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張相生進宣傳隊的條件是足夠的。他的自然條件不錯,高挑身材,濃眉大眼。演技也不錯,主要是他的嗓音洪亮,嗷一嗓子,能把樹上的老鴰嚇飛了??陕闊┏鲈谒募彝コ煞稚稀0蠢碚f,張相生應(yīng)該有自知之明,一個富農(nóng)子弟,想進宣傳隊當演員,簡直是癡心妄想。但正所謂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張相生就是一只個別的鳥。
張相生實在是太想上臺表演了,想得都快瘋掉了。咚咚鏘鏘,鑼鼓敲響了,張相生威風(fēng)凜凜地走著臺步上場了,一個亮相,臺下嘩嘩啦啦就是一片掌聲。
揉揉眼睛,是個夢。
白天也做夢。
白日夢。
有時正端著碗吃飯,張相生就走神兒了,將碗一撂,就翹起了蘭花指。
張相生的母親拿胳膊碰老伴兒,說瞅瞅,又做夢了。
父親張全有搖搖頭,唉。
實在憋不住了,張相生就去找了支書吉宏志。
當時,我們黃樓生產(chǎn)大隊支書吉宏志的權(quán)力蠻大的,幾乎什么事都是他一句話的事。如果吉宏志說,行。你就能參加大隊的宣傳隊了,偷著樂去吧你;如果吉宏志說,不行。你趁早哪兒涼快上哪兒待著去,想瞎眼也甭想表演節(jié)目。
沒辦法,沒道理可講,一點兒商量的余地也沒有。
張相生走進院子的時候,吉宏志正揚著脖子將最后一杯酒往嘴里倒。吉支書每天中午都要喝上二兩小酒,酒后臉上總是蒙上一層威嚴的醬色,一喝酒他工作起來就顯得很有魄力。
啪,吉宏志把杯子暾在了桌子上。
張相生嚇得一哆嗦。
不過,張相生還是壯了壯膽子搭訕說,支書,我……有屁快放!吉宏志不耐煩地說。
張相生小心翼翼但又很快地說,我想進宣傳隊。他怕自己說慢了就沒有勇氣說出口了。
你說什么?吉宏志通紅著眼珠子盯住張相生的臉,我不會是聽錯了吧?
果然,吉宏志這一問,就把張相生的勇氣問跑了。張相生垂下腦袋,嘴里嘰里咕嚕的也不知道嘟囔的是什么,聲音低得連蚊子聲大都沒有。遲遲疑疑地,張相生從懷里摸出一個紅皮的塑料本子,是一本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語錄多少讓張相生的勇氣又回來了一些。張相生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支書,我……也算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吧?吉宏志問,這話是誰說的?張相生說毛主席說的。說著張相生就雙手捧著把紅皮語錄本遞了上去。吉宏志翻了翻語錄本,納悶地嘀咕,毛主席會說這話?別是他老人家喝多了說的醉話吧?見吉宏志猶豫了,張相生趁機趕緊重復(fù)了一句,我想進宣傳隊。吉宏志突然就笑起來,笑得渾身直顫,連眼淚都笑出來了。其實剛才張相生說第一遍的時候吉宏志已經(jīng)聽見了,只是乍一聽不怎么相信自己的耳朵罷了。張相生說頭一遍的時候,吉宏志就想笑,只是太突然了,他沒來得及笑出來?,F(xiàn)在他確實繃不住了。他笑,是覺得張相生的話可笑。想想吧,一個富農(nóng)子弟竟然要進宣傳隊,真他娘的要讓人笑死了!
吉宏志笑,張相生也只好賠著他笑。除了陪笑,他還能做什么呢?可想而知,張相生的笑是多么難堪,你根本就分不清他究竟是在笑還是在哭。
吉宏志的笑是戛然而止的。
一下子就不笑了,說停下來就停下來了。
就像剛才沒笑過一樣。
嘎嘣,吉宏志把一?;ㄉ兹舆M嘴里,嚼碎了。
吉支書的牙口好。
接著吉宏志扔進嘴里的是一顆辣椒。干的紅辣椒,過油炸糊,辣味去了些,香味卻出來了。那天吉宏志碟子里的下酒菜就這兩樣,花生米和油炸干辣椒。吉宏志塌蒙著眼皮嚼著,好像張相生這個人根本就沒在他面前站著。張相生不自在地扭了扭腰,他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繼續(xù)站下去,還是走開。花生米和辣椒嚼完了,吉宏志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嘟嘟囔囔進屋睡覺去了。丟下張相生一個人,木樁似的杵在那兒。
張相生撓撓腮,知趣地離開了。
等吉宏志睡完覺走出家門,發(fā)現(xiàn)走他后門兒的換了一個人。張相生的父親張全有正在他們家大門外的墻根兒蹲著。張全有見了吉宏志,趕緊站了起來。張全有雙手插在袖筒里,腰弓著像個蝦米,臉上的皺紋如同秋天綻放的菊花。
支書。張全有弓了弓腰叫了一句。
吉宏志居高臨下地望著張全有的后腦勺兒,說老東西,你是不是也來替你兒子說情,讓他進宣傳隊,嗯?
