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獎辭:
一部壯觀的散文長卷。韓少功將認識自我執(zhí)著地推廣為認識中國,以忠直的體察和寬闊的思考,在當代背景下發(fā)掘和重建了鄉(xiāng)土生活的豐沛意義。
撲進畫框
我一眼就看上了這片湖水。
汽車爬高已經(jīng)力不從心的時候,車頭大喘一聲,突然一落。一片巨大的藍色冷不防冒出來,使乘客們的心境頓時空闊和清涼。前面還在修路,汽車停在大壩上,不能再往前走了。乘客如果還要前行,探訪藍色水面那一邊的迷蒙之處,就只能收拾自己的行李,疲憊地去水邊找船。這使我想起了古典小說里的場面:好漢們窮途末路來到水邊,幸有酒保前來接頭,一支響箭射向湖中,蘆葦泊里便有造反者的快船閃出……
這支從古代射來的響箭,射穿了宋代元代明代清代民國新中國,疾風颼颼又余音裊裊——我今天也在這里落草?
我從沒見過這個水庫——它建于上個世紀70年代中期,是我離開了這里之后。據(jù)說它與另外兩個大水庫相鄰和相接,構成梯級的品字形,是紅色時代留下的一大批水利工程之一,至今讓山外數(shù)十萬畝農(nóng)田受益,也給老山里的人帶來了駕船與打魚一類新的生計。這讓我多少有些好奇。我熟悉水庫出現(xiàn)以前的老山。作為那時的知青,我常常帶著一袋米和一根扁擔,步行數(shù)十公里,來這里尋購竹木,一路上被長蛇、野豬糞以及豹子的叫聲嚇得心驚膽戰(zhàn)。為了對付國家的禁伐,躲避當?shù)亓帜菊镜臄r阻,當時的我們賊一樣晝息夜行,十多個漢子結成一伙,隨時準備闖關甚至打架。有時候誰掉了隊,找不到路了,在月光里恐慌地呼叫,就會叫出遠村里此起彼伏的狗吠。
當時這里也有知青點,其中大部分是我中學的同學,曾給我提供過紅薯和糍粑,用竹筒一次次為我吹燃火塘里的火苗。他們落戶的地點,如今已被大水淹沒,一片碧波浩渺中無處可尋。當機動木船突突突犁開碧浪,我沒有參與本地船客們的說笑,只是默默地觀察和測量著水面。我知道,就在此刻,就在腳下,在船下暗無天日的水深之處,有我熟悉的石階和墻垣正在漂移,有我熟悉的灶臺和門檻已經(jīng)殘腐,正在被魚蝦探訪。某一塊石板上可能還留有我當年的刻痕:一個不成形的棋盤。
米狗子,骨架子,虱婆子,小豬,高麗……這些讀者所陌生的綽號不用我記憶就能脫口而出。他們是我知青時代的朋友,是深深水底的一只只故事,足以讓我思緒暗涌。三十年前飛鳥各投林,彈指之間已不覺老之將至——他們此刻的睡夢里是否正有一線突突突的聲音飄過?
巴童渾不寢,夜半有行舟。這是杜甫的詩。獨行潭底影,數(shù)息身邊樹。這是賈長江的詩。云間迷樹影,霧里失峰形。這是王勃的詩。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這是孟浩然的詩。蘆荻荒寒野水平,四周唧唧夜蟲聲。這是《閱微草堂筆記》中俞君祺的詩……機船剪破一匹匹水中的山林倒影,繞過一個個湖心荒島,進入了老山一道越來越窄的皺褶,沉落在兩山間一道越來越窄的天空之下。我感覺到這船不光是在空間里航行,而是在中國歷史文化的畫廊里巡游,駛入古人幽深的詩境。
我用手機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在柴油機的轟鬧中聽不太清楚,只聽到他一句驚訝:“你在哪里?你真的去了八溪?”——他是說這個鄉(xiāng)的名字。
為什么不?
“你就打算住在那里?”
不行嗎?
