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鄉(xiāng)坡
在故鄉(xiāng)正東方約七公里處,有一高高的山崗。自南向北,綿延數(shù)十里。宛然一道天然屏障,橫亙在盆地與高山之間,它的西面是蒼茫的溆水盆地,身后是千山疊嶂,云鎖霧遮。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它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望鄉(xiāng)坡。關于名字的由來民間有很多說詞,頗受認同的一種是盆地的女子遠嫁山區(qū),爬上這道坡,都要佇足回頭,凝望遠處的故鄉(xiāng)。那里有血脈相連的親人,有美好而溫馨的回憶。此時此刻,遠嫁的女子總是肝腸寸斷,泣不成聲。有詩為證:“望鄉(xiāng)坡上打一望,思鄉(xiāng)人兒淚汪汪。”多少年來,無數(shù)女子在這首歌謠里,離開故鄉(xiāng),開始另一種人生。望鄉(xiāng)坡的名字也就這樣叫開了。
嫁到山里去的多是家境不好的貧女。她們善良淳樸,深懷對家鄉(xiāng)和親人的恩情。喜慶的嗩吶,幸福的紅頭罩,并不能消解心中的眷戀與憂傷。灶臺上的油燈,閨房里的木梳,村頭樟樹下朦朧的愛情,都將在跨出門檻的那一瞬間遠離,塵封在記憶的年輪里。迎接她們的是歲月的風雨,是不可預知的未來。這似乎就是她們的宿命。
我的姑奶奶就嫁進了望鄉(xiāng)坡后面的大山之中。我爺爺父母早逝,只有他與姑奶奶兄妹倆相依為命。由于家庭成份不好,村里人很少與他們來往。兄妹倆偏居一隅,安貧持家,日子過得清苦而幸福。16歲時,姑奶奶已出落成一個美麗健康的大姑娘,陸續(xù)有一些媒婆找上門來。姑奶奶怕自己出嫁后,爺爺一個人在家孤單,從未松過口,婚事一拖再拖。爺爺曾多次勸她,有合適的嫁了算了,年紀大了,就不好找人家了。姑奶奶總是搖頭,錯過了很多美好姻緣。直到爺爺結婚生子,她才點頭答應,那年,她二十三歲。在當時的農村,已屬大齡女。出嫁前的晚上,姑奶奶躲在房里哭了一夜。爺爺在床上抽了一夜的煙,第二天一大早,就趕??咐缦碌厝チ?。爺爺在地里揮舞著牛梢,用力鞭打,大聲吆喝,任淚水在臉上橫流。直到迎親的隊伍走出很遠,他才扔了犁,猛追過去。爺爺追到望鄉(xiāng)坡才追上迎親的隊伍。兄妹倆抱頭痛哭,在場的許多人都落了淚。
以后,姑奶奶每年回家拜年,歸去時,爺爺都要送到望鄉(xiāng)坡。爺爺一頭挑著姑奶奶的崽女,一頭挑著糍粑、臘肉之類的年貨。兄妹倆走走停停,細說家長里短。爬上望鄉(xiāng)坡,姑奶奶就開始抹淚,爺爺擱下?lián)?,說聲走好,眼眶就紅了。兄妹倆在淚光中,依依惜別。幾十年來,爺爺就這樣堅持著,直到去世。每次聽奶奶講述這些,我都會忍不住流淚。我悲憫家世的凄苦,感動那一輩人感情的質樸和真實,并由此對望鄉(xiāng)坡產生了一份特殊的情感?;蛟S是繼承了家族的基因,我少時個性沉郁,多愁善感,常一個人爬上東南的山丘,望著遠處的望鄉(xiāng)坡發(fā)呆。那里曾發(fā)生過多少美麗而溫馨的故事,演繹過多少人間的悲歡離合。青山無語,我卻分明聽見它的嘆息與訴說。很多次,我想走近它,探究它,卻因種種原因,終未成行。
1999年,姑奶奶去世,我去了一趟姑奶奶的家。那是一個很清幽的小山村,十幾戶人家依山而居,無為無爭,過著隱者一般的山居生活。遵照姑奶奶的遺愿,她的墓葬在一座高高的山崗上,站在墓地,可以看到莽莽蒼蒼的溆水盆地,那里有她魂縈夢牽的故鄉(xiāng)。
回程的時候,我繞道小路,第一次爬上望鄉(xiāng)坡。站在坡頂,眼前一片開闊,丘崗可數(shù),村莊可點,更遠處,晴川歷歷,云煙蒼蒼。我看到了我的故鄉(xiāng),那彎彎的小河,青青的山崗,那掩映在綠樹間的美麗村莊。分別多年,不知似乎別來無恙。我理解了當年嫁女們的耿耿情懷。浮云游子,少小離家,無論青絲白頭,無論千山萬水,家永遠在心頭牽掛。它就像一塊巨大的磁石,釋放著無窮的引力。掉頭回望,萬山蒼蔥間,隱約可見姑奶奶墓地上的白色花圈,就像姑奶奶留在人世間的一只眼睛,朝著故鄉(xiāng)的方向凝望。我忽然有一種沖動,放開大步朝山下走去。我想回家。
雙井
