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患上了偏頭痛,房榴花就不愿意開口說話了。她覺得,只要她一開口說話,就好像有一群蜜蜂飛進了她的腦子里,嗡嗡直響。為了躲避開那群討厭的蜜蜂,房榴花干脆閉上了她的嘴巴,整天都不說一句話。她把許多該說的話都省略了,改成了點頭或搖頭。
丈夫水常清問她,該吃藥了吧?
房榴花點點頭,表示,行。
水常清問她,這會兒頭痛好些了沒有?
房榴花搖搖頭,表示,不見好。
不過,也有不方便的時候。比如說,水常清問她,你想吃啥飯?我來給你做。這時候就比較麻煩一些了,因為點頭或搖頭并不能說明她想吃什么飯。這時候往往水常清已經(jīng)把圍裙束在了腰上,兩只袖子也已經(jīng)高高地挽了起來,一副準備下廚的模樣,就等著病人指示了。但他忘了病人不愿意開口說話這個碴兒,等了一會兒,見老婆既沒點頭也沒搖頭。房榴花只是把手捂住腦袋,臉皺成了痛苦的一團。水常清就一拍腦門兒,說,你瞧我這記性!
水常清是個好脾氣。于是,他就好起臉,逐個提問,面條?
老婆搖搖頭。
噢,她搖頭了,說明她不想吃面條。
又問,餃子?
還是搖頭。
噢,她又搖頭了。說明她也不想吃餃子。
接著問,那,荷苞蛋?
再搖頭。
噢……
水常清有的是耐心,他在心里已經(jīng)盤算好了,打算至少問出10種飯菜的名稱,就不信問不出老婆想吃的飯菜來。結(jié)果是,他剛問到第5種飯菜——小白菜煎豆腐,老婆房榴花就馬上點了一下頭。老婆的點頭似乎讓水常清有點兒猝不及防,沒料到這么容易就問出來了。他怔了一陣,問,就吃小白菜煎豆腐?房榴花又點了一下頭。水常清還是不甘心,又補上一句,就不想吃點兒別的?這一回房榴花沒再點頭,顯然她是被丈夫羅嗦煩了,就跺了一下腳。
見老婆生氣了,水常清嚇得吐吐舌頭,趕緊溜進了廚房。
也不是怕老婆,是他有意處處讓著她。他們已經(jīng)結(jié)婚20多年,他就讓了她20多年。讓來讓去的,就讓得水常清沒有脾氣了,而房榴花的脾氣卻越來越大了,動不動就要跟水常清撂臉子、使性子。不過,倒也沒見他們像別的兩口子那樣吵鬧得要死要活的。主要是,每每房榴花剛拉開吵架的架勢,水常清就偃旗息鼓了。一個巴掌拍不響。這架怎么都吵不起來。漸漸地,水常清在老婆面前簡直就變成了一個乖孩子,房榴花讓他往東,他不敢往西;房榴花讓他打狗,他不敢去趕雞。
水常清在村里人緣不錯。他說話辦事活絡(luò),性子也綿軟。無論男女老少,只要走照面了,水常清開口說話之前,臉上總是先掛上笑容。村里人以為,像水常清這么好的一個男人,卻討了那么個女人做老婆,兩口子不般配。私下里都替水常清抱不平。說,瞧瞧,哪里還像個女人?簡直就是個母老虎!尤其是男人們,覺得一個大老爺們兒,在老婆面前低三下四的,丟男人的面子,窩囊。但是,對于這種狀況,水常清有自己的想法,他總是嘿嘿笑著這么跟人解釋,免生氣。就是為了免生氣嘛。然后,將一只手罩在嘴前頭,壓低聲音俯在人的耳朵上,說,雞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
被水常清說了悄悄話的人,聽后怔了怔,然后苦笑笑,搖搖頭,唉,這個水常清啊。
兩口子的氣是免了,可免不了房榴花和別人磨嘴碰牙,磕磕絆絆地鬧矛盾。按理說房榴花自己應(yīng)該明白,你的壞脾氣是丈夫的好脾氣培養(yǎng)出來的,是年深日久慣出來的毛病。所以你想沖人撂臉子、使性子,也只能針對丈夫一個人,別人并不買你的賬。
不買房榴花賬的就有一個人,王秀敏。偏偏的,她們兩個又不得不經(jīng)常打交道,因為房榴花的兒子水志強的女朋友就是王秀敏的女兒張小梅。這里的鄉(xiāng)下,彩禮重,動不動就是成千上萬的。對這個,房榴花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就答應(yīng)了。別人都是這樣,他們家也不好搞特殊,沒話說,送??墒?,王秀敏讓人捎過話來,除了彩禮,還想要一部帶MP3的手機,說是他們家小梅呀,最愛聽超級女聲。
艾姆皮三是啥?房榴花問丈夫水常清。
水常清說,聽說,是能聽歌兒的玩意兒。
手機,還艾姆皮三?房榴花一聽就火了。她給王秀敏的回話簡潔有力,沒門兒!
