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個元寶如鉛沉

張　眉

乾隆年間，開封城有戶殷實的唐姓人家，夫妻都已年過不惑，卻膝下沒有兒女盤繞。想想萬貫家財后繼無人的窘境，兩口子只能暗自神傷，深宅大院內(nèi)日日一派冷清。

有一晚，妻子正熟睡間，陡然驚醒過來。朦朧間見一女子端立面前，女子面如皎月目如燦星，衣裙飄逸，一派仙風(fēng)道骨。妻子連忙虔誠地跪拜榻上。只聽女子說，念你夫妻為人忠厚且富而不矜，就賜你個兒子續(xù)香火罷!

妻子聽了，大喜過望地抬頭道謝，誰知屋中悄無聲息，四下杳無蹤影，方知做了南柯一夢。于是，又垂頭喪氣地躺倒睡去……

誰知時過一月，妻子發(fā)現(xiàn)身體有異，請來郎中把脈診斷，果不其然有了身孕。丈夫得知驚喜得跳了起來，當(dāng)即就給未出世的孩子起名叫“仙賜”。

男嬰出生后，轉(zhuǎn)眼就平平安安地長到了周歲。按照習(xí)俗，兩口子在床榻上擺放了一應(yīng)物件，讓嬰兒抓鬮。小仙賜被放置下來后，爬了幾步，沒有理睬算盤、秤桿；又爬了幾步，沒有理睬元寶與銅錢。最后，徑直爬向了書和筆，伸出左右兩只小手，緊緊抓住，咯咯地笑了起來。

圍攏觀看的親朋好友齊齊一聲呼喝，哇!這孩子長大了要作官!

小仙賜果然是個奇才。長到三歲就會讀誦百家姓、千字文。年至五歲時，竟能將半部論語治天下的圣人書倒背如流!尤其令人驚詫，無人教授的娃娃，居然只憑揣摩一部《芥子園》，竟然涂鴉出逼真的花花草草、蟲蟲鳥鳥，讓畫坊的匠人們部嘖嘖稱奇。

光陰荏苒，唐仙賜長到了二十歲，早已考成秀才、舉子，就等參加京試去當(dāng)狀元郎了。

這天，唐仙賜上街散心，信步走至小石橋，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嫗正愁眉苦臉地叫賣扇子。時值秋末涼風(fēng)嗖嗖，自然無人問津。雪白絹紙細做的十幾把折扇冷落在竹籃中。

這時，搖搖擺擺走過來一位老翁，雖麻鞋布衣，穿戴平俗，卻童顏鶴發(fā)、氣宇不凡。老翁顯然喝高了，醉步晃蕩著走向了竹籃，蹲下身子執(zhí)起一柄扇子打開看，然后嘆息一聲：“好精致的東西啊，竟然無人識貨!待老夫給添上些顏色，助助賣力!”說過，從攜帶的褡褳里掏出來一硯一墨一支筆，一面寬慰老嫗說：“大嫂，如無生意，老夫就給你全包啦!”

墨研硯，筆沾汁，老翁在一柄折扇上龍飛鳳舞起來。只消半個時辰，藍中折扇俱已畫盡。這時，墨汁恰恰耗盡，畫筆也毛盡光禿，被老翁惋惜地輕嘆一聲隨手?jǐn)S了。

唐仙賜不由心中一驚，好端端的一支新狼毫，只畫過十幾柄扇面，竟然毫毛脫盡!這老者用了何等功力?不覺間，彎腰拿起一柄折扇，好奇地打了開來。

俗話說得好：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瞅門道。唐仙賜望向扇面時，不禁身子一激靈，兩眼都直了。原來，老翁的畫筆竟然力透紙背，在另一面也勾勒出完整的畫面來!尤其神奇處，兩面畫痕輕重一般，畫跡濃淡相同，無從看出是在那一面落的筆繪的畫!醒過神來再細看，老翁的畫，無論遠山近水，還是人物花卉，皆朦朦朧朧且又清晰可辨，如同面對海市蜃樓一般!哇呀，真乃平生未聞未見之大手筆呀!

情不自禁之際，唐仙賜立即掏出十兩銀子付給了老嫗，口中連連念叨：“兩文錢賣得太賤了、太賤了!老人家收下吧，物有所值呢!”

看見頗有名氣的唐仙賜重金購扇的舉動，圍觀的人，不論外行內(nèi)行紛紛掏錢搶購。頃刻間，老嫗的竹籃就空空如也了。望著老翁搖搖晃晃怡然自得的背影，唐仙賜悄然跟定?？邕^石橋，走過街道，穿過城門，來到郊外一個竹籬圍就的茅房前。

老者開了院門走了進去，唐仙賜不敢造次，便靜靜地立門外，若有所期地等待。

日過中午又日落西山，直至天色漸漸暗淡下來時，老翁才開啟院門，朝唐仙賜招了招手：“貴客請進來吧!”

唐仙賜早已饑腸轆轆，聽聞呼叫，渾身平添了力氣，急忙整整衣冠，斯斯文文邁著方步，恭敬如儀地步進屋中。

四下一望，唐仙賜心中頓生詫異。只見墻上不懸畫，架中無書籍，只在床頭鋪有被褥墻角豎著鋤頭，與一般農(nóng)夫家庭陳設(shè)無異。這豈不是世外高人的住處!

老翁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淡淡一笑：“老夫本來就是一介農(nóng)人，胼手胝足只圖溫飽而已!倘若有些許書墨，也都藏在腹中，要那些虛排場何用!說說吧，你有何貴干?”唐仙賜聽了，心中豁然開朗，更覺得老翁非世俗凡夫，便納頭拜道：“懇請先生傳授畫技，晚輩愿拜先生為師!”