雙井是一個鎮(zhèn)的名字,在故鄉(xiāng)的北邊,有一條鐵路通向那里。那原本是一個不大的小鎮(zhèn)。跟湘西山區(qū)所有的小鎮(zhèn)一樣,青一色舊式的木樓,古老的麻石街,簡陋的雜貨門店。時間在小鎮(zhèn)似乎流淌得很慢,傳統(tǒng)式的生活使這里一切都顯得有點漫不經心。就像一柱炊煙裊裊升起,在空中被風吹散,然后慢慢消失。通了鐵路后,這里設立了一個四等小站,每天有一趟客車??浚?zhèn)上一些頭腦活躍的抓住這個商機,提著雞蛋、甘蔗、水果之類,在站臺上叫賣。水果的種類很多,有桃、李、柿子,最有名的還是這里的紅棗,個大脆甜,在南方算是稀罕之物。后來,小鎮(zhèn)人不滿足于只賣土特產,就作坊式地加工一些糖果、姜片、果脯什么的。雖是小本生意,日積月累,一部分小鎮(zhèn)人漸漸富裕起來。他們開始修一些磚木結構的樓房,有的還貼了锃亮的瓷磚。小鎮(zhèn)就有了生氣和現(xiàn)代意味。
小時候,常攆著奶奶和嬸嬸們去小鎮(zhèn)趕集,主要是饞那里的炸油條、豆沙糍粑和肉餡的包子。當然,最奢侈的愿望,還是吃一碗陽春面或餛飩。陽春面料多湯鮮,餛飩皮薄肉厚,那味兒真好,有時連湯也喝得干干凈凈。隨著年齡的增長,膽子也大了,就跟伙伴們結伴去玩。鎮(zhèn)上有一家電影院,平時沒什么事,只有逢上趕集,才會放一場電影。到了春節(jié)就不一樣了,初一至十五,天天都放。這段時間,家里管得不嚴,于是約了伙伴們常來。錢不夠,中飯沒著落,就從家里揣一兩個年粑,餓了,跑到飲食店里加工。三分錢的加工費,油汪汪的一大碗湯,吃得痛快淋漓。
最有趣的還是跟大人們去相親。我們那兒叫作對面。先是媒人從中穿針引線,雙方都有那個意思后,擇個吉日去集市見面。地點多選在飲食店里或某個親戚家。但不管在哪里,也不管相中與否,男方都要請吃中飯,吃的便是餛飩,我們那兒又叫“餃兒”。女方吃了,即表示同意。如果婉拒,事就泡湯了。因此,一旦看見年輕女子,穿得鮮亮去趕集,就會有人戲謔之:妹子,吃“餃兒”去?姑姑相親時,我跟著去了。那時,姑父還在部隊,著一身軍裝,英武不凡,姑姑一身紅夾,青春健美。見了面,雙方都很滿意,我自然最高興,又可以美美地吃一頓餛飩了。
上世紀80年代初,流行自由戀愛,相親的習俗便有些淡了。記得那時有一部電影叫《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引起很大反響,也觸動了農村年青人追求自由和幸福的心。他們擺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開始尋找自己的愛情。逢上趕集日,小伙子們穿得整整齊齊,姑娘們打扮得漂漂亮亮,三五成群往鎮(zhèn)上去,把青春的快樂與美好盡情展示。遇到自己可心的人,想方設法打聽對方的情況,然后托人相約,下一次請看電影。在電影院里借著黑暗,偷偷地把手放在對方的手上,若沒遭到拒絕,就再用點力,最后便緊緊抓住。愛情之花在黑暗中綻放了。那時的愛情,最開放的也就是當眾拉拉手。倘若看到有勾肩搭背的,年長一些的人會指著他們的背,搖頭嘆息:嘖嘖,這些年輕人。
在那個充滿生機和躁動的年代,的確發(fā)生了許多美好的愛情。我的遠房堂兄就是其中之一。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與鎮(zhèn)里的一位姑娘相識、相知、相愛。兩人海誓山盟,執(zhí)手一生。但世俗卻容不下他們,要知道,那時鎮(zhèn)上的女子嫁到鄉(xiāng)下是一件很沒臉面的事,女方的家人堅決反對。在抗爭無望的情況下兩人決定私奔。一個寒冷的夜晚,他們雙雙離家,登上了東去的列車。
我從小就有一個夢想,有一天能從這里乘一輛列車,去很遠的城市工作和生活。每當聽到汽笛長鳴,我的心情就非常激動,同時又有一種莫名的惆悵。我對那一天充滿期待。后來,我離開故鄉(xiāng),去了縣城,又輾轉到現(xiàn)在城市。多少年來,無論生活怎么艱難,這個夢想一直支撐我,會不會是一種命運的暗示。很多次出差長沙,路過小鎮(zhèn)時,我都要探出頭去,深深看上一眼。雖是匆匆一瞥,于我卻別有意味,那是一種禮拜,一種對少時生活的懷念。
據(jù)說雙井鎮(zhèn)是因為鎮(zhèn)上有兩口相連的井而得名。我去過很多次,卻從沒看見過。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