王秀敏也干脆,她的話馬上傳了過來,說要是這樣,那這門親事就拉倒!
房榴花的話也馬上傳了過去,拉倒就拉倒!
王秀敏的話跟著就到了,摳門兒!等著兒子打光棍兒吧!
話趕話的,越說火氣越大,越說越難聽。
房榴花喘著粗氣,胸脯一鼓一鼓的,坐在那兒一個人生悶氣。水常清把飯做好了,端到她面前的桌子上,她別過臉,不吃。水常清就勸她,說都在氣頭上,說話不好聽也難怪,消消氣,過后再商量嘛。房榴花一拍腿站了起來,你聽聽她說的那叫什么話?我兒子打光棍兒,哼!她以為天底下就她一家有女兒呀,我就不信離了鄭屠戶還能吃了帶毛豬!水常清嚇得不敢吭聲了,過了一會兒,才將聲音壓到最低,賠著小心說,我打聽過了,那個什么……艾姆皮三的手機,才1000多塊錢,要不,咱就給她買一部得了。二十四拜都拜了,還差最后這一哆嗦?房榴花火氣憋不住,手一扒拉,就把桌子上的飯碗扒拉掉了,說你倒大方,1000多塊錢,嘴一吧嗒就說出來了,我們家的錢是大風(fēng)刮來的呀?
碗掉到地上,破成了兩半兒。水常清蹲下去,將兩半兒往一塊兒對,手一松,又變成了兩半兒,就惋惜地嘖了嘖嘴。撒到地上的飯水常清也不想放棄,就另找了一個碗,用手小心翼翼地收進去。興許還能吃呢。嘗了嘗,牙磣,只好端出去倒進了豬食槽里。
那天,房榴花還沒有患上偏頭痛,她只是氣得少吃了一頓飯。
患上偏頭痛是第二天的事。
第二天,王秀敏找上門來了。王秀敏走起路來有個特點,就是愛扭腰,尤其是在她得意的時候。腰一扭,牽扯得屁股也跟著搖擺。這天往房榴花家去的路上,王秀敏的屁股就搖擺得特別歡實。王秀敏并沒有進去,而是倚在了他們家院門的門框上。她一邊倚著門框嗑瓜子,一邊看著那兩口子在院子里忙活。那時候,水常清和房榴花正忙著腌咸菜。水常清負責(zé)往一口壇子里碼放蘿卜纓子,房榴花則負責(zé)往蘿卜纓子上撒鹽。碼一層蘿卜纓子,撒上一層鹽。要不是王秀敏喲了一聲,兩口子根本就不知道她來了。
王秀敏拖了長腔喲了一聲。
兩口子這才抬起了頭。
王秀敏說,喲,我說怎么買個手機就心疼得像割心頭肉似的,原來是拿不出錢來呀。也難怪,都混到吃糠咽菜的份兒上了。
這話怎么聽都帶著刺兒呢。
房榴花馬上就回敬了一句,當(dāng)然也是帶著刺兒的,這叫針尖對麥芒。房榴花說,吃咸菜,我們愿意!我們呀,整天大魚大肉的吃膩了,想換換口味兒。用不著別人在這里說三道四的。
王秀敏撇了撇嘴,呸,吐了一口。
你吐誰呢?房榴花放下了手頭的活兒,她的聲音提高了。
我吐瓜子皮呢,管得著嘛你!