我覺得他的停頓有些奇怪。
融入山水的生活,經(jīng)常流汗勞動的生活,難道不是一種最自由和最清潔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難道不是一種最可靠和最本真的生活?我被城市接納和滋養(yǎng)了三十年,如果不故作矯情,當心懷感激和長存思念。我的很多親人和朋友都在城市。我的工作也離不開轟轟城市。但城市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已越來越陌生,在我的急匆匆上下班的線路兩旁與我越來越?jīng)]有關系,很難被我細看一眼;在媒體的罪案新聞和八卦新聞中與我也格格不入,哪怕看一眼也會心生厭倦。我一直不愿被城市的高樓所擠壓,不愿被城市的噪聲所燒灼,不愿被城市的電梯和沙發(fā)一次次拘押。大街上汽車交織如梭的鋼鐵鼠流,還有樓墻上布滿空調(diào)機盒子的鋼鐵肉斑,如同現(xiàn)代的鼠疫和麻風,更讓我一次次驚悚,差點以為古代災疫又一次入城。侏羅紀也出現(xiàn)了,水泥的巨蜥和水泥的恐龍已經(jīng)以立交橋的名義,張牙舞爪撲向了我的窗口。
“生活有什么意義呢?”
酒吧里的男女們疲憊地追問,大多找不出答案。就像一臺老式留聲機出了故障,唱針永遠停留在不斷反復的這一句,無法再讀取后續(xù)的聲音。這些男女通常會在自己的墻頭掛一些帶框的風光照片或風光繪畫,算是他們記憶童年和記憶大自然的三兩存根,或者是對自己許諾美好未來的幾張期票。未來遲遲無法兌現(xiàn),也許永遠無法兌現(xiàn)——他們是被什么力量久久困鎖在畫框之外?對于都市人來說,畫框里的山山水水真是那樣遙不可及?
我不相信,于是撲通一聲撲進畫框里來了。
地圖上的微點
幾年前我回到了故鄉(xiāng)湖南,遷入鄉(xiāng)下一個山村。這里是兩縣交界之地,地處東經(jīng)約113.5度,北緯約29度。洞庭湖平原綿延到這里,突然遇到了高山的阻截。幕阜山、連云山、霧峰山等群山拔地而起,形成了湘東山地的北端門戶。它們在航拍下如云海霧浪前的一道道陡岸,升起一片鋼藍色蒼茫。
山脈從這里躍起,一直向南起伏和翻騰,拉抬出武功山脈和羅霄山脈,最終平息于遙不可及的粵北。我曾找來一本比一本比例尺寸更大的地圖,像空降兵快速降低高度,呼呼呼把大地看得越來越清楚,但最終還是看不見我的村莊。我這才知道,村莊太小了,人更是沒有位置和痕跡。那些平時看起來巨大無比的幸?;蛘咄纯啵洃浕蛘咄鼌s,功業(yè)或者遺憾,一旦進入經(jīng)度與緯度的坐標,一旦置于高空俯瞰的目光之下,就會在寂靜的山河之間毫無蹤跡——似乎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也永遠不會發(fā)生。
浩闊的地貌總是使人平靜。
月夜
月亮是別在鄉(xiāng)村的一枚徽章。
城里人能夠看到什么月亮?即使偶爾看到遠遠天空上一丸灰白,但暗淡于無數(shù)路燈之中,磨損于各種噪音之中,稍縱即逝在叢林般的水泥高樓之間,不過像死魚眼睛一只,丟棄在五光十色的垃圾里。
由此可知,城里人不得不使用公歷,即記錄太陽之歷;鄉(xiāng)下人不得不使用陰歷,即記錄月亮之歷。哪怕是最新潮的農(nóng)村青年,騎上了摩托用上了手機,脫口而出還是冬月初一臘月十五之類的記時之法,同他們抓泥捧土的父輩差不多。原因不在于別的什么——他們即使全部生活都現(xiàn)代化了,只要他們還身在鄉(xiāng)村,月光就還是他們生活的重要一部分。禾苗上飄搖的月光,溪流上跳動的月光,樹林剪影里隨著你前行而同步輕移的月光,還有月光牽動著的蟲鳴和蛙鳴,無時不在他們心頭烙下時間感覺。
