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須臾離不開水,人的一生就是在水井邊走來走去。
我的老家在山區(qū),蜿蜒于屋場東側(cè)的小溪,三伏不斷流。三九不結(jié)冰,一年四季都在固執(zhí)地彈奏著清冽的原始歌謠,也搖曳著綢緞般的粼粼波光。兒時,在沙里摸泥鰍,在石縫里速螃蟹,在水草里撈青蝦,小溪是伙伴們的樂園,她儲存著我們的好奇,啟迪著我們的智慧,也揩抹著我們的鼻涕。但小溪的上游被圈定為嬉戲的禁地,那兒有一眼水井。所謂水井,就是在河道內(nèi)挖一個水潭,再在周圍隨便砌圈石頭,形成活的蓄水池,這樣既沉淀了水中雜物,又便于舀打。天剛蒙蒙亮,被公雞吵醒的屋場就此起彼伏響起了“吱溜”的開門聲。匆忙的行色不經(jīng)意被碰撞的空水桶委婉泄露。其實,溪水不息,井水不涸,有這樣一條小溪,人畜和莊稼無須為喝水犯愁,爭著趕早,搶的是個“鮮”字。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井水結(jié)構(gòu)出一代代族人的肉體凡胎,井邊的石頭也早被踩磨得光可鑒人。幾年前,回家祭祀路過小溪,驚詫地發(fā)現(xiàn)水井幾乎被河沙填實了,叔叔說,現(xiàn)在家家都有自來水。叔叔說的“自來水”,就是因地制宜,在水源更上游的高處建一蓄水池,再通過水管徑達各家。水井被冷落了,也無人管
搬出山里老家,我先后在三個集鎮(zhèn)居住,因當時集鎮(zhèn)沒自來水廠,吃的都是井水。九十年代初。家屬在一個叫隘口的地方租房開小吃店,又是白案,又是紅案,用水量挺大,雖有兩條小河經(jīng)過街巷,但河水不能飲用,街坊都到后街大水井擔水。大水井底部有一眼清泉,水質(zhì)很好,只是取用者眾,每每顯得力不從心。早晨,那些去遲了的人就歇了水桶。干脆坐在井邊抽煙,看泉水“突突”地翻,直至沒入漸漲的井水中。我每天要趕鄉(xiāng)下教書,那兩年,早早晚晚沒少提著電筒去擔水。幾年后,在一個叫破涼的地方買了房子,先前的主人在院內(nèi)打了水井,水位很高,但發(fā)臭,只好到別人家水井取水。偏偏這片丘陵是我縣少有的地下水貧乏區(qū),到了秋天,人家就不爽快了。我想,院內(nèi)水井可能是淺了,或者封堵不嚴被地表水污染了,沒準能改造好。抽干臭水,加了深度,重砌井壁,底部還墊上棕皮過濾,水泵上來,清涼,透明,以為大功告成了,不料容器底部漸現(xiàn)白色沉淀物,幾千元算打了水漂。常年依賴人家的水井,連年過節(jié)得一家家謝過人情,破費事小,煩。后來,決定把這個升值空間很大的房子賣掉,再到一個叫二郎的集鎮(zhèn)安家,很大的動因就是那里有一口好水井。
與江南相比,西北內(nèi)陸地區(qū)少有雨水。亦少有植被。飛橫跋扈的干燥,把那里變成了不宜居住的黃土高坡,抑或沙漠盤踞的生命禁地。因為缺水,人們用水窖收集一年下不了幾次的雨水:因為缺水,各家每天要耗一個勞力去十幾里外的井里運水;因為缺水,從生到死只洗三次澡;因為缺水,械斗拉開了鄉(xiāng)鄰的距離。那里的水井,淺的氣若游絲,深的難以企及。生在江南,太幸運了。
有人說,水井被城市邊緣化了。城市人用的是自來水,喝的是礦泉水,還要什么水井?其實,城市永遠都不可能離開水井。也許自來水出自滔滔江河,也許礦泉水來自莽莽深山,但他們的水源地本身就是水井,或者是水井的另一種形態(tài)。如果把自來水比作有線電視,把礦泉水比作無線電視,那么各種形態(tài)的水井就是電視臺,沒有電視臺了,還有什么可看?碰巧的是,來縣城工作后,一眼水源充沛的老水井眷顧了租居的小巷,各家洗洗涮涮多取井水,這不但節(jié)省了水費,更是鄰居發(fā)布信息和增進友誼的平臺。張三遇喜事,李四遭災(zāi)禍,哪里今天開張,哪里明天降價,紛紛繁繁的街巷新聞,總在井邊最快流播?;蚋`竊私語,或笑聲朗朗,女人們總是樂此不疲地用一把把道德的尺子,度東家長,量西家短,如同回到淳樸和諧的田園鄉(xiāng)居——老水井,把鄰居間老死不相往來的流行病擋在小巷之外。
我感謝滋潤我的水井。
責任編輯:袁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