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衛(wèi)
瞬間,一道閃電劃空而過,亮光閃處,一叢蓬亂的長發(fā)從屋頂驟然垂下,沒有肢身沒有臉孔,那干澀焦枯的長發(fā)之讓潛伏的那雙閃爍的眼睛正寒光四射、咄咄逼人地貼向業(yè)諸德蒼白陡峭的臉頰上……
清嘉慶三年,天府之國的蜀中,經(jīng)過明末清初的戰(zhàn)亂,一片蕭條。古老的分州鎮(zhèn)更顯得死寂。鎮(zhèn)邊緊挨文錦江畔有個院子,這家人一日之內(nèi)慘死了祖孫三代三個男子,據(jù)說都源于同一個女人。主人家姓付,只好在別處另建宅院,這里便一直閑置。
鎮(zhèn)上有個書生盛大成,嗜書如命,嫌家中人多煩雜,見這所宅院清靜,正是讀書的好地方,便借來安心讀書。
搬進屋的那晚,屋子里一片漆黑。盛大成推開門,打著火連將蠟燭點上?;椟S的燭光下房間里的擺設隱約地顯現(xiàn)出來。正對著門口的是一個高高大大的檀木屏風,只是灰塵遍布看不清上面究竟畫著什么,左側靠窗處是個碩大的書案,門的兩邊各有一個青瓷花盆,屏風的后面是床榻。盛大成把隨身帶來的書攤在案頭,簡單地打掃一番便伏案讀起書來。
燭光閃爍,盛大成的影子被放大拉長,投射在高大的屏風上,搖搖晃晃,飄飄忽忽。盛大成讀得專注,不覺已時過三更。窗外似乎刮起了沁涼的風,吹得那扇木門吱吱呀呀的。
盛大成打了個哈欠來到了門口。要下雨了,他正想關門時,忽然窗前那棵粗壯的老柳樹后潛藏著一雙眼睛。那眼睛正撲朔迷離、冷峻而空洞地向自己這邊悄悄地窺望,若隱若現(xiàn)、飄忽不定。盛大成使勁眨了眨眼,定睛看去卻什么也沒有。整個院落空空蕩蕩,院子籠罩在一片灰黑之中。可能是只貓吧。盛大成笑了笑便關了門,用一把殘腿的木椅靠在門上,吹滅蠟燭便躺在床榻上和衣而眠。
忽然聽到輕微的吱呀聲,隨即一股寒氣襲來。盛大成猛然驚醒,起身披了衣裳將頭探過屏風。那門和窗依然緊閉,殘腿的木椅靠在門扇上一動不動。側耳傾聽,窗外只有雨聲并無一絲風的痕跡。盛大成覺得奇怪,剛才明明是一陣冷風吹來。門窗緊閉,哪來了一陣風呢?
許久,雨停了,四周一片靜寂。屋子里也響起盛大成均勻而有節(jié)奏的鼾聲。忽然一聲輕微的嘆息讓盛大成又忽然醒來。聲音不大,盛大成卻聽得真切。坐起四下望了望并沒有什么異樣。莫非是做夢?盛大成撓了撓頭。那分明是一個女人的嘆息,凄涼、哀婉,怎么會是夢境呢?盛大成此時已沒了睡意,便離了床榻開了門。不覺天已微亮。將窗子打開,一縷微明的光從窗口射進來斜灑在高大的檀木屏風上。一切又恢復了安寧與靜謐。
盛大成在熹微的晨光中穿過一道院門來到后院。隱約之中,后院房間里散亂地堆放著幾件殘破的衣服,那是被灰塵埋了大半的女人的裙子?;ㄉ缫寻档?,只殘存著依稀的形狀。無意間,兩條疊著的黑蛇嚇了盛大成一跳,仔細辨認才看清那是兩條直挺挺的鞭子僵硬地癱在墻角。盛大成皺了皺眉匆匆地離去。
“盛兄,盛兄”,抬頭看時方知是好友業(yè)諸德。
“大清早的你來做甚?嚇了我一大跳!”二人說著來到正房。
“我昨日方知盛兄來此處讀書,今兒一大早過來探望順便借書回去,另外有件事不知盛兄可否知曉?”業(yè)諸德向四下望了望壓低聲音說:“盛兄有所不知,先前聽說這宅院內(nèi)曾在一日之間同時死了三個人,都是慘不忍睹。傳說是付府上老太爺?shù)囊粋€小妾名叫紅袖的鬼魂所為。我方才一進院便覺陰氣森森、不寒而栗,盛兄還是離開此處為好。”業(yè)諸德神神秘秘地說著又向窗外探了探頭:“聽說那紅袖淫蕩放浪,許給付老太爺不說,還私下里與付老爺和付家長孫勾搭成奸,那紅袖狐媚過人,竟與付家三代男人有染,死后還不忘害人,實屬十惡不赦!”業(yè)諸德滔滔不絕。
盛大成淡然一笑。
“我是為盛兄好。”
“業(yè)兄多慮了,你我都是讀書之人怎還信那些神鬼妖狐之事?”