相比之下,城里人是沒有月光的人,因此幾乎沒有真正的夜晚,已經(jīng)把夜晚做成了黑暗的白天,只有無眠白天與有眠白天的交替,工作白天和睡覺白天的交替。我就是在三十多年的漫長白天之后來到了一個真正的夜晚,看月亮從樹陰里篩下的滿地光斑,明滅閃爍,聚散相續(xù);聽月光在樹林里叮叮當當?shù)仫h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嘩啦嘩啦地擁擠。我熬過了漫長而嚴重的缺月癥,因此把家里的涼臺設計得特別大,像一只巨大的托盤,把一片片月光貪婪地收攬和積蓄,然后供我有一下沒一下地撲打著蒲扇,躺在竹床上隨著光浪浮游。就像我有一本書里說過的,我伸出雙手,看見每一道靜脈里月光的流動。
盛夏之夜,只要太陽一落山,山里的暑氣就消退,遼闊水面上和茂密山林里送來的一陣陣陰涼,有時能逼得人們添衣加襪,甚至要把毯子裹在身上取暖。童年里的北斗星在這時候出現(xiàn)了,媽媽或奶奶講述的牛郎織女也在這時候出現(xiàn)了,銀河系星繁如云星密如霧,無限深廣的宇宙和無窮天體的奧秘嘩啦啦垮塌下來,把我黑咕隆咚地一口完全吞下。我是躺在涼臺上嗎?也許我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太空人在失重地翻騰?也許我是一個無知無識的嬰兒在荒漠里孤單地迷路?也許我是站在永恒之界和絕對之境的入口,正在接受上帝的召見和盤問?……
我突然明白了,所謂城市,無非是逃避上帝的地方,是沒有上帝召見和盤問的地方。
山谷里一聲長嘯,大概是一只鳥被月光驚飛了。
中國式禮拜
進山只有一條小公路。連日暴雨之下,好幾個路段山體垮塌,我的汽車卡在半途中,陷在翻滾的泥漿里,后來靠著過路的兩個學生幫忙推一把,才泥點狂濺地退出絕境,勉強退回到一個草坡上。我棄車換船,把一些物品卸下車,搬到李有根的船上,先回了家再說。
公路好幾天沒有通,我的車一直丟在幾里路的野外。那里前不巴村后不著店,附近雖有一農(nóng)舍,但沒有人住。有根要我放心,說不會有事的。但我還是惴惴不安,總是想象汽車被偷了或者被撬了的慘狀。雖說是一輛不起眼的國產(chǎn)捷達,但畢竟是一筆不小的財產(chǎn),怎么能一塊肥肉擱在狼來虎往之地?經(jīng)常在那里路過的人們,在我的想象中目無定珠,神色詭秘,就不會起一點賊心?
我坐船去查過一次現(xiàn)場,還算好,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直到半個月以后雨停云散,公路重新開通,我才把汽車開回家來。謝天謝地,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我現(xiàn)在相信有根的話了:八溪峒還真是平安之鄉(xiāng)。
我這樣說,并不是說這里一切太平。僅就我的記憶,幾年來這里也有不少事駭人聽聞:學校里有兩輛摩托車被竊;坡上有好幾片杉樹被盜;一輛挖土機的師傅忘了鎖油箱蓋,只一頓飯的工夫,就發(fā)現(xiàn)箱里的柴油被吸了個精光……但平心而論,這些罪行不算特別嚴重。
鄉(xiāng)下人也自私,有的人甚至也作惡,但兔子不吃窩邊草,胡作非為大多發(fā)生在別處,比如去城里溜門撬鎖乃至殺人越貨。只要一回到家鄉(xiāng),他們大多回歸了往日的角色,成了安分守己之人,忠厚傳家之士。莫說是對一輛不知該如何擺弄的汽車,就是對路邊一堆木頭,幾袋飼料,也不大有邪念。我經(jīng)??匆娺@些東西隨意丟在路邊,好多天里無人理會,頗有路不拾遺之風。
罪犯為什么常常把家鄉(xiāng)排除在作案區(qū)之外?也許,一種匿名的身份和陌生的環(huán)境,最容易造成道德監(jiān)控的缺位,造成人們的心理約束蕩然無存。相反,回到家鄉(xiāng)的人們,彼此之間熟門熟路,知根知底,抬頭不見低頭見,親友關系盤根錯節(jié),無形的做人底線不難約定俗成。與城市稍異的是,鄉(xiāng)村的道德監(jiān)控還來自人世彼岸:家中的牌位,路口的墳墓,不時傳閱和續(xù)寫的族譜,大大擴充了一個多元化的監(jiān)控聯(lián)盟。
