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17年十月革命一聲炮響到1991年蘇聯解體,近百年的中蘇關系史積累了不少謎題和“神話”。沈志華、楊奎松、李丹慧、欒景河4位教授合著的《中蘇關系史綱》(新華出版社2007年1月版),在大量豐富的中國與前蘇聯歷史檔案的基礎上,對從1917年蘇聯十月革命到1991年蘇聯解體近百年的中蘇關系史進行了全面和系統(tǒng)的梳理和分析,重新解讀了這段歷史所涉及的很多謎題。
最近該書主編沈志華接受了本刊的采訪。
雷天:沈老師,先請您說說《中蘇關系史綱》這本書的緣起。
沈志華:中蘇關系史是中國人和俄國人都非常關心的一段歷史。這段歷史非常曲折,從1921年中蘇兩個共產黨走到一起之后,共產黨和國民黨的關系、莫斯科和廣州的關系、莫斯科和延安的關系、莫斯科和南京的關系,發(fā)生了很多事情。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中蘇關系就比較簡單了,就是共產黨的中國和共產黨的蘇聯之間的關系。雖然簡單,也發(fā)生了很多問題:他們原來努力走到了一起,結成聯盟,但也就是十幾年的時間,他們就反目成仇,甚至發(fā)生了戰(zhàn)爭。那么這一段歷史過程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過去很多史書的寫法,在我看來都是遮蔽了歷史,或者歪曲了歷史,甚至是篡改了歷史。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由于俄國檔案的解密和中國檔案的不斷披露,歷史學家漸漸撥開了種種迷霧,看到了歷史的真相。我們從事中蘇關系史研究的很想搞一個大綱出來,把我們多年研究的成果濃縮,以一種史綱的形式反映出來,讓人們看到,人們以為中蘇關系史都是朝那條線走的,其實不是,是朝這條線走的。這就是我們的初衷。
中蘇同盟初期的三段史實正誤
雷天:1917年到1991年期間的中蘇關系史我們有很多誤讀的地方。請您根據您的研究,提綱挈領地談談被我們誤讀的主要歷史事件,然后談一談真相究竟是什么。
沈志華:從我自己研究的戰(zhàn)后或冷戰(zhàn)時期中蘇關系的變化這一段歷史來說,里面有幾個在我看來是比較重大的歷史謎團,或者說是過去對歷史的歪曲,現在我們通過梳理檔案文獻把它披露出來了。
譬如,中蘇為什么會結成同盟?過去人們一般都認為,毛澤東1949年非常急迫地要和蘇聯結成同盟,所以他6月30號就發(fā)表了一邊倒的宣言,然后7月2號就派劉少奇到莫斯科去,以便取得蘇聯的支持。但是實際上根據檔案文獻,事情正好是相反的。是6月27號他先派劉少奇去,劉少奇跟斯大林會談,談的結果非常好。斯大林講,中國共產黨要什么我就給什么,鋼鐵、汽車、軍火,幫你建海軍學校、建航空學校、訓練空軍飛行員等等,要什么給什么,你不要的他都給。什么是不要的?中國當時沒有打算在1949年就進入新疆,沒有交通工具,新疆又那么遠。斯大林說你必須立刻占領新疆,沒有汽車我給你汽車,沒有飛機我給你飛機。劉少奇趕快把這個消息傳達給毛澤東,解放軍就提前一年進疆,實現了和平解放。整個先遣部隊,一個軍都是坐蘇聯的飛機進入新疆的。從這個事情可以看出,是斯大林比毛澤東還著急。為什么?因為他眼看中國共產黨就要奪取政權了,他必須跟新的國家建立一種同盟的、聯盟的關系。在此之前他是非常猶豫的,1947年到1948年,毛澤東幾次提出要去莫斯科,斯大林都不讓他去,現在他一看中國革命馬上就要成功了,就表現出特別主動的姿態(tài)。28號劉少奇把這個會談的情況打電報告訴毛澤東以后又過了一天,毛澤東才決定發(fā)表“一邊倒”的宣言。這樣,我們就會對中蘇同盟雙方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有一個完全不同的結論。
