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芝似乎已習(xí)慣了那個半山上的小亭子,他和莘菊英天天都要在那里品茶聊天,有時也會無聲的并坐在那棵相思樹下的大青石上,常常的一坐就是老半天。
四十年光陰,一萬四千六百多個日夜,怎么轉(zhuǎn)眼間說沒了就沒了,怎么消磨的,實在讓人難以置信。太快了!快得就像從小藺村出發(fā)往西到二十里外的丹陽縣城里逛了一趟,或是去了一下距離不足五百米遠(yuǎn)近的前艾廟鎮(zhèn)上,或是到屋后的菜地里采了棵鮮嫩的小青菜,或是兩只腳剛從門外踏進門里來。
意外的相遇讓他們四目相向,良久無語。是驚,是喜,什么也說不上。四十年矣,再不是當(dāng)年的小伙子,姑娘了!
他叫藺芝,村上人都叫他胖子,雖然他一點也不胖。娘說,小時候他還真就是胖,肉滾滾的不知有多好玩。
她叫莘菊英,又叫菊菊,她一起的小姐妹都這么叫,他也就在后面跟著她們這么叫。
莘菊英住在常州城南的一個小區(qū)里。小區(qū)里有個小花園,小花園里有個小亭子,二年前她老伴去世后,她一早一晚都喜歡到這里來坐坐。那一天驀然看見了他,她就像是遭了電擊,一下就怔住了。怎么……怎么會是他?他不是在丹陽的前艾,前艾的小藺村嗎?可不是他又能是誰呢?那個走相,重重的腳步,她太熟悉了。這么多年了,還是那樣子,一路走來,地動山搖,她一眼就能感覺到。她終于止不住叫起來:“藺芝,胖子!……”一如四十年前她十八歲做姑娘的時候,又是名字又是綽號的胡亂上,直率,個性。他嚇了一跳。這是她的聲音嗎?他有些難為情。
他站在一棵樹下,探著頭朝四下里望。那是棵纏體繞枝的相思樹,她晨練時每每都要在那里作深呼吸,那下邊有一塊供游人歇腳的大青石,此刻,他已坐在了那上頭。很快,一聲久違了的呼喊就到了她的耳朵里:菊菊!……她又嚇了一跳。真的,竟然就是他!
兩個人說不清有多少話要說,卻什么話也沒有說。只默默的到亭子里坐下來。又無聲的對視了好一會兒,他告訴她,他兒子工作就在這城里,小區(qū)的房子是早幾年買的,價錢比現(xiàn)在要少一半,很便宜,一個月前他兒子軟磨硬纏他沒了法,只好告別了他整整生活了六十年的小藺村到這里來。準(zhǔn)備再過個十來天就回丹陽了。她詫異道:不長住嗎?他道,這一次來就是長住的,可……他指了指四周的樓房。看看,這懸崖峭壁,誰吃得消,人就像在桶里面,小藺村多廣野,多舒服,一眼望出去十萬八千里,多爽快!莘菊英哈哈撫掌道:會吹了,學(xué)會吹了。他愣了一下,隨之也嘿嘿的笑起來。
莘菊英是家里的大孩子,她底下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小弟弟,她聰穎好學(xué)也愛學(xué),但父親去世后,家里的境況己不允許她再學(xué),正好這時上山下鄉(xiāng)了。她就作為知青從常州來到了丹陽縣前艾鄉(xiāng)小藺村,藺芝一眼就喜歡上了她。
他是村里的會計,是共青團大隊支部副書記,會寫毛筆,會畫畫,村上他寫的那塊大黑板報,紅紅綠綠的只要一出來,面前馬上就會圍滿了人,莘菊英有一天情不自禁的和她的小姐妹說:這胖子,倒還真看不出。小姐妹們都瞪大眼睛看著她,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很快的她和藺芝的接觸就多起來,距離也迅速的近起來。如果那一天藺芝有事外出一整天都沒看到他,她心里就會莫名的空起來,就連藺芝咚咚的走路聲,她也老遠(yuǎn)的就能聽出來。
小藺村隊里有五頭牛,由隊里的男女勞動力輪流放。附近早已沒有只長草的空閑地,只有一里多路外還有一塊不算太大的小荒坡,那是廢窯址,上上下下有很多破磚頭爛瓦片,所以才沒有變成種糧食的田,所以才成了草們神氣的世界。這是個很不錯的放牛的好地方,牛繩一丟,牛自由了,人也自由了,但人們都嫌這里遠(yuǎn),很難得有誰到這里來。
這一天,正好藺芝、莘菊英都輪上了,他們各自牽著自己放的那頭牛,前腳后腳,不約而同的都來到了這里。
