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直接給鄧小平做英文口譯,是我進翻譯室工作兩年之后的1985年8月28日上午,鄧小平在人民大會堂福建廳會見津巴布韋總理羅伯特·穆加貝。
福建廳是一個歷史沉淀頗深的地方。1971年9月12日,周恩來總理曾在這里度過了幾個不眠之夜,指揮處理林彪叛逃這一突發(fā)事件。整個80年代,鄧小平會見外賓幾乎都在這個大廳里進行。
上午9點40分,鄧小平走進福建廳。
鄧先與吳學謙外長握手,然后與在場的中方人員一一握手。與我握手時,吳外長介紹:“這是英文翻譯小張”。他問我,“哪里人?”,我說,“上海”。鄧停駐了一下,“知道霞飛路嗎?”鄧問我,目光中似乎帶著一點對往事的回憶。我略微停頓了一下,然后說,“是淮海路吧”。鄧微笑點頭。鄧在沙發(fā)上坐下后,用手指著自己的右耳對我說,“我聽力不好。翻譯的時候,聲音能不能大一點?”他商量的口吻顯示了對一個普通工作人員的尊重,也顯示他為人的涵養(yǎng)。我輕輕地向他點點頭。
吳外長和周覺部長助理開始向鄧匯報。鄧問吳外長,穆加貝是不結(jié)盟運動主席嗎?吳說,不是,現(xiàn)在還是印度。鄧說:“對,對,我搞錯了”。他聽別人的介紹,并簡要地談一點自己的看法,如果他搞錯了,就說“我搞錯了”。鄧對吳外長說,“外交部送來的材料我已經(jīng)看了”。鄧當時每天工作兩個小時左右,一般都安排在上午,外交部送給鄧的材料是濃縮了的大字本。鄧問吳外長:“我上次見他是1981年?”吳說:“對?!编囌f:“那次見面,他有點牢騷?!?981年那次訪問時,性格倔強的穆加貝當著鄧小平的面表示不能理解中國對毛澤東采取的態(tài)度,對文革遭到否定也頗有微詞。
“我們給津巴布韋的援助用的怎么樣?”這個問題也展現(xiàn)了鄧務實的一面,過去中國提供給非洲許多援助,往往只算政治賬,不算經(jīng)濟賬。不少援助給受援國的官員貪污了,最終效果欠佳。
這次來華訪問之前,穆加貝剛在國內(nèi)贏了7月舉行的大選,競選中提出了這樣的口號:“在馬列主義指導下走社會主義道路,增加朝一黨制方向的政治突破?!编嚶犕陞R報,說了一句話:“看來他頭腦有點發(fā)熱。我就談談我們自己的教訓吧?!?/p>
(二)
10點左右,穆加貝一行抵達大會堂福建廳。
鄧和穆加貝親切寒暄后,就把話題轉(zhuǎn)到正題。鄧從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的情況開始一直講到今天的改革開放?,F(xiàn)在回想起來,鄧的這個談話包含了他對一系列重大問題的思考。
談話一開始,鄧就用很肯定的口氣對穆加貝說,從1949年到1956年這段時間,中國的事情“做得非常好”?!案懔送粮?,搞了第一個五年計劃那樣大規(guī)模的工業(yè)化建設(shè),搞了對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和資本主義工商業(yè)的社會主義改造”。鄧講話有一種氣勢,喜歡用排比句,三個“搞了”就體現(xiàn)出老人講話的這種氣勢。當我翻譯出“土改”一詞,穆加貝微微點了一下頭,也許這正是他最關(guān)心的問題。他的眾多追隨者當年就是沖著他“分田分地”的口號,參加他領(lǐng)導的武裝斗爭的。
中國“從1957年開始,有一點問題了”。鄧提高了一點聲音對穆加貝說。后來我注意到鄧在談1949年以后的發(fā)展經(jīng)驗教訓時,總是把好壞的這條分界線劃在1957年。在鄧看來,1957年之前,一切都相對比較順利。在此之后,中國出現(xiàn)了大問題。在1956年9月召開的中共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鄧曾以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身份,作了一個頗有新意的修改黨章的報告。在這個報告中,鄧小平專門提到了中共已經(jīng)是執(zhí)政黨,容易產(chǎn)生脫離群眾,脫離實際的危險,需要堅持民主集中制和集體領(lǐng)導制度,發(fā)展黨內(nèi)民主和人民民主,反對官僚主義,反對個人崇拜。中共八大還確定了今后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是先進的社會主義制度同落后的社會生產(chǎn)力之間的矛盾。八大還修改了黨章,增加了“中央委員會認為有必要的時候,可以設(shè)立中央委員會名譽主席一人”。這個提法實際上是為毛澤東退居二線專門設(shè)計的,但從1957年開始的一系列發(fā)展,使中國這輛快速行駛的列車,完全改變了自己的方向。
