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里,似乎我一直都在走背運,倒霉的事兒與我如影隨形。不信我舉些例子給你們看:我上高中那會兒,許多人發(fā)財致富,就連我們農村也有萬元戶如雨后春筍般紛紛冒出,搞得我心癢難禁,剛畢業(yè)就撒丫子奔回老家,鼓搗起了食用菌,結果由于技術方面的原因而一敗涂地,將我們家本來就薄的家底兒幾乎敗光。郁悶地在家鄉(xiāng)的田野里晃蕩了一年,驀然回首,才發(fā)現(xiàn)大學生是如此搶手,于是又厚著臉皮回母校復讀。怎奈智商不高,只考取了一個財校。財校就財校吧,反正當時大中專生還實行國家分配。我被分配到我們縣城一個商場里的時候還躊躇滿志,因為在我少年的印象中,國營商店的營業(yè)員總是牛皮烘烘的,連著喊好幾聲他都不愿意答理你,喊急了他就朝你吼,喊什么喊什么!我特別羨慕營業(yè)員那個神氣而傲慢的派頭。但輪到我當營業(yè)員的時候,國營商業(yè)受到個體商販的強烈沖擊,營業(yè)員又成了處處受擠兌的小媳婦。僧多粥少,我只好下崗,回家掄鋤頭當我的農民。當農民也不省心,那時還沒有減免農業(yè)稅、糧食直補等優(yōu)惠政策,風里雨里忙碌了一年,掰著手指頭一算賬,刨去“皇糧國稅”、統(tǒng)籌提留和農藥化肥等投資,竟然是賠本的買賣。這不行,上有老下有小的,得掙點兒錢啊。正好聽說南方富得流油,只要你肯彎腰,就能撿到鈔票。那么,就到南方去打工吧。誰料剛下長途客車,倒霉的事就像一條狗似的追上了我——我的腳扭傷了。我記得那是個外商投資的廠子,剛建好廠房還沒有開工生產。我的活兒就是拿砂紙打磨那些生產線的鐵架子,然后給它們刷油漆。就那么忍著疼痛,一瘸一拐,爬高上低。還有一個活兒,疏通堵塞的衛(wèi)生間的下水管道。那時候廠里的員工剛從鄉(xiāng)下過來,上衛(wèi)生間的時候還不知道用衛(wèi)生紙,而是用報紙或者看過的雜志,更不懂得把用過的手紙放進紙簍里,所以下水管道常常堵塞。氣得老板跳腳大罵,媽的,你們是豬啊!……
之所以啰嗦我遇到的倒霉事,是想說我的小說里為什么寫的都是倒霉事,荒唐事。信不信由你,那些倒霉事和荒唐事,往往容易落到底層人和小人物頭上。文壇有一種聲音喊得很響亮,就是關注底層,關注小人物,關注草根生活。其實,我本人就是底層的小人物,是小人物中的一員。所以我就更得關注小人物了,因為關注小人物就是關注我自身,關注自己的生存困境,關注自己的痛苦和迷茫,關注自己隱秘的內心生活,關注自己被壓抑卻依然怒放的人性。當然,我也愿意關注大人物,但我與大人物的生活距離太遙遠了,想關注也不太可能。那我只好回過頭來關注我和我身邊的小人物了。說到底,小人物和大人物一樣,也有喜怒哀樂,也有七情六欲,小人物的生活也是豐富多彩的。
啰嗦那些倒霉事,更主要的,是想談談我已經發(fā)表過的有限的幾篇小說的性格。請注意,是性格,而不是風格。對我這個初涉文壇的寫作者來說。也許還沒到談論風格的份兒上。性格和風格當然是有聯(lián)系的,似乎還有些相近,但同時它們也有著微妙的區(qū)別。我總覺得,性格這個詞更親切,它是活的,人性化的。某某人暴躁,某某人靦腆,某某人優(yōu)柔寡斷,某某人沉穩(wěn)干練,說的都是性格。文學作品,我以為,也是有性格的,就像人一樣。因為我更愿意把文學作品看做是有生命的。那么,談到我自己的小說,有什么性格呢?它性格開朗,內心里卻充滿了悲苦。盡管它十分壓抑,但它從不消沉。它總是以笑的方式表達哭。它常常取笑自己,拿自己的短處開玩笑。比如有一個叫做《李大筐的腳和李小筐的愛情》的短篇,有人看了說它是喜劇,有人說它是鬧劇,也有人說它是悲劇。后來,有個朋友看后琢磨了半天,說噢,看起來挺喜慶的,看后想想心里卻不是個滋味。還有一個中篇叫《菜園俱樂部》,看的時候憋不住笑,笑到最后,一股悲涼夾雜著憤怒涌上心頭。另有一個叫《我的理想》的中篇,有人看后甚至非常生氣,當面質問我,你小說里怎么連一個好人都沒有?我回答他說,不是沒好人,而是好人沒有走進那篇小說。這道理其實很簡單,你去醫(yī)院瞧瞧就明白了。躺在病床上的都是有病的人。身體健康的人,就是閑得無聊去看螞蟻上樹,估計也不會去醫(yī)院的病床上耗著。它誠實地對讀者說,我有病了,病得還不輕呢!可是,它并不悲觀,它樂呵呵地又對讀者說,不過沒關系的,我會積極接受治療,我很快就會好起來的。瞧,這就是這篇小說的性格。