還沒等張全有回答,吉宏志就大步流星地走開了,他不愿意搭理他。
張全有小跑著跟在吉宏志的屁股后頭,說不是不是,支書,您誤會了。我是說我那不成器的兒子,他他他,太不自量力了。他是個神經(jīng)病。您想想,像我們這種人,算什么東西,怎么能進革命的宣傳隊?您千萬別生氣,別搭理他個龜孫。他這是做夢娶媳婦——凈想好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都想到云彩眼兒里去了,豬八戒照鏡子——自找難看……張全有這個老富農(nóng),一連用了一大串歇后語,來比喻兒子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只顧低著頭絮叨,不小心一頭撞到了什么東西上。抬頭一看,是撞上了吉宏志的屁股。嚇得趕緊后退了幾步。
吉宏志用肩膀顛了顛披著的衣裳,說,噢。
我們黃樓大隊的支書吉宏志就是這么牛皮,他從來不跟誰多說話,他惜“話”如金。他有時只說一個字,或者幾個字,就等于你說了一大堆話。他在這里說噢,可以解釋為我知道了,你不用多羅嗦了,我不答應(yīng)你兒子進宣傳隊就是了。
張全有放心了。
老子放心了,兒子張相生卻還沒有死心。
相反,張相生那天找過吉宏志支書以后,不是氣餒了,而是更加堅定了進宣傳隊的信心。他的信心是建立在吉宏志的下酒菜上。在吉宏志看來,雖說花生米和油炸辣椒可以當做下酒菜,但和外腰比起來,那就差遠了。張相生之所以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那天他聽清了吉宏志在進屋睡覺時嘟囔的那句話。吉宏志嘟囔的是,他娘的,要是有外腰下酒就好了。
外腰,俗稱蛋。所謂的蛋,不是雞蛋,也不是鴨蛋,而是閹割下來的豬羊的蛋。
一個愛拿豬羊蛋下酒,一個愛演戲。本來這兩個人的愛好沒有關(guān)系,可以說風(fēng)馬牛不相及。但是,吉宏志是支書,張相生是普通百姓,所以吉宏志能管住張相生。讓誰演不讓誰演,支書吉宏志說了算。這樣一來,就將兩者的愛好緊密地聯(lián)結(jié)起來了——吉宏志的愛好支配著張相生的愛好,張相生的愛好服從于吉宏志的愛好。張相生要想表演節(jié)目,就得想方設(shè)法搞到豬羊蛋讓吉宏志下酒,把他哄高興了。只要他一高興,事情就好辦了。
思路有了:要想進宣傳隊,就得給支書搞到足夠的豬羊蛋;而要想搞到豬羊蛋,就得先過黃老三那一關(guān)。
黃老三是個劁匠。
除了劁匠,黃老三還有著另一種身份,地主。黃老三是怎么由地主過渡到劁匠的就不好說了,反正他的技術(shù)挺嫻熟的。伸手撈住豬娃子的一條后腿,翻它個肚皮朝天,屈膝跪結(jié)實了,小刀子白光一閃,噌,豬剛吱吱叫喚了兩聲,傳宗接代的玩意兒就搬家了。黃老三也不縫合傷口,隨手在地上抓一把浮土,往傷口上一搓,行了。當然了,黃老三不只劁豬,也騸羊。
張相生找黃老三搞豬羊蛋,算是找對了人。
哪天黃老三割下的豬羊蛋都有十個八個的。
只是,張相生找到黃老三的時候,黃老三并沒有給他好臉色。黃老三一口就回絕了,說沒門兒!他吉宏志愛吃蛋,我還好那一口呢。
其實黃老三說的是氣話,是個借口。他黃老三并不愛吃豬羊的蛋,嫌那勞什子腥膻兒味太沖。黃老三回絕張相生,是為了他自己的女兒黃燦香。整體上看,黃燦香也沒有太大的缺陷,就是有點兒胖,個頭也不太高。要說缺陷,就是嘴不怎么好看。黃燦香的嘴,按我們鄉(xiāng)村的說法是地包天,就是下嘴唇突出點兒,上嘴唇短點兒,笑起來遮不住牙。張相生和黃燦香已經(jīng)訂婚好幾年了,按照張相生的父親張全有的話說,兩個人就好比彎刀就著瓢切菜,正合適。張相生一直對這門婚事不滿意,整天吭吭嘰嘰,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再說他也嫌他們家是地主成分。張全有數(shù)落兒子,地主怎么了?咱們家還是富農(nóng)呢。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貧下中農(nóng)的閨女哪個愿意嫁給你!張相生頂撞父親,說就是打光棍,也不要那個地主的閨女黃燦香。
這話傳到了黃老三的耳朵里,黃老三氣得哼了一聲。
如今這小子求到了黃老三的頭上,他當然是要拿捏一把的。