還有關于中蘇同盟的建立。幾乎所有中國的史書上都說,中蘇同盟條約是中國起草的,蘇聯沒有做什么改動就同意了。這樣說主要根據是毛澤東和周恩來的兩個電報。一個是1月25號毛澤東的電報,2月8號周恩來也有一個電報,其中講到中蘇同盟條約是我們起草的,蘇聯沒有什么改動,將來照這個樣子發(fā)表。原話大概是這樣的。這也是檔案文獻,而且是毛澤東和周恩來發(fā)的電報,所以幾乎沒有史學家懷疑這個問題。
但在俄國檔案出來以后就出了問題了。俄國檔案中關于中蘇同盟條約簽訂的檔案大概有七十幾件,蘇聯從1月6號就開始起草中蘇同盟條約的文本本身和有關條約的其他一系列協(xié)定,一共搞了13個文件。僅中蘇同盟條約文本,在周恩來到達莫斯科之前,蘇聯已經改了7稿,從題目到內容,我每一稿都看過,所以原始文件其實是蘇聯起草的,等周恩來20號到了莫斯科,22號參加跟斯大林會談,然后雙方具體談的時候,蘇聯才把這個文本交給中國。中國修改的文本我也看到了,確實沒做很大的修改,只把兩個問題合并了,稍微調整了一下順序,又還給蘇方了;蘇方對中方拿回來的文本沒再改動什么,又再次蘇方把文本給了中方,最后就按這個文本簽約了。
所以,毛澤東和周恩來只說了事情的后半部分:中國把修改后的文本交給蘇聯的時候,蘇聯沒有做什么修改就同意了。在周恩來跟米高揚的會談記錄中還專門說到這個,米高揚說,既然中方對我們的文本沒有什么重大的修改,我看就這樣了。從這個文本的考察和會談記錄來看,中蘇同盟條約是蘇聯起草的,而中國沒有做什么重大的改動就通過了。
我們現在要問的是,為什么毛澤東要這樣向國內傳達信息?實際上,這是因為當時毛率領代表團去莫斯科時壓力非常大,走之前確實有很多民主黨派和社會賢達認為最好不要去。毛澤東必須得去,因為中國共產黨的政權的建立、鞏固和今后的經濟發(fā)展都需要蘇聯的援助。但是作為一個國家的領袖,要考慮到國家和民族的利益,所以毛澤東不愿意這樣講,這是可以理解的。
后來發(fā)生的一些事情也可以反映出來毛澤東的這種顧慮,比如像后來毛澤東一直耿耿于懷的中蘇合股公司。毛澤東把中蘇石油股份公司、中蘇有色及稀有金屬股份公司、中國民用航空股份公司、中蘇合營造船和修船股份公司這四個股份公司叫“合作社”,總是在黨內,在赫魯曉夫面前,在蘇聯大使面前反復說4個股份公司是斯大林強加給我的。因為毛澤東講了多次,所以大家也都認為是中蘇同盟條約簽訂的時候就有侵犯中國主權的現象。其實關于這4個股份公司的檔案文獻記載,有些蘇聯原來跟國民黨就有所接觸,當然談判也沒談下來,譬如航空公司。有些實際上是以前跟國民黨有合作的,后來因為戰(zhàn)爭就中斷了。
那么這個事情是什么時候提起來的?是毛澤東到了莫斯科以后,在新疆的王震打報告給彭德懷,彭德懷再打報告給劉少奇,都說我們現在有色金屬公司、石油公司沒有辦法運轉,缺乏資金,沒有技術。因為在原來的合作中,中國主要是提供勞力、場地、資源,蘇聯提供資金和技術,后來蘇聯一撤走,這些企業(yè)都無法開工。為了盡快恢復生產,發(fā)展新疆的經濟,所以西北局有這樣的考慮,希望劉少奇跟毛澤東說,由毛澤東去向斯大林請求幫助,讓蘇聯投入資金和技術,采取股份公司、合股公司的方式,或者租讓企業(yè)都可以。劉少奇在給毛的電報當中還特別加了一句說,我看這樣的方式在關內也可以實行,因為當時整個新中國剛成立,就是缺乏資金、技術,而這方面蘇聯都可以提供。所以,股份公司這個問題是中國自己提出來的,斯大林同意了,這才派人去新疆的,像賽福鼎、鄧力群馬上趕到莫斯科跟蘇聯去談判、簽約。當時在毛澤東看來,這是為中國人做的好事??赡菚r人們觀念非常落后,認為只要是有外國人當老板,就是在剝削中國。所以當英國人把這個消息透露出來,又在報紙上做了一些煽動性宣傳的時候,毛澤東回到北京以后受到了極大的壓力,黨內、黨外一些人認為毛澤東這次簽了個屈辱性的條約。我看到一些資料,當時有共青團員退團,共產黨員退黨。為此,劉少奇又做了一系列內部報告解釋這個問題。這個事當時也讓中共非常尷尬,所以后來毛澤東總說這是蘇聯強加給我的,沒辦法。類似這樣的事情,史實是被顛倒、歪曲的。
解放后中蘇關系的幾個關節(jié)點
1、中蘇同盟條約簽訂,斯大林、毛澤東彼此不信任
雷天:就您主要研究的這一段——1949年以后的中蘇關系,有哪些您覺得非常關鍵的事件是值得我們特別注意的?是否能給我們理解這一段歷史勾勒幾個關節(jié)點?
