匯川路和幸福路交叉口的那家音像店,是張小剛開的。他既是這里的老板,又是店員。雖說店面不是太大,就一間,但生意還是蠻不錯的。這一是得益于地理位置好,匯川路和幸福路并不是這個城市的主要街道,但也不算小街小巷;二是他的腦筋也不笨,定做的燈箱招牌比門臉還大。
一般是晚上九點,露西的單車貼著路邊溜過來,一只腳蹬在馬路牙子上,等張小剛。露西的上衣布滿了亂七八糟的色塊的拼貼圖。下身則簡單明了,就一條牛仔短褲。張小剛嘩嘩啦啦拉上卷閘門,走過去,一邁腿搭在她車后架上。反正九點交警都下班了,騎車帶人也沒人管。
張小剛和露西去蹦迪。
一路上,露西總是大驚小怪的尖聲大叫,把單車騎得東倒西歪的呈蛇形。
放手啊,快放手!露西叫著。
張小剛不放手。他的兩只手從露西的背后包抄過去,可以直接覆蓋在她小巧而又飽滿的胸脯上。露西挺自信的,她從來不戴那勞什子,就讓它們那么自由地蕩漾著。騎單車的雖說是露西,但張小剛是司機,他不停地用手指頭摁著露西的乳頭,嘴里模仿著汽車的鳴笛聲。露西讓張小剛放手,張小剛就是不放手。女孩兒的話有時不能從它的表面去理解,而是相反。
從迪廳出來,他們還回到張小剛的音像店里去。張小剛平時就是住在音像店里的。
在店的后部四分之一處,拉有一道簾子,簾子后面擱一席夢思床墊。夜里,那床墊上擱的是張小剛。后來露西也把她自己擱在那張床墊上了。也就是說,兩個月前張小剛和露西開始同居了??臻g是有點兒小,不過也沒關(guān)系,反正床墊的四周都是鋪著地毯的,折騰到了地上也不怕。有一回,張小剛的狀態(tài)特別好,做到半道上把床墊掀了起來,他嫌床墊太礙事,想騰出更大的地方。露西卻堅持把床墊放下來,那一回露西竟然對他發(fā)了火,她漲紅著臉沖他嚷,你怎么這么沒品位呀?地方大有個屁用!有時——限制——才能找到感覺,限制,懂嗎你?
露西就是這么個女孩兒。有時她的想法讓人摸不著頭腦,稀奇古怪,但仔細琢磨琢磨,又覺得有那么一點兒道理。
說實在的,張小剛并不真正認識露西。有一天。一個扎著馬尾巴辮的女孩子來他店里租碟,問他有沒有《愛情三十六計》那首歌。那時候正好店里沒顧客,他就跟她聊了幾句。他們聊的話題就是愛情。張小剛說他最討厭的就是那個《愛情三十六計》。
她問張小剛,為什么?
張小剛皺著眉頭,說想想吧,三十六計,累不累啊?’
她笑了笑,沒說什么就拿著碟子走了。
就在這天晚上大約九點鐘光景,張小剛正伏在柜上打瞌睡,聽到有人喊,嗨!他抬起頭,見那個租了《愛情三十六計》的女孩子正在路燈下沖他笑。她跨在單車上沒下來,一只腳蹬在馬路牙子上。她說,過來!張小剛迷迷瞪瞪地走過去,問,干什么?她說是來還碟的,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大把亮晃晃的碎片放在張小剛手掌里。張小剛問這是什么呀?她說歌碟呀,就是那個三十六計。張小剛叫起來,你怎么能毀了我的碟子!她先是咯咯笑起來,隨后說,你不是說最討厭的就是它嗎?我替你把它砸成碎片了。張小剛明白過來,也跟著她大笑起來,說毀得好毀得好!他們足足笑了五分鐘才停下來。五分鐘以后,他們就仿佛成了熟人,當(dāng)她邀張小剛?cè)ケ牡系臅r候,張小剛連必要的推辭和忸怩都省略了,就嘩嘩啦啦地拉上他的卷閘門,一邁腿跨上了她的單車后架。
當(dāng)天晚上她就住在了張小剛店里。
此后她就天天住在張小剛店里了,她也沒有忸怩。何止是不忸怩,簡直可以說心安理得。