“你不信?”
“前些年我倒私下里聽說那女子紅袖是銜冤負屈被毒打致死呢。付府上慘死的那老少三代皆是貪淫好色之徒。那付老太爺已是老朽垂暮之年卻淫心不死,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付家老爺和那少爺便乘虛而入偷偷霸占了紅袖。老太爺發(fā)覺后一怒之下便將那紅袖毒打致死。怎么的卻倒打一釘耙將罪責栽給紅袖一個柔弱可憐的女子呢?”盛大成說著不覺有些感慨,眼睛有些濕潤。
“盛兄這是聽誰胡言亂語的?”業(yè)諸德一臉的氣忿。話音剛落便聽見隱約的一聲輕響,一股寒意襲來。業(yè)諸德猛地一頗,慌忙看了看盛大成。盛大成只是呆呆地望著窗外。
“盛兄,剛才一陣陰風乍起,你沒感覺到?我還聽見了動靜!”業(yè)諸德驚恐地瞪大眼睛。
“呵呵,業(yè)兄不是做了什么虧心事吧?大白天的你竟說些胡話。我怎么沒感覺到啊?!?/p>
“唉!也罷。你既不聽我的話,日后出了什么閃失可別怪我不曾提醒你!”業(yè)諸德便匆匆告辭。
盛大成將業(yè)諸德送至院門口,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方才轉回身進了院子,下意識地抬眼看了看窗子。這一看不由得心里一驚,那殘跡斑斑雕刻著細碎花紋的窗格子里正有一雙迷惑而空洞的眼睛閃爍。再定睛看,眼睛已經(jīng)不見了。那錯落斑駁的窗格子已經(jīng)替代了那雙眼正伺機把陰郁冰冷的目光投射過來。
盛大成拿起笤帚和撣子開始打掃房間。高高大大的檀木屏風在一片灰塵落下之后漸漸地明晰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厚積的塵土,抹去污濁油垢。這時眼前豁然一亮。陳埋已久的女子已飄然而出,雖已是顏色暗淡、殘跡斑斑,卻仍能看出那是一個絕色佳人。女子手執(zhí)團扇,素面朝天,正斜倚在太湖石的斑斑點點之間。身邊兩只彩蝶翩翩起舞,呼之欲出。女子面容嬌美,削肩細頸,發(fā)髻高挽,鬢角處兩縷秀發(fā)飄然垂下似云似水般輕盈。
盛大成凝望良久不覺心生一陣悲涼,輕輕地嘆了口氣。哎!自古紅顏多薄命。僅是一幅畫卷也落得灰塵滿面,蟲蝕蛀咬??蓱z天下女子雖生得_副花容月貌到頭來卻也是這般冷冷清清、凄凄慘慘!盛大成輕撫畫中女子不覺已是潸然淚下。
此時,夜幕降臨。月又悄悄地爬上黝黑烏亮的水麻柳樹冠上。四周仍是一片寂靜。盛大成打掃了半天房間不覺有些累,便讀了一會書,熄了蠟燭早早躺下睡了。
正然酣睡之際,忽然院子里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然后又慢慢消失了。盛大成悄悄披衣下床來到門口,輕推了門偷眼看去。只見一簇黑影正急匆匆地穿過后院那道門向閣樓飄去。那黑影全沒有腳,紙人一樣的輕盈。隱約地聽見一個女子微微的嘶叫之聲。盛大成覺得蹊蹺便躡手躡腳地尾隨而去。
閣樓里兀自亮起了虛弱暗淡的光暈,閃閃爍爍,忽明忽暗。窗格子上印出兩個含混飄忽的揮著鞭子的黑影。那黑影悄無聲息,忽大忽小,仿佛兩只干枯的蝴蝶在秋風里跳著最后的喪舞。剎那間,那女子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嚎叫似閃電般劃破沉沉夜空,盛大成感到一陣陣鉆心的劇痛,渾身戰(zhàn)栗,面色蒼白,瞬間便癱倒在堅硬冰冷的石板臺階之上……盛大成猛然驚醒,心怦怦亂跳,頭上已滿是豆大的汗珠,許久方才覺得只是個夢境。這時已隱約地聽見雞叫三聲了。盛大成起身下了床,他拿起撣子從上到下拂了一遍那高大的屏風便停下來靜靜地看著畫中女子。
忽然院門外咚咚作響?!笆⑿?,盛兄!”