黃老三走村串鄉(xiāng)劁豬騸羊,騎的是一輛自行車。張相生找到黃老三時,他正推著那輛破自行車走出門口。張相生把求他的事一說,他立馬就撂下上面提到的那句話,邁腿騎上車子走了。
張相生跟了上去。
你等我把話說完。張相生在他身后說。
說完再走,求你了!張相生說。
你瞧你這人,怎么不容人說話呢?張相生又說。
兩條腿沒有兩個車轱轆快,所以張相生只有像競走運動員那樣走法才能跟上黃老三。張相生一邊與自行車競走,一邊跟黃老三說著軟話。黃老三呢,騎在自行車上死活就是憋氣不吭聲。一出村口,自行車的優(yōu)越性更加明顯了,張相生競走不行了,得小跑才能趕得上了。于是,張相生就一邊小跑著一邊跟黃老三說著軟話。黃老三蹬車子的腳暗暗用力,車速快起來。相應(yīng)的,張相生跑步的速度也得加快,由小跑改成了中跑,再由中跑改成大跑??蔁o論怎么跑,他也跑不過自行車。不大一會兒,張相生就累得腿發(fā)軟了。但看來黃老三并不想撇開張相生一大截子,回頭瞅瞅,見張相生跟不上了,他就慢下來,等一等,給張相生留下一點兒趕上來的希望。張相生一見車子慢了,自然不愿意輕易放棄,就再追。一追黃老三的車速又加快了。就這么的,鬧了半天張相生才算弄明白,黃老三個老家伙這是在故意整治自己哩。
張相生不追了,彎下腰,兩手扶著膝蓋喘粗氣。
張相生看見黃老三擰著腰將自行車騎得飛快。
說不定他在偷笑呢。張相生沮喪地想。
找黃老三碰了一鼻子灰,張相生也沒就此罷休。他一咬牙就去找黃燦香去了。找支書吉宏志的時候他沒咬牙,找黃老三的時候他也沒咬牙。但找黃燦香的時候不咬咬牙他就下不定決心了。他確實不愿意面對黃燦香,一見她他就覺得別扭。眼下不找她不行了,再別扭也得去找她了。
沒什么大不了的,張相生鼓勵自己,就當是吃飯吃出了一只蒼蠅。
這回挺順利的。
還沒等張相生開口,黃燦香就笑吟吟地主動問他,什么事你說吧。張相生說我想進宣傳隊。黃燦香說進就進唄。張相生說,說說容易,進就難了。黃燦香說只要你想進,再難咱也得想辦法進。張相生注意到,黃燦香說話的時候,用了個咱字。咱,一個字就把兩個人的關(guān)系拉近了。這是個關(guān)鍵的時刻,張相生囑咐自己,千萬不能把這個機會錯過了??焖俚?,張相生摟過黃燦香,叭,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口。這是張相生第一次親黃燦香,此前他連她的手也沒拉過。沒選擇她的嘴唇,選擇了她的額頭,是嫌她的嘴是個地包天。黃燦香用手摸著被親過的地方,笑了。不過馬上她的身體就軟了,撐不住,蹲下去了。黃燦香蹲在地上問張相生,你一親,我怎么就暈了呢?張相生心說,暈就對了,只有暈暈乎乎的時候你才肯替我說話呢。張相生伸手把黃燦香拉了起來,黃燦香一下子就撲到了張相生的懷里。張相生卻感到自己的身子瞬間僵了,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就是死,我也幫你,找我什么事,說吧。黃燦香把臉偎在張相生的胸前,一串淚珠不聽話地咕嚕咕嚕滾下來。
張相生的鼻子酸了。
張相生對自己的鼻子很有意見,我現(xiàn)在只不過是在利用這個傻妞,假戲真做呢,你添什么亂,酸什么酸?
張相生在心里對鼻子說,不能酸。
鼻子馬上就不酸了。
第二天,生產(chǎn)隊里集體勞動,黃燦香趁人不注意,偷偷把一個荷葉包塞給了張相生。打開一看,荷葉里裹著的是一對豬蛋和一對羊蛋。張相生忍不住一陣竊喜。至于黃燦香是怎么跟她父親黃老三軟磨硬泡,才弄到了這些寶貝,張相生就不去關(guān)心了。不過,這事也不難想象。我們都知道,黃老三的老婆死了好些年頭了,這個老光棍只有黃燦香這么一個女兒和他相依為命,別人求他的事他不答應(yīng),女兒的事他肯定有求必應(yīng)。何況,就是張相生本人求他,他也不見得不答應(yīng),他只是故意刁難刁難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誰讓他在他和女兒的婚事上說出那種刻薄得讓人傷心的話呢?
那個荷葉包往支書吉宏志面前的桌子上一放,吉宏志的眼睛立即就放射出了光芒。吉宏志興奮得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只是嘴上一個勁地叫著,吆喝吆喝,吆喝吆喝!