莘菊英把一件塑料雨衣鋪到草坡上,就舒舒服服的在上面坐下了。她指了指身旁空著的位子向藺芝道:“胖子,過來!”口氣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的。藺芝傻了,一直卜卜不停的心里更加卜卜了起來。他是很喜歡放牛的,因為活兒輕松有趣工分照記,牛繩一丟,還有工夫可以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每逢這一天,他都會把口琴、洞簫或書或自己的寫生小本子帶出來。今天,他早早的就來到了這里,帶露水的草牛吃了長膘,他一曲長長的梅花三弄洞簫后,就見莘菊英牽著她牛也到了。他一見心跳就加快了,她怎么也今天放牛呢,她怎么也會到這里來呢?他又興奮又不安,老天爺對他太照應(yīng)了,這是多好的機會啊!今天可不能再錯過了。他心里發(fā)抖,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她身旁去,把他郁積心頭的好多話全向她倒出來,然他仍然忐忑著,他仍然不敢由著自己心里來。
莘菊英任情的笑起來。他知道她這是笑他的,又窘又喜,就一抬腿來到她身旁坐下去,誰知沒留神,腳下一滑竟仰面朝天躺下了。
忽然,他臉上癢癢的毛絨絨的似乎有東西,鼻子里還有一股幽幽的非常好聞的香水味,眼睛瞇開了一條縫,就見莘菊英正用一根蓬蓬松的狗尾巴草在他臉上撓,香水味是她身上的,他一下子眼睛就睜大了,臉上也火一樣的燒起來。
這時,天色忽地大變,大風(fēng)拔木,雷電交加,天地間昏昏然如晦如冥,不一會就噼噼啪啪又是冰雹又是雨的亂下起來。兩只牛丟下他們自顧自瘋了一樣的往回跑,他倆也合頂著個雨衣,躲到了那個還沒有完全坍塌干凈的破窯洞里。莘菊英緊緊的依偎在藺芝胸前,望著外邊攪成一團的渾沌世界顫聲道:這……鬼天氣,太嚇人了。藺芝呼吸急促,少女身上的氣息讓他頭暈?zāi)垦?,不能自已。他低下頭飛快的在莘菊英額上急切的吻起來,莘菊英臉漲得血紅。咚咚咚的拳頭擂鼓似的在他寬厚的胸脯上擂起來,隨之兩個人就死死的抱住了,親親的親親的久久沒松開。窯外的雷電雨雹似乎不存在了,天地間已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后來藺芝問莘菊英,那一天你怎么就知道帶雨衣?莘菊英哈哈哈笑道:大喇叭隔夜不是說了嗎?你兩個耳朵下酒了嗎?藺芝不好意思的也笑起來,那晚村上的大喇叭里是說了,只是他沒有往心里去,早上見太陽那么好,他就更不在意,干脆忘記了。
藺芝又犯瘧疾了,他每年都要犯一次,每一次還都是這時候,很準(zhǔn),不吃藥也不看醫(yī)生,餓一餓,三五天,七八天就好了。村上人叫半天發(fā)一次的是半日頭一天發(fā)一次是三日頭,一冷一熱的很傷人。幾天下來,藺芝就像剝了一層殼,又虛又弱又黃又瘦的,神奇的是他真的又好了,可以下地走走了。莘菊英天天都要來看他,見他已可以下地了很高興,就特地給他做了碗蛋炒飯,蛋炒飯油黃黃,香噴噴的,藺芝三口二口碗底就朝天了,然碗底朝天了不一會,藺芝的冷熱就又發(fā)作了,原來是雞蛋的原因,得瘧疾的人碰都不能碰,將好未好時更不能挨,可惜兩個年輕人不知道,莘菊英還滿以為有營養(yǎng)可以補身子。
莘菊英坐在藺芝的床邊痛苦的看著他,藺芝張著嘴似乎要對她說什么,可牙齒打架,我……我了幾次什么也沒說成,莘菊英哽咽著抓起了他的手,把它緊緊的貼在了自己的臉上。
他們的事很快在村上傳開了,有高興的,有不高興的,有說好的,有說不好的,話很多。有一次莘菊英問藺芝:男女間有真的友誼嗎?藺芝想也沒想就說道:這是當(dāng)然的。為什么?莘菊英接著問。藺芝道:有的人道德情操高尚,為了人生追求,為了理想信仰,純真的友誼可以伴隨一輩子,有家庭也好,沒家庭也好,這樣的例子古今中外有很多。反過來,有的人只是拿友誼做幌子,目的就是赤裸裸的兩個字:“私欲”。精彩太精彩了!莘菊英止不住喝起了彩。她似乎對藺芝的話很興趣,又繼續(xù)問起來,那么愛情呢?男女間有真的愛情嗎?藺芝愣了,他不知道莘菊英今天怎么了。
莘菊英撫掌大笑道:不知道了吧!我來替你說:有的人端著碗里的望著鍋里的,有的人口是心非腳踩兩只船,有的人……她忽然停住了不再往下說,眼睛里淚珠晶晶的。藺芝懵了,但隨之馬上就恍然了。他神色慘然的道:你知道我娘食道癌已沒法了,家里要我趕緊定個親,好讓她安心地走,我不愿意又沒辦法。我向他們看好的那個姑娘說了我重病在床的娘,說了我惶急的家人,說了一個常州來的女知青。那姑娘聽我說完了就哭了,哭完了就和我一起假戲真唱了。娘似乎對她很滿意,我的心里卻如刀絞:因為這一切都是假的啊!那個好心的姑娘,我又該怎樣去謝人家呢?說著他眼淚就止不住直滾下來。
