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廟集有一條雙李河
趙廟集的西邊,就是雙李河。
粗淺地了解,南北方向的雙李河——北到李興鎮(zhèn)的“八丈河”,又叫“八丈溝”;南止雙浮鎮(zhèn)。趙廟人不叫“雙浮集”,叫“雙碼頭”。興許是雙浮集緊連茨淮河和雙李河接口處,時有打魚船只靠岸的緣故,于是就叫“雙碼頭”了。但村人們沒見過真正的碼頭。遠處看,雙李河直直的,一竿子捅到底那么直,可近處看,她卻是蜿蜒曲折的,連接著李興、趙廟、雙浮三個鄉(xiāng)鎮(zhèn)的唯一的一條大河,沒有個九曲十八彎哪能行?趙廟集是位于雙李河正中間的一個集鎮(zhèn)。距離李興、雙浮各二十華里,人丁興旺,集市熱鬧。
毛主席當年那句“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引無數(shù)趙廟人“競折腰”啊。
我看過關(guān)于整修淮河的壯觀場面,那是在紀錄片中。紀錄片中的鏡頭真實地印證了我少時的朦朧記憶。
父母把這段歷史叫做“上河工”。家庭的主要勞力,帶上抓鉤、鐵鍬、扁擔、布兜子,到遠在“雙碼頭”那邊的“茨淮新河”去,早出晚歸“上河工”。中午的伙食是自帶的干糧,用“抹碗手巾”包個“卷子”饃,還有成蘿卜干,醬豆子。為了多掙工分,父輩們常常帶上家人一起去,老年人和兒童除外。晚上放學后,奶奶是不急著“燒茶”(做晚飯)的,等到大人們上河工回來,再燒一頓“紅谷魯子茶”(紅薯晚飯)。這期間,小孩子們實在餓得撐不住了,僅能啃一塊干饃,就著一根淌著“蔥鼻子”的大蔥,或者拿一個囫圇的辣蘿卜,墊墊肚子。大多是挨到深更半夜,大人們有說有笑鬧嚷嚷地回來時,我會爬起來再跟他們一起吃飯。有時,吃一頓面條,里面放一點大人們買回來的羊骨頭,鍋膛子里的火映得一家人臉膛兒熱熱的,大鍋里熱氣繚繞,呼嚕嚕呼嚕嚕,家人連湯帶水,吃個精光,刷鍋水再泡上粉渣端到豬圈里。就這樣,渾身暖洋洋地迎來第二天的黎明。
這是一種艱辛的幸福。
這是趙廟人再難尋覓的家庭的溫馨與憧憬。他們期待著本生產(chǎn)隊、本公社的河工干得漂亮,干得顯眼;他們期待著早一天干完,他們期待著來年不受水災的肆虐。
茨淮新河是淮河的重要的支流,它關(guān)系到淮北平原上的千家萬戶,是福澤桑梓的千秋萬代之河,因此,趙廟人干這樣的體力活,任勞任怨從不叫苦。
雙李河連著茨淮新河,貫通李興、趙廟、雙浮三個鄉(xiāng)鎮(zhèn)的排澇系統(tǒng),承載擔當著十分重要的職責。我不知道是誰決策了雙李河的修建,它的創(chuàng)意和設(shè)計,至少標志著淮北人的謀略和眼光,完美地體現(xiàn)著前輩們的智慧與功德。
雙李河挖得很深,大人們說,都挖過了好幾道“砂礓盤”,清冽的河水從泉眼里一直往外冒,漫了河面。河兩邊是堆成山包似的黃土,里邊奇形怪狀的砂礓大小不一,村人比喻砂礓大的像“人頭”,小的像小孩的“蛋子子”。砂礓可以鋪路,免去村人踏泥巴路的煩惱。裹著黃泥的砂礓經(jīng)雨水一沖,堅硬的棱角清晰地凸現(xiàn)出來,用石磙碾平,鋪在路上,雖有些凹凸不平,騎車子在上面咯咯噔噔響,但沒有了泥沼,這是勞動人民的智慧。尤其“蛋子子”砂礓,繳到生產(chǎn)隊是經(jīng)過淘洗過的,白得發(fā)亮,在手里搓擦幾下,溜圓溜圓的,是鄉(xiāng)村小孩子們的玩物。三五個女孩子一起把小砂礓分散在平整整的地上,騰空撂起一個,在落下的空隙時間內(nèi),在最短時間內(nèi)撿起落散不同方位的幾個,然后分出輸贏。這種女孩們玩的游戲叫“拾子兒”,常常引來很多人圍觀。人們?yōu)橼A者鼓掌叫好,替輸者扼腕嘆息。
為了把雙李河西岸的砂礓變廢為寶,區(qū)政府通過村里樹上的“喇叭筒子”,鼓動社員“拾砂礓”。各生產(chǎn)隊三番五次召開社員大會,把“拾砂礓”當作“上工”,稱重量,記工分,一時間男女老少齊上陣。兩岸的黃土壩子上黑壓壓的一大片人爭先恐后,揮汗如雨。我是在星期天的時候到雙李河扒砂礓的。
抓鉤狠狠刨下去,掘出一個碩大的坑洞,連成一塊的大砂礓層次分明地抖落下來。抖落完泥土,裝進糞箕子內(nèi),挎到停在小路上的架車子上。為了增加架車子的裝載量,各家各戶的車幫兩旁,添加了用棉花稈連在一起的豎著的“棧子”?!皸W印币辉~是趙廟人語言的獨創(chuàng),它是一種超載的附屬物。比如一個人吃飯的碗盛多了飯,長輩們總是笑著說“你應該再加上個棧子”,意思是說碗的周圍加上點東西,還能再多盛點兒。
砂礓裝了滿滿一車,拉到寬一點的大路上去是很費力的。需要一家人齊心協(xié)力推出去,有時汗流浹背推了一截路,就要歇一歇,喘口氣,在手心里再吐口唾沫,再壓下車把繼續(xù)拉。
在扒砂礓休息的間隙,我遇見了一個女孩兒。她穿著花格子上衣,皮膚有些黑,眼睛很大,很誘人。我看她時,她正兩眼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我低下頭,故意拿起抓鉤,掄起來時,泥土順著揚起的抓鉤撒在了我頭上和衣領(lǐng)里。
她咯咯地笑起來。
我一面用兩手抖落頭發(fā)上的泥土,一面漲紅著臉朝她說:“你笑啥家什唵?”
她還在笑,抿著嘴笑,一會兒,又用手擋住了嘴笑。
她走過來說:“我?guī)湍闩??!?/p>
我沒勇氣拒絕她,任憑她用手指在我的頭發(fā)上胡亂地撥拉著。
我連連說:“好了好了?!?/p>
她停住了手,又瞧著我笑。
“你是哪莊的?”她問。
我朝我們村子的方向努了一下嘴說:“就那個莊——巴樓村的?!?/p>
“巴樓的?我咋沒見過你呢?”