果然是吉宏志的一句話就讓張相生進了宣傳隊。
大隊宣傳隊的演員都是從各生產(chǎn)隊抽上來的男女青年,平時像其他人一樣參加勞動,只有農(nóng)閑的時候,有演出了,才集合起來。宣傳隊表演的節(jié)目相當龐雜,有京劇、豫劇,也有相聲、快板、三句半什么的,還有自編自演的一些節(jié)目。自編自演的節(jié)目一般是配合當前的形勢搞的,挺受觀眾的歡迎。比如,周扒皮半夜學(xué)雞叫;八路軍捉漢奸;壞分子搞破壞,用鐵锨鏟斷了生產(chǎn)隊的牲口腿;貧下中農(nóng)從地主家里翻出了變天賬;等等。這些節(jié)目都帶有滑稽色彩,往往是群眾一邊看一邊嘻嘻哈哈笑,挺能調(diào)節(jié)氣氛的。京劇、豫劇不唱整場的,只是一段一段的清唱,頂多是折子戲。也描眉畫眼,勾出濃濃的眉毛和紅撲撲的臉膛。除了鑼鼓二胡嗩吶這些樂器,宣傳隊的道具也簡單,無非是木頭手槍、紅纓槍、仿制的八路軍解放軍的軍服、地主富農(nóng)過去穿的長袍子什么的。要說復(fù)雜點兒的,就數(shù)《紅燈記》里李玉和用的那盞紅燈了。那盞紅燈是用鐵皮做成的,外表涂了藍色的油漆,突出的部分用紅綢布蒙著,算是燈發(fā)出的紅色光芒。
初進宣傳隊,張相生挺興奮的,對什么都感到新奇,碰碰這摸摸那的。
張相生把那盞紅燈舉到眼前,左左右右的看,看不夠。
李小兵一把將紅燈奪了過去,說亂摸什么!摸掉了毛怎么辦?
紅燈又不是小動物,渾身長滿了毛。紅燈上連一根毛都沒有。李小兵之所以這么說,是對張相生的舉動看不順眼,找茬兒呢。
摸摸怎么了?張相生咕噥了一句。
你說怎么了?李小兵瞪著張相生,富農(nóng)分子!
李小兵看張相生的眼神相當膩歪,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他是宣傳隊里的臺柱子,演正面人物的,像《紅燈記》里的李玉和,《智取威虎山》里的楊子榮,都是他一個人演。不是李小兵的長相出眾,也不是他的唱腔優(yōu)美動聽。相反,李小兵的眼睛有點兒呈三角形,看上去形象不怎么正大光明,喉嚨也有些沙啞。但李小兵占了一個硬條件,他是根紅苗正的貧農(nóng)。
張相生覺得一股血往頭頂上涌。只是,那往上涌動的血最終也沒形成怒潮,涌著涌著就不涌了。
張相生把攥緊的拳頭松開了,咽了一口唾沫。
正巧這時吉曉霞走了過來。
吉曉霞問,你們兩個干什么呢?
吉曉霞的口氣是那種領(lǐng)導(dǎo)的口氣,只有宣傳隊的隊長才有的口氣,也只有支書吉宏志的女兒才有的口氣。
誰把這人招進宣傳隊里來了?李小兵顯得生氣地跟吉曉霞說,毛手毛腳的,一點兒眼色都沒有。
吉曉霞說,是我爸讓他進來的,怎么了?
李小兵立即軟下來,說是支書讓進來的呀。也沒怎么,只是,只是……
別只是了,吉曉霞打斷他,今天晚上還演出呢,趕緊準備去吧。
李小兵離開的時候狠狠斜了張相生一眼。
按照預(yù)先的安排,晚上的演出有一段京劇《智取威虎山》里的對白,兩個人的戲,李小兵演孤膽英雄楊子榮,張相生演土匪頭子座山雕。就是大家熟悉的:——天龍蓋地虎!——寶塔鎮(zhèn)河妖!——你的臉怎么紅了?——風(fēng)大雪大凍的!——怎么又黃了呢?——防凍打的蠟!……當然臺詞李小兵和張相生都會,只是兩個人頭一回上戲,恐怕配合不好,到時候演砸了場子,就要先在臺下排練排練。兩個人都勾了臉化了裝,站在吉曉霞的面前,有聲有色地開始排練。吉曉霞一直抱著膀子在旁邊看。看著看著,吉曉霞的眉頭就皺起來了。
吉曉霞擺擺手,停停停!
張相生嘩地出了一頭大汗,擔(dān)心是自己演得不好。
張相生誠惶誠恐地說,我哪里沒演好,請吉隊長你給我指點啊。
吉曉霞擺擺手說,不是你的事。
李小兵就問,那是我的事?