鄧接著對穆加貝說,在1959年到1961年的三年困難時期,“工農(nóng)業(yè)減產(chǎn),市場上商品很少,人民群眾吃不飽飯,積極性受到嚴重挫傷?!蹦录迂惵牭竭@段話時,一直皺著眉頭,似乎有一種不完全相信的感覺。實際上,這段時期,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等一批比較務實的中共領(lǐng)導人正全力以赴糾正大躍進的錯誤,但與此同時,他們的努力也埋下了毛澤東對他們不滿的種子。英國前駐華大使伊文思曾對我說過這樣一件事:1964年,鄧小平參加錫蘭(后改為斯里蘭卡)駐中國大使館的一個慶?;顒?,錫蘭大使向鄧詢問毛澤東主席的近況,鄧說:“老人家最近一直在山上修改自己的詩詞”。大使對這番話的解讀是:毛澤東的大躍進把事情搞糟了,現(xiàn)在由劉少奇、鄧小平這些人來收拾殘局。因為暫時沒有毛的干預,他們反而干得心情比較舒暢。鄧小平的名言“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也是在那個時候說的。
我曾在另外一個場合替前國家主席劉少奇的夫人王光美做翻譯,聽她談過這段經(jīng)歷。她說:毛主席經(jīng)常是這樣的:當劉少奇、周恩來、陳云、鄧小平這些人剛把國民經(jīng)濟恢復起來,毛主席就在他們背上擊一猛掌:你們又右傾了。講這段話時,王光美還抬起右手臂向下一甩,做了一個“擊一猛掌”的手勢。
鄧接著和穆加貝談起了“文化大革命”。鄧說,“1965年,又提出了黨內(nèi)有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以后就搞了文化大革命,走到了‘左’的極端,極左思潮泛濫?!编囍v“極端”和“泛濫”這兩個詞時的語氣很重,還用右手食指在空中點一下,以示強調(diào)。我后來注意到這是鄧的一個習慣性手勢,要強調(diào)一個論點的時候,他總是用食指這樣重重地點一下。鄧小平1992年南巡講話時擲地有聲地說:“不搞改革開放,只有死路一條”,用的也是這個手勢。
(三)
談話還在進行著。可鄧接下來的一段話好像使穆加貝感到驚訝。鄧是這樣說的:“社會主義是什么,馬克思主義是什么,過去我們并沒有搞清楚,并沒有完全搞清楚”。穆加貝好像推了一下眼鏡,似乎下意識地表現(xiàn)出了自己的某種局促,因為穆加貝本人不久前滿懷信心地提出:津巴布韋“要在馬列主義指導下走社會主義道路?!钡F(xiàn)在鄧小平這個世界上人口最多國家的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人卻說出了這樣坦率的話。
因為穆加貝在這次訪問中,曾在不同的場合表示過擔心:中國的改革開放可能會使中國走向資本主義。
時間飛逝,很快一個小時就過去了,雙方都有言猶未盡的感覺。鄧說:“我們的同志編輯出版了一本小冊子《建設(shè)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里面是我的一些講話,有十二大的開幕詞,不知你讀過沒有?”穆加貝坦率地搖搖頭,并說,非常想看看這本書。這時,我看到禮賓司副司長吳明廉已經(jīng)走了出去,大概去布置工作人員趕快去找這本小冊子的英文版。據(jù)說禮賓司的一位小伙子馬上要了車,趕去北京王府井的外文書店買《建設(shè)有中國特色的社會土義》英文本,但卻被告知書店無貨。后來吳告訴我,外交部禮賓司的一位同事正好買了一本,準備和中文版對照學英文的,還算新。禮賓司就把這本書要來,作為鄧大人的“禮品”送給穆加貝了。
從1982年起,我以各種身份,斷斷續(xù)續(xù)走訪了10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近距離觀察過的中外政治領(lǐng)袖人物有近百人,鄧小平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鄧公確實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一個改變了中國,并在某種意義上改變了世界的人。
(摘自《學習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