“大清早的又跑來做甚?”說著來人已進了院子。此時天又陰沉沉地要
下雨了。
“我昨日走得匆忙,倒忘了與你借書的事?!睒I(yè)諸德笑著進了屋。
“唉——昨日怎么沒見屏風上有這幅畫?一夜之間竟冒出個女子來?”業(yè)諸德有些吃驚,走到屏風前上上下下打量。“這女子一臉狐媚,隱約里帶著些殺氣,盛兄還是把她移到別處為好?!睒I(yè)諸德用手拍了拍屏風,發(fā)出一陣悶悶的響。
“業(yè)兄眼里難道沒一個好女人?”盛大成說著又拿起撣子小心地拂了拂那畫。
“紅顏禍水,不管怎么說還是遠離些好啊!”業(yè)諸德的眼神并沒有離開畫屏。
“如此說,業(yè)兄還是剃度為僧的好?!笔⒋蟪尚χ牧伺臉I(yè)諸德肩膀。
天越發(fā)陰沉下來,夜一樣的黑。院子里靜得有些怪異。水麻柳碩大而濃密的枝葉呆滯而凝重地懸于半空,在黑幕的壓迫下整個院落泛起了黝紫色虛弱的微光,那光澤鬼鬼祟祟,探頭探腦,正悄悄地順臺階徐徐而上直逼那扇殘朽枯衰的房門。
業(yè)諸德皺了皺眉,看著盛大成若有所思地嘀咕:這天氣有些古怪——
盛大成的臉在燭光下顯得微黃?!拔矣行┎皇娣?,肚子疼,你暫且呆在房里,我去方便方便。”盛大成說著便出了門去了后院。
房間里只剩下業(yè)諸德一個人。昏黃的光線下業(yè)諸德的影子在墻壁上搖晃了一下。盛大成的腳步聲剛一消失,那蠟燭便忽悠一閃,光亮小了大半。業(yè)諸德頓時大驚,頭皮發(fā)麻,冷汗順著毛孔往外涌。一陣陰瑟瑟的風突然襲來。業(yè)諸德不禁打了個寒顫,只覺得身后涼冰冰的有股寒意直逼自己的脖頸。他大張著圓鼓鼓的眼睛,嘴唇蒼白,顫抖著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他想回身卻轉不動脖子。這時,身后發(fā)出一陣細碎的響聲,仿佛無數(shù)慘白的骨節(jié)突然被折斷時發(fā)出的尖厲而散碎的咔嚓聲。業(yè)諸德已魂不附體哆嗦成一團,竭盡全力回過頭。啊——
瞬間,一道閃電劃空而過,亮光閃處,一叢蓬亂的長發(fā)從屋頂驟然垂下,沒有肢身沒有臉孔,那干澀焦枯的長發(fā)之間潛伏的那雙閃爍的眼睛正寒光四射、咄咄逼人地貼向業(yè)諸德蒼白陡峭的臉頰上……
鬼!鬼!!
