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韌和柔軟（組詩）

遺物

——致父親

我找出了你的身份證

你笑著正茂的風(fēng)華

我找出了你七十年代的工作筆記本

五個紅字印著你為人民服務(wù)的激情日子

我找出了你用過的算盤

推敲你精打細算的一生

我找出了你行醫(yī)的藥箱

誰又能醫(yī)治你的苦痛

我找出了剛打工時寫給你的書信

你細心收藏著我在他鄉(xiāng)帶給你一點一滴的驚喜

我找出了線裝的幼學(xué)瓊林

是你把我啟蒙成很傳統(tǒng)的樣子

我找出了你戴了幾十年的上海牌手表

它還在靜靜地滴答 飛塵也沒能把它蓋住

我找出了祖宗的牌位木雕的觀音

你的眼里怎么布滿了血絲和虔誠

我找出了你幾十年舍不得丟的空藥瓶

你臨終也沒能甩掉的腦血栓 中風(fēng)癱瘓

我找出了你的衣褲 都是我穿剩的

你曾自豪兒子有你一樣的身板

我找出了沒用完的糧票布票

你還計劃著子孫的溫飽

我找出了你貼身衣袋里的 286 元人民幣

你說要攢錢幫我蓋棟房子

你說老了始終要落葉歸根呢

我惟獨沒找到你臨終的遺囑

那該死的病魔囚禁了你的語言和思想

你怎么一句話都沒說就走了

我找出戶口本 你還是戶主

家里的皇帝 你帶領(lǐng)小小的帝國

征服了饑餓 苦難 不幸 和貧寒

我找著找著就找到你了

我和你年輕的樣子是那樣的近

我不想擾亂這里每件遺物的位置和秩序

以便我還能回來把你看望

父親啊我不想申報你的消失

我的眼淚要有地方流淌

股 市

其實是跌了

當(dāng)母親的白頭從門縫

露出探詢目光的時候

我還是肯定的告訴她

漲了呢

我知道

我那不識字的農(nóng)村來的母親

她肯定看不懂

電腦屏幕上的這些

類似心電圖的線條

我那七十四年來把貧寒的日子

補了又補的母親

我真不忍心讓她知道

我今天在股市的損失

超過了她在老家一年的收成

她琢磨不透

這牛市

怎么一天就牽走了一頭耕牛

村口的大樹是枚巨大的釘子

村口的那棵樹是枚巨大的釘子

于最柔弱的部位

把山村釘在

無邊的深深的寂靜里

一道閃電把傷口撕開

一道雷鳴把緘默裹緊

一場雨把一株生長的鄉(xiāng)愁

固定在這里

除了向上 還有向下

這枚生長的釘子

以潛移默化的方式

鍥入我的肉體

我斷定我的先輩

是隨著一片片落葉消失的

我斷定那如風(fēng)的往事

也是隨著一片片落葉消失的

為什么有人淚流滿面

為什么有人義無反顧

它伸出一千條脈絡(luò)的手

捂著慢慢變涼的山村

《遺物》這首詩我是含眼淚寫完的。而且，每次讀它我都會流淚。如果有優(yōu)點的話，我覺得第一是樸實的力量，第二它忽略了技巧。老匡要我找父親的照片，我說可能沒有，他說身份證也可以。他準(zhǔn)備這首詩配發(fā)我父親的身份證。這個創(chuàng)意無疑會增加詩的力量。

想起早兩天老匡到我老家拍照片的時候。我的老屋已經(jīng)破爛不堪。依在斑駁的門后老匡幫我抓拍的那張，盡管背景十分暗淡，但還是能看到從門縫擠進來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