白天,露西從來不在他的店里露面。張小剛不知道她的職業(yè)、民族、家庭出身、已婚、未婚,等等。甚至連她用的這個露西的名字,也可能是假的,因為張小剛告訴她的自己的名字就是假的。張小剛說他叫韋小寶。起初他還心里暗自得意,以為這丫頭肯定缺心眼兒,竟然連他盜用大名鼎鼎的韋小寶的名字都識不破。后來才意識到,其實是他自己缺心眼兒。人家根本就不關(guān)心他叫張三還是李四。那么,他也就懶得知道她的更多情況了。反正看樣子她也沒打算嫁給他。當(dāng)然嘍,張小剛也沒打算娶她做老婆,這種瘋瘋癲癲的女孩子,娶到家來是要倒霉的。每天晚上九點,當(dāng)看見露西跨著單車一只腳蹬在馬路牙子上的時候,張小剛都要神思恍惚片刻。他覺得,這樣的情景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里,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舞臺上。那一圈兒籠罩住露西的橘黃的路燈光,正好像舞臺上的追光燈。
這家音像店是張小剛的爸爸出資給他盤下來的。他爸這么做,并不是說他爸對他這個兒子多么慈祥關(guān)愛,是他討厭他,想把他這個包袱從家里甩出來。張小剛的爸爸一輩子窩囊,臨到退休了才在機械廠里混了兩個月的班組長,平時除了在老婆和兒子面前耍耍威風(fēng),在別人面前連二個響屁都沒敢放過。但就是這樣一個窩囊爸,還好意思罵張小剛沒出息,張小剛剛高中畢業(yè),他就甩給張小剛一疊票子,叫他自己出來混。所以張小剛平時就住在店里,不想回家。
所幸的是,張小剛還混得下去。前面已經(jīng)說過,他這家店地理位置好,坐落在匯川路和幸福路的交叉口。附近有兩所中學(xué),匯川路上的是二十五中,幸福路上的是三十二中。張小剛的顧客大多是中學(xué)生,他們來租歌碟聽。這些中學(xué)生讓他羨慕,他們臉上總是掛著茫然而燦爛的笑容,讓人覺得懵懂幸福的青春真是美好。他們把家長給的零花錢省下來聽歌,他們不講究實際,卻講究精神。張小剛打心里喜歡他們。在他對面的墻壁上——亂七八糟的影碟歌碟中間,他嵌上了一面鏡子。他嵌這面鏡子的目的,是想拿他自己跟這些中學(xué)生做比較。雖然張小剛比他們大不了幾歲,但一比較,還是比較出了差別。不管是容貌上,還是精神上,他和他們都徹底的不同了。學(xué)校好像是一個冰柜,具有保鮮功能,而社會好像是一個烤箱,一到社會上任你是再新鮮的玩意兒也會打蔫的。當(dāng)然啦,張小剛喜歡他們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們照顧了他的生意。有了他們,他的生意不能說紅火,但也不會冷落到門可羅雀的地步了。
自從露西來店里住以后,張小剛白天就整天伏在柜上打瞌睡。他和露西九點去蹦迪,蹦到凌晨一點,累個半死。張小剛死沉沉地睡到早上九點(九點還算不算早上?),醒來后露西就不見了。簡單洗漱一下,他嘩嘩啦啦打開卷閘門,開始營業(yè)的同時開始打瞌睡。一整天,他就處在半夢半醒之中。不過,打瞌睡也不怕,這些中學(xué)生都誠實,他們不會趁機拿了他的碟子溜走的。他們總是叫醒張小剛,讓他把他們選中的歌碟登記在他的簿子上。中學(xué)生走了以后,張小剛還繼續(xù)打他的瞌睡。從墻壁上的那面鏡子里,他發(fā)現(xiàn)他的形象就像一只慵懶的青蛙。他的眼睛一會兒睜開一道縫兒,一會兒又徐徐閉幕。門外的街景是固定不變的,變化的是那些川流不息的人和車。他的眼睛睜睜閉閉的,就像電影在切換鏡頭。只要他樂意,他就讓街上的人和車在他的眼睛里流動一會兒,不樂意了,他就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關(guān)在他的眼皮外面。
這就是張小剛的日常生活。說不上引人注目,也說不上受到冷落。
只有三個人對他音像店的店名發(fā)生過興趣。
第一個感興趣的自然是露西。露西念他的店名的時候,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的,她用手指頭點著,就像在給那幾個調(diào)皮的字母點名,T——M——A——D,不錯,挺個性的。
第二個人是劉卓越。
劉卓越臉仰得如同向日葵似的,看了半天也沒整明白,TMAD,什么意思啊?