先人在一系列祭祀儀式中雖死猶生,是一些需要吃喝(擺供品)、需要開銷(燒紙錢)、需要敬重(三叩九拜)、需要文化娛樂(比如舞刀弄槍或玩獅耍龍的儺戲節(jié)目)的靈性存在,是一種冥冥之中無處不在的威權。鄉(xiāng)下人可容忍自己挨罵,決不容忍祖宗受辱,一旦聯(lián)系上“八輩子祖宗”就非拼命不可,足見這種威權的不可褻瀆。鄉(xiāng)下人又常說:“做人要對得起祖宗”,更透出了對這種威權的不時惦記。
這相當于歐美人說:“以上帝的名義……”
從這個意義上說,歐美人傳統(tǒng)的道德監(jiān)控,更多來自上帝;中國人傳統(tǒng)的道德監(jiān)控,更多來自祖先和歷史——如果撇開其他因素不說。
很多難解的是非困惑,一拿到祖墳面前就多多少少得以緩釋。一切道德問題在這里都不需要答案,或早已有答案。為父者該做什么,為母者該做什么,為兒者該做什么,為媳者該做什么,為女者該做什么,為婿者該做什么……一切皆明白無誤,理所當然,天經(jīng)地義。正因為如此,各種鄉(xiāng)間的祭祀儀規(guī),在我看來不過是一些中國式的教堂禮拜,一種本土化的道德功課。
也許,一旦祭祖的鞭炮聲不再響起,那種寂靜會透出更多的不祥。
意見領袖
鄉(xiāng)下電視多了,報紙就少了。我訂了份報紙,不料成了批發(fā)式的周報甚至旬報。鄉(xiāng)郵員小吳一個月難露幾次臉,來一次就批發(fā)一大堆:總理的出訪和歸國同步報道,球賽的預測和回顧聯(lián)袂而來。我對這種時間雜串很惱火,差一點要打電話向郵政局投訴。后來一打聽,得知小吳的月工資才一百多元,摩托車的汽油也不能報銷,因此他不得不把副業(yè)當正業(yè),兼職開上了推土機,實有謀生的無奈。
我只得把話咽了回去。
比較自己當知青的那個年代,那時候鄉(xiāng)郵員沒有摩托車,連腳踏車也沒有,靠兩條腿步行,還可以讓大家看到當天報紙。為何三十年后的鄉(xiāng)村郵政竟糟糕到如此地步?鄉(xiāng)郵員工資與經(jīng)濟效益掛鉤,這種市場化分配看似合理,但對貧困山區(qū)的某些公益事業(yè)而言,豈不是要斬盡殺絕?
我是這里不多的私人訂報者之一。只是不知這是對小吳有利(讓他的業(yè)務效益有所增加)還是不利(如果無人訂報,他每月下山一趟也許就夠了)。
沒有報紙,并不妨礙山里人放眼中國和世界。這一天我妻子去胖姑娘家買豆腐,回來大笑不已。我問她笑什么,她幾次剛要開口又忍不住捧腹彎腰,眼淚都出了眼眶。原來,她剛才在大路邊聽一堆人聚議國事,緒非爹正在那里發(fā)表口頭社論,議題是海南島上空的中美撞機。
“……美國飛機來了,你有狠,就一炮打他娘的尸,跟什么蹤?聞屁臭么?你的飛機又不硬,做得蛋殼子一樣,假冒偽劣,撞不過人家的美國貨,怪誰?”這是他對中國飛行員和飛機質(zhì)量的不滿。
“美國也他娘的太毒了,就是欺侮你不敢打。上次還炸我們的南斯拉夫(正確說法應該是我國駐南斯拉夫使館),說是誤炸。屁!你相信么?你以為他們飛機上的炸彈真是沒捆好,一不留神滾下來一個?飛機上捆炸彈,總不會是用草繩捆吧?起碼要拿六碼絲(一種農(nóng)民所熟悉的鐵絲)來捆吧?他娘的,一炸就是三彈齊發(fā),明明不是滾下來的,硬是起了毒心。最后說是賠錢。誰知道真的賠了沒有?再說,他美國反正是有錢,扯幾張票子不礙事。就當是摸了你老婆的屁股,賠五塊錢,輸錢沒有輸氣呵。你拿他如何辦?”這是發(fā)泄對美國當局的嫉憤。
緒非爹端著一個保溫杯朝鄉(xiāng)政府走去,見到這個爹那個婆的,還是一路上心潮難平:“不得了哇,不得了,飛行員還沒有找回來!飛機犁一路去,輪船又犁一路回,到現(xiàn)在,一塊降落傘的布也沒找到。你們說那個飛行員是不是也有點蠢?未必手機也沒帶?打個電話回來呵!說我在哪個彎角,省得這么多人耽誤瞌睡呵!”