吉曉霞說,也不是。我只是覺得別扭。
哪兒別扭?李小兵又問。
我也說不清楚。吉曉霞說。
吉曉霞輕輕地拿手拍打著自己的腦門兒,一邊慢慢地轉(zhuǎn)著圈子。過了一陣,吉曉霞有些不耐煩地說算了算了,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到底哪兒出了毛病,先回家吃午飯,吃了飯再說。
那頓飯張相生沒吃安生。吃一口,停下來想一想。再吃一口,再停下來想一想。我肯定沒演好,張相生想。可為什么吉曉霞說不是我的事呢?張相生想。要是沒演好,那到底是哪兒沒演好?張相生想。想得腦仁疼,張相生也沒想出個子丑寅卯來。后來張相生就越想越遠了,他想到了當初為了進宣傳隊所費的周折,所遭受的白眼和冷落,想到了在支書吉宏志嘲弄的笑聲里自己的尷尬,想到為了搞到那些骯臟的豬羊蛋去巴結(jié)比豬羊蛋更骯臟的老地主兼劁匠黃老三,想到了黃老三對自己的拒絕和百般調(diào)戲,想到了自己不得不去親那個長著地包天嘴巴的姑娘黃燦香。好不容易才進了宣傳隊的,如今還沒登臺呢,就被一腳踢了出來,這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想著想著,張相生悲從中來,眼淚就下來了,—個蛋兒一個蛋兒的往飯碗里掉。
張相生的樣子被母親看到了,就拿胳膊碰碰張全有,說瞅瞅……
張全有一下子就火了,說瞅個屁!
也難怪張全有發(fā)脾氣,他正挑著一筷子面條往嘴里送,結(jié)果給老伴一碰,他差點兒把面條送進鼻子里去。張全有這個老富農(nóng)在外面整天對人點頭哈腰的,見了誰都是爺,他也只有回到家里在老婆兒子面前發(fā)發(fā)脾氣,充當充當大爺。他早就看見兒子在掉眼淚了,只是他沒辦法,他認為兒子這是病了,心病,腦子里的病,神經(jīng)病,還病得不輕哩。
張全有故意高聲咳嗽了幾下。
張相生仿佛從夢里醒來了。他抬頭瞅了瞅日頭,三下兩下扒拉完碗里的飯,拔腿就往宣傳隊里跑。
他一邊跑一邊想,晚了晚了。
想到遲到的后果,他又想,完了完了!
想來想去他也沒想到會是后來的結(jié)果。張相生一進屋,吉曉霞就把他拉了過去,把他拉到了李小兵的身邊。吉曉霞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說站好了站好了。不對不對,并排站,靠近點兒靠近點兒。對對對,就這么著。看來李小兵也不知道吉曉霞這是干什么,他也蒙在鼓里,因為他也是一臉的糊涂。吉曉霞的眼珠子在眼眶里左右骨碌碌地轉(zhuǎn)動,目光在兩個人的臉上來來回回地飄,然后突然拍了一下腿。
哈!吉曉霞興奮地說,我說怎么別扭呢?原來別扭在這里!
吉曉霞一手扯著一個,把李小兵和張相生拽到化妝鏡前,說你們自己瞧瞧別扭在哪里。見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的不明白,吉曉霞就說笨蛋,搞顛倒了嘛!你張相生濃眉大眼的,應(yīng)該演楊子榮。你李小兵賊眉鼠眼的,應(yīng)該演座山雕。不用化裝,天生的就是一個英雄一個土匪,對不對?
李小兵的臉哧啦紅到了耳根,白白眼說,對什么對!
張相生也嚇壞了,說就讓李小兵演楊子榮吧,我演土匪座山雕就行了。
說完張相生又補充了一句,我愛演壞人。
可李小兵并沒有領(lǐng)張相生的情,說,哼,你本來就是壞人。
吉曉霞將雙手往腰上一叉,說嚷嚷什么,是你們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然后一揮手說,就這么定了!
人家李小兵當然不干了,當然要憤憤不平了。本來人家演正面人物演得好好的,張相生卻從中插了一杠子,讓他演起了壞蛋。
你說這叫什么事啊。
李小兵找到吉宏志,說支書,我不想演反面人物。
吉宏志正喝酒。抿一口酒,捏一小塊鹵熟的豬蛋放進嘴里。吉宏志吩咐老婆把豬蛋切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肉丁。按照他的觀點,好東西不能一下子吃光了,要慢慢品,切成小塊,吃的時間就長一點兒,享受得也長一點兒。吉宏志將小酒抿得吱兒吱兒響。嚼豬蛋的時候,嘴也吧唧得特別響。他正吃喝著,騰不出嘴跟李小兵說話。
等吃完喝完了,吉宏志才嗍著手指頭上的油問,你剛才說什么?
李小兵重復(fù)一遍,我不想演反面人物。
你原來不是演正面人物的嗎?
原來是,現(xiàn)在是張相生演正面人物,我演壞人了。
吉宏志拍了一下桌子,說,誰這么安排的?
吉曉霞。
這閨女!一提起自己的女兒,吉宏志就得意起來,女兒工作能力強,挺給他長臉的??墒牵曛締?,為什么啊?
