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梨木版

古鎮(zhèn)補丁巷有戶人家，只有母子二人相依為命。母親叫阿巧，街坊尊稱巧大娘，居家燒飯干雜務(wù)。兒子二楞性情爽直，是個聰明、厚誠的好小伙。因為文化低，只能靠渾身勁力，在長途汽車站給人扛包裝貨馱行李。

古鎮(zhèn)補丁巷有戶人家，只有母子二人相依為命。母親叫阿巧，街坊尊稱巧大娘，居家燒飯干雜務(wù)。兒子二楞性情爽直，是個聰明、厚誠的好小伙。因為文化低，只能靠渾身勁力，在長途汽車站給人扛包裝貨馱行李。

二楞的爹死得早。那年那月那日，二楞正鉆在娘懷吃奶，紅衛(wèi)兵們闖進了院門。口號震天響，標語四下貼，批判二楞爹開的“祥記印坊”是黑店，專門宣傳封建迷信、傳播四舊思想，說二楞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牛鬼蛇神。結(jié)果，一塊塊手工木畫版被砸得粉碎，一摞摞版印年畫丟進了火堆里，只見烈焰升騰黑煙沖天。二楞爹翻滾在塵土中，身上踏上去無數(shù)只腳……

小院死寂時，二楞爹蘇醒過來。他鼻嘴噴出鮮血，強忍劇疼，顫巍巍地伸出手來指向了廚房：“案……案板!保護好!”巧大娘急忙抱住，不解地連連點頭：“中!中!”又急忙低頭看，不由哇地一聲慘叫——只見丈夫腦袋軟耷耷一垂，死在了自己的懷里。

事后，巧大娘細細端詳案板，才發(fā)現(xiàn)是祖?zhèn)鞫睦婺井嫲??？堂姹徽煞蛴媚拘继钸M，平了凸凹，又釘上了一層木板，架在灶臺上，擱上菜刀和蘿卜白菜，才躲過了這場劫難!

這天，巧大娘將二楞喊到了面前，指指桌上的案板：“兒呀，幫娘把這層木板撬開吧!”二楞驚詫不已：“打兒記事，從沒見娘搟面切菜用過它!如此愛惜的家什，竟要撬開來!”娘微微一笑：“這是祖?zhèn)鞯膶?，自然舍不得?兒細心輕輕地撬吧!”望望娘一副鄭重的表情，二楞便按娘手指的導(dǎo)引，小心翼翼地運動起扳手。片刻工夫，木板脫落了。二楞瞅瞅，不由灑然笑起：“兒琢磨咱家窮得叮當響，難能有寶!”

娘長嘆一聲：“這是你爹用性命護下來的東西，上面留有老祖宗精雕細刻的手藝，而這鐘馗打鬼的畫樣，不是尋常人畫的，畫人是明末民族英雄史可法呀!”

原來，當年多爾袞在漢奸吳三桂的引領(lǐng)下，統(tǒng)領(lǐng)十萬大軍揮師南下，攻進了北京城。其時，祥符義士史可法親率義勇百人，潛來北地中原，解救了潞王，準備擁立其南京稱帝，期冀中興光復(fù)天下。不料南返途中，遭遇清兵追殺。史可法率眾拼死抵抗，掩護潞王突圍。最后，全軍覆沒，只身一人負傷昏死過去。是二楞的祖上將史可法背回家中，搶救過來。一段養(yǎng)歇后，史可法在祖上的幫助下，順利地南返了南京，當上了兵部尚書兼東閣學(xué)士，后戰(zhàn)死在揚州城上。這幅鐘馗打鬼的畫，就是他調(diào)養(yǎng)身體時，畫在一塊梨木板上的。老祖宗珍惜無比，就依樣畫葫蘆，刻制出了畫版，傳承于今，已足足四百年光景了!

