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貪官的懺悔

讀報紙，從標題的設置中，不時感覺到編輯需要提升概括材料的能力。報紙的文章是給人看的，而且應該能夠從中得到一些認識上的受益。但是讀了《檢察日報》2007年2月27日六版頭條的報道標題《我的教訓驗證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不知該說些什么。因為感覺不對，于是接著讀了報道本身。標題引用的是一個貪官懺悔中的一句話。他怎么說是他的事情，現(xiàn)在到了報紙編輯手里，就有編輯的責任，對文字進行推敲和提煉報道主題。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是我國的俗語，用現(xiàn)在的社會觀點評價，是一種平庸的生活觀念。盡管我們天天宣傳先進文化，但是事實上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理念也就是如此，我們不能要求社會的大多數(shù)人都持有先進思想?？梢耘u這樣的平庸生活觀，但無論如何不能把這樣的生活觀念作為黨政官員貪污人民資產(chǎn)的思想根源，這個貪官為自己犯罪挖的思想根源太淺了?，F(xiàn)在我們使用這句俗語說明經(jīng)濟犯罪的思想根源，一是沒有找對，二是無形中把大多數(shù)人得罪了。即使有這種生活觀怎么啦？最多是思想落后而已，不能與犯罪根源扯到一起。

該標題的責編對我提出的意見做了回復。下面是他的回復和我附加的意見。關(guān)于這個問題，形成討論很好，歡迎繼續(xù)討論。

您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是我國的俗語，用現(xiàn)在的社會觀點評價，是一種平庸的生活觀念。這說得很對。問題是：我們是反面文章正面做，即貪官的“教訓”驗證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到這里，你的邏輯出了問題。不是貪官驗證了人為財死，而是貪官驗證了取財無道的下場。如果取財有道，即合法，即使為財而死，最多我們會說他平庸或沒有必要這樣），而不是鼓勵人去“為財死，為食亡”，導向是正確的。我仔細想了想，“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用在貪官犯罪原因上是最好不過了，一是它形象，是一種新聞語言；二是也是最重要的，它揭示了職務犯罪的經(jīng)濟根源（沒有解釋出根源。人為財死的原意，是指一生平庸，為了掙錢而碌碌無為一生，多數(shù)人都是這樣過的，無論如何不能成為犯罪的根源。貪官利用職權(quán)違法取財，越過了法律的界限，這是很明白的事情，你這樣的“形象”說明，把事情的性質(zhì)，即犯罪和一般人為錢財奔碌混淆了）。而研究反腐倡廉，思考腐敗的原因，離不開經(jīng)濟的考察，而財和食，就是經(jīng)濟中的最根本問題。（每個人都要追求財和食，僅從這點出發(fā)說明犯罪的經(jīng)濟根源，實在什么也說明不了。關(guān)鍵是越過每個人正當追求財和食的法律界限）。

2007年8月28日該報六版頭條，刊登了標題為《“只要不出賣公共利益，就沒有罪惡感”》的文章。最初我還以為是篇典型報道，表揚某個人，只是覺著語言有點異樣，于是停下看看。原來編者認為這句話是“錯誤的”。肩題這樣寫道：“四川丹棱原縣委書記黎嶺悔恨自己交友不慎，曾錯誤地認為———”。這句話怎么錯誤了？我沒法理解。沒有出賣公共利益，當然不會有什么罪惡感。

這是在報道一個貪官的懺悔。仔細閱讀這個貪官的檢討，同樣不得要領。這段話原文是：“在市場經(jīng)濟大潮中，沒能抵擋住金錢的誘惑。加之當今社會風氣不正，覺得在經(jīng)濟交往中得到一些經(jīng)濟利益，得到一定的好處，只要不出賣公共利益，就沒有罪惡感?！眻蟮赖酱耍竺鎺拙湓挶憬Y(jié)束了。這里存在明顯的邏輯問題。我們常說，天下不會掉餡餅、沒有免費的午餐等等，說的都是一種生活常識，即不會白白得到便宜。既然這位貪官得到了別人給予的經(jīng)濟方面的好處，怎么可能不損害公共利益呢？這句話其實說的是一種不存在的情況，別人不會無端地白白給官員錢財，總有某種原因通過正常的渠道無法得到某種好處，才會給官員以某種利益，官員接受這種好處，必須得打破常規(guī)為其謀取利益，這種情況下，怎么可能不損害公共利益呢？

2007年12月25日的該報六版頭條，刊登了標題為《（肩題）曾擔任四川省雅安市副市長、漢源縣委書記的湯福錦因受賄入獄后才明白———（主題）他們送錢是沖著書記這個職務來的》的一組稿。看了這個標題，我不知該說什么。一個已經(jīng)官至正處級的干部，當別人給他送錢時，竟然會不知道這錢是沖著他擔任的“書記”這個職務來的，誰信啊！這樣一種人所共知的權(quán)錢交易現(xiàn)象，直到他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才能想明白，如此的貪官懺悔，值得刊登在報紙上教育人嗎？

這里列舉的實例都屬于對觀點的提煉，以及對所提煉觀點的價值判斷。涉及的問題都很簡單，卻出現(xiàn)如此低水平的觀點選擇。提升傳媒編輯的判斷和評價水平，對于啟迪公眾理解社會至關(guān)重要，特別在分析貪官懺悔的時候，人們希望真正看穿他們。他們的反面材料如此低水平地提供給公眾，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這幾篇報道都是在報紙的一個專欄《懺悔錄》的重頭稿件。這樣的內(nèi)容是否值得專欄，可以再討論。貪官都是擔當著黨和政府重要職務的干部，不是普通老百姓，他們對于貪污的犯罪性質(zhì)，認識肯定比百姓高；貪污均是明知故犯，而不是一時糊涂。明知故犯的人寫懺悔，很難寫出真正的深刻來（當然不排除極個別人真的會有深刻認識），鑒于現(xiàn)在連貪官的悔過書都有標準的樣本可供抄襲，常設欄目的有質(zhì)量的稿源不會很多。要求經(jīng)常刊登這類材料，就會造成質(zhì)量問題。建議把這個欄目變成非常設的，真正有思想的懺悔當然可以刊登，以警示世人；而貪官應景式的懺悔，不要硬拉到報紙上浪費版面。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新聞與社會發(fā)展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