沈志華:我認為有這樣幾個:第一個當然是1949年毛澤東去莫斯科跟斯大林簽訂的中蘇同盟條約,這是以法律的形式把中蘇關系固定下來。但是從實質上講,恰恰是由于簽訂這個條約使毛澤東和斯大林之間產生出相互極其不信任的感覺,因為毛澤東兩次逼著斯大林讓步。第一次是斯大林不想簽一個新的條約,想把1945年的條約延續(xù)到跟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關系中來。這樣就涉及到長春鐵路與蘇聯合營的問題,涉及到旅順港長期租用的問題,還有大連港的行政權,當時也是歸蘇聯。但是毛澤東不干,他說那個是你跟國民黨簽訂的,不算數。我是新政府,你必須跟我重新簽訂一個條約。最后斯大林沒辦法只好同意簽一個。斯大林第二次讓步是因為他想在新條約中還盡量保持1945年那個條約的核心內容,但是中國提出的條款完全否定了過去的那些內容,要求從中國主權、中國利益的角度一切都重新來過。最后斯大林沒有辦法,也同意了。當然后面還有很多爭吵,像米高揚對周恩來說,中東鐵路還給你們,但是到了戰(zhàn)爭危機的時候我們要用這條鐵路運兵,你們是不是同意?周恩來說,可以,沒問題,但是作為對等的條件,我們也要利用你們的西伯利亞鐵路運兵。這把米高揚氣得鼻子都歪了,說你們用得著西伯利亞大鐵路嗎?周恩來說,這就是一個對等嘛,沒這個對等我回國怎么交代?關于援華蘇聯專家,1949年劉少奇去的時候斯大林講,蘇聯專家的工資,你們國家發(fā)多少錢就給他們多少錢,其他的都由我們蘇聯政府補。可是到了1950年3月27號,周恩來正式跟蘇聯簽條約的時候全變了,中國要付雙份工資了,還要給蘇聯國內企業(yè)一定的補償金。這都是因為談判條約時斯大林被迫做出讓步才出現的變化。這是一個關節(jié)點。
2、朝鮮戰(zhàn)爭和中國出兵,斯大林態(tài)度的變化
第二個關節(jié)點是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中國出兵。斯大林原來對中國確實很不信任,也很擔心,一個比較典型的例子就是1950年10月8號周恩來去蘇聯和斯大林舉行黑海會談。從美國參戰(zhàn)以后,蘇聯就惦記著讓中國出兵,當時他想著就是中國出陸軍,蘇聯出空軍,然后一塊兒幫著北朝鮮抵抗聯合國軍。但是到了10月初,這個情況發(fā)生了比較大的變化。因為前面有很長一段時間,中國主張立即出兵,但是金日成不讓,認為他自己能打贏,不希望中國來干預這個事情。直到仁川登陸成功,9月15號了,金日成還是拒絕中國出兵。到10月1號,聯合國軍(主要是韓國軍隊)越過三八線,金日成沒辦法了才向中國求援。這個時候斯大林正式向中國提出來,希望中國出兵。毛澤東一直主張出兵,10月2號就答應了,可當時中國領導人黨內高層很多人有顧慮,怕打不贏怎么辦?把戰(zhàn)火引到中國怎么辦?中共內部在討論,斯大林心里也打鼓了。
隨著形勢的變化,到10月7號,美國軍隊已經越過三八線向平壤挺進了,這個時候中國倒是討論完了,毛澤東最后下了決心,無論怎么著我們也得出兵,然后派周恩來和林彪去見斯大林要武器裝備和空軍。但情況又發(fā)生了變化,美國10月7號越過三八線以后采取了一次試探性的行動,就是10月8號派兩架飛機襲擊了蘇聯境內的空軍基地,想看看蘇聯有什么反應。結果蘇聯沒有任何反應,是斯大林感到了恐懼,他不能,也不愿意跟美國直接發(fā)生沖突。就在這個時候,10月10號,周恩來到了,說你們趕快派空軍吧,我們已經決定派陸軍了。斯大林說,我們沒準備好,你們先去,兩個半月以后我們空軍再去。這樣,毛澤東跟周恩來原來商量的那個方案不行了,周恩來就堅持要一起出動。10月11號周恩來跟斯大林聯名發(fā)電報給毛澤東,說因為沒有準備好,所以我們就不出兵了,讓金日成撤到沈陽建個流亡政府算了。開始毛澤東也是表示同意的,通知前方部隊停止出發(fā)。但是第二天(13日)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經過反復地討論、爭論,最后中國決定還是出兵,即使沒有蘇聯空軍,中國也要出兵。這個決定告訴斯大林以后,斯大林對毛的看法發(fā)生了比較大的轉變。
雷天:毛澤東下決心出兵的原因何在呢?這個在史學界爭議比較大,您怎么看?
