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書很少,要說哪本書對我影響大,還真說不上來。只能說說一度吸引過我的書。上高中的時候,我讀過俄國作家魏列薩耶夫?qū)懙摹豆昀硎窃趺磳懽鞯摹罚鲜€翻譯,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作者介紹果戈理如何搜集材料,如何修改手稿,如何傾聽別人的意見等等,我讀得津津有味。果戈理談到他的創(chuàng)作過程:
先把想到的一切都不假思索地寫下來,雖然可能寫得不好,廢話過多,但一定要把一切都寫下來,然后就把這個筆記本忘掉吧。此后,經(jīng)過一個月、兩個月,有時要更長些(聽其自然好了),再拿出所寫的東西重讀一遍:您便會發(fā)現(xiàn),有許多地方寫得不是那么回事,有許多多余的地方,而又缺少了某些東西。您就在稿紙旁邊修改吧,做記號吧,然后再把筆記本丟開。下次再讀它的時候,紙邊上還會出現(xiàn)新的記號,如果地方不夠了,就拿一塊紙粘在旁邊。等到所有的地方都這樣寫滿,您親自把筆記本謄寫一遍。這時將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新的領(lǐng)悟、剪裁、補充,文筆也隨之洗練。在先前的文字中會跳出一些新詞,而這些詞用在那些地方再恰當不過了,可不知為什么當初卻想不出來。您再放下筆記本。去旅行吧,去散心吧,什么事也別干或者另外寫別的東西吧。到一定的時候又會想起丟下的筆記本來。取出它來,重讀一遍,然后再用同樣的方法修改它,等到再把它涂抹得一塌糊涂的時候,再親自謄清。您這時便會發(fā)現(xiàn),隨著文筆的堅實,句子的優(yōu)美和凝練,您的手仿佛也堅實起來;下筆的時候更加自信和果敢了。照我看來要這樣做八次。對某些人可能需要減少,而對另一些人則還需要增多。我是做八次。只有經(jīng)過八次,并且要親自謄清后,作品在藝術(shù)上才算最終完成,才能達到創(chuàng)作上的頂峰。繼續(xù)修改也許反而壞事,就像畫家們說的畫糊涂了。當然,經(jīng)常遵循這種規(guī)則是不可能的,難以辦到的。我說的是理想。人總歸是人,而不是機器。
果戈理不喜歡聽崇拜者的贊揚,而渴望不喜歡他作品的人的嚴厲批評。他把《死魂靈》第二卷中的幾章讀給當過莫斯科省長的大官吏聽。朋友告訴果戈理,這位大官吏對文學一竅不通,看不上果戈理,認為他毫無才華。果戈理聽了微微一笑,說道:
……至于他不喜歡我的作品我早就知道,可我尊敬他,并且早就認識他。我把自己的作品讀給他聽,就是因為他不喜歡它們,對它們抱有成見。讀給您或者另一位不論我寫什么都一味贊揚的人聽有什么好處呢?你們,先生們,事先就對我存有偏愛,已經(jīng)做好思想準備,認為我的作品中一切都盡善盡美。你們極少給我提出過中肯的、嚴格的意見,可他聽我讀的時候卻專門挑毛病,批評起來又嚴厲無情,有時還非常精辟。他作為一個社交界的人,一個富有實際經(jīng)驗而對文學一竅不通的人,有時當然免不了胡說八道,但有時提的意見我卻可以采用。讀給這些聰明的、非文學界的審判官們聽,對我恰恰是有益的。我是根據(jù)我的作品對不大讀小說的人所產(chǎn)生的印象來判斷它們的價值的。如果他們發(fā)笑了,那就真正可笑,如果他們被感動了,那就真正感人。因為他們坐下來聽我朗讀的時候,是絕對不準備發(fā)笑,不準備受感動,不準備贊美的。
果戈理從不深入生活,創(chuàng)作材料多半或是朋友們提供的,或是在與人談話中“竊聽”的。普希金深知果戈理“竊聽”的本領(lǐng),所以在他面前說話格外小心,但仍不止一次被果戈理“竊聽”過。《狄康卡近鄉(xiāng)夜話》的素材則來自他母親。果戈理在給母親的信中寫道:
我求求您,最敬愛的媽媽,我善良的守護天使,請您為我多多費心。您具有敏銳的觀察力,熟悉咱們小俄羅斯的風土人情,因此我知道您不會拒絕寫信告訴我。這對我太需要了。下一封信中請您替我描寫一下鄉(xiāng)村教堂差役的全套服裝,從上衣到靴子,并注明它們在最頑固的、最古老的、最守舊的小俄羅斯人那里的叫法,也請列出咱們鄉(xiāng)村姑娘穿的連衣裙各部分的名稱,一根綢帶也別漏掉。還有現(xiàn)時結(jié)過婚的女人和農(nóng)夫服裝的名稱。第二條:哥薩克統(tǒng)帥以前服裝的準確名稱。您記得吧,有一次我們在教堂里看見一個姑娘就是這種裝束。這些事可以向老鄉(xiāng)親們打聽。再詳盡地描寫一下婚禮,別漏掉最小的細節(jié)。再對圣誕節(jié)祝歌、伊萬·庫帕拉節(jié)和水仙女寫上幾句。如果還有別的精靈和家神,也盡量寫得詳細點,同時寫上它們的名字和故事。純樸的人民之間流傳著許多迷信傳說、駭人的故事、各種笑話以及其它等等。我對這些都非常感興趣。
果戈理的這些話讓我感到新奇,所以印象特別深。