“我在上學。今個是星期天才來拾砂礓的?!?/p>
“你明天還來嗎?”她又問。
我嗚拉了半天,猶豫了半天,也沒說明天來,還是不來。
我記住了她黑黑的皮膚,還有那雙明亮的眼睛。那時候,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個村子,我沒有問她。
正月二十七
在村子里聽戲,那叫“戰(zhàn)鼓書”、“小戲兒”;在趙廟集或黑虎廟聽戲,那叫“唱大戲”。黑虎廟是一個鄉(xiāng)政府的所在地。農(nóng)歷一三五單數(shù)的日子,趙廟鎮(zhèn)逢集;二四六雙數(shù)的日子,黑虎廟逢集。南北相距六華里,單雙呼應,互不影響,相互補充。比如村人們在趙廟集沒買著的東西,可在第二天去黑虎廟趕個集補充頭一天買賣的遺憾。
村人們習慣稱呼黑虎廟為“肖虎廟”。這個鄉(xiāng)隸屬于趙廟鎮(zhèn)管轄,因此,它的逢集最高潮也沒有趙廟集興旺。不過,有一個節(jié)日,卻是聞名鄉(xiāng)里,包括趙廟集在內(nèi)的方圓百里集鎮(zhèn)都比不上它熱鬧的這一天,就是農(nóng)歷正月二十七。
正月二十七這個節(jié)日。人們稱謂它是“騾馬交流大會日”。傳說,在多年以前,先人們常在小廟前祭祀,眾人祈禱上蒼賜福,虔誠膜拜時。一頭老虎惺忪著雙眼出現(xiàn)在廟里,隨著一聲振聾發(fā)聵的嘶叫,晴朗的天空頓時飄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并且越下越大。春雨貴如油啊。萬物蘇醒,雨露滋潤,蔥蘢蓬勃,春意盎然。望著綠油油的莊稼,窮苦的人們心里充滿著生活的渴望。這一天。小廟前從四面八方聚集了成群結(jié)隊的騾馬,個個膘肥體壯,其中一頭龍駒子在雨霧中精神抖擻地嘶鳴著,撒歡著,給了這片土地上的莊稼人以昂揚向上的奮斗情懷。于是,人們對著小廟里的泥菩薩千恩萬謝。為了慶祝和紀念正月二十七這一天。人們敲鑼打鼓,鞭炮齊鳴,唱大戲,踩高蹺,耍馬戲,等等,用各種各樣的表達方式,隆重而暢快地釋放著對這一天的盼望的情懷。
無人考證這個傳說的由來,無人不對這個由來已久的傳說而興奮。方圓百里,幾十里的人們,常常是吃了大年初一的“扁食”。便渴望著去趕正月二十七的“肖虎廟會”。交通不便,有人在正月初二初三就動身趕來。
從我記事時起,肖虎廟每逢這個廟會我都沒有遺漏過,直到我遠離故鄉(xiāng)到了重慶。
這一天的早上,肖虎廟的東西街,南北街,已是人頭攢動,車水馬龍。牲口行,洋車子行,豬行,糧食行獨立成為區(qū)域;布匹,衣服,丸子湯鍋,燒餅爐子,還有拉著風箱煤火通紅的“肉盒子”攤位。賣甜秫秸(甘蔗)、“花拉潭子”(米花團)、涼粉挑子、賣浮子酒的攤位。四處分布的都是。到了中午,成群結(jié)隊的男男女女,從四面八方涌向這里。黑壓壓地擠滿了每一條路和通道。青年男女手扯著手,唯恐擠丟了,擠散了,就圍聚在一堆,東張西望,喊三吆六。嘈雜聲,驢叫聲,牛叫聲,久久回蕩在這個小集鎮(zhèn)的上空。
很多小孩被擠在地上哭喊著:“娘,娘……”很多老頭老太婆被擠在墻根,氣喘吁吁地說:“我的個娘耶,我的個老天爺牌乖子耶,這咋恁些人耶!哎喲,知道恁些人俺也不,來趕這個會!”有的女孩子鮮艷的衣裳上沾滿了泥巴和灰塵,罵著拍打著;有的小伙子衣裳扣子擠掉了幾個,棉鞋帶子都擠掉在鞋外邊,一抬腳“嘣”一聲斷了,顧不上鞋幫子裂開,還昂著頭往前擠,像是家河里被粉漿嗆得浮上來喝水的魚。
好不容易,人們像“擠尿床”(一種民間游戲)一樣擠到了街西頭的戲臺子前。高高的戲臺上。鑼鼓喧天,聲樂陣陣,尤其二胡拉出的美妙音樂,讓臺下一張張擠得漲紅的臉充滿了期待。唱戲的人臉抹得通紅,像個“媽羔”(鬼臉);有的臉抹得“曲黑”(漆黑),像個“狗腚”(狗屁股)。這是臺下的人急不可待,看著戲臺上的人就這么嚷嚷的。其實,戲臺上都是高音喇叭的音樂,不是真人彈奏的,而是從“三用機子”(多功能音箱)傳出的“洋戲片子”?!栋嬴B朝鳳》、《打金枝》、《朝陽溝》、《三哭殿》等老百姓熟悉的豫劇和曲劇唱段。有時,也播唱一段二夾弦、梆子、墜子的唱段。
“晌午歪了,管開戲啦!”臺下的人再也耐不住了,一齊沖著臺上喊。終于,臺上走來了大隊書記的身影。他手里端著用一塊紅布裹著的話筒,一臉喜氣地走到了臺前。
“喂喂喂?!彼约簩χ捦参箓€不止。直到他聽到大樹上的喇叭有了回音,咳了幾聲后才說話。
“老少爺們們,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大家都安靜了,下面呢,大戲就開始了。”大隊書記講到這里,見臺下是亂糟糟的聲音不絕于耳,就提高了聲音,大喇叭里發(fā)出“滋滋滋”的電流的聲音。這電流是遠處發(fā)電機傳送過來的,刺耳尖利。
“老少爺們們,都別亂了,靜一靜,下面大戲開始了?!贝箨爼浻衷谶汉?,“大家都自覺點兒,前面的都蹲下,后面的再往后站一站?!迸_下的人根本不理他,照樣是吼叫著。民兵營長沖下臺來,用一根長長的竹竿棍子,像秋天打棗樹一樣,對著前面的人頭亂打。這下子前面的人蹲了下來,后邊的人便紛紛后退。周圍的樹枝上,墻頭上,屋脊上,都爬滿了聽戲的小伙子們。直到大蘭出來,臺下才一片肅靜。
大蘭,多好聽的名,多好記的名啊。這名字家喻戶曉,婦孺皆知。這名字就像人們心中的馬金鳳、常香玉,就像電影里的張金玲、李秀明。雖然當時的老百姓不知道稱呼她“明星”,一句一句“大蘭”的稱呼,蘊涵著對她的喜愛和崇拜。
大蘭是黑虎鄉(xiāng)楊樓村人。個子高高的,身材勻稱,面頰黑里透紅,一雙眼睛見了誰都在微笑著,閃爍著聰慧和美麗。三十幾歲的年齡,一條粗粗的黑辮子垂到腰際,風韻流動。村人們每當談論起大蘭,總少不了補充一句贊美的話:“她的牙齒白得透明四晃哩?!?/p>
大蘭的丈夫叫楊志安。拉二胡的。村人們說到楊志安,都是用贊嘆的口氣說:“我的個兒哎,他拉弦子拉得真排場。頭,歪得像個‘二革’;手,慌得像搖撥浪鼓子哩;腿,‘合搭’(顫抖)得像尿不凈的一樣;腳,慌得像踩鞭鼓子一樣。我的個兒哎,他真沾,真沾!”