沈志華:毛澤東出兵的原因在史學界爭論得很激烈,有各種各樣的看法。照我看,一個主要的原因就是毛澤東承擔著亞洲革命的領導者和指揮者的責任,這是1949年劉少奇去莫斯科的時候跟斯大林談定的雙方的一個分工——歐洲革命由蘇聯負責,亞洲革命由中國共產黨負責,毛澤東負責。現在亞洲革命出了事了,革命的烈火就要被人給撲滅了,毛澤東不出來,那這個領袖怎么當?責任怎么負?
雷天:有沒有國家安全的考慮?
沈志華:有。我認為跟國家安全關系很大。因為中國始終在警告美國不要越過三八線,越過三八線我們就要管,就要出兵。周恩來和聶榮臻都暗示過。你想想,如果美國軍隊到了鴨綠江邊,會對中國造成多大的威脅?當時整個中國的工業(yè)基地都在東北,那是全國大后方,干部也從那兒輸出。如果美國軍隊壓到鴨綠江邊,對中國的威脅太大了。所以一旦美國越過三八線,中國迫不得已必須出兵,至少要把美國人擋在遠離國境線的地方。這個事情對斯大林也非常重要,如果讓美國得逞,占領了整個北朝鮮,蘇聯遠東地區(qū)也要受到美國的威脅。因為斯大林的一個基本的外交戰(zhàn)略是要在蘇聯周圍有一圈安全地帶,原來構成這個安全地帶的就是朝鮮、中國的東北,外蒙古,亞洲的東方戰(zhàn)線。這樣一來,一下就把東方戰(zhàn)線突破了,美國軍隊就直接突到蘇聯邊境線,他哪里能忍受。
雷天:那斯大林為什么還不肯派兵?他不敢跟美國人碰?
沈志華:對,蘇聯不愿意直接跟美國發(fā)生沖突,他們希望中國人跟美國發(fā)生沖突,我在背后?,F在中國出兵,他們這個愿望就實現了,第一可以在背后不用出面,第二有人為了他的利益沖在前面。當然,中國也考慮到整個國際共產主義的利益,考慮到蘇聯的利益。特別是毛澤東后來幾次講,只要我們在朝鮮把美國人拖住了,蘇聯老大哥就可以和平地進行建設,他建設強大了,就是整個社會主義陣營的強大,就是我們的后盾,我們的援助等等。毛澤東的這個看法斯大林也是非常贊同的。我們把美國人拖在這里,美國人就沒有精力到歐洲到各地去侵略,可以推遲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這個時候斯大林認為毛澤東的想法跟他是一致的,就比較信任毛澤東。實際上到第一戰(zhàn)役開始取得初步勝利的時候,斯大林就決定讓他的空軍出動掩護鴨綠江大橋,以后又往南推動,大概一直到清川江上空,掩護志愿軍的后方。
但是斯大林這個人疑心非常大,到1952年以后情況就有所變化。這時戰(zhàn)爭實際上進入了膠著狀態(tài),眼看就要往下拖了。毛澤東有個想法,想利用這次戰(zhàn)爭把整個中國軍隊全部換裝。原來中國軍隊都是跟美國人打仗,繳獲點槍,跟國民黨打、跟日本人打,繳獲點槍,一個師里什么槍都有——蘇聯的轉盤槍、美國的卡賓槍、日本的三八大蓋。到朝鮮戰(zhàn)爭最緊張的時候,子彈不通用!毛澤東想通過這場戰(zhàn)爭給中國軍隊換裝,一個現代化軍隊最起碼的要求就是制式統(tǒng)一,所以他一張口跟蘇聯要60個師的裝備。斯大林也明白,所以他一直拖著。
在整個朝鮮戰(zhàn)爭期間,中蘇合作得當然很好,但是除了戰(zhàn)爭以外斯大林沒有對中國有更大的援助。而且蘇聯在外交當中,也沒有把中國放在一個特別重要、特殊的位置,比如說在蘇聯外交部,對中國、朝鮮、越南等國家的外交事務都是同等處理的。
3、赫魯曉夫訪華,蘇聯對中國有求必應
斯大林去世,赫魯曉夫就任后情況就完全變了。1954年10月赫魯曉夫訪華有很大的意義,他給中國送了一個大禮包,1954年是建國五周年,赫魯曉夫把4個股份公司的股份全部還給中國,把旅順港還給中國,增加對中國15億的貸款,修建新疆鐵路,還增加了50個援助項目。當時蘇聯的政治局、外交部很多人都反對,認為蘇聯二戰(zhàn)的時候損失非常大,斯大林那幾年搞得又不好,一直是吃不上,穿不上,咱們自己的經濟還這么困難,為什么要花這么大力氣給中國人?赫魯曉夫講,現在社會主義陣營要能站住腳就靠中蘇聯盟,我們把中國弄強大了就等于是我們自己強大了,所以必須盡全力援助。后來很多蘇聯學者跟我講起這件事,都說赫魯曉夫當時像得了病似地援助中國,中國要什么他就給什么,他也不管國內的情況,中國人一說要這個,他說馬上,你們趕快給準備。所以1954年、1955年一直到1956年是蘇聯對華援助鼎盛的時候。過去我們認為斯大林的時候中蘇關系好,到赫魯曉夫的時候中蘇關系就不好了,這是不對的。
