,經(jīng)過薇“柔”再到薇“剛”,如是當年十月,豈非時序倒流?如是次年十月,薇菜又沒有這么長的生命。
今按《左傳·莊公二十五年》杜預注:“夏之四月,周之六月,謂正陽之月?!薄段倪x·張衡〈西京賦〉》“夫人在陽時則舒”,薛綜注:“陽謂春夏?!薄段倪x·謝靈運〈登池上樓〉》“新陽改故陰”,呂延濟注:“春為陽?!背炭∮⒌取对娊?jīng)注析》:“陽,陽月,指夏歷四月以后?!稘h書五行志》引左氏說,謂周六月、夏四月為正陽純乾之月?!睖蚀?,“歲亦陽止”為次年春夏之交才是合理的解釋。
可見,《采薇》出征是當年之春,回還是次年之冬。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引《鹽鐵論·徭役篇》“古者無過年之徭,無逾時之役”并云:“今近者數(shù)千里,遠者過萬里,歷二期不還,父母憂愁,妻子詠嘆。憤懣之恨,發(fā)動于心,慕積之思,痛于骨髓,此《杕杜》《采薇》之詩所為作也?!笨少Y佐證。
四、 詞語
《采薇》語言大多明白如話,少數(shù)語詞較僻,根據(jù)上下文也可以心知其意,而各家注釋兩說頗多,應予辨析。
“憂心孔疚,我行不來?!泵珎鳎骸皝?,至?!编嵐{:“來,猶反也?!敝祆洹对娂瘋鳌罚骸皝?,歸也。”意思本來甚為明了。余冠英《詩經(jīng)選》:“來(古讀如厘),慰勉?!粊硎钦f無人慰問?!毕膫鞑拧对娊?jīng)講座》:“來,一說歸來之意,一說慰勞之意,均通,譯文取后說?!逼浞g為:“我的心憂很痛苦,在外無人來憐恤?!苯癜?,“來”取慰問之義是不通的。第一,“我行不來”,句內(nèi)是“來”與“行”相對應;句外是和“曰歸曰歸”相對應,如果照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就更為顯豁。第二,“來”作慰問解,則應讀去聲,我們沒有找到《采薇》之“來”當讀去聲的故訓依據(jù)。
“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教材注:“路,高大的戰(zhàn)車,將帥作戰(zhàn)時用的車。”這是恰當?shù)?。夏傳才《詩?jīng)講座》:“路,本義可通,一說通輅,高大的車,亦通?!逼浞g為:“領先開路的是什么?是將軍的車?!庇谩奥贰钡谋玖x來解釋,看似簡捷,其實還得說“路”是名詞用作動詞,作“開路”解,反倒迂曲。毛詩孔穎達疏:“卿車得稱路?!敝祆洹对娂瘋鳌罚骸奥?,戎車也?!薄肚仫L·渭陽》:“何以贈之,路車乘黃?!薄洞笱拧ろn奕》:“其贈維何,乘馬路車?!编嵐{:“人君之車曰路車,所駕之馬曰乘馬?!笨梢姽抛⒈臼乔宄?,驗之別的詩篇也是恰當?shù)?,沒有必要標新立異。
“豈敢定居,一月三捷?!苯滩淖ⅲ骸叭?,多次打勝仗。捷,勝利?!边@是本于毛傳:“捷,勝也?!庇喙谟ⅰ对娊?jīng)選》:“抄行小路為捷。三捷,言多次行軍,就是不敢定居的意思?!痹婿骶帯吨袊膶W作品選注》:“三捷,多次接戰(zhàn)。捷,借作接?!甭?lián)系上下文,有“不遑啟居,獫狁之故”,“豈不日戒,獫狁孔棘”,“接”解釋為征戰(zhàn)的過程比解釋為征戰(zhàn)的結(jié)果要勝出一籌。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教材注:“雨雪,下雪。雨,這里作動詞。”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作品選注》:“雨,用為動詞,指落雪。霏霏,雪盛的樣子?!币驗椤蚌庇袪钛┲⒌墓庞枺浴坝辍敝荒芙忉尀閯釉~,讀去聲。可是,此句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是對句,“霏霏”對“依依”,“雨雪”對“楊柳”,應該都是名詞對舉?!缎⊙拧こ鲕嚒罚骸拔粑彝?,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途?!迸c此句句式相同,“雨雪”與“黍稷”對文,也都是名詞。其實,霏霏不獨可以描摹雪,也可以描摹雨或云。屈原《涉江》:“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狈吨傺汀对狸枠怯洝罚骸耙牿?,連月不開?!本瞧淅蚀?,我們以為,“雨雪”均為名詞更為妥帖,誦讀也更為順暢。
“行道遲遲,載饑載渴?!背炭∮ⅰ对娊?jīng)注析》:“行路,道路。遲遲,毛傳:‘遲遲,長遠也。或解作緩慢,亦通?!苯癜础斑t遲”如要解釋為長遠,勢必將“行路”解釋為名詞,道路之義。“行”在《詩經(jīng)》里確實可作道路解,如《豳風·七月》:“遵彼微行?!薄拔⑿小奔葱÷贰5鞯缆方獾摹靶小弊x如“行列”之“行”。“行道遲遲”如此誦讀于古訓無據(jù)。所以“行路”就是走路,就是行軍,教材注:“遲遲,緩慢?!边@種選擇是妥當?shù)摹?/p>
五、 名句
應該說,《采薇》之賦、之興,在《詩經(jīng)》里所見不鮮,并無特異之處。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為千古傳誦之名句,有此一句,全詩為之生色,正如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所云:“此詩之佳,全在末章。真情實景,感時傷世,別有深情,非可言喻?!?/p>
然而此句之佳,不能僅以妙不可言來不求甚解,所可言喻者有三:
1.疊詞對句之妙。在《詩經(jīng)》里,疊詞比比皆是。如《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睂湟鄰筒簧伲纭囤L·谷風》:“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游之。”此句熔疊詞與對句于一爐,可謂前所未有,且爐火純青。
2.情景交融之妙。王夫之說:“往戍,悲也;來歸,愉也。往而詠楊柳之依依,來而嘆雨雪之霏霏”(《詩廣傳》),“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薑齋詩話》)。這種情與景相反相成的寫法,《宋景文筆記》贊為“善于寫物態(tài),慰人情”。
3.啟迪后來之功。此句對后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誠如宋人范晞文《對床夜話》云:“《詩》云:‘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東坡謂韓退之‘始去杏飛蜂,及歸柳嘶蚻與《詩》意同。子建云:‘昔我初遷,朱華未希;今我旋止,素雪云飛。又:‘始出嚴霜結(jié),今來白露晞。王正長云:‘昔往倉庚鳴,今來蟋蟀吟。顏延年云:‘昔辭秋未素,今也歲載華。退之又居其后也?!笨梢姶司洹皻v漢魏南朝至唐,屢見詩人追慕,而終有弗逮”(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后人極力模仿此句,水平終究不及,正見此句之妙。
(北京第十二中學高中部 10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