這本書我讀過幾遍,但有些地方仍無法理解。比如,“……在蒼白的,甲狀腺的萎縮的幻想上面,果戈理走過了他的一生。”“甲狀腺萎縮的幻想”是什么樣的幻想?怎么也想象不出來?!端阑觎`》里的人物明明是一群面目可憎的地主,果戈理怎么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稱為英雄呢?學俄語后才明白譯者把多義詞弄混了,把“人物”誤譯為“英雄”。這本書是孟十還先生1936年翻譯的,那時工具書少,能從俄文直接翻譯的人更少,我們不能責怪先行者。1978年我從戈寶權(quán)先生那里借到原文,并重譯了這本書,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1980年至1982年兩年間印了5版,可見有不少同好。其實1935年魯迅在《不應(yīng)該那么寫》就推薦過這本書,只是我那時不知道罷了。1998年遼寧教育出版社又印了一版,可見至今仍有讀者。2006年臺灣大象文化出版社也出版我的譯文,可見臺灣也有讀者。
也是在上高中的時候,讀了果戈理的第二本小說集《密爾格拉得》。我完全被小說吸引住了,果戈理的幽默諷刺給我?guī)頍o比的快樂。記得在協(xié)和醫(yī)院看病等叫號的時候,我正讀《兩個伊凡的吵架》,竟沒聽見叫我。兩個地主,胖伊凡和瘦伊凡,他們原是鄰居好友,一天,為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起來,胖伊凡罵瘦伊凡是“公鵝”,兩人為此反目成仇,對簿公堂,傾家蕩產(chǎn),打了10年官司。果戈理通過對兩位伊凡的描繪,展現(xiàn)出19世紀的俄國社會,并在結(jié)尾處喊出:“諸位,這世上真是沉悶??!”比初中的時候讀老舍的《趙子曰》和《老張的哲學》開心多了。今天,我已過了古稀之年,已沒有重讀《趙子曰》和《老張的哲學》愿望,可果戈理的小說仍然讀得下去。上世紀80年代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滿濤先生等人翻譯的《果戈理選集》。滿濤先生的譯文令我折服。我曾翻譯過果戈理的小說《肖像》,譯好后對照滿濤先生的譯文校改,獲益良多。1990年5月我應(yīng)邀到烏克蘭參加舍甫琴柯的紀念活動,順便訪問了位于狄康卡市附近的密爾格拉得鎮(zhèn)。時間在這里似乎凝固了,今日密爾格拉得與果戈理筆下的密爾格拉得沒有多大區(qū)別。一進小鎮(zhèn),一群鵝便大搖大擺地向我們迎面走來。我們在一位烏克蘭朋友家吃飯,主人招待客人的用語也同果戈理小說中的一樣,令我驚異不已。不朽的果戈理。今天讀他的小說的人少了,我覺得很多人都應(yīng)當讀讀他的作品。起碼想把集會主持得生動一點的主持人應(yīng)當讀一讀,學習如何分辨插科打諢與真正的幽默,免得出洋相。
1957年秋天我光榮下放到農(nóng)村勞動鍛煉。先修水庫,后大煉鋼鐵,都是強體力勞動。每天一早出工,天黑下工。農(nóng)民沒有時間概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單調(diào)得要命。我隨身帶了一本龍榆生編選的《唐宋名家詞選》。這本書充實了我的生活。此前我只讀過一點點詩詞,能背的更少?,F(xiàn)在每天讀,一年半期間,從李白的第一闋菩薩蠻一直讀到吳文英和蔣捷的詞。還背誦自己喜愛的詞。晚上在煤油燈下背一闋,第二天干活時默背。一邊擔土一邊背誦。身在荒瘠的北方,心飛向明媚的江南?!敖虾?,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勞動鍛煉與以后的四清運動不同,讀書領(lǐng)隊不管,農(nóng)民當然更不管。不僅不管,還可以與一同下放的教師討論,這對我極有幫助。下放在同一個村里的有中文系和歷史系的教師,我不懂的地方就問他們。我與其中幾位成為朋友,至今往來不斷。我偏愛婉約派的詞,特別喜歡晏幾道和柳永等人的詞。盡管勞動繁重,但生活充實,覺得沒白白浪費時間。我對詩詞的興趣是從那時候培養(yǎng)起來的。有的詞雖背下來了,但沒有全懂,對詞的意境體會得不深。比如溫庭筠的《菩薩蠻》的頭兩句:“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怎么也看不懂。大約在1961年,上?!段膮R報》上發(fā)表過夏承燾先生的《唐宋詞欣賞》,一段段的,有一篇專門解釋過這闋詞。我讀過頓開茅塞?,F(xiàn)在對當時背過的詞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但對詩詞仍有興趣。煩悶的時候拿出來讀一讀,頓覺心情開朗?!拔母铩逼陂g挨批斗,我們一百多人站在臺上,書記、校長等校領(lǐng)導(dǎo)在前面一字排開,我“罪行”小,站在他們后面。下面口號喊得震天響,我卻在心里默誦張元干的《賀新郎》:“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奔t衛(wèi)兵若知道,不會饒過我。最遺憾的是沒有向?qū)iT教授詞的朋友學習填詞。我這位朋友對詞牌子非常熟,我要向他請教他一定會教我,可我那時大概覺得填詞太難,沒有向他學習。如今后悔晚矣,所以我愛讀詞卻不會填詞。我的這本《唐宋名家詞選》是1956年古典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已經(jīng)讀得破舊不堪,但至今仍然插在我的書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