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就要到來的時候,我在一座紅磚矮平房的屋檐上看到只我不知名兒的黑色鳥兒在唱歌。朝北安靜地蹲在我身邊,他說那是只黑喜鵲。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那是只烏鴉,一種很聒噪的動物。朝北抬頭看了看我說,烏鴉是哇哇哇地叫,你聽這鳥兒的聲音多好聽。我心生厭煩地跑開了,跑進(jìn)了一堆狗尾草中,禾本科植物鋒利的葉片把我的腳劃得傷痕累累。
然后夏天就到了,我開始變得異常聒噪,我心中無時無刻不想著那只黑色羽毛的鳥兒,我開始把它視為圖騰。學(xué)完大提琴的路上,我叼著七喜,喋喋不休地和朝北不斷說話。朝北耷拉著眼皮,偶爾嗯哦地應(yīng)付我?guī)茁?。他的皮膚在陽光下顯得異常地蒼白。我踩著樹陰下細(xì)細(xì)碎碎的陽光跳躍前進(jìn)。
我們在路口分手,各自回家。我們疲于行走,就像冬天我們各自疲于奔命,躲在厚大的圍巾后面呼呼噴著白氣,像個瞎子般原地不停打轉(zhuǎn),以為轉(zhuǎn)了很多的路。然后春天到的時候,我們甩掉了那令人詛咒的圍巾。我們突然就全都蘇醒了。
我住在四層樓,我走到兩層半的時候就聽到父母的謾罵。我提了提嘴角,繼續(xù)走樓梯。
在我把鑰匙插進(jìn)鑰匙孔的時候,父母的謾罵聲停止了。我進(jìn)門,脫了鞋面無表情地抬頭穿越他們的戰(zhàn)場,我驕傲地抬著頭而并非低頭,我是想讓父母了解在他們女兒面前那樣地爭吵是多么無恥的一種姿態(tài)。
我進(jìn)了房間,房間門剛被我從里面扣上的時候,外面的謾罵聲又起了。我開始厭煩父母這樣的生活方式。我呈“大”字地橫躺在床上,感覺很舒展,可以盡情地呼吸,盡管我的房間不高并且窗戶窗簾常年不開。但是我依舊覺得空氣很清新。
我看著天花板,天花板是這個房子還在裝修的時候我和朝北一起畫的,我們原本是商量著在上面畫一片黑暗中生長的罌粟花,我們構(gòu)思著要畫的那些花在黑暗中生存是一種多么孤傲華麗的姿態(tài)??墒聦嵣衔覀冋l也不會畫畫,我們那時甚至不明白是該先畫黑色的背景還是先畫那些罌粟花。朝北不是個喜歡拖泥帶水的人,在我們考慮了半天沒有結(jié)果的情況下,他拿起筆刷,蘸上了鮮紅色的顏料,踩著梯子,用筆刷在天花板上點了一下,我立刻看到紅色的顏料在天花板扭曲地蔓延開來,那時候我很開心,我也爬上了梯子在天花板上點開來。
我們累了,就把報紙鋪在地板上,躺在上面看我們的杰作,我記得那時候朝北還是個頭發(fā)因為營養(yǎng)不良而泛黃,喜歡喳喳呼呼像只小麻雀一樣說話的小男孩。朝北說,你看那些花全變成血了,一滴一滴地就要滴下來了。我那時轉(zhuǎn)頭看了看朝北,我看到他鼻子下面鮮紅鮮紅的。我很驚詫地看了看天花板。然后有些驚恐地看著朝北臉上的那些血。他摸了摸鼻子,一起身,“嘀,流鼻血了?!蹦菚r候他說話的語氣以及他摸鼻子的樣子,讓我想起了馬戲團(tuán)里供人玩樂的小丑。小丑的鼻子是個紅色的大蘋果。
再后來我們怎么看那里星點點的血紅色怎么迷戀,相比于黑暗中的罌粟花來講,我們更愿意把它看作鮮血,后來我們大概都累了。拿了筆胡亂在上面畫黑色的鳥,那鳥就類似于很多年后的夏天也就是我文章開頭說到的那種黑色的鳥兒。
“所有死鳥都在飛”是后來朝北給我們的杰作取的名字,我覺得這個名字的意義遠(yuǎn)遠(yuǎn)超過我們那幅手法粗糙的畫。
我常常在入睡前一直看著那畫,就感覺那些鮮紅鮮紅的血就要滴下來了,然后突然感覺臉上液體滑過的冰涼。
在我回憶著就要進(jìn)入睡眠狀態(tài)的時候,朝北打電話來了,他說他的琴譜在我包里忘拿下。我聽見外面的戰(zhàn)爭并沒有結(jié)束,我捂了捂電話,我說你別上來我拿到樓下給你。
我在被媽媽逼著去學(xué)大提琴的時候認(rèn)識了朝北。因為有一次課間休息我溜出教室在學(xué)校游蕩的時候,碰到了同樣翹課的他,然后我們互相把對方當(dāng)做自己戰(zhàn)爭時的好戰(zhàn)友。到了后來,我們常常是一下父母的自行車,看到父母轉(zhuǎn)身離去,就直接跑到外邊的公園瘋玩,并且在下課之前準(zhǔn)時到門口等著他們來接我們回家。