贊揚大蘭,贊揚她丈夫楊志安,村人們用盡了充滿淮北泥土味的溢美之詞。
大蘭的舞臺形象,是鄉(xiāng)親們茶余飯后模仿的對象。走路、哭聲、捏花指,鄉(xiāng)村戲迷們惟妙惟肖地模擬著,借題發(fā)揮著。我們巴樓村有個光棍漢叫巴學廷,一生沒有別的愛好,就是愛聽大蘭的戲。從天亮到天黑,他一直擠在戲臺前,專心致志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大蘭。夜深了,大蘭卸完妝,他仍盯著不走,一直看大蘭?;氐酱遄?,他捏著個女人腔,學大蘭的唱腔,學大蘭的動作,學大蘭的笑,逗笑了村子里的男女老少。
大蘭迷住了巴學廷。用巴學廷自己的話說那就是:“大蘭長的排場,要個子有個子,要啥有啥,只要我這輩子不死,大蘭不死,她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p>
村人逗他說:“學廷,你喜歡大蘭,就娶她做老婆吧?!?/p>
巴學廷聽到這話笑個不止,連連說:“你笑俺弄熊啊?就俺這個屌樣哩,給她提鞋她都不要俺。干脆,就想想她算了?!?/p>
巴學廷有著自知之明。他不奢望大蘭會喜歡他。
村子里有個叫巴云廷的,他只和巴學廷差一個字。巴云廷比巴學廷差了一個輩分,因此,常常和長輩們開開玩笑。
有一天,巴云廷對他說:“老仰拜(巴學廷的小名),聽說你喜歡大蘭都喜歡成‘夜馬遺’了(遺精)?哪天我見了大蘭就對她說,叫她專門給你唱一出?!?/p>
巴學廷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如醉如癡?!昂冒。氵@熊孩子凈開老頭子的心!你能叫大蘭來咱莊唱戲,我請你喝一壺貓尿?!?/p>
巴云廷爽快地答應道:“好!我一定把大蘭請到咱莊來唱戲。”
請大蘭到村莊來唱戲,那是正月二十七之后的事了。
下午的肖虎廟,聽大戲的人們漸漸離去??钢眨I好的農(nóng)具,牽著滿意的牲口,朝家里走去。孩子們搖著五顏六色的“花棒槌”。吹著用泥巴燒做的“小叫吹”,歡天喜地地回家了。
晚上,大蘭的戲接著唱。村人們晚上又趕來聽戲,稱這種接著聽的方式叫“連燈拐”。
兩個汽燈懸掛在戲臺兩側(cè),吱吱作響的舞臺木板上,跑動著大蘭矯健的身影,穆桂英掛帥的英武氣概,秦香蓮冤屈哀怨的表情,這些人物形象,大蘭在舞臺上表演得栩栩如生。楊志安的二胡伴奏,讓舞臺氛圍營造得熱火朝天。這鄉(xiāng)間的戲臺子美輪美奐的情景,無不給鄉(xiāng)村觀眾留下妙趣橫生回味無窮的魅力。
我也是大蘭的“戲迷”。
那一年的正月二十七,是我難忘并懷念的一天。
中午的時候,我擠出了人流,走進一片樹行子里。這里是村人們進行豬崽和老母豬交易的地方??痤^子里、架車子里、大抬筐里,全是嘰哇喊叫刺耳凄厲的豬叫聲。有幾頭瘦得東歪西斜的老母豬躺在地上,任意讓豬娃子們頂來頂去地吃奶。買主看準了哪頭豬娃子吃奶歡快,便悄悄一手拎起豬腿,立起來,然后稱重,付錢。自行車上插著一面小紅旗或紅毛纓的標志,它的主人肯定是一個“擇豬的”(閹割)。小母豬是在肚子左側(cè)劃一刀,揪出一根血淋淋的“仔腸”,便不會再發(fā)情生育;小公豬則從屁股后面劃一個口子,將兩個紅色的瘦肉疙瘩擠出來,便不會成為配種的“腳豬”?!皳褙i的”那副動作模樣,干脆利索,三五分鐘一頭小豬。手中的兩把小刀子便是他養(yǎng)家糊口的工具。
唱大鼓書的人,其他地方不去,偏偏選在這個令人煩躁不安的地方。這叫唱“小戲兒”。
說書的人選這么個地方,說是“鬧中取靜”。說書的人說,這就叫“行是行,悟是悟”。即是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是買豬的,不來這地方;不是愛聽書的“熱家子”,也不會來這地方,一待就是大半天。
“咚咚咚”。
“咚咚咚”。
圓形牛皮大鼓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玩意兒,一年四季心甘情愿地任憑這說書人不停歇地敲打。
“夠不夠三百六,再敲多了是如頭?!闭f書人停下了手中的敲擊,沙啞的嗓子說話了。即是說,他敲擊牛皮大鼓已經(jīng)三百六十下了。這是說書人聚集聽眾的“行規(guī)”和開場白。
他叫什么名字,沒有人詳細問過他,只知道他叫“陳豁牙子”。他的喉嚨里永遠像堵著東西似的,發(fā)出的聲音甕聲甕氣,沙啞而吐字清晰。有人說他是“官啞嗓子”,有人說他說話跟“屙不掉”的一樣。他聲音特殊,表情豐富。《楊家將》、《岳飛傳》等唱段,經(jīng)過他繪聲繪色的表演,懸念迭起,人物性格鮮明,一個個打斗場面,一個個生死離別,讓坐在周圍的人隨著劇情的發(fā)展喜怒哀樂。
依靠在楊槐樹旁,揣著袖筒,我的心隨著他口齒的啟動,興奮著,悲傷著,激動著。
聽完陳豁牙子的“戰(zhàn)鼓書”,我便買了一碗丸子湯,吃罷便“連燈拐”跑到戲場看大蘭去了。
做夢也沒有想到,在戲臺子下擠來擠去,和我剛認識不久的對象玉芬擠到了一起。
當定睛看清楚面前這個圍著紅圍巾、個子高挑的姑娘就是玉芬時,我的臉頰火辣辣地發(fā)燙,心跳急劇加速起來。
她也認出了我。
“咦?是你啊!”她驚叫了起來。
我朝她笑了笑,正想說些什么的時候,我被人流擠出去很遠。我馬上又往她這邊擠。
我怕我再被擠出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她手心里沁出了汗水,緊緊拉著我。
過年前,玉芬和幾個姑娘一起去過我們家一次。她是我姑姑和姑父李文學做的媒。我們家里窮,她看了后也沒有嫌棄。她對我姑姑說:“家里窮不要緊,俺不圖東西,俺只圖他們一家子人好?!蔽液芨袆印S穹也蛔R字,人長得個子高,皮膚白,秀氣水靈,掛在嘴邊甜甜的微笑,溢滿了善良和樸實。來“相家”那天,我和她單獨說了幾句話。我問:“你可有意見?”她笑,好半天才說:“沒有?!彼龁枺骸澳憧捎幸庖?”我答:“沒有意見?!本瓦@樣,我們心間有了約定。出村子時,我送她們到村東頭的塘河邊上。
這是第二次見面。
我松開了她的手。
我問:“你啥時候來的?”