人們還有一個誤區(qū),好像1956年是一個檻,說因為1956年蘇共召開二十大,蘇聯提出一條修正主義路線,中國反對,中蘇分裂就開始了。還有人說這就是中蘇關系的歷史轉折點。這完全不對?,F在所有的檔案,中國的材料和蘇聯的文獻都可以看到,對比一下就可以知道,他們的基本路線是一致的,無論是對外方針,搞和平共處還是對內搞經濟建設,思路都是一樣的。包括黨內發(fā)揚民主,反對個人崇拜也是一樣的,只是對如何批判斯大林的問題,毛澤東有不同的看法。他認為蘇聯這么做很不講策略,赫魯曉夫把事情搞亂了。你可以做,但應該做得穩(wěn)妥一些。區(qū)別只是在這里。后來毛澤東自己跟赫魯曉夫講說,你不要讓人以為咱們之間有多大的矛盾,其實10個指頭有9個指頭我們都是一致的,只有一個指頭我們有一些分歧,而且這個分歧現在越來越小。這是1957年毛澤東在莫斯科時說的。
再看波匈事件,整個波匈事件蘇聯就是靠著中國幫著處理。再有1957年6月莫洛托夫反黨事件,也是完全靠毛澤東站出來說話。因為毛澤東的支持,赫魯曉夫才在黨內,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站住了腳。再有就是蘇聯一直拖延不給中國核武器技術,什么時候給的?1957年10月15號簽訂的。所以其實1956年到1957年這段期間,中蘇關系非常好。我專門寫了一篇文章講1957年11月莫斯科會議,那時毛澤東就像一個總導演,赫魯曉夫只不過是一個前臺的主要演員之一,當然毛澤東自己也是一個主要演員。至少那時中蘇兩黨是平起平坐的。這一點不但各國共產黨承認,蘇聯自己也一再堅持。
雷天:這里我想插入一個問題,就是毛澤東在莫斯科會議上針對核戰(zhàn)爭的問題說了一句驚人之語,說中國有6億人,核戰(zhàn)爭打起來,死了3億,還有3億,繼續(xù)建設社會主義。我想請教您,毛澤東說這句話是不是因為他不知道核戰(zhàn)爭的后果;還是知道后果,說這句話是別有用意?
沈志華:毛澤東確實不知道核戰(zhàn)爭的后果,他認為扔一個原子彈也就是炸死一些人而已,他并不知道原子彈真正的毀滅力量是持續(xù)的核輻射、核污染。另外,他說這句話的意思也不是說中國死3億人沒關系,而是表示一個態(tài)度,就是,中國不怕核威脅,你用原子彈嚇不倒我。這是毛澤東慣用的講話方式。后來西方媒體根據這句話把毛說成是戰(zhàn)爭狂人,這是一個誤會。
4、炮擊金門,毛澤東誆了赫魯曉夫
中蘇真正發(fā)生分歧是1958年、1959年,一個是1958年炮擊金門這件事,中國瞞著蘇聯。這個跟過去的說法也不一樣,過去很多史學家都說中國事先告訴蘇聯了。那么告訴蘇聯,蘇聯是什么態(tài)度?說不出來。實際上是沒告訴蘇聯。后來毛澤東自己在黨內談話和1959年9月30日與赫魯曉夫談話中都承認,這件事沒有告訴蘇聯。