這位緒非爹已在供銷社退休,成天捧著個保溫杯到處游蕩,這里站一下,那里站一下,經(jīng)常說得唇干舌燥,也確實需要茶水及時補充。實在沒有話題和聽眾的時候,他有些無聊,就搓一手麻將,打一輪桌球,騎著摩托去鎮(zhèn)上飆車,當一回玩酷的時尚老年。直到有一次翻車受傷,他好幾天撅著屁股哎哎喲喲,扶著墻壁走路,才不再沾摩托。
方方、蔣韻、李銳、蔣子丹等朋友來鄉(xiāng)下時,聽我一番介紹,對這位意見領袖大為好奇,要我領頭前去拜訪。但那天運氣不好,我們沒找到他,只看到他家墻根刷有石灰標語“力戒空談多干實事”。緒非爹后來得知此事,聽說來訪的都是作家,也覺得十分可惜,失去了一個與作家深入討論臺灣問題的機會?!爸袊褪且粋€人,一個男人呵?!彼麘崙嵉赝搓悋?,“臺灣就是中國胯里的一粒彈子。這粒彈子如今捏在美國手里呵。他不時捏你一下,不時又捏你一下,痛得你沒辦法。你看惱不惱火?原來還有一粒彈子捏在英國手里,兩邊夾著你捏。英國那個婆娘居然還想得出,上一回還要出錢來買彈子?!?/p>
“真是要感謝鄧小平,說我們的彈子怎么能賣給你呢?就一舉把香港收回來了?,F(xiàn)在我們胯里要痛,也只痛一粒了?!彼a上重要的結論。
這些話女士不宜,但純屬說話的常識化和形象化,其實并無下流之意。看他的臉色,也是一本正經(jīng)的。
我夏天里下水游泳,有幸在水中被他偶爾接見過三兩回。他把汽車輪胎當成皮筏子,一塊木板當作船槳,慢慢地朝我劃過來,一個黑點由遠而近。待看清他了,我發(fā)現(xiàn)輪胎上還橫綁兩塊木條,就像船上的左右舷板,塑料袋里還藏有肥皂、毛巾、保溫杯一類,看得出主人不是來游泳,是裝備齊全地來洗澡。大概是對退休生活不大滿意,緒非爹火氣更大,越來越像個憤青,開口就罵鄉(xiāng)政府:“一年吃了一二十萬,哪來那么多死尸要招待?說是招商引資!錢呢,引來的錢呢?錢毛也沒有一根!還不如拿去喂豬,一二十萬買飼料,總要喂出幾百斤肉吧?”
罵完官員又罵日本右翼勢力:“參拜,參拜,參他娘的尸!真要搞得中國人火了,好,什么事也不做了,一人出十塊錢,做兩個原子彈。老子把火柴一劃,嘭嗵!”
“你是放原子彈還是放鞭炮?”我沒聽明白。
“當然是原子彈!”