王秀敏的聲音也跟著提高了,她干脆一扭一扭地走進了院子,拉一條小板凳放在屁股下,坐了下來。王秀敏不但坐了下來,悠閑地嗑著瓜子,將瓜子皮吐得漫天飛舞,還把一條腿疊到另一條腿上,得意地晃蕩著。幾只母雞本來正在屋檐下打盹兒,見了紛飛的瓜子皮,還以為是什么可吃的東西,都伸長脖子跑過來啄食。王秀敏抬起一腳轟趕雞,不料卻踢在了一只雞的身上,那只雞架起翅膀,咯咯驚叫著在院子里跑了一大圈兒。在房榴花看來,這就有了挑釁的意思了。一不做二不休,房榴花也拉過一條小板凳,在王秀敏對面坐了下來,也把一條腿疊在另一條腿上晃蕩著。只是,房榴花因為沒有瓜子嗑,在氣勢上就稍嫌遜色一些。正想辦法彌補呢,水常清卻從中插了一杠子,致使房榴花的努力前功盡棄。
后來房榴花就經(jīng)常憤憤不平地埋怨水常清,說要不是你打岔,看我不斗敗她!這下倒好,我得了這該死的偏頭痛,你開心了吧?
對老婆的埋怨,水常清雖說嘴上沒敢頂撞,心里卻是感到委屈的。
他也是一番好意。
那天水常清見兩個女人的對臺戲眼瞅著要當(dāng)面鑼對面鼓地開場了,就有些擔(dān)心,想化解化解。他趕緊放下手上的蘿卜纓子,擦著手小跑著進了屋。他是進屋給王秀敏倒開水去了。等他端著一杯水出來的時候,臉上已經(jīng)準備好了笑容。
來,喝口水。
王秀敏緊繃著的臉松動了,嗑了半天瓜子,她還真有點兒口渴了??赏跣忝舻氖稚炝顺鋈ィ瑓s沒接到水杯。房榴花搶了先,水杯被她半道上攔截住了。水搶到手,房榴花似乎才找到了感覺,她臉上立且蹴蕩漾起了笑瞇瞇的光彩,抿了一口水,說,瞧,我們家常清多知道疼老婆呀,知道我要跟難纏的女人費唾沫星子了,就先倒一杯水讓我潤潤嗓子。
水常清搓了搓雙手,沖王秀敏干干地笑了兩聲,再次回屋給她倒開水。
這一回水常清有了經(jīng)驗,他端著水出來的時候遠遠地繞開了自己的老婆,以免再讓她搶了去。只是,王秀敏并沒有領(lǐng)情,她剛才松活的臉重新繃緊了,一揚手,就把遞上來的水杯打飛了。眼看著,亮晶晶的水柱呈拋物線的形狀向天空躥了出去。更要命的是水柱躥出去的方向,它奔著房榴花的臉去了。嘩,兜頭蓋臉,全被房榴花接著了,幾乎連一滴都沒有浪費。房榴花被眼前的景象嚇倒了,板凳搖晃了一下,她一下就坐在了地上。幸虧那水并不燙,只是溫吞吞的。等房榴花抹掉臉上擋住視線的水,看到的是王秀敏搖擺得歡實的屁股,那屁股只搖擺了幾下,就在院門外消失了。
房榴花當(dāng)然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她從地上爬起來就去追趕王秀敏。
可是,剛站起來,她又捂著腦袋蹲了下去。
哎喲——隨著叫聲,房榴花臉上的器官就擠到了一堆兒。
房榴花就是這么患上偏頭痛的。
村里人發(fā)現(xiàn),從那以后,只要一有空閑,水常清就用自行車馱著老婆房榴花四處看病。江湖郎中、私營診所、鎮(zhèn)衛(wèi)生院都跑遍了,也不見好。有一天,有人看見水常清胳膊彎兒里挎著一個包袱,扶著老婆房榴花來到了村后的柏油路邊,上了一輛城鄉(xiāng)公交車。顯然,他們是到縣城的醫(yī)院看病去了。過幾天,有人又在公路邊看見水常清攙扶著房榴花從公交車上下來。從女人的神態(tài)上判斷,縣醫(yī)院也沒能治好她的病,因為村里人發(fā)現(xiàn)她的鼻子眼睛還在一堆兒痛苦地擁擠著。
難得一見房榴花出門了。偶爾出門,也是用一只手捂在腦袋上,要么就是用一條手巾纏在腦袋上,就像電視劇里從戰(zhàn)場上敗下來的傷兵。這個經(jīng)常風(fēng)風(fēng)火火高喉嚨大嗓門兒的女人突然安靜下來,還真的讓村里人不習(xí)慣。
讓人不習(xí)慣的還有王秀敏。
在人們的印象里,王秀敏走起路來總是風(fēng)擺楊柳似的,況且只要她走到村街上總要喀喀嚓嚓地嗑著瓜子的。這些天她不僅不嗑瓜子了。似乎連搖擺屁股的幅度也沒原先大了。
有人嘀咕,這倆女人,是不是都吃齋念佛了?
