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教仁在民初的政治舞臺上

舊軍閥、舊官僚如袁世凱等固然是缺乏民主、人權思想，革命黨人如陳其美、陳炯明們也未必有什么民主、人權的信念，這才是中國的現(xiàn)實，是20世紀那些血寫的歷史告訴我的事實。

宋教仁是20世紀政治史上一顆最耀眼的流星，作為同盟會的要角，中部同盟總會的核心人物，國民黨的實際領袖，在辛亥革命前后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從1911年秋天到1913年3月他被暗殺，這短短的一年多時間里，他如流星一般劃過了中國的夜空。

一

武昌起義發(fā)生前，居正曾到上海請宋教仁等前去主持，最終沒有成行，導致革命后從床底下拉出黎元洪當領袖。對此宋教仁是后悔莫及，他之所以極力主張責任內(nèi)閣制就是為了保障民國的大權不落在舊官僚、舊軍閥的手里，他曾對胡漢民說：“改總統(tǒng)制為內(nèi)閣制，則總統(tǒng)政治上權力至微，雖有野心者亦不得不就范，無須以各省監(jiān)制之。”

但他主張實行責任內(nèi)閣制，不僅和孫中山有分歧，當時也沒有多少人贊同。民國成立之前他真正顯露出政治才干，主要還是在南京的斡旋活動。1911年12月攻克南京前夕，江浙聯(lián)軍內(nèi)部就矛盾重重。宋教仁奔赴鎮(zhèn)江去見林述慶、柏文蔚，就是調(diào)和聯(lián)軍。南京城攻下后，在林述慶、徐紹楨、程德全等之間，都督問題不能解決，他又一次到南京調(diào)停，奔走于林、徐之間。林憤然說：“革命黨本非爭官而來，必欲爭，則請稍五分鐘，余即可解決矣。”宋教仁說：“毋出此，請君讓之?！绷执饝⒓闯霰山瑴蕚浔狈?。這就是所謂“金陵奪印”。

但不久（12月17日），南京的江浙聯(lián)軍軍官聚眾鬧事，迫使各省代表會將原來選舉的結果（黃興為大元帥，黎元洪為副元帥）倒置，重選黎元洪為元帥。南京革命派中擁護黃興的人，要逮捕鬧事軍官、懲辦改選代表。南京，又處于革命軍內(nèi)部火并的前夜。也是虧得能干的宋教仁從中斡旋，才避免了發(fā)生武力沖突，使南京的政局得以維持。

宋教仁所在的湖南同鄉(xiāng)的龍公館，一時成了南京的一個樞紐機關。內(nèi)部有意見，從這里交換。外來的消息，也從這里探聽。

章太炎那時就發(fā)表宣言說“總理莫宜于宋教仁”，孫中山長于議論，是元老之才。建置內(nèi)閣只有宋教仁最適合當宰輔，他“智略有余，而小心謹慎，能知政事大體”（1920年他為宋教仁的日記作序還說他有宰相之望）。他的評論固然不乏灼見，輿論卻認為宋教仁想自己當總理，所以才主張內(nèi)閣制。結果孫中山提名他為內(nèi)務總長也遭到臨時參議院的反對。這一時期宋教仁是受到內(nèi)外打擊的。

二

南京臨時政府成立那天，還發(fā)生了一個小插曲，使宋教仁竟然未能參加孫中山的就職大典。他和前來約他一起參與大典的居正等人，剛要出門就被女子北伐隊長林宗雪帶的一群女兵擋住，林按劍說：“我們來此不要怕，只是要求女子參政權，必須宋先生答應?！彼握f：“大總統(tǒng)今天就職，你們不去排班護衛(wèi)，已經(jīng)失禮，向我要求，更是無理取鬧。”好不容易說得他們一哄而散，就職典禮也結束了。

宋教仁只是擔任了短期的法制院長，隨后就作為迎袁專使之一進京，袁指使曹錕的部下發(fā)動兵變，他雖然看出這是陰謀，卻對由黃興領兵北上表示異議，他說，統(tǒng)兵北上，不是兒戲，如果出兵，必然引起戰(zhàn)爭。話沒說完，馬君武就大聲指斥他為袁世凱做說客，出賣南京。照著他臉上就是一拳，宋左眼受傷流血，在醫(yī)院住了幾天才愈。孫中山當場喝止馬君武賠禮。經(jīng)黃興、胡漢民等勸阻、解釋，馬君武承認了錯誤。