她說:“來了有一會兒了?!?/p>
她又問:“你吃飯了嗎?”
我朝她點點頭。
憋了半天,我湊到她跟前說:“咱們出去吧?!?/p>
她說:“干啥?”
“說說話,咱們出去說。”我擔心她拒絕我。
她猶豫一下說:“俺不敢去。俺姐在這里哩。有啥話你就在這里說吧?!?/p>
在亂哄哄的戲場里,我的眼睛時而盯著她,時而又盯在戲臺上。
我不知道我要對她說些什么事。
“咱們明天去照相館吧?”我聲音很小。她的眼睛告訴我,好像沒聽清我的意思。
“去照相館?啥時候?”她輕聲問。
我說:“明天。明天上午我在孔橋等你?!?/p>
她點點頭笑,眼睛又轉(zhuǎn)向了戲臺子上。
第二天上午,我沒有等到她。在孔橋上走來走去整整一個上午,玉芬也沒來。盡管她沒來,盡管再也沒有見到她,可她在正月二十七那天晚上,握著我的手的感覺,卻幸福地徜徉在我的記憶里。
與信用社有關(guān)的話題
趙廟集南頭,有個開飯館的叫“老一”。因為他的一只眼出了點毛病。所以人們習慣喊他“瞎老一”。老一不生氣,時間久了,人們喊順口了,他也聽習慣了。老一常常對人說:“鄉(xiāng)政府區(qū)政府的那些壞家伙,你可以不搭他屌腔。可信用社里的人千萬不能不擱到意上。因為他們是俺開飯館人的財神啊?!?/p>
和老一飯館緊挨著的,是炸油條的“黑老婆”。因為她身材瘦小,皮膚又黑又亮。所以有了這個外號。黑老婆的油條炸得大,生意好人緣好,她常對人說:“信用社的人來買油條,我情愿不要一個錢。因為都是他們幫俺把生意弄起來的?!?/p>
“老黨員”的名字叫趙華杰。其實趙華杰才二十歲出頭。讀小學三年級時,他不好好讀書,遭到了父親一頓狠打,父親問他:“你以后還逃不逃學?”趙華杰一語不發(fā),就是不答應父親再去上學。父親急了,繼續(xù)打。趙華杰咬著牙,獅子咆哮般沖著父親喊:“你使勁打!照死里打!怕死就不當共產(chǎn)黨員!”小小年紀,如此鋼鐵般英雄,他把父親逗笑了。從此,趙廟街上的“老黨員”便是趙華杰了?!袄宵h員”在街上算是個體面人物,結(jié)婚后,從信用社貸了款買了車子跑運輸,漸漸成了“萬元戶”。無論有哪個小青年缺錢需要款,他總是喜歡出面擔保。并附上一句:“我以老黨員的名義向你保證,監(jiān)督他按時還款?!薄袄宵h員”的一句話,能讓在場的每個人笑得前仰后合。
大柱的學名叫賈島,小伙子帥氣,精明,高中畢業(yè),一臉的陽光喜慶。賈島這么好個名字卻沒人叫。街上的人一律直喊小名。大柱之所以受到男女老少的喜歡,是因為他能傳播很多真人真事的桃色新聞。
大柱在派出所做合同民警,常常夜里參加一些偵察和抓捕行動,第二天散布出來的各種版本的消息,大都源自于大柱的惟妙惟肖的描繪。
有一次,大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土電視”。一個鄉(xiāng)長的兒子談戀愛,每到下了晚自習課,就把女友帶到住室辦那個事,并且從不熄燈。不少人不相信,就天天晚上到鄉(xiāng)長兒子屋后看稀奇,有的踮著腳跟,嘴巴張得像個小瓢似的往里看;有的是兩口子一起去看,回去后再模仿著看到的動作辦那個事。大柱說。他看得最清楚最提心吊膽的一回是這么個事,女的對男的說:“你天天弄不夠,萬一哪天懷了孕咋辦?”男的說:“明天用避孕套唄。”女的要求今天就得用。男的沒辦法,急中生智扯下了一片窗戶上的塑料薄膜,放進女的里邊去。完事后,卻找不到了塑料薄膜,掏了半天才掏出來。大柱講這些過程一點也不笑。驚得聽他講話的人跟著緊張起來。幾個婦女聽完,連連發(fā)出感慨:“娘拜子呃。人家真開放。不看不知道那事還那么多花樣!”“開放啦,開放啦,叫俺男人也學幾招給俺試試,瞧瞧是真舒坦還是假舒坦?”“哪能假呢,你沒聽見那女得吭吭叫嗎?”