二天后,藺芝的娘就去世了。
這一年,前艾廟鎮(zhèn)上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情,不知是誰在一只空火柴盒的毛主席語錄上涂了些什么丟在路旁被人發(fā)現(xiàn)了??h革委會成立了專案組,駐扎在前艾中學(xué)里限期破案。一天,藺芝也被“請”到了那里,一個姓朱的說是專案組長的說他破壞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破壞了中央××號文件!又說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yīng)當(dāng)剝?nèi)?,隱瞞是不能持久的,總有一天會暴露出來。說著就指了指桌上的一只茶缸道:你看,這只茶缸現(xiàn)在就在這里,你總不能說沒有吧!藺芝弄不清發(fā)生了什么事,不明白姓朱的在說什么,不過拿茶缸做比喻有點意思,就順口道,如果桌子上沒有茶缸呢,你總不能說有吧?姓朱的一聽通的一拳就擂到了桌子上,茶缸受了驚,很不高興的跳起來在桌子上滾了滾就當(dāng)啷一聲掉到了地下,桌子上真的沒有茶缸了。藺芝望了望姓朱的,又指了指桌上道:你看,沒有了。姓朱的怒不可遏,吼道:狡辯,反了你了!這一晚藺芝沒回去,他和那些早先關(guān)在中學(xué)里的死活不肯東西被沒收的小商小販們一起被關(guān)進了一間黑屋子。
第二天他早飯一碗,中飯一碗,半饑不飽的吃了兩頓稀飯?zhí)}卜干后就回家了。他莫名其妙的去,又莫名其妙的回,專案組始終沒告訴他為什么。到家后才知道,原來是有人告發(fā)他和莘菊英關(guān)系不正常,已經(jīng)墮過了一個胎,這時候,女知識青年是高壓線,不管她們愿意不愿意,男的都得被重處。
誰也想不到莘菊英會去找姓朱的,她說姓朱的是搞迫害,要他澄清事實,恢復(fù)名譽,公開賠禮道歉,并承擔(dān)由此而引起的所有一切后果。否則就到南京,到中央去。她義正詞嚴(yán),聲淚俱下,姓朱的目瞪口呆,好半天都沒回過神來。他一面讓人放了藺芝,一面把那告發(fā)的找來問究竟。告發(fā)的先腳剛到,他老婆后腳就來了,他老婆揭發(fā)他偷雞摸狗長年和一個不正經(jīng)的女人搞破鞋,有一次還被莘菊英刷了二個耳刮子,堅決要求專案組管一管,姓朱的氣得半死,把告發(fā)的在中學(xué)里關(guān)了一個多月。
莘菊英不久就回常州了,回常州后不久就嫁人了。這一切都是她母親精心設(shè)計的,她早就知道了女兒在丹陽的事,但她卻裝作沒事人一樣,只悄悄的為她出嫁做好了準(zhǔn)備,耐心而又焦急的等著她回去。她回去發(fā)現(xiàn)后已什么都晚了。母親威嚴(yán)而又哀怨的目光解除了她所有可能反抗的心理武裝。她傷心欲絕,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呼喊著藺芝,一邊卻又乖又聽話的任由她母親安排。出門時她母親哭得很傷心,她卻只淡淡的笑了笑。
成家后她一直都沒有生,后來就抱養(yǎng)了一個小女孩,小女孩長大嫁人后,只逢年過節(jié)的回來看一看。
藺芝后來也成家了,女的就是和他假戲真唱的那姑娘,二年后他們就添了個大胖小男孩,三十五歲那一年一場大病女的去世后,他就一直沒再娶,直到孩子上大學(xué),工作,到現(xiàn)在。
兩家的孩子都知道了他們過去的事,感慨之余很想讓他們到一起走完這人生最后的路,可他們總是說不急。
藺芝后來并沒有真的回丹陽,有時回一趟也是匆匆的,不匆匆的那一次是因為和莘菊英兩個人。村上人都紛紛跑來看,這家請那家留的他們一呆就是十多天。藺芝似乎已習(xí)慣了那個半山上的小亭子,他和莘菊英天天都要在那里品茶聊天,有時也會無聲的并坐在那棵相思樹下的大青石上,常常的一坐就是老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