我的大提琴水平幾個星期過去不見長進(jìn),老師掛電話告訴我母親我?guī)讉€星期以來沒有完整地上過幾節(jié)課。朝北比我要聰明得多,他雖然和我一般瘋玩可是大提琴依舊可以拉得和認(rèn)真上課的小朋友一樣好。這就是為什么他能幸免于難,沒有被老師告狀的原因。
后來媽媽總是把我送到教室門口,等到老師來了才放心離去。
我關(guān)于童年所有的記憶幾乎就是媽媽用自行車載我去學(xué)大提琴,媽媽把我關(guān)在房間里練大提琴。然后終于有一天我的大提琴拉得比朝北還要好。
我拿著琴譜打開房間門,謾罵聲停止,我穿越戰(zhàn)場,他們面面相覷。我打開門,關(guān)上門,謾罵聲繼而響起。
朝北提著琴箱已經(jīng)站在門口了,我突然覺得喉嚨那地方干得不得了,我使勁地咽了咽唾液剛準(zhǔn)備開口說話,屋里傳來玻璃制品砸碎的聲音。我被嚇了一大跳,顫顫縮縮地站在朝北面前。
我說:“我……我,我……”
朝北說:“下去走走吧?!?/p>
他走前面,我跟后面。4層樓,一層有12個臺階,48個臺階。
到了樓下,我發(fā)現(xiàn)我們相對無言。朝北找了一個石凳坐了下來。把琴從琴箱里拿出來。低著頭,摸了摸琴弦,就悠揚地拉了起來。我看著朝北那么認(rèn)真地觸摸琴弦。他的樣子很陶醉。
大提琴的聲音低沉并且悠揚,是種天生憂傷的樂器。我依舊厭煩學(xué)習(xí)大提琴,大提琴只是母親的理想,我只是充當(dāng)了工具。某年某月某日,朝北瘋狂地迷戀上大提琴并且開始很刻苦地學(xué)習(xí)大提琴的時候,他突然開始變得很安靜。那時候開始我就覺得很孤單了,我對大提琴有了一種很深的仇恨。那時候我想得快快長大,長大了就可以不要拉大提琴了,長大了就可以嫁給朝北做他美麗的新娘子,長大了就可以不要和爸爸媽媽住。
日子依舊這樣地過,我始終覺得這樣的生活相當(dāng)齷齪,我必須不斷喋喋不休以證明我仍然在思考。這個夏天我常常能在傍晚的路邊或者提琴課的教室外看到那只黑色的鳥兒,那只黑色的烏鴉!我想起小時候我和朝北一起畫的那幅畫。我看著它拍著翅膀離我遠(yuǎn)去,天邊的晚霞是它的鮮血?!八兴励B都在飛”,多么美妙的句子。
不記得是什么時候了,我只記得那段時間我的話開始變得很少很少,像朝北那樣安靜,我想那大概是夏天就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吧,父母突然很平靜地站在我面前,我以為他們是要和我說他們決定離婚,然后開始爭論我到底該跟誰的問題。
媽媽說:“我和你爸爸想清楚了,這么多年走來也不容易。”
爸爸馬上接話:“日子還是要過的,歹過不如好過,我們以后再也不無謂地爭吵了?!?/p>
他們親密融洽的樣子又給了我狠狠地一擊,我馬上沉下了臉,我麻木地說了聲哦,就轉(zhuǎn)身回了房間。
爸媽離婚,我搬去學(xué)校住,從此不要再碰大提琴,這是我的預(yù)想。我關(guān)上房間門的時候,抬頭看墻頂?shù)哪切┧励B澶血奮飛,我很無奈地提了提嘴角,我發(fā)現(xiàn)那些黑色的鳥兒和我像極了。是誰說過的生活就是自己把自己玩弄,我當(dāng)做是自己甩自己的嘴巴吧。
那以后媽媽像是換了一個人,我也像換了一個人。她說,你要不想學(xué)大提琴,你就不要學(xué)了,媽媽都已經(jīng)想通了,這么多年來,媽把你和你爸都遁太緊了……
她的話沒說完。
我說,大提琴我會繼續(xù)學(xué)下去的。然后我抓上琴箱飛奔了出來,我說:“我學(xué)琴去了,這就去?!?/p>
那天下午事實上并沒有課,我不知道我為什么突然就跑了出來。我提著琴箱走在大街上,沉甸甸地。街上沿街乞討的乞丐很多,他們的表情都很猥瑣。 一個胡子花白的老人在烈日下吹著口琴,他的前面是一個帽子,一個用的支柱者,我徑直向他走去,我掏空了身上的零錢。他抬頭對我笑。像是冬天里的一支火把,在這個燥熱的夏日午后,我覺得很溫暖。
來放錢的帽子。我突然像是看到了精神的支柱者,我徑直向他走去,我掏空了身上的零錢。他抬頭對我笑。像是冬天里的一支火把,在這個燥熱的夏日午后,我覺得很溫暖。
我想,這樣的生活或許應(yīng)該更深刻點。
是自己太膚淺了,還是生活太高深了?