幾個婦女你一言我一語地探討著,惹得那些小伙子們一個個褲襠里像揣個半截棍似的。
大柱又傳播了一個副區(qū)長的故事。副區(qū)長讓一個開飯館的女的躺在兩條板凳上辦那事。恰巧來了個吃飯的,一叫掌柜的,兩條板凳“咕咚”一聲倒了,副區(qū)長的那東西骨折了。
還有一個副鄉(xiāng)長。深更半夜帶著婦女主任到他個人的住室。因鄉(xiāng)里在另一個地方召開緊急會議,就留下婦女主任在他住室等他回來。女的脫光了衣服去屋外邊解手,出門后,房門被風一吹鎖上了。她回不了屋,赤身裸體地在外邊打哆嗦,被巡邏的民兵帶進了派出所,這個副鄉(xiāng)長遭到了處分。
諸如此類的故事,大柱發(fā)現(xiàn)了很多。有的發(fā)生在雙李河岸邊的麥地里,有的發(fā)生在鄉(xiāng)政府區(qū)政府,沒有一件發(fā)生在信用社的,沒有一個主角與信用社的人員有關(guān)。為什么呢?大柱解釋說,是因為信用社的鐵大門關(guān)得緊,金融重地,不敢前去探訪。
信用社主任是董國志,近五十歲,是從胡集鄉(xiāng)信用社調(diào)過來的,工作能力強,能言善辯,趙廟人說他是能把死蛤蟆說得尿淌的人。釘子戶、賴賬戶、死賬、呆賬,老董到趙廟信用社一年時間不到,全做到了“一鍋清”。鄉(xiāng)鎮(zhèn)金融難搞的根本原因。就是信用社的人打不開情面。七大姑八大姨,親戚連親戚,催還貸款十分令人頭疼。老董不一樣,鐵面無私,于公于私以理服人。在趙廟鎮(zhèn),誰都知道老董會武術(shù),尤其是“旋風腳”特別厲害,聽說一腳就可以把人踢飛。是真是假也沒有人見證過。關(guān)于他的好,我寫過《讀不懂的老董》、《再說老董》,這里不再重復了。
和老董有著同樣秉性的人,叫蔣松江,退休后由小兒子蔣鳳平頂替上崗,做信貸員。蔣松江是信用社的老主任,人脈廣,熟人多,大家都得到過他的幫助,因此對他充滿著敬佩和感激。蔣鳳平工作以后,承襲了父親恩澤鄉(xiāng)里助人解困的好品德,總是在自己的職權(quán)內(nèi)幫助四鄉(xiāng)八里的群眾。
蔣鳳平的愛人叫趙萍,眉清目秀,是個百里挑一的好媳婦。剛結(jié)婚那陣子,她像攆風箏一樣跟著丈夫。很多人有些嫉妒她跟得太緊,就勸她回家去,她卻堅決不同意。她擔心丈夫喝醉酒,她擔心那些圖謀不軌的人陷害她丈夫,她還擔心她丈夫包里的借據(jù)與現(xiàn)金出差錯。
八十年代初的貸款,只需借款人立個借據(jù),寫出家庭住址就行了。少則幾百元,多則幾萬元,全由信貸員一個人說了算。種子、農(nóng)藥、化肥等,蔣鳳平從不推托,他會及時幫你渡過難關(guān)。一支煙不抽,一杯酒不喝,蓋個私章簽個名,蔣鳳平就會把錢給你送到。有時,憑蔣鳳平的一張字條,信用社柜上就把錢付給了貸款人。
蔣鳳平工作踏實,對人誠懇,謙和,連年被評為全縣先進工作者。在一次表彰會上,作為獲獎代表發(fā)言,他說了幾點感人肺腑的總結(jié):“沒有我愛人的支持,我評不上這個先進;沒有我同事的支持,我評不上這個典型;沒有趙廟人對我的信任,我干不好這份工作。這榮譽屬于他們?!甭犉饋?,這些話有些耳熟,像是客氣話,可蔣鳳平說:“這都是心里話,良心話。”
蔣鳳平遇到過一回最好笑的事。
小王廟莊有個青年,名字叫“男孩兒”,當然是個小伙子。他的特別之處有兩點,一是六個手指頭;二是因個頭不高有個綽號電磙子。右手大拇指上多了一個小手指頭,他常常把大拇指握在手心里,與人握手時才勉強露出來?!半婍拮印蓖馓柕挠蓙砣Q于他頭腦靈活聰明,反應快,像打面機上用的轉(zhuǎn)速飛快的螺旋。自從他從蔣鳳平那里貸了款以后,再也見不著人了,多次去他家找他,從不見人影。幾年過去了,電磙子的借款成了“呆賬”。因為這筆款,蔣鳳平挨了主任老董的多次批評,大會小會總要提及這件事。蔣鳳平急了,下決心想辦法一定找到他。有個熟人告訴蔣鳳平,電磙子正在大薄荷油販子閆世才那里賣油。蔣鳳平認識閆世才,就通知閆世才不要急著付款給電磙子。誰料,電磙子賣給閆世才的薄荷油里,摻進去的石蠟油太多,被檢驗出來不合格,正在那兒犯愁呢。
蔣鳳平見到了電磙子。
電磙子說:“鳳平,你只要幫我把這薄荷油賣掉。錢就還給你。”
蔣鳳平笑了:“你不愧是個電磙子啊!摻那么多石蠟油進去以次充好,能賣得掉嗎?”
蔣鳳平又說:“你的腦子真比電磙子快。不過我可以幫你把薄荷油賣掉,但你必須幫我一個忙?!?/p>
“啥忙你直說,只要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就行?!彪婍拮痈吲d極了。
蔣鳳平說:“你幫我演出戲,裝成縣里的聯(lián)社主任,把一個人送給我的禮退掉。”
電磙子馬上說:“這簡單,你叫我怎個演法都行!”
不久前,一個武裝部長送給蔣鳳平兩條煙,四瓶“鏡湖秘釀”酒,讓蔣鳳平幫他一個親戚貸款跑買賣。因那個借款人不在趙廟區(qū),蔣風平拒絕了借款申請。這下子,武裝部長出面送禮來了,蔣鳳平十分為難,又不愿意得罪他,于是想以縣信用社領(lǐng)導的名義,退回這份禮物。想來想去,電磙子腦子轉(zhuǎn)得快又會說話,只有他扮演才合適。
電磙子按照蔣鳳平的交代。提著禮物來到了區(qū)政府大院。蔣鳳平在大門口等著他。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電磙子空著手出來了,他得意地說:“鳳平,我辦好了,把禮物退給他了,也教訓了他幾句以后不要這樣。”蔣鳳平信以為真,就答應幫他賣薄荷油去了。殊不知,電磙子提著禮物進了大院,把禮物放進了一個熟人家里,第二天他又過來取了回去。
電磙子的貸款也沒還,蔣鳳平反倒上了他的當。
每每想到這些,蔣鳳平總是哈哈大笑,他說:“趙廟的電磙子,無論滾到哪里,哪里都會倒霉啊?!焙髞?,電磙子發(fā)了財,賺了不少錢,不但把貸款還清了,還在城里買了房子。
有個村子叫前蔣莊
一個人,要開啟封鎖了二十幾年的記憶,是一件多么勇敢而復雜的心緒啊。像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它需要時間打開;像在冰柜里凍成摔不爛的食物,需要慢慢解凍的時間。
前蔣莊那段青春的記憶,就是那把銹鎖,就是那塊結(jié)結(jié)實實的食物。
好多年,我曾試圖打開它,曾試圖化解它,但是。我缺乏耐心和勇氣重翻這沉甸甸的思慮。前蔣莊——這個村名伴著我在繁忙的都市穿來走去;蔣廷凱、蔣俊禮、蔣自得、劉長山、蔣俊公等一連串的前蔣莊的這幾條漢子的面容,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幻化在我的面前。他們痛楚的表情,無助的眼神,以及他們藏在骨子里的憤恨和壓抑的傾瀉,一幕幕在我的心際交替。一想到他們,我的心便沒有浮躁和狂妄。哪怕在鎂光燈閃爍著我的榮譽和成就時,想到他們便沒有了得意,沒有了自滿。
有什么比無處訴說內(nèi)心衷腸更苦惱的事呢?對前蔣莊這段往事,我卻找不到訴說的對象。身處異鄉(xiāng),各方面的壓力和環(huán)境,已不允許我慢條斯理地訴說。他們聽不懂,他們不愿聽,他們說你神經(jīng)有毛病。
當然,文字是我最好的傾瀉方式。可每當靜坐桌前,面對稿紙,往往又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我打電話給趙廟信用社的蔣鳳平。他說:“你想那些幾十年前的事干啥呢?”我說想寫那段故事。他說:“算了。過去那么多年了,還提那些有啥用?!睆拇耍也辉僭陂L途電話里跟他說起這些。我又用手機打給四表弟蔣四建,問及那些人,問及那些事。他在電話那頭說:“老兄,你喝醉了?”我說沒醉?!皼]醉說那些干什么呢?”他顯然有些不耐煩。我說:“我想寫寫那段故事?!薄皩懩枪苁裁从媚兀瑤资昵暗氖铝?,你又不是老頭子,回憶那些弄啥呢?算了算了,你能沒忘記他們就很好了。啥時候回老家來我請你喝兩盅?!彼谋淼芤矝]了興致跟我談這些。
這些人。沒有文化啊。我只能這樣自我安慰自己。
前蔣莊到底有著什么樣的文化呢?
