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探林
魯迅的小說《藥》的線索是什么?《藥》是單線結構還是一明一暗的雙線結構?這,好像不是一個問題。因為,幾十年來都是眾口一詞:《藥》有兩條線索,一明一暗。
語文課本說:“這篇小說有明暗兩條線索?!?/p>
研究魯迅作品的學者說:“兩條線并行,一明一暗?!?/p>
總結古今寫作經(jīng)驗的辭書說:“魯迅的小說《藥》采用的就是明暗線式結構……明暗線之間以一個‘人血饅頭相連?!?/p>
按照上述語文課本和專家論著的口徑,各式各樣的語文參考資料和語文試題答案都是這樣寫、這樣說:兩線并行,一明一暗。
語文名師則在自己的教案中、板書中將“明、暗二線說”具體化為下面這份完整的圖表:
《藥》,果真有一明一暗兩條線索嗎?不然。
認為《藥》有兩條線索的“理由”是:小說寫了兩個故事,一個是華家的,一個是夏家的。華家的明寫,是明線;夏家的暗寫,是暗線。
這個“理由”站不住腳。
首先,《藥》寫的不是兩個故事,而是一個故事。雖然,小說寫了華、夏兩家的事,寫了華小栓、夏瑜兩個人之死(一個被軟刀暗殺,一個被鋼刀明殺),但就整篇小說來看,只有一個故事,一個悲劇故事,一個因果關系十分明顯的悲劇故事:沒有夏瑜的血,就沒有小栓的“藥”;沒有“群眾的愚昧”和“革命者的悲哀”,就沒有魯迅的《藥》?!叭A”與“夏”,名為二姓,實是一族。在作品中,華家與夏家雖然素不相識,并無往來,但兩家的事——夏瑜之死與小栓之死,既非相互無關,也非相互平行的兩個故事,而是共同組成一個完整故事(一個“因群眾的愚昧而來的革命者的悲哀”的民族悲劇故事)的有機情節(jié)。認為《藥》寫了兩個故事的觀點,不符合作品的實際情況,不符合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
其次,把“明寫”說成“明線”,把“暗寫”說成“暗線”,這是把描寫角度和作品線索兩個內(nèi)涵不同的概念混為一談。描寫,是小說塑造人物的基本方法。描寫,就內(nèi)容來說,有肖像描寫、行動描寫、語言描寫、心理描寫、環(huán)境描寫之分;就角度而言,有正面描寫(直接描寫)、側面描寫(間接描寫)之別。正面描寫是直接把鏡頭對準人物,通過人物自身的言、行、心、貌來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側面描寫是通過作品中其他人的話語、動作、心態(tài)、神色來表現(xiàn)人物。正面描寫是“明寫”,側面描寫稱“暗寫”?!端帯分械娜A家,從頭到尾全是明寫;夏家,前三節(jié)是暗寫,最后一節(jié)是明寫。把“明寫”認為是“明線”,把“暗寫”等同于“暗線”,正是走入“兩線并行,一明一暗”這一誤區(qū)的關鍵所在。
至于把“明暗兩線”的關系分為“連接”、“交織”、“匯集”、“融合”幾個階段,看似絲絲入扣,實則不能自圓其說。首先,這種劃分是以“兩線并行說”為前提的,前提既不成立,這種劃分也就完全失去了依據(jù)。其次,這種劃分邏輯混亂:什么叫“連接”,什么又叫“匯集”?什么是“交織”,什么又是“融合”?它們之間有何區(qū)別?這些問題,恐怕作此劃分的人難以回答清楚。難道“連接”不就是“匯集”,“交織”不等于“融合”?難道尚未“匯集”就已經(jīng)“交織”了嗎?
《藥》沒有一明一暗的兩條線索。
《藥》只有一條線索,這就是“藥”。
什么是線索?線索是敘事性的文學作品中,把全部材料貫穿成一個有機整體的脈絡。線索在作品中往往有明顯的反復出現(xiàn)的語言標志——詞語或句子。內(nèi)容、主題不同的作品有不同的線索:有的是人(包括作品人物或作者自身的經(jīng)歷、見聞、感受、認識),有的是物,有的是時間,有的是空間,有的是中心事件。線索的表現(xiàn)雖然多種多樣,但必須與作品的主題、情節(jié)有內(nèi)在聯(lián)系,才能起到聯(lián)結人物、貫穿材料、推動情節(jié)、表現(xiàn)主題的作用。在小說《藥》中,貫穿整篇作品,起到上述多種作用,又有明顯的反復出現(xiàn)的語言標志(“鮮紅的饅頭”,“那紅的饅頭”,“碧綠的包”,“兩半個白面的饅頭”,“人血饅頭”)的事物就是“藥”(人血饅頭)。魯迅《藥》中的“藥”,如同蒲松齡《促織》中的“促織”,莫泊?!俄楁湣分械摹绊楁湣?,都是作品的線索。小說《藥》從頭到尾都在寫“藥”:它由革命者的鮮血一變而為愚昧的群眾用來治病的人血饅頭,再變而為西關外叢冢中“宛然闊人家里祝壽時候的饅頭”。
小說從開端的老栓買“藥”(點明藥料),經(jīng)過發(fā)展階段的小栓吃“藥”、高潮階段的茶客談“藥”(交待藥源),到結尾階段的“藥”效,每個情節(jié)都是以“藥”為線索展開的。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離不開“藥”。“藥”把華、夏兩家的事組成了一個完整的悲劇故事——華夏民族在20世紀初的悲劇故事。
形式?jīng)Q定于內(nèi)容,線索的選擇決定于主題的需要和創(chuàng)作的意圖。魯迅在《藥》發(fā)表后,曾對孫伏園這樣談過《藥》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主題思想:“《藥》描寫群眾的愚昧,和革命者的悲哀;或者說,因群眾的愚昧而來的革命者的悲哀;更直接說,革命者為愚昧的群眾奮斗而犧牲了,愚昧的群眾并不知道這犧牲為的是誰,卻還要因了愚昧的見解,以為犧牲可以享用,增加群眾中某一私人的福利?!薄八帯边@條線索是我們了解《藥》這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意圖、主題思想和人物形象的一把鑰匙,因為它把“群眾”和“革命者”,把“群眾的愚昧”和“革命者的悲哀”,把“革命者的犧牲”和“群眾的享用”巧妙地貫穿起來,組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曲折而又深刻地揭示了辛亥革命前夜中國社會一個側面的本質(zhì)。
《藥》的線索就是“藥”。
(作者單位:云南昭通市實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