孫中山讓位以后，宋教仁在袁世凱的第一屆內(nèi)閣里出任農(nóng)林總長，在政壇上嶄露頭角。袁世凱稱他“天資才調(diào)，超越齊輩”，在唐紹儀內(nèi)閣里他是最有政治才華的人，還替內(nèi)閣起草了大政方針的草案，來不及討論，這個脆弱的混合內(nèi)閣就垮了。他與蔡元培等同盟會閣員當面向袁世凱辭職，袁用極為誠懇、嚴肅的口吻說“我代表四萬萬人民挽留總長”（蔡元培回敬他：“元培亦對于四萬萬人之代表而辭職”）。

從此，宋教仁對混合內(nèi)閣、超然內(nèi)閣有了深刻的認識，更加堅定了對政黨內(nèi)閣的信念。在袁世凱當上民國總統(tǒng)以后，有些革命黨人腐化蛻變了（如劉揆一），有些悲觀絕望，如鄒永成寫了一首絕命詩以后就投黃浦江自盡了，詩中有“不諒猿猴筋斗出，共和成夢我歸天”這樣的句子。孫中山看到當時的情況，已經(jīng)退出政治，主張把政權完全讓給袁世凱，專心去做社會工作，準備修鐵路二十萬里。宋教仁卻執(zhí)著地想通過政黨內(nèi)閣來限制袁世凱所代表的舊勢力，實現(xiàn)真正的共和民主。所以他早就贊成張謇向孫中山提出的解散同盟會的建議，他主張把革命黨變?yōu)檎h，有過選擇同盟會中的穩(wěn)健分子另外組黨的打算。

他在辭去農(nóng)林總長后對袁世凱拉一些同盟會員入閣就極為不滿，稱之為“逼奸政策”，還派魏辰組去見袁世凱，表示反對。所以即便叫他當總理，他也不做。他已經(jīng)明確他的政治目標首先是要造黨，然后通過議會選舉，掌握多數(shù)席位，進而組成政黨內(nèi)閣，這樣才有國民黨的出現(xiàn)。

三

孫中山與宋教仁都強調(diào)要建設民國，但孫中山所說的建設是社會、經(jīng)濟建設，宋教仁所說的是政治建設，這一點他們是不同的。1912年7月21日，在有800多人參加的同盟會夏季大會上，宋教仁以202票當選為總務部主任干事，開始負起實際上領導同盟會本部工作的重任。他認為政局不定，必須建立大政黨，實行政黨內(nèi)閣，才足以穩(wěn)定政局，推行政策，就一心致力于造黨。在征得孫中山、黃興的同意后，他著手和統(tǒng)一共和黨等政黨聯(lián)合，組織國民黨。

宋教仁之所以能讓孫中山都曲從，是因為當時他在黨內(nèi)的群眾支持。在黨內(nèi)最有發(fā)言權的莫過于那些代表本黨出席議會的議員們，在眾多的議員中，必須有其中的有力人物和宋教仁密切合作，才能成功，這個人就是張耀曾，他是同盟會議院黨團總干事兼評議部長。國民黨成立，他是總干事兼政務研究會主任，是這次組黨的關鍵人物。

但這次改組同盟會內(nèi)部的爭論很大，1912年8月25日同時在北京、上海兩地舉行改組成立大會，其中上海的會就以當場爭吵一哄而散。北京的會在湖廣會館的大劇場召開，能容納一千多人的會場都非常擁擠。據(jù)曾經(jīng)目睹其事的梁漱溟回憶，當宣讀黨章要通過時，因為規(guī)定不收女黨員，所以女同志唐群英、沈佩真等起來質問、辱罵，甚至直奔臺上向宋教仁尋毆。臺下也有多人鼓噪。雖然有不少維持大局的人盡力勸阻，形勢還是岌岌可危。幸得剛剛抵達北京的孫中山臨場講話，才使秩序得到控制（孫8月24日到京，梁漱溟說黃興也在場，而且是“先到先講”，顯然是記錯了，黃9月5日才到北京），孫講話將完，左右（張繼等人）就請他繼續(xù)講，不要他停，拖了數(shù)小時。等把選票收齊，已經(jīng)天黑。整整一天沒有休息、吃飯。尤其是盛夏季節(jié)，孫中山還穿著大禮服，滿面流汗。但國民黨總算組成了。這是當時的第一大黨，為此后國會選舉奠定了基礎，也為宋教仁的死埋下了種子。