那是前蔣莊村民敢于抗爭,堅守正氣的真理的文化;那是前蔣莊村民用樸實的靈魂鑄造的誓死捍衛(wèi)法律尊嚴的文化;那是前蔣莊村民用屈辱與淚水換回今天幸福生活的光輝歷史文化。作為一個作家,作為一個親歷這段歷史的見證人,我有責任有義務書寫這段歷史,謳歌這段歷史,我想讓前蔣莊、趙廟人的子子孫孫了解關(guān)于前蔣莊這個村莊的歷史。
從我們巴樓村去趙廟,從前蔣莊通過,那是必由之路。巴樓村與前蔣莊,僅是一華里的路程。這一輩子,恐怕去趙廟的路線永遠也躲不過前蔣莊這個村子,除非趙廟集搬遷到其他地方去。因此,我們村與前蔣莊是唇齒相依的鄰居。
前蔣莊西頭,以十字路口的“小廟”為典型界限。東頭,則是以村民蔣養(yǎng)合的蘆葦坑為界限。蔣養(yǎng)合是一個普通的村民,他的家住在前蔣莊東頭最南邊的葦河邊。他常年喂一頭配種的公豬,村民叫這個公豬“腳豬”。方圓幾十里的農(nóng)戶,誰家的母豬發(fā)情了,就得牽到這兒來,“腳豬”哼哼幾聲,轉(zhuǎn)幾個圈,蔣養(yǎng)合就松了手中的鐵鏈子,讓它“爬喳”母豬。交配過程中,周圍站著很多人,目不轉(zhuǎn)睛盯著,當喊到“好了好了”時,母豬也就受孕了。這個“腳豬”架子大,種好,下崽多,加上配不成功不收費,所以蔣養(yǎng)合出名了。他的名字就是“前蔣莊東頭”的代名詞。
有的農(nóng)村婦女吵架對罵,最惡毒最不堪入耳的話,就是“叫蔣養(yǎng)合的‘腳豬’給你‘爬喳’,管你過癮”。最得意的是蔣養(yǎng)合,他不用做廣告,生意就絡(luò)繹不絕地找上門來。
西頭的“小廟”其實不小。那是全村人供奉的神位。逢年過節(jié),香火旺盛,鞭炮聲此消彼長,表達著前蔣莊人期盼平安的寄托。
前蔣莊以大棚蔬菜而聞名于趙廟集。寒冬臘月,天寒地冰,其他村子吃干菜,可前蔣莊的大棚蔬菜,滿足了趙廟人吃新鮮的好奇心。前蔣莊的大棚菜在八十年代初。幫助了村民致富,也引導和影響了鄰村的種植傳統(tǒng)。三四月間,黃瓜芹菜上市了,無須打聽,那賣菜的肯定是前蔣莊的。穿得漂亮,頭上抹得亮光光的小伙子,那肯定是前蔣莊的;姑娘的自行車后邊有兩個大菜籃子,不用問,那肯定是前蔣莊的。在趙廟區(qū),前蔣莊是一個富裕的村莊。
前蔣莊西頭的后面,是一所學校,叫前蔣小學。這所學校坐落在去往趙廟的路東邊。是方圓幾個村莊的孩子們讀書的地方。前蔣小學是前蔣莊、后蔣莊、巴樓村、趙莊等周圍村莊的希望之所在。村人們說得好,人辛辛苦苦干一輩子,圖個啥?不就圖個叫小孩好好上學將來有出息嗎?這道理每一個家長不光掛在嘴上,是真真實實地落在了實處。
前蔣小學的地理位置好。它處在幾個村莊的中心,離趙廟區(qū)不遠。從一年級到五年級,從這里畢業(yè)升入趙廟中學。這是一個人才的苗圃,這是村民們實現(xiàn)夢想的寄宿地。
建校之初,前蔣莊西頭的村民聽說在這里建學校,沒有一家不同意。這是他們的自留地,靠土地吃飯過日子的前蔣莊人,為了孩子,不心疼這塊地兒。開工典禮前,趙廟鄉(xiāng)政府和前蔣大隊革命委員會在“小廟”前召開了西頭村民全體會議,表揚了前蔣莊西頭的村民,顧全大局,不惜自己的菜地捐獻出來建學校。占用這十幾畝土地,趙廟區(qū)政府、鄉(xiāng)政府和大隊部有沒有補助?有村民這樣提出來。這些土地的“公糧”每年還繳不繳?又有人這樣提出來。
這些合理的提問,很快得到了鄉(xiāng)政府領(lǐng)導的答復。因為建這所學校,是鄉(xiāng)政府、區(qū)政府和縣教育局共同出資修建,由于經(jīng)費有限,關(guān)于補助費用這一塊并沒有列入資金預算之中,所以就沒有了補助費用。至于占用這十幾畝地的“公糧”,就免交了。村民們是通情達理的,既然不繳這些土地的公糧,于是就同意并支持區(qū)鄉(xiāng)政府的意見。
學校建好了。
孩子們上學了。
就在學校建好的第二年,大隊干部向前蔣莊西頭的村民提出了占用的這些土地要上繳“公糧”和提留款。村民們拒絕了。
第三年,鄉(xiāng)政府的干部和大隊干部又來前蔣西頭找村民催收占用土地的“公糧”。村民們又頂了回去。
第四年的麥收季節(jié)后,趙廟鄉(xiāng)政府的高音喇叭里,點名批評了前蔣莊西頭的這些村民,必須如數(shù)上繳公糧,少一斤一兩都不行。村民們?nèi)滩蛔×耍偷洁l(xiāng)政府據(jù)理力爭。明明是區(qū)政府、鄉(xiāng)政府答應過的事情,免收占用這些土地的“公糧”和“上調(diào)款”,怎么能不算數(shù)呢?爭論一番后,區(qū)鄉(xiāng)政府再也沒有哪個干部提及這件事了。
第五年的麥忙季節(jié)到了。趙廟集逢集的日子,由原來的熙來攘往人頭攢動,一下變得南北街道空曠無聲,下午時候甚至有些寂寥。偶爾能見到的,只有一兩頭老母豬在街上晃悠,豬娃子成群結(jié)隊跟在后面,東拱西撞。