知情人壓低嗓門兒說,還看不出來?水志強和王小梅的事黃了。
黃了?為什么呢?
為了一部手機。
為一部手機?
那可不是一部普通的手機,要帶艾姆皮三呢。
虧她王秀敏能張開這個口!
被忽略的是水常清。村里人對房榴花和王秀敏議論紛紛,卻沒怎么注意到水常清的變化。其實,水常清這些天的變化也挺大的。他不敢待在家里了,沒事的時候就出來遛彎兒。背著手,低著頭,一個人靜靜地遛,好像在尋找丟失的什么東西。他不待在家里,主要是聽不得老婆房榴花的呻吟,耳邊總像繞著一只蚊子似的,哼哼唧唧,若有若無,聽了讓人心里不好受。還有就是,自從患上了偏頭痛,房榴花的脾氣一天比一天見長,高喉嚨大嗓門不再有了,可動不動就摔桌子打板凳的。以前她生氣時,也摔過東西,可那時候她摔東西是有顧慮的,摔東西之前,總要掂量掂量那東西的價值,專揀那些不值錢的、摔不爛的東西摔。比如說筷子,摔了,再撿起來,頂多用水洗洗,還能用。再比如籮筐,摔到地上,一跳一個高兒,像皮球一樣具有彈性,摔也摔不壞的?,F(xiàn)在不行了,現(xiàn)在房榴花逮住什么摔什么。她不但摔過碗,還摔過饅頭,摔過暖水瓶,甚至有一次她還試圖把家里的電視機摔了。要不是水常清眼疾手快,攔住了,跟她好說歹說地做了半天的說服工作,恐怕電視機早就報銷了。水常清不擔(dān)心自己躲出去了老婆會在家里一個人摔東西,不會的。水常清跟她做了20多年夫妻,摸透了她的脾氣,沒有人在她面前,沒有發(fā)泄的對象,她一個人總是安靜的。
水常清從村前遛到村后,從村東遛到村西。
就這么來來回回地遛。
也不是光遛彎兒了,他還有滿腹的心事呢。他低著頭那么遛,實際上是在考慮著讓他困惑的心事。遇上人,他也跟人家打招呼,臉上也掛著笑。但那笑卻和以往不同了,笑得很是倉皇,是擠出來的,與人擦肩而過了,那笑馬上就收斂起來了。他想不明白,事情怎么會這樣呢?因為一部手機,兒子的婚事黃了;因為兒子的婚事黃了,老婆氣得偏頭痛;因為老婆氣得偏頭痛,治病花去了1000多塊錢。而拿治病花去的1000多塊錢正好可以買一部手機。如果買一部手機,兒子的婚事就不會黃;如果兒子的婚事不會黃。老婆就不會氣得偏頭痛;如果老婆不氣得偏頭痛,就不會為了治病花那1000多塊錢……
翻過來倒過去的,線索就亂了,亂成了一團麻。
水常清告誡自己,算了算了,不想了,再這么想下去,說不定自己也會患上偏頭痛的。
唉,這兩個女人呀,你說你們較什么勁啊!
