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鄭勇
近來留心了一下諸多探討老王悲劇的文字,多半停留在諸如“老王的善良與文革的丑陋”相對比的層面,而對于造成老王悲劇的深層次社會原因和精神層面揭示不夠,這未免有些膚淺。因為,探討一個人的經(jīng)歷不可避免地應從形而下的“器”(其所處社會制度背景的物質層面)和行而上的“道”(其個體的精神層面)這兩方面進行考慮。更何況,作者未必曰然,讀者未必曰不然。
筆者以為,首先,老王的物質悲劇是社會制度的產(chǎn)物。文章一開頭就告訴我們老王因為“腦袋慢”,“沒繞過來”,“晚了一步”而導致他與建國后無所不在的威力巨大的“單位組織”失之交臂。或許在建國前這并不意味著什么,因為失之東隅他還可以收之桑榆,將自己的體力自由出賣于成千上萬其他個體雇主,甚至他還可以從中擇優(yōu)選擇符合他最大利益的對象。但問題在于建國后,國家壟斷了一切資源,“單位組織”成了壟斷利益集團的代名詞,它一方面限制著個體員工的人身自由,但另一方面卻又因形成了新的共同利益集團而具有排他性。體制內(nèi)的福利待遇從“吃喝拉撒睡”到“生老病死退”的保障措施顯然是老王無法享受到而又夢寐以求的,不能享受國家社會的生存保障顯然是身處社會底層的老王內(nèi)心深處“失群落伍的惶恐”的不安全感的根本原因,我們的鄉(xiāng)諺稱之為“車腳一(停)頓,(家中)就要斷頓”。
老王的貧窮與他的品德、技能沒有任何關系,這就是他的悲劇,它是社會不公平的分配制度造成的。在一個政府壟斷一切的時代里,政府可以決定社會資源的利益分配,政府也同樣可以決定單位乃至個體的經(jīng)濟狀況。文革中載客的三輪被取締(不言而喻,這是政府的“杰作”),害得沒有力氣送貨物的老王也只得將車改成運貨的平板三輪——這便是體制讓他貧窮的又一明證。而且,在計劃經(jīng)濟年代,政府只保障有單位的勞動者,號稱政權基礎的農(nóng)民尚未得到有效保障,更遑論像老王這樣不工不農(nóng)、不城不鄉(xiāng)的單干戶——這種特殊的身份,只能意味著他是一個體制外的多余人,是一個沒有國民待遇的中國公民,專業(yè)一點,稱之為“盲流”。托洛茨基觀察到:在一個政府是唯一雇主的國家里,……“不勞動者不得食”這個舊的原則,已由“不服從者不得食”這個新的原則所代替(轉引自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第九章《保障與自由》)?!安坏檬场闭咧凶匀挥小安环恼摺?,但體制外者又何嘗有多少“食”。所以,倘若一個社會中,個體的經(jīng)濟狀況只與其所處的地位有關,而無關乎個體的品德、技能,這似乎就不僅僅是個體的悲劇了,而應放大到整個社會悲劇的層面進行考慮了。因此,哈耶克一針見血地指出:政府一旦負起籌劃整個經(jīng)濟生活的任務……一切的經(jīng)濟或社會問題都將要變成政治問題(《通往奴役之路》第八章《誰戰(zhàn)勝誰》)。較之當時諸多人因成為單位的附庸而表現(xiàn)出的不自由,老王似乎是自由人,但他的所謂“自由”是以得不到國家的最低保障為代價的,況且他這種底層的草民在整個民族不自由的年代里又何嘗有過真正的自由呢?所以,確切的說法是:老王既無福利又無自由——一句話,在國家是唯一雇主的年代,老王是“欲作奴隸而不得”。
現(xiàn)在有些文字將老王與楊絳夫婦的友情盡力贊美,這一點似乎也值得推敲,究竟是對等的“友情”還是一廂的“同情”也還值得深酌。老王的善良及中國底層人物身上固有的樸素情感自然值得作為知識分子的楊絳夫婦所信賴,尤其是處于黑白顛倒、是非不分的文革歲月,或許真應了“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的古訓了。但通篇全文,老王有姓無名,倘不與楊絳夫婦偶遇,也不知道他僑居何處。反之,老王關心楊絳有沒有錢看病的熱心,其實都是因信息不對稱而造成的悲喜劇——至少在經(jīng)濟水平層面,楊絳夫婦在文革中還是較一般的勞動者為高(如從他們的女兒錢媛當時的工資是70元左右可窺一斑,見《我們的錢媛》中《紀念我的老師錢瑗》),至于其他的如廣為傳誦的錢鐘書是“毛選”英譯委員之一等等,這些顯然是超出老王的知識范疇的。倘若彼此的相識僅僅停留于見面問好的層面——“相識”而不“相知”,這顯然是談不上友情的。
老王臨終前抱病給楊絳送雞蛋一節(jié)尤為人所稱頌。然而老王的行為或許是出于他自以為是的友情,或許是因缺錢而無力購買必須的生存物品如食物藥品——倘后者更可悲,因為這有白居易筆下賣炭翁“心憂炭賤愿天寒”的悲劇感。楊絳忙拿錢的行為又總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莊子·達生》中所言:忘足,屨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一個時時惦記著公平買賣者恐怕于“友情”的性質上是要打折扣的。倘真是這樣的話,于老王而言,他付出的是“友情”,但對于楊絳而言似乎“同情”的成分更多一些。
我總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老王在臨終前的行為除了物質層面的原因外,恐怕也有渴望得到一些人間溫暖的因素在里面,因為他行將就木的一生畢竟太孤獨了,一直為主流社會所排斥,長期為體制集團內(nèi)的人所排擠所歧視的人終究也有渴望人間溫暖的精神需要。這似乎又讓人想起魯迅《祝?!防锏南榱稚?,契訶夫《苦惱》里的姚納——只不過他沒有喋喋不休地訴說苦惱的癥狀而已。雖然,楊絳夫婦在文革中也有他們自己的苦,但套用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楊絳這樣的知識分子在文革中的“苦”與老王這樣的底層老百姓的“苦”終究貌似而神離,此“苦”非彼“苦”,相惜而不惺惺。
老王是一個大時代里的卑微者,是一個體制外的多余人,像野草一樣自生自滅地伴隨著這數(shù)十年的世事滄桑,他貧窮,他缺少關愛,無論是形而下的生存層面,還是形而上的精神層面,他都是悲哀的。他的善良也只是有限地燭照著那個黑暗的時代,較之整個時代的丑態(tài)這里似乎又多少有些楊絳“禮失求諸野”的烏托邦理想。文末他誠然入了土,但也未必從此就安心了,近年來如火如荼的城市建設與擴容中,常有這樣的遷墳公告:限X日遷走,逾期作無主墳處理。似老王這樣無兒無女僅有兩個“沒出息”的侄兒的草民,恐怕多半還是落得作“無主墳”被夷為平地的下場——這顯然又超出了老王的知識范疇——雖然他們在活著的時候也曾向這個國家繳過皇糧納過國稅,淌過汗甚至流過鮮血。雖然,身后是非誰管得,但大人物或許還可演繹成滿村傳誦的奇聞雅事,供閑人們作茶余飯后的談資;而“老王”則注定成為一個抽象的符號,一個小人物們所共有的悲劇性符號,成為生生不息地在這片大地上掙扎著的前行者的代名詞。
但愿曾經(jīng)像風一樣地在大地上不留痕跡的老王和老王們能在身后飄向永恒的天堂。
[作者通聯(lián):江蘇南通高等師范學校海門校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