麥收季節(jié)對前蔣莊村民們而言,那是一年四季中收獲的季節(jié)。滿地黃亮亮的麥子在一陣暖風過后,稈、穗、葉,眨眼的工夫就變了模樣。搶在暴雨前將麥子收到麥場里,是顧不上吃飯睡覺分秒必搶的日子。一大早。村民蔣廷凱正和妻子拉著架車子趕往麥地時,楊樹梢子上的高音喇叭響了。王友才并不標準“捏著撇”的普通話開始了:“社員同志們,我們趙廟鄉(xiāng)來了一位新鄉(xiāng)長,他就是咱們的見瑞言鄉(xiāng)長。下面呢,就請社員同志們注意聽一下見鄉(xiāng)長的廣播講話?!笔Y廷凱夫婦,包括全鄉(xiāng)的社員群眾都聽到了這一消息。見鄉(xiāng)長在廣播里先是“吭吭”了兩下,算是清一清嗓門,用前蔣莊人的話說,那是麥糠卡住了,先頓一頓。蔣廷凱夫婦邊聽見瑞言的廣播講話,邊急如星火地往地里走。見鄉(xiāng)長講到了麥收“雙搶”的重要性,接下來講到了今年公糧的上繳期限。當他念到蔣廷凱的名字時,他老婆立馬停下來對蔣廷凱說:“你聽,這鄉(xiāng)長點你的名字干啥?”蔣廷凱示意他老伴繼續(xù)往前走,自言自語地說:“能有啥好事?還不是因為欠繳公糧的事唄?!币娻l(xiāng)長念了一大串名字,都是前蔣西頭的村民。這些念到名字的人,必須吃了早飯后到鄉(xiāng)政府來。蔣廷凱老婆說:“見鄉(xiāng)長真不是個東西,這收麥季節(jié)一個人能忙死兩個人,到鄉(xiāng)里去干啥?”蔣廷凱對他老婆說:“搭他腔弄熊耶,他們這些當官的人又不種地,天天閑得學驢叫喚,咱不去?!?/p>
太陽爬上了樹梢,蔣廷凱兩口子割了一大塊地的麥子。麥葉子的灰塵沾得夫妻兩人滿身都是。鼻孔里、耳朵里、眉毛上,像是涂了炭粉末一樣濃重。他高高的個子,腰背彎得又酸又疼,老婆累得不再蹲著割麥了,坐在松軟的麥鋪子上,一點一點挪著身子往前割。
“廷凱叔,你聽見廣播了嗎?上午叫去鄉(xiāng)里開會。”村民蔣俊禮在路邊扯著嗓子喊。
蔣廷凱老婆聽到喊聲,拎著鐮刀站起來回頭張望。她見丈夫沒有回答,就答應了一聲:“聽見了?!?/p>
“那上午廷凱叔還去不去啊?”蔣俊禮又在喊。
蔣廷凱也停住了割麥,示意老婆一起到路上去,跟蔣俊札商量商量去鄉(xiāng)里的事。
蔣俊禮也是見鄉(xiāng)長早晨在廣播里點了名的人。他是村里有名的“嘣嘣”大篷車駕駛員,也是前蔣莊唯一的一戶種桃樹的人。蔣俊禮脾氣好,又舍得拿他地里的水蜜桃給村民吃,所以人緣較好,四十來歲,身強力壯,在村里很有威信。他見蔣廷凱兩口子向他走來,就坐在路邊上抽出一支白菊香煙慢慢抽著等他們。
“廷凱叔,剛才叫你,你咋不透氣?”蔣俊禮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
“剛才只顧割麥去了,沒聽見?!笔Y廷凱嘿嘿笑了兩聲。
“沒聽見?我聲音這么大你都聽不見?耳朵里塞上驢毛啦?”蔣俊禮笑罵著他的長輩。
蔣廷凱說:“你這孩子大清早起來別胡侃,找俺干啥?”
“干啥?俺就問你上午去不去鄉(xiāng)政府?!笔Y俊禮又將自己的香煙遞了一支給他。
“不去。俺不去。”蔣廷凱“撲嗒”著煙,頭也不抬。
蔣俊禮說:“咱們幾個都商量商量,要去都去,要不去都不去。”
“沾。沾。”蔣廷凱連連點頭,就這樣和蔣俊禮的想法達成了一致。
這天上午,蔣俊禮、蔣廷凱等人,都沒去鄉(xiāng)政府。
傍晚時分,是從地里往麥場拉麥子堆垛的時候了。蔣廷凱夫婦拉著一人多高顫顫悠悠的麥車子,小心翼翼地正往麥場里走著,大隊干部帶著鄉(xiāng)政府的幾個合同民警攔住了蔣廷凱,叫他到。鄉(xiāng)政府去。好說歹說,劉長山、蔣俊功等六名村民都到齊后,合同民警像押犯人一樣,在后面督促著他們往前走。劉長山是個高中生,三十幾歲,精明強干,頭腦靈活。他見幾個合同民警一臉的嚴肅,就掏出香煙來,主動與他們攀談,想了解一下這大忙天急著去鄉(xiāng)政府干啥。合同民警只是說了句“見鄉(xiāng)長要召見你們”。劉長山心里有底了。大不了還是為了前蔣小學占用地的“公糧”問題罷了。
進了鄉(xiāng)政府的大院,劉長山一眼看見了壓水井。他就招呼蔣俊禮:“來來來,喝口水,洗個臉?!币粋€個又渴又餓滿身灰垢的莊稼人,都往壓水井旁聚過來。合同民警從鄉(xiāng)長屋子里出來后,喊著:“你們幾個快過來,見鄉(xiāng)長在這里!”
他們一個個甩著濕漉漉的雙手,向鄉(xiāng)長辦公室走來。鄉(xiāng)長見瑞言右手夾著香煙,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六個男人。
“你們都是前蔣莊西頭的?”見瑞言沒有半點笑意。
“是的,都是。”劉長山遞了一支煙給見鄉(xiāng)長,被擋了回來。
見鄉(xiāng)長問:“今天一大早的廣播都聽見了沒有?”
劉長山連連點頭說:“聽見了,聽見了?!?/p>
“你們?yōu)槭裁床粊磬l(xiāng)政府?”見鄉(xiāng)長將煙頭踩在地上。
“哎呀,見鄉(xiāng)長啊,今天都忙著收麥子,哪個顧得上來呀?”劉長山實話實說,“你看看我們?nèi)磉@個臟樣,一整天都在麥地里忙活呀?!?/p>
見鄉(xiāng)長背著手,像審視犯人似的瞪著面前的滿臉皺褶的男人。
“你們幾個人就是農(nóng)村里常說的‘二耙齒’,‘露頭青’,欠了這么多年的公糧和提留款,一直不繳,對抗政府,知道這是犯法嗎?”