他的原子彈還處在劃火柴的水平,大概不會讓日本人民過于緊張。
窗前一軸山水
李陀、劉禾夫婦從美國回來,在清華大學主持講習班,抽空來南方鄉(xiāng)下走走。閑聊時,李陀說起了一個布拉格的故事。
他們當時被小偷竊了錢物,幸好把小偷抓了個正著。他們本以為人贓俱在,案子可很快了結。出人意料的是,他們一到警察局,發(fā)現(xiàn)那里像鬧哄哄的菜市場,更是一迷宮。好容易找到了管事的警察。警察發(fā)現(xiàn)小偷不會說捷語,稱法律對此有規(guī)定,警察無權審問,只能放人,其他事以后再說。接下來,警察放走施害者卻不放走受害者,稱法律對此另有規(guī)定,他們作為報案人必須留下筆錄。再下來,筆錄和身份驗證好歹都完了,他們離開時卻無法物歸原主。警察說,錢物是你們的,你們有權領走,但據(jù)法律規(guī)定,警察只管抓人辦案,無權退還財物——這事由另一個部門管,你們得去找他們。可憐李陀夫婦是旅游者,在布拉格停留時間有限,哪經(jīng)得起菜市場里的這么多折騰?其實這事還沒完。因為他們后來總算找到那個攤點,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對方告訴他們,你們找對了地方,但你們得明白,物與錢分屬不同部門管理,據(jù)法律規(guī)定,你們今天只能領走物品。至于錢,對不起,你們下一次……李陀差一點暈了過去?!澳愕搅瞬祭?,就會明白卡夫卡了,就明白什么是荒誕了?!彼麚u著頭說。
捷克是個管制苛嚴的國家,不幸經(jīng)過歷史上奧、匈、德等多個外來占領當局以后,舊法雜糅新法,法律體系變得既繁復又古怪,鬧出很多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并不在情理之外。隨便錄上一二,大概都可成為卡夫卡和克里瑪筆下的荒誕,或是哈謝克《好兵帥克》里的滑稽。
從這個角度來看,這些捷克作家不也就是實話實說嗎?
我想起另一個作家阿城。阿城雜學頗豐,對國粹遺產(chǎn)尤多獨見。他認為中國古代藝術都是集體性和宗教性的,因而也就是依賴催眠幻覺的。那時的藝術源于祭祀,藝術家源于巫師,即一些跳大神的催眠師,一些白日夢的職業(yè)高手。他們要打通人神兩界,不能不采用很多催眠致幻的手段。米酒,麻葉,致幻蘑菇,一直是他們常用的藥物,有點相當于現(xiàn)代人的毒品——阿城曾目睹湖北鄉(xiāng)下一些巫婆神漢,在神靈附體之前進食這些古代搖頭丸。這樣,他們所折騰的楚文化,如果說有點胡亂搖頭的味道,有些浪漫和詭譎甚至瘋狂,那再自然不過。先秦時期青銅器、漆器、織品上的那些奇異紋樣,還有宋代定名的饕餮紋,那些又像牛臉又像豬臉又像鱷魚頭的造型,還值得后人費解嗎?它們漂浮升降,自由組合,忽而狂扭,忽而拉長,忽而炸裂,發(fā)出尖嘯或雷鳴,其實都是催眠成功后的真實幻象。
在亞洲、美洲、非洲、大洋洲等地,各種古代器物上的夸張造型比比皆是。照阿城的說法,我們大可不必把它們看成什么風格追求的產(chǎn)物——世界各地的人們不約而同一個追求,其實也不可思議。它們不過是薩滿催眠的產(chǎn)物,甚至不過是古代諸多“毒品”的正常藥效。與其說它們是神秘主義的,或者浪漫主義的,或者抽象主義的,或者表現(xiàn)主義的,或者超現(xiàn)實主義的(現(xiàn)代人喜歡制定很多主義),不如說它們更像是致幻藥物發(fā)作時的視覺變形。
從這個角度看,這些古代藝術其實也就是如實寫真。