因為常常低著頭遛彎兒,水常清還真的在地上撿到了東西。有一天他撿到了一顆紐扣,又一天他撿到了半截鉛筆。還有縫衣針、用了一半的作業(yè)本、螺絲帽兒、啃過的饅頭、小女孩兒頭上戴的蝴蝶結(jié)、硬幣和揉得皺巴巴的毛票兒……撿到這些東西,水常清就把它們捏到手心里,拿回家隨手放到一個什么地方。因為都是些小東西,水常清也沒把它們放到心上。時間一長,竟放了一大堆??磥韥G三落四的人還真不少。
撿到的東西一多,放在那里就有些礙眼。水常清找來幾塊木板,當(dāng)當(dāng)當(dāng),自己動手釘了一個白茬木箱。水常清把撿來的東西都放進了木箱里。
除了撿來的幾塊啃過的饅頭扔進豬圈里喂了豬,還有撿到的一只雞蛋,水常清在做飯的時候嗑進了鍋里。吃過飯了,卻覺得不對勁兒了,他老是覺得胸口堵得慌,用手往下順了順,也沒順下去。水常清從來沒占過別人的便宜,吃了撿來的一只雞蛋,就堵在心里了。想想,就拿來自己家母雞下的一只蛋,補上。說來也怪了,雞蛋剛放進那個木箱,就聽,咣,堵在心里的那團疙瘩掉進了肚里,出氣順暢了。
也撿到過大點兒的東西,撿到過拖拉機上的搖把。這么大的東西就不能往家里拿了,說不定丟搖把的人多著急呢。
水常清往路的兩頭瞅了瞅,沒人。
誰的搖把?水常清喊了一聲。
誰的搖把?水常清又喊了一聲。
水常清一邊走一邊喊,一邊喊一邊朝四周觀望著。等他喊到口渴的時候,終于聽到拖拉機的引擎嘣嘣嘣的響了。果然有一輛拖拉機轉(zhuǎn)過一片高粱地朝他開過來了。大老遠,水常清就把那個撿到的搖把舉起來,揮舞著。
那個人把拖拉機停下來,高興得嘴咧好寬,說,急死我了,沒有搖把拿什么發(fā)動拖拉機你說,幸虧是你撿著了。死拉活拽的,讓水常清上車,非要給他買一包煙不可。水常清被拽煩了,生氣地說,這么說,我還你搖把,是不是就為了你一包煙?操蛋!
一甩手,水常清氣鼓鼓地走了。
直到走進村子,走在了村街上,水常清還在為剛才的事生氣,一個人憤憤地念叨著,嘁!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甭說是一個破搖把,就是撿到一麻袋票子,你看我水常清眨不眨眼睛。真是的!
跟誰生氣呢?有人和水常清打招呼。
扭過臉,見是徐可用的老婆。
水常清一下子找到了傾訴的對象,就激動地把剛才的事一五一十跟徐可用的老婆講了。講完了,還問徐可用的老婆,你說氣人不氣人?
是夠氣人的。徐可用的老婆順著他的話說。
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說,不覺來到水常清家的門口。
水常清問她,哎,你怎么跟到我家來了?
我正要上你家來呢,徐可用的老婆說,我來跟榴花借一根縫衣針。
一聽說借縫衣針,水常清就把剛才的不快忘在了腦后,說跟她借什么縫衣針?她正偏頭痛,煩著呢,別去招惹她。來來來,我這兒就有。水常清把徐可用的老婆熱情地領(lǐng)進門,在那個白茬木箱里扒拉了半天,終于在箱底兒找到了縫衣針。說,你瞅瞅,能不能用?徐可用的老婆沒有去接縫衣針,她的目光被箱子里的東西吸引住了,她問水常清,你這都成了百寶箱了,哪來的這些雞零狗碎的玩意兒?水常清說,都是我撿來的,估摸著,說不定將來用得著,就保管了下來。你看看,這縫衣針你就用著了吧?
徐可用老婆的眼睛還是沒離開木箱,問,那雞蛋也是你撿的?
是啊,水常清說。
在哪兒撿的?