李小兵的聲音低下去,她說張相生濃眉大眼,適合演正面人物;我賊眉鼠眼,適合演反面人物。吉宏志說那你抬起臉讓我好好看看。吉宏志仔仔細細地觀察起李小兵的臉。觀察著觀察著他就樂起來,呵呵,呵呵呵,吉宏志樂得合不攏嘴了,說這閨女還真有眼力,我原來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你賊眉鼠眼呢?李小兵,你的眼,實話實說,是個三角眼。這你得承認,因為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李小兵說支書,我承認我長得不好看。可一個人是不是好人不能光看外表,人不可貌相。有些好人長得難看,可心是紅的;有些壞人長得好看,心卻是黑的。汪精衛(wèi)是個美男子吧,可他是個大漢奸;西門慶也是個美男子,可他糟蹋過多少婦女啊。遠的就不說了,就拿我和張相生來說吧,張相生長得是好看,可他是富農(nóng);我雖說難看點兒,可我是貧下中農(nóng)。
吉宏志想想,覺得有道理,就說,他娘的,張相生這個王八羔子,差點兒讓老子中了他的糖衣炮彈。不過你放心,作為支部書記,這點兒覺悟我還是有的,他想拿那些豬蛋羊蛋拉攏腐蝕我還沒那么容易。那好吧,明天你們就換過來,讓他演反面人物,你來演正面人物。
李小兵說,張相生連反面人物也不能演。
這話怎么說?吉宏志不明白。
李小兵說支書你想想,讓張相生演反面人物,不襯托得我這個正面人物更難看了嗎?這是丑化正面人物了。要找,就找個比我更難看的。
吉宏志犯難了,咂著嘴說,比你更難看的人恐怕不好找。
好找。
誰呀?
我弟弟。
吉宏志想象一下李小兵弟弟的模樣,又忍不住呵呵呵樂了,說你們兄弟倆呀,真他娘的不愧是從一個娘肚里爬出來的。
又是吉宏志一句話的事,張相生就靠邊站了。
時不時的,張相生也能撿到一些小節(jié)目演。即使小節(jié)目,張相生也表演得非常認真。
比方說三句半,四個演員上場,前面三個演員每人都是一句臺詞,最后一個演員只有半句。那半句就是張相生的。就是在像三句半這樣的小節(jié)目里,張相生也只能當個配角。前面三個演員念臺詞的同時都要擺一個姿勢:或英姿颯爽,或威武雄壯,或氣宇軒昂。輪到張相生,就不能擺姿勢了。一個小小的配角,擺什么擺?配角再擺姿勢,就有喧賓奪主之嫌了。
祖國山河一片紅。
大地蘇醒又東風(fēng),
東風(fēng)一定勝西風(fēng),
一定!咣!
……
后面兩個字“一定”,就是張相生的臺詞?!斑邸辈皇桥_詞,咣是敲鑼發(fā)出的聲音。張相生手里拎著一面鑼,念完“一定”,掄起鑼槌兒,咣,敲一聲。
數(shù)數(shù),一個晚上的演出,張相生在臺上總共才說了八個字。
怪可憐的。
就是這些小節(jié)目,也是吉曉霞替張相生爭取來的。也正是由于吉曉霞在父親面前替張相生說了許多話,他才沒有被清理出大隊的宣傳隊。吉曉霞曾經(jīng)當著張相生的面,表示對父親吉宏志的做法不滿,為張相生鳴不平。不過,她也沒有頂撞吉宏志,他畢竟是她的父親,又是支書。吉曉霞沒有明目張膽地維護張相生,最主要的還是怕暴露了她和張相生的關(guān)系。吉曉霞對張相生有好感,她覺得張相生不但長得一表人才,脾氣也相當不錯。一個支書的女兒,一個富農(nóng)的兒子,父親肯定不會容忍這種事的。從那以后張相生的差事就是打打雜,跑跑龍?zhí)住麩?,掛幕布,爬上爬下地綁高音喇叭,都是他張相生的事。好不容易才進了宣傳隊的,卻不讓上臺演節(jié)目,不難想象張相生的情緒有多么低落,擱誰誰也受不了。吉曉霞總是鼓勵他,等過了這一段,過了這一段再說。
張相生相信吉曉霞的話。
其實,張相生也沒指望演正面人物的,他明白自己的身份,能演上反面人物他就相當知足了。
演反面人物,差不多成了張相生的最高理想。
一天晚上演出結(jié)束后,吉曉霞把張相生留了下來。
吉曉霞問張相生,我對你好不好?
張相生說,好。
那你該怎么回報我?
張相生搓著手,吭哧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你說了算。
那——你敢不敢親我?
