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是上海人
2008-01-01 00:00:00楊海林
江河文學(xué) 2008年6期
老于是我的小學(xué)老師。
上海人。
剛來的時候，還是個青皮后生，我們村的支書把他喊做人秧子。他和另外兩個知青一起被分到我們村，一個個縮著脖子，兩只眼睛驚恐地望著我們，像被支書拎回來的雞。
那時村里剛建了小學(xué)，支書認(rèn)定他們都有很高的文化，便把他們安排到學(xué)校里教書。
這三個人，給我們上課的時候講普通話，而私下里，他們講的是上海方言。
還有許多讓人費(fèi)解的習(xí)慣。
其中的一個做魚之前必定要將魚用酒精腌一遍。
另一個很快和我們村的一個姑娘結(jié)了婚，我們都以為他是鐵了心要在我們這里扎下根。哪知不是這回事。
結(jié)婚的第二天，第一堂課剛結(jié)束，他就急急忙忙往家里趕。
一會兒，就被他婆娘拿著掃帚攆了出來。
原來他是不習(xí)慣我們學(xué)校的露天茅廁，結(jié)婚的目的，是因?yàn)樗l(fā)現(xiàn)我們這里的女人可以在家里用馬桶方便。
也許是他覺得馬桶酷似他在上海用慣的坐便器吧。
男人用那玩意，那還叫個男人嗎，所以，他婆娘看見他解褲子要往馬桶上坐，就拿了掃帚攆著打。
不久，就跟他辦了離婚手續(xù)。
只有老于——那時候還是小于——沒有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毛病。
老于老老實(shí)實(shí)地待在學(xué)校教書。
我們村的支書說他整天就知道勾著個頭跟鳥算賬。
這話，一半是罵他太老實(shí)，另一半，是夸他太老實(shí)。
老于真的很老實(shí)，甚至連夜里流眼淚，也絕不讓第二個人知道。
返城的時候，支書幾乎沒怎么猶豫就把那兩個知青放走了。
晚上。老于在支書家磨磨嘰嘰了半夜，支書才連估帶猜弄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也想回上海。
那可不行。
支書沒有一點(diǎn)通融的余地。
為啥，阿拉也是上海人。
上海人也沒啥，誰叫你搞了我閨女。
老于聽了這話急白了臉，一邊抹淚一邊用我們當(dāng)?shù)氐耐猎捳f你別往我臉上胡咇，你心里是不放我走。
嘿嘿，小子哎，你說跟我閨女沒那事我也承認(rèn)；但你要硬頭走，我就得攔著你。
你試試。
老于晚飯也沒吃，提個包就走了。
一個星期后，果真又回來了。
沒有支書開的證明，到了上海，人家不接受。
老于默默地淌著眼淚，跪在支書家門口。
支書嘆口氣說你走了，我們村的孩子就沒人教了呀。
進(jìn)屋吧，進(jìn)屋喝杯酒，就算是叔給你餞行了。
喝了很多酒。
到底拿著了支書寫的證明。
要走。
支書說明天走吧，你喝了不少酒呢。
老于說我實(shí)在是待夠了呀，這里，白天只能看看太陽，晚上，只能看看月亮。
我是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呀。
那你可得走好，你還是個人秧子，嫩得很，要是上海不好，還回來找咱。
不會的不會的。我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
老于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
第二天，卻被人抬了回來。
我不走了呀。我跌進(jìn)了路上的一個土坑，我的腿折了，你，還要我嗎?
老于嘩嘩地流著淚。
要，咋會不要呢，腿折了，你一樣可以教書哇。
支書喜孜孜地說。
支書的閨女服侍了老于三個月，老于才下得床。
下了床，就和支書的閨女扯了結(jié)婚證。
認(rèn)認(rèn)真真地待在村里的小學(xué)教村里的孩子。
直到我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學(xué)。
臨走前，我去看望老于。
老于已經(jīng)生了重病。
支書坐在老于的床頭陪著他嘮嗑。
支書說我對不起你呀。
支書說你回去的那晚，是我讓人在路上挖的坑。
我為的是咱村的孩子呀。
老于說我早就弄明白了。
支書說那你恨我嗎。
一開始恨你，后來，就不恨了。
還感激你呢。
你讓我明白了很多東西。
老于又回頭對我說，到了學(xué)校。替咱好好看看上海。
阿拉過去，也是上海人呢。
說這話時，老于扭過頭，用枕巾蒙住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