張小剛說,猜猜。
英語?
不是英語。
是啥子漢語拼音吧?
也不是。
那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也沒有,就是看這幾個字母順眼。
劉卓越是張小剛中學(xué)的同學(xué),他們都是三十二中畢業(yè)的。也是街坊,擠在同一條胡同里生活過十多年??蓜⒆吭奖葟埿偝鱿?,比他多念了四年師院,畢業(yè)后又分回三十二中做教師,教語文。每天上下班,劉卓越都經(jīng)過張小剛的音像店門口。只要時間允許,劉卓越總要拐進來聊一會兒天。他就蹶著腚趴在柜臺外面,興致勃勃地給張小剛講張小剛家里的事。由于張小剛平時很少回家,所以他自己家里的事倒沒有劉卓越知道得多。劉卓越跟張小剛講,張小剛的爸又跟張小剛的媽打架了,他爸揪下了他媽幾綹頭發(fā),他媽撓破了他爸的臉;講張小剛當(dāng)公交車司機的姐姐又換男朋友了,這個男朋友比第五個胖些,比第四個矮些,比第二個臉黑些,換來換去的,總體印象還是第一個比較理想點兒,可第一個人家孩子都已經(jīng)兩歲了。還講他們學(xué)校的事,講一個老師體罰學(xué)生,大夏天的讓學(xué)生站在教室外面曬太陽,結(jié)果給曬暈了過去,家長來學(xué)校鬧,砸了好幾扇窗玻璃;講為了評職稱,一個女教師竟跟校長那個,那女教師平時挺文靜的,真是看不出來。劉卓越還講他自己的事,一講到他自己,他就愁眉苦臉的,最近女朋友又吹了。
不就粉刺嘛!粉刺怎么了?劉卓越牢騷滿腹。
牢騷完以后,劉卓越就背轉(zhuǎn)身,這一回他的腚是蹶起來朝向張小剛的,趴在墻壁上的那面鏡子前擠他臉上的粉刺疙瘩。當(dāng)他重新轉(zhuǎn)過身來的時候,他的臉已經(jīng)被擠得通紅,活像猴屁股了。劉卓越也做過張小剛姐姐的男朋友,是第三任。張小剛姐姐大概也是嫌劉卓越臉上的粉刺太密集了,才跟他吹的,因為張小剛姐姐在跟劉卓越相處的那段時間里老是做噩夢,夢見一只癩蛤蟆往她身上爬。
從店里走出去的時候,劉卓越總是把自己的情緒調(diào)節(jié)得很亢奮。
反正女孩兒多的是!劉卓越離開前對張小剛說,換來換去的也挺好玩兒的。知道這叫什么嗎?這叫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這天上午,張小剛正伏在柜上迷迷糊糊打瞌睡,突然被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音吵醒了。原來是下雨了。雨下得很大,從樓頂下來的下水管道在三樓處斷裂了,粗壯的水柱直沖下來,擊打到他店前的地磚上,濺起的水花進到店里來。張小剛趕緊趕跑了瞌睡,拎起一只水桶去接水。
等他回到店里的時候,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一個人站在他的店里了。這是一個60多歲的老頭兒,穿著地道的中式對襟褂子,下身著大襠褲子,光看他這一身的打扮,真讓人不知今昔是何年了。老頭收拾得最整齊的是自己的頭發(fā),大背頭,用梳子向后梳理得一絲不亂。張小剛進來的時候他正拍打著身上的雨水。張小剛對他說,別拍了,雨水拍不掉的,又不是雪。老頭對他笑了笑,說,就是。接著他的眼睛就瞪大了,你……是不是張小剛?這時候張小剛也認出他了,他是他在三十二中上學(xué)時的地理老師吾軒然。張小剛趕緊擠出一臉笑容,說是是,我是張小剛。吾老師,您怎么到這兒來了?
吾軒然顯得很高興,說,行,出息了,當(dāng)老板了。
張小剛說哪里,找不到工作,就開了個小店混飯吃。
不過,我得給你提個意見,吾軒然一本正經(jīng)起來,你怎么取了這么個店名?
怎么了?
我每天從這兒過,都要琢磨你這個店名,越琢磨越不對頭。
您琢磨出什么來了?