我在大學里背記過一大堆文藝學概念,得知現(xiàn)實主義的特點是“寫實白描”,而夸張、變形、奇幻、詭異一定屬于其他什么主義,必是文藝家們異想天開的虛構之物。我現(xiàn)在相信,這些概念的制定者們一定不了解捷克警察,不了解古代巫師,同樣也沒有見識過我家的窗口——推開這扇窗子,一方清潤的山水撲面而來,剎那間把觀望者嗆得有點發(fā)暈,灌得有點半醉,定有五臟六腑融化之感。清墨是最遠的山,淡墨是次遠的山,重墨是較近的山,濃墨和焦墨則是更近的山。它們構成了層次重疊和妖嬈曲線,在即將下雨的這一刻,暈化在陰冷煙波里。天地難分,有無莫辨,濃云薄霧的洶涌和流走,形成了水墨相破之勢和藏露相濟之態(tài)。一行白鷺在山腰橫切而過,沒有留下任何聲音。再往下看,一列陡巖應是畫筆下的提按和頓挫。一葉扁舟,一位靜靜的釣翁,不知是何人輕筆點染。
這不是什么山水畫,而是我家窗外的真實圖景。站在這里,哪怕是一個最大的笨蛋,也該知道中國山水寫意的來處。
這種山水寫意的簡約和奇妙曾鎮(zhèn)住了很多畫家,甚至深深吸引過西方的畢加索。它們是古代畫師們天才的技術發(fā)明嗎?也許是。不過這話只說對了一半,或者只說對了一小半。只有那些從未親眼見過真山實水的理論家們,才會把這些話太當回事,并隨后培養(yǎng)出很多刻意求奇的主義發(fā)明家。他們把藝術才子培養(yǎng)成一些狂徒,又是一些苦命人,老是皺著眉頭,目光發(fā)呆,奇裝異服,胡言亂語。如果他們無能把藝術搞得怪怪的,至少能先一步把自己搞得怪怪的;如果無能把自己的內(nèi)心搞得特立獨行,至少能先一步把自己的外貌搞得驚世駭俗。他們永遠的焦慮,就是不知道那個救贖自己的“風格”和“主義”到底在哪里,常常在大海撈針的畢生苦刑中耗盡心血。
如果換一個角度,比如站在我家窗口來看,寫意其實是平易的,簡單的,樸素的,差不多就是寫實,甚至是老老實實的照相。一個畫家,只要他見識過中國南方的山水,尤其是見識過多云多霧的雨季山水,見識過涌入大門和停駐手中的一團團白霧,見識過掛在葉尖和繞在階前的一縷縷暗云,不大悟于前人的筆墨(比如暈化和潑墨),倒是不正常的。
最大的主義其實是誠實的主義,與放辟邪侈無緣。一切我們頗感新異的藝術樣式,無論經(jīng)過了多少藝術家有心營造,不論受益于多少工具發(fā)明和技術改進,就其根本而言,可能都有一個最為現(xiàn)實主義(如果可以稱之為現(xiàn)實主義的話)——的經(jīng)驗源點,只是不為后人所知罷了。
這種生長著想象的源點,隱匿在中國人不曾感受的捷克,正常人不曾體會的巫師,都市人不曾見識的鄉(xiāng)間山水那里。如此而已。
青龍偃月刀
何爹剃頭幾十年,是個遠近有名的剃匠師傅。無奈村里的腦袋越來越少,包括好多腦袋打工去了,好多腦袋移居山外了,好多腦袋入土了,算一下,生計越來越難以維持——他說起碼要九百個腦袋,才夠保證他基本的收入。
這還沒有算那些一頭紅發(fā)或一頭綠發(fā)的腦袋。何爹不愿趨時,說年輕人要染頭發(fā),五顏六色地染下來,狗不像狗,貓不像貓,還算是個人?他不是不會染,是不愿意染。師傅沒教給他的,他絕對不做。結果,好些年輕人來店里看一眼,發(fā)現(xiàn)這里不能 油和染發(fā),更不能做負離子和爆炸式,就打道去了鎮(zhèn)上。
何爹的生意一天天更見冷清。我去找他剪頭的時候,在幾間房里尋了個遍,才發(fā)現(xiàn)他在竹床上睡覺。
“今天是初八,估算著你是該來了?!彼吲d地打開爐門,樂滋滋地倒一盆熱水,大張旗鼓進入第一道程序:洗臉清頭。
“我這個頭是要帶到國外去的,你留心一點剃?!蔽姨嵝阉?。
“放心,放心!建伢子要到阿聯(lián)酋去煮飯,不也是要出國?他也是我剃的?!?/p>
洗完臉,發(fā)現(xiàn)停了電。不過不要緊,他的老式推剪和剃刀都不用電——這又勾起了他對新式美發(fā)的不滿和不屑:你說,他們到底是人剃頭呢,還是電剃頭呢?只曉得操一把電剪,一個吹筒,兩個月就出了師,就開得店,那也算剃頭?更好笑的是,眼下婆娘們也當剃匠,把男人的腦殼盤來撥去,耍球不是耍球,和面不是和面,成何體統(tǒng)?男人的頭,女子的腰,只能看,不能撓。這句老話都不記得了嗎?