太直接了!把張相生嚇得夠嗆,趕緊四周瞅瞅,看有沒有人。
沒人。
吉曉霞把演出用的汽燈熄滅,兩個人一下子就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包圍了。聽見吉曉霞在黑暗里小聲說,我命令你!就是命令也不能立即執(zhí)行,因為黑咕隆咚的,張相生還沒有看清楚吉曉霞的臉在哪里。等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又把張相生嚇得不輕,原來吉曉霞的臉是和自己的臉緊挨著的,她努起的嘴就在自己的鼻子底下等著。張相生的心一下子提了上來,又一下子落了下去。再次提上來,再次落下去。上上下下的,一共上來七次下去八次,七上八下。正七上八下著,張相生就感到嘴唇一熱,吉曉霞主動親了他。張相生終于控制不住自己了,抱緊吉曉霞,將臉埋了下去。
吉曉霞卻一把推開了張相生,說你怎么把舌頭伸進我嘴里了?流氓!
扔下張相生,吉曉霞一扭腰就走了。
壞了!張相生對自己說。
一夜張相生都沒合眼。他的腦殼里再也沒有別的東西,只有兩個字,壞了。壞了在他腦子里堆積如山,撐得他的頭都變大了。壞了,壞了壞了,壞了壞了壞了,壞了壞了壞了壞了,天就亮了。
天亮以后,張相生照了照鏡子,見自己的眼皮腫得水溜溜的。
那也得硬著頭皮往宣傳隊去。
到了宣傳隊,張相生發(fā)現(xiàn)吉曉霞的眼皮也腫得水溜溜的。
晚上演出結(jié)束后,吉曉霞又把張相生留了下來。熄燈以后,吉曉霞說,過來。張相生當然不敢違抗。只是這一次張相生總結(jié)了經(jīng)驗教訓(xùn),親她的時候,他的嘴唇抿著,不敢深入了。吉曉霞卻又不滿意了,問他,你的舌頭跑哪兒去了?張相生忍了忍,沒忍住,還是火了,說姑奶奶,你到底要我怎樣才好?吉曉霞噗地笑了,說傻樣兒!沒想到你這么蔫的人也會發(fā)脾氣。又軟了聲賠不是,人家昨晚錯怪你了還不行嗎?別生氣,來吧。令張相生想不到的是,這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潑潑辣辣的宣傳隊長也有溫柔的一面。
那天晚上他們親吻了好長時間。
張相生陶醉得不得了。
偶爾的,張相生也能逮到個反面人物演演。這種情況不多,都是演反面人物的演員臨時有急事上不了臺,張相生替補上去的。
就像這晚上,演反面人物的李小兵的弟弟拉肚子。本來鑼鼓已經(jīng)敲響,李小兵的弟弟嗵嗵嗵從后臺跑到了前臺,可還沒來得及亮相,就哎喲一聲摟住了肚子,屎憋住屁股門子了,不得不嗵嗵嗵地往后臺跑。等他拉完,鑼鼓又敲響了,又嗵嗵嗵往前臺跑,跑著跑著又哎喲摟住了肚子。如此反復(fù)了幾次,吉曉霞就說不行,換人換人!張相生就換了上去。張相生走過吉曉霞身邊的時候,吉曉霞還暗暗給他拋了個媚眼。他們都為能抓住這樣的演出機會高興。
這天晚上演出的是自編自演的節(jié)目。故事情節(jié)非常簡單,一個漢奸出賣了同志,一個八路軍偵察員奉上級的命令去處決那個漢奸。漢奸逃跑,偵察員掂著手槍在后面追趕,兩個人在臺上來回轉(zhuǎn)圈子,然后,偵察員閉上一只眼睛瞄準兒,砰,就將漢奸撂倒了。這個節(jié)目不是頭一次演了,每逢演到這里都會贏來一片掌聲和叫好聲。這里出彩的地方是漢奸中彈后的情景,他中彈后不是直挺挺地就倒地的,而是有一個過程:先是東倒西歪地折騰一陣,倒地后還折騰,垂死掙扎,最后才一蹬腿,死了。李小兵演偵察員,張相生演漢奸。當然手槍不是真槍,是自制的木頭手槍。李小兵舉起槍瞄準兒的同時,后臺放一個爆竹,算是槍響了,張相生應(yīng)聲倒地,假裝中彈。
演到這里,掌聲和叫好聲果然就響起來了。
張相生在地上捂住臉滾來滾去,嗷嗷亂叫。張相生的這個表演跟以往不同,很有創(chuàng)意,所以他滾得越起勁兒,叫得越厲害,臺下觀眾的掌聲和叫好聲就越熱烈??墒牵又^眾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漢奸老是在地上滾來滾去的嗷嗷亂叫,卻死不了。這樣的表演就有些過分了,這就說明八路軍偵察員的槍法不咋的,起碼不夠準確,沒有擊中漢奸的要害部位。掌聲和叫好聲弱下去了。場面有些騷亂,有些人開始喊倒好了。
旁邊的吉曉霞急了,跑到臺上踢了張相生一腳,說別叫了,該死了!