張胖子家的柴禾垛下面。
哎呀!徐可用的老婆一拍腿就站了起來,我說怎么那么眼熟呢。這就是我家的母雞下的蛋。我家有一只母雞撂蛋,老是不把蛋下在雞窩里,它走到哪兒就下到哪兒。這一回可讓我找著了。
徐可用的老婆握著那只雞蛋離開后,水常清越琢磨越不對勁兒。她怎么會對那只雞蛋眼熟呢?按理說她不應(yīng)該對那只雞蛋眼熟的呀。原裝的雞蛋已經(jīng)被他們吃掉了,那只雞蛋是他們家自己的雞下的蛋,是拿來頂替的。不過又想想,就想開了,雞蛋看上去都差不多,看走眼的時候也是有的。
從那天起,水常清家就有許多人光顧了,差不多都是沖著那個白茬木箱來的。他們有的是來認領(lǐng)自己家丟失的東西,有的則是借東西。來認領(lǐng)的,水常清先不讓他看,先讓他描繪他丟失的東西是什么樣子的,對上號了,就拿走。對不上號,對不起,你還得把東西留下來。來借東西的,水常清就在一個小本子上登記了。水常清對他們說,用完了再還回來,別人還能借。村里人來認領(lǐng)或者要借的東西五花八門,有些就是水常清根本沒撿到過的,比方說,吳節(jié)儉就來找過他們家走失的貓,問水常清有沒有撿到。還有村里的小青年劉建設(shè)。你猜劉建設(shè)來水常清家借什么?來借安全套。說是他的女朋友來了,臨時找不到那玩意兒,就想起水常清的百寶箱來了。水常清一聽,樂得差點兒笑嗆。這小子,他倒想得出來!不過,水常清有一天還真的在路邊的草叢里見到過那玩意兒。水常清見到那玩意兒的第一反應(yīng)是,不錯,充上氣,能給小孩子當(dāng)氣球玩。但最終水常清還是放棄了,因為那玩意兒顯然是用過的,里面有鼻涕樣的東西。撿起來,嫌臟,又扔了。
家里人來人往的,房榴花的臉就越拉越長了。
剩下他們兩口子的時候,房榴花就脧著丈夫冷笑說,想當(dāng)活雷鋒啊?
話沒說完,房榴花的頭又疼起來。她捂住腦袋,朝那木箱子狠狠踢了一腳。水常清趕緊賠了好臉,說你看你,不能說話就別說,又頭疼了吧?說著,就輕著手去替老婆揉太陽穴。房榴花耷拉著臉,一下子把水常清的手打開了。
水常清沒把老婆的態(tài)度放在心上,該遛他的彎兒還遛他的彎兒。以前他遛彎兒撿到那些小東西,都是無意的,現(xiàn)在他留心起來,不放過路面的任何遺落的針頭線腦。不管雷鋒不雷鋒的,反正別人從他的木箱里找到需要的東西,都挺高興的??粗鴦e人高興,水常清就跟著高興。
這次水常清遛彎兒沒撿到東西,他剛遛到村口,就在村口的地上看到了一行字——水志強和張小梅睡覺了。字是用粉筆寫上去的,歪歪扭扭。水常清嚇了一跳,迅速朝四周看了看,還好,沒人。他望著粉筆字判斷了一下,沒判斷出是大人寫的還是小孩子寫的。水常清想用鞋底把那些粉筆字蹭掉,蹭了蹭,卻沒蹭掉。他干脆蹲下身子,用衣袖擦。直到擦得模模糊糊,看不出是什么字的時候,才腳步匆匆地拐回了家。
聯(lián)想到劉建設(shè)來借安全套的事,一路上水常清心里都在打鼓。
如今的年輕人什么做不出來啊!
同家跟老婆房榴花說了,房榴花也有些意外,這從她臉上的表情能看出來。不過,只是瞬間,她的臉上竟露出了笑容。
水常清摸不透房榴花笑容的意思,試探地問,你說這事……是不是真的?
因為一開口說話就頭疼,房榴花還是用點頭或搖頭來回答水常清。
房榴花點點頭。
那,水常清問,這么說,咱那兒子和小梅還是蠻有感情的,是不?