總之,我想,得好好生活了。
可是。想好好學(xué)大提琴那是真話。不知道是想開始拉大提琴了才開始變得安靜,還是變得安靜了才開始想認(rèn)真拉琴。又或者是那個聒噪的夏天已經(jīng)完全過去了,我突然才想起很久沒看到那只黑色的鳥兒了。
秋天到了,天總是黑得快,我和朝北學(xué)完琴的時候天總是很黑了,夏天的那條林陰道已經(jīng)飄滿了葉子。依舊是朝北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腳踩著落葉松軟軟的很舒服。路口分手,我們互相安靜得連聲再會都不會說了。
在我開始認(rèn)真拉大提琴不久后,來年的春天有項全國的演奏比賽,老師推薦我和朝北去。朝北就在這個時候消失了。
我一個人學(xué)完大提琴,就一個人拖著琴箱走在那條鋪滿落葉的路上,那個時候天已經(jīng)很冷了,我記得朝北一直是迷戀深秋的,去年秋天就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一起走在這條路上,我不斷地詛咒這樣絕望的季節(jié),朝北只是安靜地不斷抬頭看空中飄下來的大片樹葉。
秋天就要離開的時候,朝北也消失了。
我每次學(xué)完琴總是先去朝北家,一個人靜靜坐在他家的門口的臺階上,拿出琴坐在琴箱上開始拉《西西里舞曲》。9天后朝北的門開了。他蓬頭垢面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幾乎哭著說:“我爸媽離婚了。”
朝北是個幸福的孩子,我從小就很羨慕他,我覺得有的人天生生下來身上就注定是要閃光的。朝北便是。富裕的家庭,和睦恩愛的父母,所有的一切在那時的我看來多么地遙不可及??墒蔷褪沁@樣:我的父母宣布停戰(zhàn),而朝北的父母居然毫無預(yù)兆地說要離婚。
我看著朝北紅腫的眼睛,他一直喃喃地說怎么辦怎么辦。我突然才發(fā)現(xiàn)朝北一直就沒有我想像中的堅強。我心里默念著:朝北朝北,我的朝北哪去了。那個時候的一瞬,我突然覺得自己得擔(dān)負(fù)起一切了。
冬天來了,我開始很努力地拉琴,準(zhǔn)備來年春天的全國比賽。朝北的眼神開始變得飄忽不定,在訓(xùn)練的時候常常摁錯弦。老師一直考慮著要把朝北換掉,我哀求老師,我說你再給他一個禮拜的時間,就一個禮拜。老師口頭上答應(yīng)了,可我知道,他叫來了班里的另一個學(xué)生,秘密地訓(xùn)練他。
那年冬天不太冷,似乎還沒有秋天冷,讓人感覺春天一直就不遠(yuǎn)。
那天我們一起回家的時候。在路邊的草叢堆中發(fā)現(xiàn)那只黑色的鳥兒的尸體,它凍死在這個冬天。朝北蹲在地上一直凝望著那只鳥兒。
“朝北,還記得那個‘所有死鳥都在飛’嗎?”
他停頓了一會兒:“記得。所有的死鳥都是奮力澶血飛翔。”
朝北很聰明,他立刻明白我的意思了,他睜大眼睛轉(zhuǎn)身看著我。
這樣的生活應(yīng)該深刻,深刻,再深刻些。
以后的日子,朝北開始拼了命地練琴,一方面,他父母的離婚手續(xù)也在進(jìn)行著。老師最終把名額定了下來,我和朝北。
春天來的時候,我們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像是沉睡了一個冬天。我和朝北去了那座大城市參加了比賽。那天我們的演奏出色極了,臺下掌聲轟鳴,謝幕的時候,我偷偷看了一眼朝北,他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
最后我們得了第二名。
回到原先的城市,一切都沒有變,街上的行人依舊忙碌,我們依舊來回走在那條小路上,我房間頭頂上的那些死鳥依舊奮力飛翔,THOM依舊沒有停止歌唱著。
那天去學(xué)校向老師道謝回家的路上,我突然又在那座紅磚矮平房的屋檐上看到那種黑色的鳥兒,很聒噪地在叫著。
我轉(zhuǎn)回頭望著微傲發(fā)汗的朝北說:“你看,夏天又到了?!?/p>
他抬手擦了擦汗,笑著說:“夏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