張相生卻依然慘叫著,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你的眼睛怎么了?吉曉霞問。
還沒等張相生回答,吉曉霞就發(fā)出了一聲尖叫。因為她看見張相生右眼的眼球上,直愣愣地扎著一根火柴兒。
后來追查起責(zé)任,是由于那天演出的時候李小兵上臺拿的不是木頭手槍,而是鐵條槍。那種鐵條槍在當時的農(nóng)村很普遍,男孩子們差不多都有一把。也是手槍的形狀。是用鐵條、橡皮筋兒和拆開的自行車鏈做成的,有撞針和扳機,刮下火柴頭上的藥裝進去,能打出叭的響聲,也能打出火花。當然也可以直接把火柴插進去,扣動扳機能把火柴桿兒射出去,射程不遠,也就一米多的樣子吧。據(jù)李小兵說,那天該他上臺的時候,卻怎么也找不到那把作為道具的木頭手槍了,鑼鼓點兒催著,他只好胡亂地從旁邊一個孩子的手上奪過鐵條槍就上去了。瞄準張相生的時候他也沒扣扳機。
走火了。李小兵說。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那樣湊巧。李小兵解釋。
張相生的右眼瞎了,癟了下去。瞎了一只眼,就等于毀了容,破了相,即使再濃眉大眼,也不好看了。老地主黃老三和老富農(nóng)張全有見面了,為了商量兩個孩子的婚事。雖說兩家的孩子早就定了親,但以前他們見了還是躲著走,因為這樁婚事成不成,他們誰也不敢打保票。張相生瞎了一只眼以后,他們心里才算有譜兒了。兩個老家伙都非常高興。黃老三高興,是因為張相生那個臭小子再也沒有資格嫌女兒黃燦香的嘴是地包天了。一個地包天,一個瞎了一只眼,誰嫌棄誰呀?張全有高興,是因為兒子張相生雖然丟了一只眼,但卻歪打正著,治好了他的神經(jīng)病。整天神神經(jīng)經(jīng)的,一門心思想進宣傳隊,你小子算老幾,宣傳隊是你說進就進的嗎?好嘛,這一回他小子該死心了。
一天,是個白天,吉曉霞把張相生約到了一片高粱地里。
吉曉霞一直沒說話,盯著張相生的那只瞎眼看。張相生挺感動的,心想,自己都成這樣子了,吉曉霞還與自己約會。張相生估計,接下來吉曉霞該鼓勵他要身殘志不殘了。
不過,張相生估計錯了。吉曉霞什么也沒說,就轉(zhuǎn)身跑開了,一邊跑還一邊抬起衣袖擦眼睛。張相生想,看來她這是哭了啊。她哭,是為了他瞎了一只眼而傷心,還是為了曾經(jīng)和自己這么丑的人親熱過感到委屈呢?
望著吉曉霞的背影,張相生難受了好一陣子。
只是幾天后張相生的心情就好起來了。
讓張相生激動的是,我們黃樓生產(chǎn)大隊的支書吉宏志終于同意張相生演反面人物了。說是張相生成了獨眼龍以后,樣子看起來比李小兵的三角眼更難看,更陰險,演反面人物正合適。
這可是張相生朝思暮想的,他當然激動得有道理。
張相生和李小兵成了搭檔。
李小兵演正面人物,張相生演反面人物。如果演《紅燈記》,李小兵就是視死如歸的李玉和,張相生就是日本鬼子鳩山;如果演《智取威虎山》,李小兵就是智勇雙全的楊子榮,張相生就是土匪頭目座山雕;如果演《沙家浜》,李小兵就是新四軍指導(dǎo)員郭建光,張相生就是國民黨反動派刁德一;如果演《白毛女》,李小兵就是進步青年大春,張相生就是惡霸地主黃世仁……反正只要是對臺戲,李小兵就是光輝四射的好人,張相生就是十惡不赦的壞蛋。
事實證明,吉宏志還是挺有眼光的,自從張相生瞎了一只眼以后,演出效果出奇的好。李小兵沒再鬧什么情緒,兩個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張相生就像一片綠葉,陪襯著李小兵那一朵紅花。本來李小兵的形象不咋的,可跟張相生的丑陋一比,李小兵就顯得相當英俊了。這樣一來,扮演成戲里的人物,李小兵就怎么看怎么像好人,張相生怎么看怎么像壞蛋了。
從這一年的開春,演到這一年的秋風(fēng)漸起,我們黃樓大隊的宣傳隊慢慢地演出名了,把附近幾個生產(chǎn)大隊的宣傳隊都比了下去。
后來還被選拔出來,到公社會演,到縣里會演。
演出結(jié)束后,縣革委會主任上臺接見演員,笑容可掬地抓住李小兵的手,搖晃了半天也不撒開。輪到張相生了,也不知道是因為張相生在戲里演的是壞蛋,還是嫌他的那只瞎眼看上去太惡心了,張相生的手都熱情地伸出去了,革委會主任卻沒跟他握。
革委會主任只對張相生說了一個字,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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