有人說我的小說應屬于黑色幽默的范疇。黑色幽默,我略知一二,好像海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就是。我也知道,黑色幽默在表達上是十分有力量的。但說實話,我本人倒不大樂于接受這樣的說法。理由有二:一是我剛搞創(chuàng)作幾年,甚至還說不上懂文學,不愿意一上來就被打上什么標簽,戴上什么套子,中規(guī)中矩地在那個小圈子里轉悠。按照我個人的理解,創(chuàng)作,就應該是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不重復自己和他人,不斷突破和超越自我;一是我寫的那些東西的確也不是什么黑色幽默,它們只是有黑色幽默成分而已,是局部,而不是整體。它們只是初步具有某種性格和品質。比如你剛讀到的這幾個短篇就不是黑色幽默?!兑粝竦辍凡皇?,《艾姆皮三》不是,《演戲》恐怕也不算是。
其實,許多名著也都是有著自己的性格的。比方說,杜拉斯的《情人》,開篇就說我老了……你看,多么沉穩(wěn)豁達!是歷盡滄桑之后修煉出的性格。加繆的《局外人》,媽媽死了,他去送葬,同時與女人姘上了,一個算不上朋友的人找他幫忙打架,只是因為天氣太熱,心里煩躁,就殺了人。從敘事的腔調到人物的活動,都是恍恍惚惚、漠不關心、冷酷無情的。算不算有性格?卡夫卡的《在流放地》,性格怪異得令人毛骨悚然。一個軍官發(fā)明了一架殺人機器,向參觀者演示的時候卻失敗了,又不甘心失敗,干脆自己躺到了機器里,來充當試驗品。太恐怖了!更恐怖的是講這個故事的人,那樣恐怖的故事他竟然講得不動聲色。還有《小徑分岔的花園》,詭秘,愛惡作劇。我見過作者博爾赫斯的肖像,一個失明的老人,臉上的表情笑瞇瞇的,好像在說,猜猜看,我這個故事說的是什么意思?俄羅斯作家布寧的短篇《輕盈的氣息》讓我愛不釋手,究其原因也是它的性格。它性情溫婉、純潔,猶如一個少女,臉上總是掛著如午后陽光般燦爛明媚的笑容。我有一種錯覺,總以為它的作者是一個柔弱細膩的女性,而不應該是布寧這個大老爺們兒。當然,我們都知道,文學作品的作者在許多時候并不等同于敘述人。就像《紅高粱》的敘述人不是作者莫言,而是一個土匪的后代。這似乎決定了這篇小說的性格應該是粗獷、野性而張揚的。魯迅給人的感覺好像永遠都是板著面孔的,但他的小說卻是有著不同性格?!犊袢巳沼洝肥且粋€精神失常者的囈語,可謂滿紙荒唐言;《阿Q正傳》滑稽幽默,以漫畫的方式畫出了一個小人物的靈魂;到了《出關》那里,則完全變成了一個愛揶揄人,又滿懷童心的老人在向孩子們講古。每當我看到余華小說中許三觀數(shù)著手指給許玉蘭算他那天下午花了多少錢的情景時,就忍不住大笑。許三觀說:“小籠包子兩角四分,餛飩九分錢,話梅一角……總共是八角三分錢……你什么時候嫁給我?”所以《許三觀賣血記》的性格,我以為應該是漫不經心、吊兒郎當?shù)?。我特別欣賞這種敘事的口吻。還有劉恒《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的耍貧嘴,劉震云《一地雞毛》的事無巨細的嘮叨,等等。
當然,一部作品的性格,不是靠單一的因素所能形成的。而是各種因素的綜合,故事、人物、語言風格、敘述腔調、修辭、結構,包括各種寫作技巧,甚至作者創(chuàng)作時的感覺及興奮度……都能成為作品性格形成的因素。一旦作品具有獨特的性格,這篇作品可能就會活起來。我這么說,并不意味著我的小說多么的不凡,而是給自己定了一個努力的方向。當然,我的意思也不是強求所有的作者和讀者都喜歡有性格的作品。我的意思是,有性格的小說,我喜歡。僅僅限于我個人的口味。
責任編輯:趙蘭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