1957年底赫魯曉夫到北京來,他本來秘密來的,要解釋聯合艦隊、長波電臺的問題,談得很順利。談完了,合同也都簽了,該走了,毛澤東說,你公開走,我到機場送你,而且我們要發(fā)表一個聯合公報。聯合公報的用語是中國起草的,是很有用意的,說,中蘇領導人就最近國際局勢進行了深入的討論,取得了完全一致的意見。其實看談話記錄,他們倆根本就沒討論國際形勢問題,就是討論專家、合作社等等,南斯拉夫的問題討論了一下。為什么要這樣做?后來毛澤東自己講,說美國人以為炮打金門是你(赫魯曉夫)和我商量好的,其實我一個字都沒告訴你。他就是要取得這么一個效果。后來赫魯曉夫在回憶錄中講到,他明白過來以后非常氣憤。而且,這還反映出中蘇對外政策出現了分歧,是中國的方針變了,原來中國跟蘇聯是一致的,搞和平共處,1954年10月中蘇兩黨聯合給馬來亞共產黨發(fā)電,要求他們放棄武裝斗爭。日內瓦會議共同做越南的工作,不要沒完沒了地打下去,干脆劃一條線,一人一半。這都是當時雙方共同采取的方針,包括后來的萬隆會議。但是到1957年底,毛澤東變了,認為現在社會主義的力量已經大大超過帝國主義了,東風已經壓倒西風了,我們一天天好起來了,敵人一天天爛下去。
雷天:他講了十件大事。從反法西斯戰(zhàn)爭、中國革命、朝鮮戰(zhàn)爭、越南戰(zhàn)爭、蘇伊士運河事件,直到解除敘利亞危機、蘇聯衛(wèi)星上天、英國退出亞洲和非洲、荷蘭退出印尼、法國退出北非。
沈志華:對,十件大事。就是勸說不要再搞和平共處,要打就打,打核戰(zhàn)爭我都不怕,所以中蘇的對外政策發(fā)生了分歧。到1959年,中蘇在對內發(fā)展的政策方面也發(fā)生了比較重大的分歧,就是人民公社的問題。人民公社、大躍進是毛澤東的得意之作,是他一手創(chuàng)造出來的,他一直想把中國的經濟搞上去,通過人民公社這么一種集工農商學兵為一體的社會形態(tài),把一個落后的國家直接帶入共產主義。
毛澤東發(fā)動大躍進、“文革”是為了破壞計劃經濟?
雷天:我在這里再插一個問題,您剛才談到人民公社和大躍進,現在國內有些學者認為,毛澤東是想用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破壞中國模仿蘇聯建立中央計劃經濟的模式,這樣造成的實際結果是為中國后來的市場經濟奠定了基礎。我不知道您從史學的角度怎么看?
沈志華:應該說大躍進破壞了中央計劃經濟的現象是有,但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中國模式和蘇聯模式的比較,中國怎么學蘇聯,學成什么樣子。我有一個總的看法,完整意義上的計劃經濟體制在中國從來沒有建立起來。你看在蘇聯這個計劃就是法律,廠長沒完成計劃是要坐牢的!在中國這計劃想改變就改變,說什么時候變就什么時候變?!耙晃濉庇媱澋绞裁磿r候才做出來?都快完成了。第二個計劃從來就沒做出來過,老改。周恩來提一套,毛澤東反對,一會兒冒進了,一會兒又反冒進,一會兒又反反冒進,來回折騰。第三個五年計劃也是一樣,原來想搞吃穿用的計劃,結果又搞了一個以戰(zhàn)備為優(yōu)先的計劃,變來變去。所以從本質上來講沒有建立起經濟體制。這個經濟體制沒有建立起來,導致的一個后果是市場經濟比較容易建立,不像蘇聯,經濟體制已經法律化、系統(tǒng)化,除了全盤摧毀,很難從哪個角度去修改。
在我看來,毛澤東的做法確實起了破壞計劃經濟體制建立的作用。為什么?因為他老是沖擊國務院的計劃,他甚至自己搞了個小計劃委員會。毛澤東一直認為搞經濟要靠群眾運動,要靠人的熱情,所以他搞大躍進,搞人民公社,搞合作化,反正都是群眾運動,熱情高,干勁大這么一套思路。這套思路對國務院原來制定的計劃沖擊比較大。國務院一直認為要平衡,因為計劃經濟的一個很重要的支撐點就是得平衡,不平衡還有什么計劃?毛澤東一直反對,他認為平衡是相對的,不平衡是絕對的,所以他們雙方一直在爭論這個問題。
但這并不是說毛澤東反對計劃經濟,想搞市場經濟。毛澤東的主張與周恩來的主張沖突和對立,不是市場經濟和計劃經濟的沖突對立,而是長官意志和群眾蠻干相結合,與周恩來他們想搞的計劃經濟體制的對立。