老翁哈哈大笑：“老夫只有丁點兒雕蟲小技，怎敢為人師表!”說過，取出筆墨放置桌上，“來、來，貴客先繪畫幾筆，讓老夫拜賞一二!”唐仙賜不敢班門弄斧，躊躇片刻才問：“畫繪什么呢?懇請先生指教!”老翁細細端詳一下他華裝麗服后，灑然一笑：“畫個元寶吧!”

唐仙賜聽了，心中暗忖，這只須幾筆即可勾勒出的東西，垂髫小兒皆可為之，老先生也太小覷我了。于是，執(zhí)筆沾墨，認認真真地在畫紙上勾、捺、撇、點一番，畫出個逼真的元寶來，然后得意地躬身退后了幾步。

老翁細細端詳了一陣子，拈須笑道：“不錯，筆法無可挑剔，能看出貴客積淀的功夫。不過，好畫高在意境，這簡直可以從紙中捧出的元寶，就是大敗筆了!”

唐仙賜大惑不解：“先生言論高深，晚輩愿聽其詳!”

老翁沉默著取出一桿稱來，然后將畫紙放進盤中，又在稱桿上懸掛上了稱鉈。唐仙賜一下子呆立如鵠了，眼前的事簡直不可思議：盤中的畫稿竟然沉重如鉛，將稱鉈壓得高高翹起，稱桿末端幾乎要戳向空中去!

老翁神情黯然地嘆惜一聲：“貴客心中盛滿了功名利祿。所以，筆墨顯露真情，畫出的元寶方如此沉重!唉，懷抱一顆凡庸之心，焉能做得真學(xué)問?老夫難與為謀啊!”說過，竟然長揖一拜，“望貴客仕途走好!”

唐仙賜悻悻返回家中，一連幾日鉆在書房茶飯不思，心中忿忿不平想，自己學(xué)富五車且清高脫俗，早已盛名在外。不想被個怪老頭奚落一番，真是羞辱難當(dāng)!又想起畫的元寶竟然無端沉重，便在案上一連畫了幾幅，拿稱來稱，卻幅幅輕飄飄的只有紙墨的份量。于是，更是氣憤難耐。原來，這怪老頭竟然用起了障眼法!

這時，京試的日子步步臨近了。想想十年寒窗的辛苦，唐仙賜懷抱著“學(xué)成文武藝，授與帝王家”的激情，辭別父母，攜帶著行囊，興沖沖地趕赴京城去了。

唐仙賜學(xué)業(yè)精湛，自然水到渠成，不負父母親朋之望，金榜題名殿試又得中了狀元，被乾隆帝封做了禮部侍郎。

由于唐仙賜自持才高品潔，得意之際沒有去拜見朝中權(quán)臣和坤，引起忌恨埋下了禍根。

兩月后，和坤為妻發(fā)殯于朝陽門外，一時間王公大臣無不往送。唐仙賜因厭惡其驕橫貪瀆，足不出戶拒絕了殯葬之請。和坤大怒，找了個莫須有的罪名，誣陷唐天賜妖言惑眾詆毀君上。于是，唐仙賜披枷帶鎖被關(guān)進了牢中。

遠在開封城的父母聞知消息后，如同五雷轟頂，急忙雙雙趕往京城，央求商行的朋友去謝罪和坤。和坤沉吟片刻，思想唐仙賜不過一介書呆子，便點頭許允了。然而獅子大張口，索要百萬銀子才能取保放人。唐仙賜的父母只得變賣房屋家產(chǎn)，又東挪西借才籌措到這筆巨資，千恩萬謝地給和坤送去

唐天賜出獄了，枯瘦如柴氣息奄奄，在父母的護理下，心灰意懶地返回了開封。一家人住進了租賃來的一間破屋中。

不久，父母由于沉重的打擊，雙雙病倒，又無錢就醫(yī)，便撒手人寰魂歸西天了……

唐天賜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破衣爛裳鉆在破矮屋中，每日胡亂嚼點兒粗礪飯菜，然后一心一意撲在磚臺壘就的木板案上，潛心研究書畫。隔上三五日便揮毫涂鴉幾幅，送進古玩店換回幾串吃飯錢。

有一日，正當(dāng)唐天賜捧書吟讀時，門簾一掀，鉆進個人來。定睛一看，卻是那行為怪癖的老翁。老翁從懷中掏出一個酒葫蘆，笑吟吟地不請自坐，說：“來，咱老少二人喝上幾杯!”

飲過兩杯，唐仙賜百感交集，長嘆一聲：“晚輩與老先生只有一面之緣，卻成了唯一來看望的客人，世態(tài)炎涼啊!”老翁灑然一笑：“人生本來無意義。世間人忙忙碌碌，卻不知都在歌榭舞臺上演戲，如此，何必較真呢?”

唐仙賜連連點頭：“明白了!已明白了!”

兩人對視一下，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只聽門外一片喧囂。隨聲，兩位身穿官服的人擠進門來，對唐天賜恭敬一拜：“唐大人，奸相和珅已被當(dāng)今皇上捉拿入獄。奉上令，召侍郎大人進京入朝議事!”

唐天賜聽了，無動于衷地淡淡一笑：“知道了。我如今病入膏肓，難抵路途霜露，爾等回去復(fù)命吧!”說過，舉杯朝老翁敬去，“來，再飲!”

公人相視一下，無奈地雙雙退了出去。

聽聽門外喧鬧聲消失了，唐仙賜悄聲說：“朝廷昏庸官場黑暗，此地不可久留了!還望老先生收下后生為徒，傳書授畫吧!”說過，虔誠地跪倒在地，深深地拜謝起來。

老翁樂呵呵地將他扶起：“適才一舉，老夫看得明白。收拾一下，隨老夫云游山水，與自然為伴，縱情文章書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