業(yè)諸德像一塊突然崩塌的石頭踉踉蹌蹌、連滾帶爬地跌出房門,竄向傾盆的雨霧之中。
盛大成猛然跨進門,渾身已經(jīng)濕透了。他聽見業(yè)諸德一聲嚎叫便急匆匆地跑回來。嗯,人呢?盛大成四下望了望并不見業(yè)諸德的影子。莫非這家伙已經(jīng)跑回去了?他想著抬眼看了看那畫屏。女子寧靜安詳,往常一樣的溫柔如水。
雨下了一天,黃昏時方才小了些?;杌璩脸恋刈x了一天書覺得有些煩躁便躺在床榻上出神。
愣了許久,外面的雨也停下來,偶爾從房檐上落下的雨滴如女子的哭泣,在石階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呻吟。忽然。他聽見一聲長長的嘆息。這一次卻真真切切,仿佛就在耳畔一般清晰。誰?
“是我?!蹦锹曇粲挠牡膸е┰S的沙啞。
“你是何人?”盛大成慢慢坐起穿了鞋子,心里也多少有些警覺起來。
“公子可否到屏前來?”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幽怨悲切。
盛大成愣了下反倒平靜了許多,慢慢起身轉到屏風前。
但見一個瘦弱的身影立于屏前。她背對著盛大成,一身破敗的青衣斑斑駁駁,劃痕交錯,襤褸不堪。消瘦蒼白的肩正隨著身子微微聳動。長長的發(fā)絲干澀蓬亂著一縷一縷地垂掛下來。盛大成清晰地看到她的肩頭滿是傷痕累累。盛大成長長地出了口氣。
“莫非你就是紅袖?”
“正是小女子,公子怎記得小女的名字?”
盛大成此時已平靜了下來,“先前早就聽說過姑娘負屈而死,這事盛某已有所知,只可惜我盛某不過一介書生,天下冤屈之事也是無能為力啊!”盛大成說著眼淚已滴落下來。他伸出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那女子肩頭的傷痕。涼冰冰徹骨的寒意順著指尖彌漫開來,一直涼到他的心底。
“難得公子有這般柔情,紅袖滿腹苦水也便清凈了。”女子輕聲細語,不覺已低低地飲泣了。
“姑娘既然來了為何不現(xiàn)出面目?”盛大成說。
女子輕輕地轉過身,“只怕嚇著公子呢?!?/p>
盛大成驚呆了。女子臉色蒼白,面容消瘦,嘴唇已干澀得如一片枯萎的落葉,臉頰上印著道道傷痕。不過仍能看出她就是那屏風上飄飄欲仙的女子。盛大成腦子一片空白。
“公子莫怕,今日得見公子小女已經(jīng)知足了,日后便再不來打擾,望公子安心讀書,成就平生,我這便去了……”說著忽悠一下便消失了。
盛大成一愣,定睛看那畫屏已是空空蕩蕩的一片殘帛朽木。
數(shù)日后,付家人進得這所宅院。盛大成早已不見,除了書籍其他家什物品都在,已是厚厚的塵土了。告知盛大成父母,老人卻并不在意,只說生死存留自由定數(shù),說不定盛大成會哪一天衣錦還鄉(xiāng)呢。
一切歸于平靜,只偶爾在街上聽得那業(yè)諸德大呼:“鬼!鬼!”
眾人皆笑,瘋子的話好玩。
又過了三年,外出回來的人傳說,在某處盛大成已上任做了高官,還娶了一位花容月貌的女子為妻。眾人只是笑笑并沒在意。
忽一日,盛大成果真衣錦還鄉(xiāng),身旁一位美貌的女子陪伴,那笑容嫵媚燦爛,天仙一般的可人。眾人笑著來探望,忽聽那業(yè)諸德大喊:“鬼!鬼!”眾人說笑著并沒理睬。盛大成忽然皺了眉頭,看著身旁女子自語:“業(yè)兄雖有偏見,秉性固執(zhí),人卻厚道,只可惜終日瘋瘋癲癲,苦了嫂子和孩子……”
女子只是一笑?!叭蘸笏囟〞謴腿绯?,官人莫擔心?!?/p>
三天后,業(yè)諸德還真好了。
有人說那女人就是紅袖。難道死人會復魂么?
有人說那女人只是長得像紅袖,但盛大成也不言語,他只做一件事——拿出錢,征得付家的同意,買下耶處臨江的院子,把那個屏風擦拭干凈。
但屏風上只是一幅山水畫,再沒有那美妙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