毛澤東什么時候說過你們都可以搞自留地?這個他是反對的。相反,是周恩來、陳云他們在搞計劃經濟,覺得單靠這個還不行,所以他們幾次提出來,比如說八大時就提出來三個補充的問題:國有計劃為主,三個市場補充。他們覺得不能完全靠計劃,而毛澤東對這些是不屑一顧的。當然毛澤東也不懂市場,公有化他并不反對,對計劃經濟本身他并不反對,他反對的是周恩來的四平八穩(wěn),單純求平衡的這么一種思路。只能是說毛澤東的做法客觀上沖擊了中國計劃經濟體制的建立,而沖擊的結果是有利于后來市場經濟的建立。
5、從“圍攻”赫魯曉夫到珍寶島中蘇徹底分裂
雷天:繼續(xù)說中蘇關系,您剛才講到1958年中蘇關系發(fā)生轉折。
沈志華:從1958年到1959年,1959年廬山會議,這邊彭德懷上萬言書,那邊赫魯曉夫在波蘭發(fā)表講話,說人民公社搞得早,物質條件不成熟,精神條件也不具備,說我們蘇聯有這個教訓。在毛澤東看來,這是黨內外右傾分子一唱一和,他決定向赫魯曉夫宣戰(zhàn)。這個時候是中蘇關系發(fā)生沖突的時期,表現是1959年10月2號,毛澤東和一系列中國領導人與赫魯曉夫的會談。那個會談記錄現在都已經公布了,大家可以去看看,整個就是一個圍攻,把赫魯曉夫給氣壞了。雖然會談結束的時候大家說以后咱們還是兄弟,這個會談記錄大家都給燒了,以后不要提了,其實誰也沒燒,燒了今天咱們也看不到了。赫魯曉夫還沒回國,在遠東就發(fā)表講話,攻擊毛澤東,攻擊中國的政策。中國這邊也決定要批判修正主義,所以1960年是這種分歧公開化的一年,從世界工聯會議,布加勒斯特會議一直到蘇聯撤退專家,中蘇之間的分歧和爭吵公開化了。赫魯曉夫也是一個特別容易激動的人,脾氣暴躁,他撤退專家這個事做得很不地道,連蘇聯人都反對,說你這個人怎么不顧基本的信義,你跟資本主義做生意也不能說走就走,你違反合同。
實際上在困難時期——1961年、1962年到1963年初的時候,中蘇關系又走入了一個緩和期,雙方又想互相接近。因為其實誰心里都明白,大家合在一起對雙方都有利。這正像中央情報局當時分析的,中蘇是沒有分裂的道理的,因為意識形態(tài)是一致的,都相信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政治目標是一致的,都要搞社會主義,都奔著共產主義去;敵人是一致的,都是美國人,所以根本利益是一致的,怎么會分裂呢?我想這一點中蘇領導人都認識到了,所以如果有可能他們還是想互相談一談,繼續(xù)在一個戰(zhàn)壕里。
但是到1962年底,雙方誰也不能容忍誰了。這是因為發(fā)生了古巴導彈危機和中印邊界沖突。中國希望在中印邊界問題上蘇聯支持中國一把,蘇聯沒有支持。蘇聯希望在古巴導彈危機上中國支持他們一把,中國也不支持。到1963年7月份,中蘇兩黨會談徹底吵崩了,于是就開始大論戰(zhàn),公開在報紙上互相攻擊。所以說1963年是一個轉折點。
1964年本來是有一個機會的,因為1964年10月赫魯曉夫下臺了,赫魯曉夫下臺以后蘇聯也有意思要恢復和中國的關系,中國可能也有這個意思,否則的話也不會派周恩來去。但實際上到最后沒談成。這次沒談成倒是因為一個偶然事件,就是馬林諾夫斯基喝醉酒跟賀龍說,咱們兩國的關系沒搞好就是因為赫魯曉夫跟毛澤東,我們現在已經把赫魯曉夫干掉了,你們回去把毛澤東也干掉,咱們兩黨就和好了。你想中國領導人,特別是周恩來一聽這話什么感受?嚇的趕快回國了,不談了。當然談是不是能談好?也未必。因為當時雙方堅持的方針都沒有變,都認為自己是正確的。毛澤東認為我是革命的,你是怕帝國主義,你是修正主義路線。接下去到“文化大革命”,中蘇關系一路下滑,到珍寶島事件的時候黨的關系的破裂就轉向了國家安全利益的沖突,蘇聯已經構成了對中國國家安全利益的威脅。同樣,對于蘇聯來說,中國已經替代美國構成了對他們國家安全利益的威脅。那會兒我們怕打原子戰(zhàn)爭,挖地洞,蘇聯人也怕的要命,因為中國是一支很強大的力量。
雷天:我知道那個時間因為怕蘇聯打過來,中國很多地方挖防空洞,國內一些重要的設施都轉移了。蘇聯那邊是什么動作?