房榴花又點點頭。
水常清瞧著老婆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跟她商量,你看,都到這分上了,要不,咱就答應(yīng)王秀敏那條件,給她買一部手機吧?就算是帶艾姆皮三的,不也才1000多塊錢嘛。
這一回,房榴花堅決地搖了搖頭。并且就在她搖頭的同時,水常清還看見她的嘴唇動了動,吐出了兩個字。盡管聲音很輕,幾乎是氣聲,水常清還是聽出了那兩個字是,放屁。
在家待不住,水常清又從家里走出來。這回他可不是出來遛彎兒,他在為兒子和那個叫小梅的姑娘的事發(fā)愁,沒心情遛了。水常清來到村后的柏油路邊上,茫然地望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心里亂糟糟的。兩個孩子這么要好,兩家的母親卻較上了勁。一個村里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這事該怎么收場啊。手機,艾姆皮三,唉,愁死個人。也就在這時候,水常清聽到有人在唱歌。這歌他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聽過,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不遠,應(yīng)該就在附近。水常清剛要尋著聲音找過去,歌聲卻停了。他搖了搖腦袋,是不是幻覺呀?正疑惑著,歌聲又響了,這回換成個女的在唱。這回水常清顧不上聽她唱什么了,趕緊尋聲去找。他先看到的是一攤五彩繽紛的東西,散發(fā)出一股刺鼻的酒氣,說不定是一個過路人喝多了吐的。然后,水常清就看到了那個正唱歌的東西。
是手機。
一部嶄新的手機!
水常清把手機撿起來的時候,它還在唱著歌。他知道那是手機的鈴聲,是有人在往這部手機上打電話,可他不會擺弄手機,不知道如何接聽。水常清手足無措地在路邊等了一陣,也沒看見有人找過來。后來,水常清就開始向路上大大小小的車輛招手??墒牵切┸囕v毫不理會他,刮風(fēng)似的從他面前駛過去。只一會兒工夫,水常清就被車輛揚起的煙塵弄得灰頭土臉的。終于有一輛公交車在水常清堅持不懈招手下停了下來,一個染著黃頭發(fā)的女售票員從車窗里探出頭說,快,快上來。水常清說,我不搭車,我……還沒等水常清說完,售票員就搶白了他一句,不搭車你瞎招什么手!日——車又開走了。
眼瞅著太陽到了頭頂上,該做飯了,水常清只好回了家。
一路上都像揣著一只燙手山芋似的,忐忑不安的。
得瞞著老婆房榴花。水常清想。
回到家,水常清躡手躡腳地來到那個木箱前,將手機輕輕放了進去。放進去了,又覺得不妥。手機屬于貴重物品,怎么能和那些針頭線腦放在一起?就拿了出來。拿出來了,還是覺得不妥。他撿到的東西都是放到這個木箱里的,手機也是撿來的,不放在這里又放在哪里呢?放進去,拿出來。拿出來,又放進去。就在水常清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冷不丁,手機又唱起歌來了。
水常清嚇得手一哆嗦,手機差點兒掉到地上。忙用手去捂,想把那歌聲捂回去。
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房榴花聽到歌聲走了過來。
房榴花冷著臉,把手伸了過來。
這一回水常清知道應(yīng)該把手機放在哪里了,他乖乖地把手機放進了老婆的掌心里。
是不是背著我偷偷買的,送給王秀敏?房榴花逼問。
不、不是,水常清說話都有些結(jié)巴了,我撿來的。
你再撿一個我看看,房榴花提高了聲音,幾乎在喊了,去呀!
真是撿的。
真的?
真的。
房榴花盯住水常清的眼睛看了好大一陣子,相信了,知道他不是在撒謊了,突然就跳起腳,嗷地叫了一聲,撲上去抱住他在他腮幫子上親了一口。一驚一乍的,水常清還處在惶恐中,根本就反應(yīng)不過來,他一會兒嘿嘿賠笑臉,一會兒搓手,一會兒又去撓頭皮,說,你看你,都老夫老妻了,你這是干什么?房榴花翻來覆去地把玩著那個撿來的手機,漸漸地,眼睛就越來越亮了。她問丈夫水常清,它唱起歌來還真是好聽,這就是那個什么……艾姆皮三吧?水常清說,大概是。房榴花更興奮了,歡天喜地地說,那我這就給王秀敏送過去。
等等,水常清叫住了老婆,說這手機可是我撿來的。他的意思是說,這是撿來的東西,怎么隨便送人呢,應(yīng)該把它還給丟手機的那個人。
可房榴花沒聽明白水常清的話,說撿來的怎么了?你瞧,嶄新著呢,和新買的一樣,她王秀敏根本就看不出來。再說,不是撿來的我還不送給她王秀敏呢。咱給她王秀敏送了手機,可不是咱向她低頭了,服了軟,咱一分錢都沒花,是她王秀敏上了咱的當(dāng)。哼,誰比誰傻多少呀。
房榴花問,你說是不是?