國民黨是由同盟會聯(lián)合統(tǒng)一共和黨、國民公黨、國民共進會、共和實進會組成的，宋教仁是這次組黨的原動力，沒有他敏捷的政治手腕就不可能有這種政黨的大化合。國民黨以“鞏固共和，實行平民政治”為宗旨，綱領中放棄了同盟會的“男女平權”的主張，把“力謀國際平等”變成了“維持國際和平”，黨綱中和共和黨不同的是“發(fā)展地方自治”、“注重民生政策”這兩項，和同盟會時代相比要溫和得多。這是為了爭取選民、贏得大選所作出的選擇，也是為了造成憲政國家第一大黨所做的改組。所以曾遭到激烈的反對。

民初的中國（1912年前后）政黨林立，起碼有300個以上形形色色的政治團體，五花八門，令人目不暇接。但真正在政治上有影響的無非是國民黨、共和黨、統(tǒng)一黨、民主黨這幾個，其他的都不過曇花一現(xiàn)。宋教仁就是想造成兩大黨對峙的憲政格局，所以國民黨成立時有“一國政黨之興，只宜二大對立，不宜小群分立”的宣言，進步黨也有“故一黨在朝，發(fā)展其政見，必有一黨在野批評其得失，研究其利害，監(jiān)督之以使政府不敢為惡”的說法。兩黨制的格局似乎也已經(jīng)初步形成。但問題的要害是他們都忽略了袁世凱這一因素，袁和他所代表的專制力量是不愿意讓中國出現(xiàn)這樣的局面的。所以在袁世凱手里握著槍桿子的前提下，談論什么多黨制、兩黨制太奢侈了。宋教仁悲劇的根源在這里，中國20世紀以來的悲劇的根子也總是在這里。袁世凱死了，還有段世凱、蔣世凱……等等，只要他們拿著槍，握著權，談什么憲政民主，什么議會政治，統(tǒng)統(tǒng)都成了癡人說夢。

然而，并不因此就能把先輩們的理想一概否定了。在20世紀末我們再次回顧歷史的時候，還是不得不承認他們當年所追求的憲政目標的價值，他們的熱情、他們的鮮血是不能褻瀆的。

國民黨成立后，馬上作出詳細計劃：1.派人到各省成立支部；2.組織選舉；3.取得國會、省、縣議會的壓倒多數(shù)，堅持議會民主制；及早組織強有力的、名副其實的政黨責任內(nèi)閣，預定宋教仁為內(nèi)閣總理。

四

1912年冬天和1913年春天之間舉行的這次議會選舉是有相當局限性的，對選舉資格作了具體的限制，規(guī)定有民國國籍具備下列四項條件的人才能參加選舉：1.當年納直接稅二元以上；2.有價值五百元以上的不動產(chǎn)；3.小學校以上畢業(yè)；4.相當于小學校以上畢業(yè)。這幾項條件主要是從財產(chǎn)狀況、教育程度方面作了限制，西方國家在民主化的進程中也都有過各種各樣的選舉權限制（英國從大憲章到實現(xiàn)普選經(jīng)歷了240年；美國開國初期頒布的憲法，也只有擁有一定財產(chǎn)和納稅能力的白人男子才有選舉權，實現(xiàn)普選是在178年后），所以盡管只有10%的人參加了投票，民國初的這次選舉還是中國第一次有實質意義的直接、公開的選舉，也是唯一一次由選民自己投票選出國會兩院的議員。

由于國民黨挾辛亥革命的余威，又合并了其他政黨，加上國民黨成立后立即制定了詳細計劃，以取得競選勝利為首要目標，在本部專門設有選舉科，積極籌備選舉，所以選舉的結果是國民黨大獲全勝。

根據(jù)上表統(tǒng)計，在眾議院的596席中，國民黨占了360多席，除去跨黨的不計，還有269席；參議院274個議席，即使不算跨黨的，國民黨也得了123席。國民黨在參、眾兩院所得的議席大大超過了其他三黨的總和，可以說已取得壓倒多數(shù)。比如在宋教仁的家鄉(xiāng)湖南，從國會、省、縣議會，國民黨的候選人都以90%以上的比例當選，宋教仁1913年初在湖南參加競選（約法規(guī)定，組閣的應該是國會議員），湖南省議會選他為參議員，眾望所歸，一聲喊就把他選出來了。他拼命造黨，與袁世凱、與其他政黨在憲政軌道上競爭的第一步可以說實現(xiàn)了，但也就只能到此為止。國民黨的勝利敲響了宋教仁死亡的喪鐘。宋教仁還沉浸在勝利的喜悅里，要“競上最高峰”、“我欲挽強弓”。要根據(jù)約法組織政黨內(nèi)閣，把國家引上民主政治的正軌。

