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火車是一張長長的通鋪,躺滿了睡夢和鼾聲,移動在兩根滑竿似的鐵軌上,領(lǐng)跑在黑夜前頭,沿路撇下了廢棄物似的站臺。
車票的失而復(fù)得,終于讓我在好一陣焦灼與慌亂過后,從一個被拒乘的可疑的人還原成了憑票登堂入室的旅客,踏板在我身后收起了,火車緩緩啟動了。
我找到了下鋪,像尋回了丟失的睡夢,內(nèi)心前所未有地踏實和平靜。這兒是夢的下游,所有的夢都要躡手躡腳地從它身旁攀援向上,找到自己的床鋪。夢像一掛瀑布,一旦站起來就高過了鋪,它從上往下地流淌,拍打著單薄的床欄,鼾聲是此起彼伏的水聲。
受了不速降臨的驚嚇,我像疲累的鳥兒飛回了窩,顧不得啄理散亂的羽毛,迅速入睡了。夢像狼嗅到了我的足跡,一路追蹤來了。我一遍遍地重放著丟失車票的情景,總是在被驚醒前一刻,在紛沓來往的腳步下找到了它,原來它像羽毛從我掌心悄悄滑落了,輕飄飄地飛呀飛,最終掉到了地上,許多匆匆趕路的腳步像扎不下根的颶風(fēng)裹挾著它,遺棄著它,一只黏著口香糖的鞋準(zhǔn)確地踩中了它,它服服帖帖地不敢動彈了,那只鞋竟然是我的。我的夢清晰而可靠,像剛下過雨的沙地上,一只有著繁復(fù)精美花紋的鞋落腳留下的痕跡和印記。
天亮了,我醒了,到站了。同去的對面的江羨慕地說,你昨晚睡得不錯,打了一夜的鼾??粗麩o精打采的樣子,我想象自己的鼾聲一定響徹了一夜,它一定追隨著夢大河奔流滔滔不絕,驚心動魄,他一定被擾得徹夜失眠,痛苦不堪,聽著這聲音睜眼到了天明。我歉意地笑笑,掩飾似的說是累的。我聽不到自己打鼾,也感覺不到,我的鼾聲仿佛與我無關(guān),脫離了我的身體,獨自游蕩在江和其他人的黑夜。
但我清楚地捕捉到了江的鼾聲。在異鄉(xiāng)的夜晚。旅館的房間局促緊湊,兩張床并排擺放,像左右兩個同樣的字,組成了不同的夢境。我和江躺在上面,我們可以聽到對方呼吸,當(dāng)中隔著一條空白地帶,像兩個字的距離,這就是夢境的分界線。江的鼾聲陡起,悠長響亮,這波斷了,那波又續(xù)上了,我無法進(jìn)入他的夢境,刺探他內(nèi)心的秘密,但他的鼾聲扯著空氣爬上了天花板,像蕩秋千似的蕩遍了角角落落,所有睡著的家具和醒著的壁燈都豎起耳朵在凝聽,我無處藏身,像兔子支著耳朵任那聲音洶涌灌頂。鼾聲終于停了,是江起夜了,他看到我瞪著眼睛失魂落魄的樣子,問清了緣由,要我先睡,等我睡著了他再睡。我如獲大赦地往睡里睡,腦子卻不聽使喚地胡思亂想,我一只一只地數(shù)著羊群,可它們淘氣地半路走失了,我不得不一遍一遍地重新開始,這時江的鼾聲再次拔床響起了。我徹底絕望了,像坐上了火紅鏊子的猴子,恨不得跳起來到處奔跑。但我忍住了,在焦躁不安中盼著天明,仿佛這是我惟一的解脫。黑夜脆弱如玻璃,被鼾聲完全粉碎了,無數(shù)尖銳鋒利的碎片扎中和刺痛了我。
這一夜,我的睡眠荒蕪了,一直撂荒到了天亮。
我剛參加工作時,被分到了三0八附近一個叫萊村的地方。三0八是一條國道的代號,那兒有礦務(wù)局的一個倉庫。我們的工作就是負(fù)責(zé)看管倉庫里的設(shè)備,不斷地對外出租和回收,那些設(shè)備躺在荒草中,有些已銹跡斑斑,像沉睡的記憶。我們白天正常上班,晚上輪流值班,防備有人打那些設(shè)備的主意。我和老薛一起值班,同時我倆也住在一間宿舍。我的床在外,他的床靠里,我們躺倒了,腳與腳遙相呼應(yīng)。很快老薛鼾聲大作,他的鼾聲真是有氣勢,像熱鍋里噼噼啪啪的炒豆,又像同時噴射的密集槍聲,連綿不斷,針插不進(jìn),水潑不入,我想象他的鼾聲與夢境糾纏在一起像密不可分的水銀。隔壁的勇去年夭折了一個男孩,今年又新添了一個男孩,那孩子到了夜晚就大聲啼哭,沒完沒了,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夜啼郎,勇夫妻倆也抱頭陪著痛哭,他們的哭聲穿透那堵墻壁,清晰嘹亮地回蕩在我們屋內(nèi)。