我笑他太老腔老板,勸他不必過于固守男女之防。
好吧好吧,就算男人的腦殼不金貴了,可以由婆娘們隨便來撓,但理發(fā)不用剃刀,像什么話呢?他振振有詞地說,剃匠剃匠,關鍵是剃,是一把刀。剃匠們以前為什么都敬奉關帝爺?就因為關大將軍的功夫也是在一把刀上,過五關,斬六將,殺顏良,誅文丑,于萬軍之陣取上將軍頭顱如探囊取物。要是剃匠手里沒有這把刀,起碼一條,光頭就是刨不出來的,三十六種刀法也派不上用場。
我領教過他的微型青龍偃月。其一是“關公拖刀”:刀背在顧客后頸處長長地一刮,刮出顧客麻酥酥的一陣驚悚,讓人十分享受。其二是“張飛打鼓”:刀口在顧客后頸上彈出一串花,同樣讓顧客特別舒服?!半p龍出水”也是刀法之一,意味著刀片在顧客鼻梁兩邊輕捷地鏟削?!霸轮型堤摇碑斎皇橇硪坏斗ǎ馕吨镀陬櫩脱燮ど陷p巧地刨刮。至于“哪吒探?!备遣豢慑e過的一絕:刀尖在顧客耳朵窩子里細剔,似有似無,若即若離,不僅凈毛除垢,而且讓人癢中透爽,整個耳朵頓時清新和開闊,整個面部和身體為之牽動,招來颼颼颼八面來風。氣脈貫通和精血涌躍之際,待剃匠從容收刀,受用者一個噴嚏天昏地暗,盡吐五臟六腑之濁氣。
何師傅操一桿青龍偃月,閱人間頭顱無數(shù),開刀,合刀,清刀,彈刀,均由手腕與兩三指頭相配合,玩出了一朵令人眼花繚亂的花。一把刀可以旋出任何一個角度,可以對付任何復雜的部位,上下左右無敵不克,橫豎內(nèi)外無堅不摧,有時甚至可以閉著眼睛上陣,無需眼角余光的照看。
一套古典絕活玩下來,他只收三塊錢。
盡管廉價,盡管古典,他的顧客還是越來越少。有時候,他成天只能睡覺,一天下來也等不到一個腦袋,只好招手把笑花子那流浪崽叫進門,同他說說話,或者在他頭上活活手,提供免費服務。但他還是決不 油和染發(fā),寧可敗走麥城也決不背漢降魏。
大概是白天睡多了,他晚上反而睡不著,常常帶著笑花子去鄰居家看看電視,或者去老朋友那里串門坐人家。從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到白居易的“此恨綿綿無絕期”,他詩興大發(fā)時,能背出很多古人詩作。
三明爹一輩子只有一個發(fā)型,就是刨光頭,每次都被何師傅刨得灰里透白,白里透青,滑溜溜地毫光四射,因此多年來是何爹刀下最熟悉、最親切、最忠實的腦袋。雖然不識幾個字,三明爹也是他背詩的最好聽眾。有一段,三明爹好久沒送腦袋來了,讓何爹算著算著日子,不免起了疑心。他翻過兩個嶺去看望老朋友,發(fā)現(xiàn)對方久病在床,已經(jīng)脫了形,奄奄一息。
他含著淚回家,取來了行頭,再給對方的腦袋上刨一次,包括使完了他全部的絕活。三明爹半躺著,舒服得長長吁出一口氣:“賊娘養(yǎng)的好過呀。兄弟,我這一輩子抓泥捧土,腳吃了虧,手吃了虧,肚子也吃了虧呵。搭伴你,就是腦殼沒有吃虧。我這個腦殼,來世……還是你的?!?/p>
何爹含著淚說:“你放心,放心?!?/p>
光頭臉上帶著笑,慢慢合上了眼皮,像睡過去了。
何爹再一次張飛打鼓:刀口在光亮亮的頭皮上一彈,彈出了一串花,由強漸弱,余音裊裊,算是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他看見三明爹眼皮輕輕跳了一下。
那一定是人生最后的極樂。
《山南水北》,2006年10月作家出版社出版
作者簡介
韓少功,1953年出生于湖南省。主要文學作品有小說《西望茅草地》《歸去來》《爸爸爸》等,散文《世界》《完美的假定》等,長篇小說《馬橋詞典》等。另有譯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惶然錄》等。曾獲中國內(nèi)地、臺灣、法國等多種獎項。作品有英、法、荷、意、韓、西等多種外文譯本在境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