沈志華:蘇聯也是一樣,緊急向這邊調兵,老問美國人,中國人會不會打過來。現在看他們的檔案就知道,他們其實心里也特別緊張。因為一旦這邊發(fā)生事情,蘇聯就很被動。蘇聯當時的重點不在亞洲——歷史上就不在亞洲,是在歐洲,蘇聯就怕兩面受敵。這樣從兩黨之間的分歧轉向了國家安全利益的沖突,中蘇關系從此徹底破裂。毛澤東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不得不跟美國聯手來抗擊蘇聯,中蘇同盟也就走到終點了。
雷天:謝謝您對這段歷史給我們做了一個清晰的勾勒。
合理地爬梳資料 歷史是一代代人的文化傳承
雷天:您在搜集資料方面下了很多的工夫,在資料選取方面您是怎樣取舍的,用什么標準?比如說碰到資料說法不一樣,您怎么樣辨別?
沈志華:我們搞中蘇關系也是利用雙邊的材料,不能只看一邊,這是很重要的。同樣是檔案材料,矛盾、沖突,甚至完全相反的時候都有。怎么辨別,怎么考慮,主要是看在什么情況下,哪些材料能占到主導地位,是決定性的?哪些是次要的?先不管內容,就是檔案的形式。
比如說我們剛才講中蘇同盟條約簽訂的這個問題,毛澤東說那是我們簽訂的,那是我們起草的,他就是一句話,就是一個電報。要解決這個問題,關鍵是要看這個文本是誰起草的?就是讓事實說話。一個電報和一個文本比較起來,文本自然是第一位的,我都拿到了蘇聯起草的文本了,還能說這是中國起草的嗎?而且我也拿到了中國改定的那個文本,和蘇聯又退回來的那個文本,所有的文本我都看到了,所以我可以做那個判斷。
如果是同樣的材料,你就得具體分析內容。再舉個例子:炮擊金門前是不是通知蘇聯這件事,毛澤東有幾個講話,一個講話是他在11月20號鄭州會議上說的:大家都以為炮擊金門是我們和蘇聯商量的,其實我一句話都沒跟赫魯曉夫講。9月30號赫魯曉夫來,兩個人談話的時候他又重復了同樣的話。但是10月2號雙方爭吵的時候,赫魯曉夫埋怨說為什么不事先告訴他。毛澤東改口了,說,我怎么沒告訴你,我們通過國防部都跟你們說過。這里看,都是毛澤東的講話,前后不一樣,怎么判斷?我做的判斷是:一,對黨內他不會胡說,因為他當時很得意,認為這么做是騙了美國人一道。二,9月30號和赫魯曉夫談的時候,兩個人心情好,說話自然比較可信。但是在10月2號那個激烈爭吵的場合下,話頂到那了,他能認錯嗎?所以對事情要做具體的區(qū)別和分析。
雷天:您曾經說過一句話,您做中蘇關系史的目的,就是想把過去以為了解,而實際不了解的事情弄清楚,您就覺得沒白活。我想,這大概是因為您那一代人經過了大躍進、“文革”等一些重大的政治變動,所以對這段歷史特別困惑、特別有好奇心,特別想知道真相。但我不知道現在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年輕人,比如說您帶的博士生和研究生,他們對這一段歷史有什么感覺?
沈志華:我們這一代人做歷史研究去探尋歷史真相,確實有一種自身的沖動,想把自己經歷過的這些事情弄清楚,有我們這一代人的特殊性。但是從長遠來看,歷史研究是每一代都要進行的,因為文化要有傳承,文化傳承就是靠歷史研究。為什么每一代人都會研究同一個問題,比如說清朝那點事,從民國以來一直都在研究,因為史料是不斷發(fā)現的。還有,因為原始檔案不斷地披露,人們的眼光也不斷地發(fā)生變化,特別是我們所研究的這一段,原來根本是封閉的,現在一點點地披露出來了。另外,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時代的變化,人們站的角度不一樣,看東西的眼光也不一樣了,所以每一代歷史學家都會對過去發(fā)生的事情做出他自己的解釋。
至于我的學生,我說的主要是博士或者博士后,因為做碩士的時候,他可能還有另外一種選擇,拿一個文憑,拿一個學位就轉向了。這個也很實際,找工作比較難。但是你到了博士特別是博士后的時候,你其實已經進入了這個軌道了,進入這個軌道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歷史的責任,一種社會的責任。要把真相弄清楚,對于中國學者尤為重要,因為他們過去接受的觀點可能是有問題的。在大量的史料面前,在大量的檔案文獻面前,他們要自己重新認識自己在過去曾認識的那個歷史。我想,這恐怕也是年輕歷史學研究者的一個特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