老薛仍在繼續(xù)他的鼾聲,我卻像被水深火熱交相夾攻,失眠在鼾聲和哭聲中。有些日子,老薛在鼾聲中加入了夢話,這讓他的鼾聲不再連綿不斷,也給了我進(jìn)入他曲折隱秘內(nèi)心的機會與通道。他在睡夢中輕輕反復(fù)喚著一個叫“巧兒”的名字,竹筒倒豆子地說著倆人相識相愛的情景,地點從老屋到河岸又到瓜棚,一氣呵成的情節(jié)連貫起來就是兩個人的戀愛史,說到動情處竟放聲哭醒了。我靜靜地聽著,不再覺得那鼾聲單調(diào)煩悶,鼾聲響亮在講述間隙,仿佛“且聽下回分解”地連接起了上下講述。那些日子,我是他惟一的聽眾,連隔壁的哭聲都被他深情生動的講述原封不動地送了回去,直到有一天他猛地不講了,我像坐車突然被閃了一下子,又開始了在單調(diào)煩悶的鼾聲中失眠。后來我才知道,老薛小名叫“巧兒”的愛人那些日子病重,徘徊在生死邊緣,他揪心似的牽掛與疼痛,直到她奇跡似的慢慢地好了。還有一次,老薛在鼾聲中一連叫了幾聲“油”,滾身爬起來就往倉庫里奔,我也跟了出去,只見一個黑影倉皇越墻逃走了,一輛汽車旁撂了一截皮管和一只油桶,桶里盛了半桶黑黑的柴油,原來那人正在偷偷地放汽車的油,被老薛和我嚇得抱頭鼠竄了。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老薛的鼾聲就像警報驚醒了他自己,仿佛那一串串鼾聲連系著黑夜的神經(jīng),隨時都在清楚地醒著,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它的眼睛。
不久我就調(diào)離了那兒,再也沒見過老薛。我有時想起那段生活,第一個登臺亮相的就是老薛,我仍記得他的模樣,耳旁仍回蕩著他非凡的鼾聲和夢話。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是一個沉默少言刻板執(zhí)拗的人,似乎沒誰真正喜歡他,但他的鼾聲和夢話像文白相互對照,不經(jīng)意間向我袒露了他豐富細(xì)膩的內(nèi)心世界,也舒緩了自己強大緊迫的壓力,他站在熱鬧紛繁的生活當(dāng)中暗暗地釋放和表達(dá)著自己的愛恨情仇,像一條內(nèi)心兇猛奔騰向前的地下河。
兒子猝然發(fā)起了高燒,他滾燙的體溫追隨著水銀柱迅速上升,在服過退燒片大汗淋漓過后,體溫直線下降了,他開始了昏然睡夢。他蜷縮在床的角落,面孔潮紅,像一只可憐的貓兒。他呼吸粗重,腹部起伏夸張,像一面敲響的鼓。那一刻,他竟然扯起了鼾聲,粗獷急促,像北風(fēng)呼呼刮過,又像賣力地拉著風(fēng)箱,推動得火苗熊熊燃燒。這是我頭一次聽到他的鼾聲,我有些不知所措,平穩(wěn)均勻的生活秩序一下子被鼾聲粗暴地破壞和打亂了。
第二天,他劇烈地咳嗽了,迅速轉(zhuǎn)成了肺炎。我一直固執(zhí)地相信,是鼾聲暴露了他身體的弱點,讓暫時強大的病毒長驅(qū)直入了他稚嫩的氣管與肺葉,但病毒和鼾聲漸漸被藥和鹽水圍剿消滅了,平穩(wěn)均勻的生活秩序重新恢復(fù)正常了,整個過程像抽一只蠶繭一樣漫長。每天看著毫不遲疑的針尖扎入兒子的手臂,鮮紅的血像泉眼一樣涌出又抽身退回,我心如刀絞,忙替兒子捂住雙眼躲避這咫尺苦難,兒子卻勇敢地推開我的手,眼睛不眨地正視著自己的鮮血,我理解這是他在坦然面對成長的疼痛。
鼾聲從身體出發(fā),像與身俱有的一個器官,一路嘹亮像凱歌高奏,沿路奔跑像夜行火車串起了我們的夢境。是它在和平的呼吸和夢境以外,留下了痕跡和皺紋,種上了槍聲與豆莢,讓我們的夢境有聲有色,像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一樣。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