聽娘講述過，二楞驚喜得雙手一拍：“如此說來，這是個古董呢!值大錢啦!”娘眉頭緊鎖，喝道：“兒千萬不要打歪主意!賣古董不長久，靠勞動才能久長!”說著，端來墨汁、清水和磙子，兩袖一挽，操作起來。

只見娘先在木版上刷上墨汁，晾上片刻，然后嘴噙一口清水往空一噴，旋即，隨著噗地一聲脆響，空中彌漫起一片極細密的水珠，如霧一般輕輕落下來，罩在了畫版上。接著，娘取過一張宣紙往版上壓模，再用磙子穩(wěn)穩(wěn)一軋，最后，兩指一掀，一張印制好的年畫就平平展展地攤在了桌上。

二楞舌頭一伸：“娘的手腳真麻利，好手藝哇!”娘搖頭笑笑：“你爹才得了真?zhèn)髂?只消兩分鐘就能印制一幅木版畫。我給他搭幫，只能算個小伙計!”二楞忽地想到了什么，問：“娘，既然咱這古董不賣，你拿出來干啥?”娘聽了，不由嗔道：“真是個憨貨!娘從電視上知曉，如今改革開放以來，傳統(tǒng)文化都發(fā)揚光大啦!北方的楊柳青、南方的桃花塢，都恢復(fù)了生產(chǎn)。連來旅游的老外都慕名前去，爭相購買呢!”

二楞恍然大悟：“哦，娘是讓兒撿起祖?zhèn)鞯氖炙嚕瑒趧又赂谎?”

從此，專心看娘的操作方法，聽娘講述技術(shù)要領(lǐng)，二楞認真踏實地學(xué)起印制手藝。由于年青腦瓜靈，又勤學(xué)苦練，不過兩月時間，便能夠單獨操作了。

雖說古鎮(zhèn)不大，但二楞只在客車站聚有人氣，環(huán)境也熟悉。于是，他便在站前廣場展開張折疊床，抻塊塑料布，把印制好的年畫往上面一摞摞鋪開，靜等顧客湊到攤前來。

從早晨到中午，從中午到傍晚，除了司機售票員等一干熟人前來觀看說笑，并無什么顧客掏錢購買。一連幾天，二楞生意十分清淡。

二楞開始坐立不安起來，這勢頭弄下去，日日無進項，拿啥給娘買米面?搔頭想想，干脆把攤子冷落一撂，仍然到站臺里扛起大包。

誰知有天中午，破天荒有了顧客。是位戴眼鏡的女青年，顯得斯文嫻靜。她先是一臉驚疑地認真審視年畫，最終竟然買下了十幅，邊看邊走，登上了開往省城的長途汽車。

時過兩日，二楞正在卸貨，幾個人朝他走來。買畫的女青年指著他驚喜叫道，是他!就是這個小伙子!二楞望著這幾個陌生人一下子發(fā)了呆。一個人穿戴不凡、氣宇軒昂，還有一個人扛著攝像機。乖乖，找尋我個窮小子干啥?

為首的老者一頭銀發(fā)，伸出雙手來與二楞握：“小伙子，怎不見你的年畫呢?”二楞不知所措連連點頭答：“天陰下細雨，今日沒出攤!”老者和藹地問：“能讓我們參觀一下你年畫的印版嗎？”

二楞爽快一笑：“中!家離這兒不遠!”

聽過巧大娘的介紹，盯起眼前的梨木印版，老者目光熾熱如焰。他驚喜長嘆：“沒錯，是東閣學(xué)士史可法的真跡!刻鑿的也特精致，完全保留了原畫的風(fēng)格和特征!”說著，手指輕輕指點，“大家看看，這個鐘馗的形象多么飽滿，粗獷豪放。其他人物、景物也十分豐富傳神!鐘馗剛直不阿、憤恨的表情和鬼魅的猙獰、猥瑣，表現(xiàn)出史學(xué)士當時面對破碎山河的復(fù)雜心情。尤其獨特的是——這下面有一行史可法的落款。在我國南北年畫的印版中，從無作者的姓名題字，此可謂珍品矣!”

巧大娘悲凄一嘆：“看來，丈夫死得值啦!”