五

勝利在望的時刻，宋教仁在湖南和當?shù)氐膰顸h人商討組閣計劃，邀請譚組安擔任內(nèi)政部長，仍兼湖南都督。想利用他和袁世凱的世誼（他父親和袁的叔祖父袁甲三是拜把兄弟），在未來的府、院之間起協(xié)調(diào)作用。他曾把這些組閣的計劃電告北京的國民黨總部。袁世凱的密探也得到了這一消息。

此后，他沿江東下，從長沙到武漢，再到安徽、上海、杭州、南京等地，一路上發(fā)表演講，闡述政黨內(nèi)閣的主張，猛烈抨擊現(xiàn)政府在內(nèi)政外交上的失敗，他的言論風采，轟動一時，也使整個近代史仿佛有了些生氣。

他在上海時，各地的議員云集，準備北上參加正式國會。制定憲法，選舉總統(tǒng)，由取得國會壓倒多數(shù)的國民黨組織責任內(nèi)閣，開啟中國民主政治的航船，這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懷疑了。他的理想———“進而在朝，可以組成一黨的責任內(nèi)閣；退而在野，也可以嚴密地監(jiān)督政府”即將成為現(xiàn)實。他不知道自己成了袁心目中的“梁山匪魁”，更沒想到他的生命已接近終點，中國短暫的憲政嘗試即將壽終正寢。1913年3月20日，上海閘北火車站一聲槍響，中國偉大的憲政民主實踐者宋教仁倒在血泊之中，兩天以后他32歲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和宋教仁有交情的革命學問家章太炎說他有宰相之望，“惜其才高而度量不能盡副，以遇橫禍”。這是書生之見，宋教仁的死和“度量”沒有任何關系，既然他要走憲政民主這條路，已經(jīng)掌握政權的袁世凱不容許這樣的事實發(fā)生，那么他就只有被殺戮。消滅政敵的肉體生命是人類政治史上常見的丑惡現(xiàn)象，從來就是人類的恥辱。如果說“度量”，那是袁世凱沒有度量，而不是宋教仁。

當時在中國這塊還沒有經(jīng)歷過近代意義的思想啟蒙的古老土地上，人民根本不知道民主、自由、共和、人權為何物。連陳其美、陳炯明這樣的革命黨人掌了權以后，也只知道用暴力來鏟除異己，鎮(zhèn)壓不同的聲音。什么憲法、什么人權、什么寬容離我們這個民族真是太遙遠了。在宋教仁遭暗殺之前，陳其美就用相同的方式結束了革命家陶成章的生命，執(zhí)行暗殺的人后來成了民國的大總統(tǒng)，沒有比這些血的事實更加慘痛的一幕幕了。我們?yōu)槭裁粗蛔l責袁世凱不守規(guī)則、踐踏人權？陳其美呢？陳炯明呢？———他早在民國元年就在廣州對新聞記者大開殺戒了，比張作霖、張宗昌們要早得多。

所以，舊軍閥、舊官僚如袁世凱等固然是缺乏民主、人權思想，革命黨人如陳其美、陳炯明們也未必有什么民主、人權的信念，這才是中國的現(xiàn)實，是20世紀那些血寫的歷史告訴我的事實。孫中山、黃興一讓總統(tǒng)、一辭留守，蔡鍔為四萬萬國民爭人格，宋教仁追求憲政理想，不惜以身相殉……這些都是百年滄桑里的異數(shù)。我們看到更多的是劉揆一、是胡瑛、是唐繼堯、是蔣介石……他們才是中國的常數(shù)。

重溫歷史就是為了避免同樣的悲劇一再重演，一個不會總結教訓的民族注定要被歷史的潮流扔到北冰洋去。走近宋教仁，我們從殷紅的血跡中并沒有看見什么微茫的希望，我們看見的只是袁世凱美麗而殘酷的微笑，看見孫中山?jīng)_冠的怒發(fā)，聽見黃興痛苦的號啕……俱往矣，一切轟轟烈烈、大喜大悲都已被萬紫千紅的世紀末的春天所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