劉長山馬上接話說:“見鄉(xiāng)長,我們不繳公糧是有理由的,這不能叫犯法?!?/p>
“不叫犯法?抗糧不繳叫什么?你知道這糧食叫什么?叫皇糧,你懂嗎?”見鄉(xiāng)長沖著劉長山暴跳如雷。
“見鄉(xiāng)長,這不能叫皇糧?!眲㈤L山是個有文化有見識的年輕人,他不卑不亢地駁斥著說,“皇糧是古代的叫法,現(xiàn)在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天下,就不能叫皇糧。”
見鄉(xiāng)長沒等他再說下去,就歇斯底里般吼叫著說:“劉長山,你不要你能,能得腳底板不連地了。今天,我就拘留你!”
見瑞言喊來了合同民警,把劉長山、蔣廷凱等六位村民連拉帶拽,關(guān)進了鄉(xiāng)政府的會議室。
第二天上午,副鄉(xiāng)長張西臣,劉洪芝等鄉(xiāng)政府的十幾名干部,在見瑞言的召集下緊急開會,研究對付、收拾前蔣莊村民的策略。最后,大家還是同意先放這幾位村民回家割麥子,等麥收結(jié)束后再拘留他們。臨近中午十二點,劉長山、蔣廷凱等六位村民被放了出來。他們被鄉(xiāng)政府非法拘禁了整整二十個小時。
那時的我。是趙廟區(qū)法律服務所的工作人員,是最基層的法律工作者。剛從省政法干部學院進修回來的我,青春激昂,一身正氣。當時所在的辦公室,近鄰鄉(xiāng)政府,因此,對鄉(xiāng)政府的每一個大小官員都比較熟悉。見瑞言鄉(xiāng)長是有名的“醬豬頭”,這外號取自于他的面部顏色。有句順口溜,是趙廟集上的人描述他的:“鄉(xiāng)長,鄉(xiāng)長,一天三場。清起來老窖,上午蜜釀,晚上不多,只喝三兩?!奔仁侵敢娙鹧缘木屏看?,又是諷刺鄉(xiāng)政府這幫人吃喝成風的寫照。副鄉(xiāng)長張西臣和劉洪芝,趙廟人這樣說:“副鄉(xiāng)長張西臣,喝酒都是用小盆?!薄案编l(xiāng)長劉洪芝,喝得爛醉還要吃?!边@鄉(xiāng)政府的人知道趙廟集人這樣嘲諷他們,可他們并不在意。有的人當面對鄉(xiāng)長說到這些順口溜,他們不但不生氣,反而拍著肚子樂得合不攏嘴。
午后的大街上,喝得東倒西歪的,滿臉通紅的人。大都是區(qū)政府、鄉(xiāng)政府的干部。正是這種瘋狂的吃喝風,嚴重影響了趙廟人的干群關(guān)系,敗壞了政府工作人員在群眾中的形象。
我厭惡這些人。
我視這些人為魚肉趙廟百姓的小鎮(zhèn)蛀蟲。
當前蔣莊西頭的村民找到我,說他們被見鄉(xiāng)長等人非法拘禁的經(jīng)過時,我滿腔憤怒?!案嫠麄?上縣里。上省里,上北京告他們!”遏止不住的血性促使著我奮筆疾書,為劉長山、蔣廷凱他們寫出了“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繩”的起訴狀。一石激起千層浪。全縣相關(guān)部門開始調(diào)查此事后,見瑞言一班人氣急敗壞起來,他們把矛盾對象轉(zhuǎn)向我,采用不同形式的報復和人身攻擊。
一天早上,我在區(qū)食堂打飯,恰好遇上了也在打飯的見瑞言。本來正和別人有說有笑的他看到我走進了食堂,立刻沒有了笑意。我朝食堂師傅劉光頭笑了笑,劉光頭卻朝見鄉(xiāng)長努了一下嘴,意味深長地回笑了一下。我明白這種神秘的、一笑,暗示我打完菜快點離開食堂。可我偏不急。
見瑞言終于憋不住了。他對我說:“巴一,你本事真大啊,敢煽動群眾與鄉(xiāng)政府作對?!?/p>
我冷冷一笑回答他:“法律工作者的職責就是向群眾宣傳法律?!?/p>
“宣傳法律?你純粹是想造反!”
“老見,你用詞不當?,F(xiàn)在又不是文化大革命時代。”
“你以為你懂法律是不是?熊毛神!法,算個屁!我是鄉(xiāng)長,我就是法!”
見瑞言氣得把端在手里的稀飯碗和筷子當一聲砸在鍋臺上,詢我沖來。
被激怒的他這種狂妄自大的樣子讓我感到可笑。
我說:“你想打我?”
“打你怎么樣?你以為我不敢?”
我說:“你先動手試一試?”
他彎腰四處去找東西,被劉光頭一把拉住了。
我說:“老見,你敢動老子一指頭,我叫你面目全非。你以為欺負我像欺負前蔣莊西頭的社員一樣啊?”
老見氣喘吁吁,兩只猩紅的眼睛像被激怒的獅子。他說:“走,找區(qū)長說理去!我就不信我這個鄉(xiāng)長管不住你了。管不住你,我管得住你的老灶爺?!?/p>
我又氣他說:“鄉(xiāng)長,是通過鄉(xiāng)級人民代表大會選舉產(chǎn)生的,你到趙廟鄉(xiāng)來,通過選舉了嗎?”
我隨著他來到了區(qū)長王秉香的辦公室。
王區(qū)長讓我先說說為什么吵架。話未說完。見瑞言忽地站起身來對王區(qū)長說:“王區(qū)長啊,他是純粹亂說啊,他想造反啊!”
“坐下!你看你那個德性!”王區(qū)長見他丑態(tài)百出的樣子,狠狠批評道,“你還是鄉(xiāng)長哩,怎么這個熊樣呢?好了好了,你們倆先回去。等我調(diào)查清楚了再說?!?/p>
我起身欲走,見瑞言哀求的眼睛怯生生地瞧著王區(qū)長?!白甙?,你也走?!蓖鯀^(qū)長又這樣說了一句,見瑞言才默不作聲地走了出來。
路上,我朝見瑞言笑,哈哈大笑。
二十幾年的這一幕幕往事,時常盤桓于我的記憶。前蔣莊人與趙廟鄉(xiāng)政府的較量,是一場正義與邪惡的較量;是權(quán)與法的較量。劉長山、蔣廷凱、蔣俊禮等人為打贏這場戰(zhàn)爭,歷盡坎坷,吃盡苦頭。他們是趙廟人不畏權(quán)勢敢于抗爭的代表,他們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責任編輯:伊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