眾人聽了，百感交加，皆唏噓不已。

最后，老者輕撫畫版，語重心長地說：“希望你母子二人千萬要保護好它!千萬別賣給古董商和外國游客!”又遺憾地輕嘆一聲，“只是長久使用，會磨損消耗壞的……”

巧大娘聽了，身子一激凌，沉默地點了點頭。良久，陷入了沉思。

送走了客人，巧大娘翻箱倒柜，取出錘、鑿、銼、刀一應(yīng)工具，語氣堅定地對二楞說：“去，去梨園村選塊上乘木料來。娘的手藝雖說生疏了，但還能慢慢干!”二楞不解：“娘要干啥?”娘答道：“仿照著做個新木版!”

不久，各家傳媒紛紛作出報導(dǎo)，民俗學(xué)專家蘇明教授尋訪出古畫版的消息傳播開來。于是，二楞母子名聲大噪，原本無人問津的年畫，成了搶手貨。城里人買回去裱裝一番，掛在客廳、書房，附庸風(fēng)雅當成藝術(shù)品。

幸虧巧大娘日夜趕制出來新畫版，才算應(yīng)了急。望著一個個買畫人樂滋滋離去的背影，二楞由衷贊嘆：“娘的手藝真好，仿制的竟然亂了真!”

巧大娘疲憊不堪地靠坐在椅中，削瘦臉上浮出淡淡的苦笑：“唉，為保護古版，這也是無奈的事，娘是用盡心力了!”又盯住二楞，語氣沉重，“怕是燒了一宿炕，天亮沒睡上啊!”

二楞疑惑不解：“娘這話啥意思?”

巧大娘語重心長地說：“樹大招風(fēng)。到如今才掙下幾萬元，還不夠你娶媳婦。怕賊眼紅惦記咱家啊!”二楞大大咧咧一揮手：“娘多慮啦!”

誰知巧大娘一語成讖，在一個風(fēng)雨之夜，真?zhèn)€有毛賊潛進了家門。天亮后，母子二人一檢點，別物尚在，畫版卻無影無蹤了!

二楞火急火燎地問：“娘呀，古版呢?古版呢?”娘只是垂頭沉思不言語。末了，抬頭輕語：“兒呀，從明天起，你仍去客運站攬活干吧!家中尚有古版印畫百來張，物以稀為貴，總能尋個大買家兌了出去。不耽誤兒成家立業(yè)娶媳婦!”

二楞是個孝子，自然聽娘囑咐，又返回客運站干起了老營生。誰知腳步沉重地下班后，發(fā)現(xiàn)娘正在院中氣喘吁吁干著木匠活。便急躁地問：“娘忙活啥呀?歇歇氣別累壞了身子!”娘擦擦額上虛汗：“防賊做個門，娘睡的套間只掛條門簾，不安全!”

聽了娘的話，二楞忙伸手去搶活計。巧大娘嗔怒地喝道：“你別插手!干了一天累活只管歇息去!”

門，終于做好了，安裝在木框上去。安裝時，二楞覺得沉甸甸的，心里不由踏實起來。毛賊如敢再來，娘能安全保身，自己一身壯勁，管保打他個半死!

可憐做門辛苦，巧大娘勞累加風(fēng)寒，一病不起，臥床喘息了。正當二楞給娘喂湯藥時，警察們扛著新畫版走進了家門。

聽過抓獲小偷的敘述，巧大娘欣喜萬分地坐起了身子，感激萬分地向警察伸出雙手。誰知剛剛啟口道謝，一口痰涌了上來，老人家霎時面如死灰，昏厥了過去……

“娘!娘!”二楞聲嘶力竭地緊摟娘身，大聲呼喚起來。良久，娘的兩眼突地閃起光亮，她費盡全力，伸出手指：“門!門!保護好!”說過，身子一挺，兩目緊閉，生命逝去了。

二楞悲憤欲絕地大哭起來。突地，他挺立起身軀，跨開大步走向了新做的門扇。娘的!都是因為制作這扇門，累垮了我的娘!娘死了，要它還有何用場!

二楞飛起一腳，朝門扇狠狠跺去。只聽“咣”地一聲震耳響，門扇被跺出一個大洞。突兀間，二楞呆呆傻傻地僵立了。他定睛細看，再看。最后，嚎哭一聲：“我的娘!我的親娘啊!”

原來，兩扇門板中嵌夾著東西，正是那塊祖?zhèn)鞯睦婺井嫲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