水常清糊里糊涂地點了點頭,他把已經(jīng)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就在房榴花轉(zhuǎn)身出門的時候,水常清又叫住了她,問,你平常一說話就偏頭痛,可你剛才大喊大叫的,我也沒見你捂腦袋,是不是你的頭不疼了?
房榴花被丈夫的話問愣了,她拍了拍腦門兒,又揉了揉太陽穴,嘿,真不疼了!
房榴花更高興了,她附在水常清的耳朵旁邊小聲說,這都是你的功勞,等著吧,今兒晚上我好好侍候侍候你。要是放到以前,水常清聽了老婆的這種話,會臉熱心跳的,會激動上好半天。不過這次有些反常,他摸了摸胸口,心沒跳,摸了摸臉,臉也沒熱。
這說明我沒激動。水常清在房榴花走后自言自語。
什么都是我的功勞?這都是那個手機的功勞,艾姆皮三的功勞。水常清又咕噥了一句。
從那天開始,村里人發(fā)現(xiàn),王秀敏走起路來又開始腰一扭一扭的了,她的屁股搖擺成了一片風(fēng)景。房榴花的偏頭疼不治而愈,她臉上也重新變得陽光燦爛,人們又能聽到她的高喉嚨大嗓門兒了。有時候,人們看見兩個女人結(jié)伴走在村街上,她們一邊嘰嘰咕咕地說話,一邊喀喀嚓嚓地嗑著瓜子,時不時地,還爆發(fā)出一串笑聲。她們的笑聲太突然,又太嘹亮,總是搞得人們向她們側(cè)目,就連街上閑逛的狗,聽了她們的笑聲都要嚇得夾著尾巴躲開的。過了一段日子,就有一個消息在村里流傳開了,說是房榴花的兒子水志強和王秀敏的女兒張小梅要擺定親宴了。
村里人還發(fā)現(xiàn),水常清走起路來頭垂得更低了。這個好脾氣的男人,見了面再也不熱情地跟人打招呼了。見有人走過來,遠遠地就躲開了,像做了賊似的。躲不掉了,就尷尬地笑一聲,匆匆地走過去。
有一天,徐可用的老婆見到水常清,哎呀叫了一聲。
她瞪大眼睛,哎呀!水常清,你的背怎么駝了?
水常清回到家里照鏡子,背果然駝了。
水常清在鏡子前挺了挺胸脯,可是,沒挺起來。他苦著臉對老婆房榴花抱怨說,唉,都是那個艾姆皮三給鬧的!先是鬧得你患上了偏頭痛,眼下我的背又駝了。這么彎腰駝背的,往后讓我還怎么抬頭見人?水常清像只蛤蟆似的趴在床上,讓房榴花用手在他的背上按,想把彎了的背重新扳回來。按了一陣,爬起來再去照鏡子,胸脯還是挺不起來。水常清不甘心,又趴到床上去,囑咐老婆使勁按。女人的力量有限,房榴花按了一會兒,手脖子就有些酸了。不過她馬上就想出了一個辦法來。她不用手按了,改用屁股暾。房榴花坐在丈夫的背上,哼哼嘿嘿,上下顛動屁股。房榴花雖說不是太胖,可也有一百多斤。顛了一會兒,房榴花說,這回該差不多了。就讓丈夫起來照鏡子。讓水常清失望的是,他看見鏡子里的自己依然彎得像一只蝦米。
事情就是這么奇怪,房榴花的偏頭痛好了,水常清的背卻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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