TMAD,他媽的。吾軒然搖了搖腦袋說,這名字不文明。
哎喲吾老師,張小剛說,還是您的眼睛厲害!當(dāng)初我只顧時髦,隨便拈了幾個洋字母做店名,哪料到會出這樣的事!抽空得改改,您放心,一定改。
他媽的?T——M——A——D,無論是用漢語拼音,還是用英語讀,果然都應(yīng)該讀做他媽的。吾老師走了以后,張小剛越琢磨越想笑,最后竟笑得他直不起腰來。
這天晚上,露西來了后張小剛也講給了她聽。露西也笑得要死。
笑完露西問他,這老頭兒挺逗的,他哪兒的?
張小剛告訴她,是他中學(xué)的地理老師。
露西來了興趣,說那一定是個開朗的老頭兒,怪幽默的吧?
張小剛說,狗屁!古板得要命。
張小剛進三十二中念書的時候,吾軒然已經(jīng)在那里教了10多年的書了。第一次見到吾軒然的時候,瞧他那一身裝束,張小剛還以為他走錯了地方。張小剛告訴他,要打太極拳的話,應(yīng)該到人民公園去,那里有許多像他這樣的老頭兒老太太在練太極拳,你可以跟他們一塊兒練。他微笑了,搖了搖他的頭。張小剛以為他搖頭的意思是不知道人民公園在哪里,就又告訴他,出了學(xué)校,坐105路公交車,三站路就到了。接下來,張小剛發(fā)現(xiàn)他的表情就有些不對頭了,他俯下身子,簡直可以說是和藹可親地望著張小剛了,聲音也變得柔和起來,問張小剛,你幾年級幾班的呀?張小剛沒有答理他,翻了他一個白眼就走開了。心說,你又不是我爺爺,管得著嗎?就是在那一次,張小剛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原來他梳理得整齊的背頭有些虛張聲勢,其實從上面看去他已經(jīng)開始謝頂了,那些排列在油光可鑒的頭頂上的發(fā)絲,稀疏得歷歷可數(shù)。
可是,有一天,那老頭兒卻走進他們教室里來了。張小剛驚得嘴都張大了,正要說,嗨,你怎么進來了?同桌的劉卓越卻拿胳膊肘碰了碰他,小聲警告,你想干什么?他可是我們班主任!
本來做班主任的都是語文數(shù)學(xué)這些主課的老師,但他們班是個例外。據(jù)說是因為吾軒然威望高,才讓他這個教地理的老師當(dāng)了班主任。陸陸續(xù)續(xù)的,張小剛知道了吾軒然老師的一些情況。吾軒然原先坐過牢的,后來發(fā)現(xiàn)是一個錯案,就放了出來。他原來的工作是教書,所以出獄以后依然做他的老師。他結(jié)過婚的,據(jù)說妻子是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盤兒還挺靚,?;āN彳幦蝗氇z后,那枝花就主動插到另一堆牛糞上了。他當(dāng)然受了刺激,傷感得要命,等傷感平息下去以后,他就對女人失去了興趣,終身不娶了。
吾軒然平常很少跟別的老師來往的,見了面也只是點頭招呼。沒有課的時候,愛一個人在校園里散步,像一只孤雁似的,在花壇周圍,或者沿著冬青樹旁邊慢慢地踱步,兩只手背到身后,昂首挺胸,目光總是投向遙遠的地方,一副念天地之悠悠的神情,還一副心事浩渺的樣子。這種時候,學(xué)生們都有些怵他,老遠望見他,就麻利地開溜。甚至別的老師也不在這時候招惹他,任憑他一個人踱來踱去。他的用布條綰成的衣扣總是襻到勒緊脖子,就連腳下的布鞋也一塵不染。但其實他的干凈只是表面的。如果仔細瞅,還是能發(fā)現(xiàn)破綻的,比如,他黑色衣袖上會有油漬的反光,肩膀上也時常落了細碎的頭皮屑。沒有老婆的老男人,干凈也干凈不到哪兒去。
敢不敢把吾老師的頭發(fā)揉亂?有一天,劉卓越問張小剛。
張小剛說,有什么不敢的。
劉卓越壞笑起來,說吹牛吧你就。那是他的寶貝,弄亂了他一準(zhǔn)暴跳如雷。
打賭?
賭什么?
誰輸了誰當(dāng)馬。
為了讓劉卓越當(dāng)一回自己的坐騎,張小剛壯了壯膽子,朝正在踱步的吾軒然老師走過去。開始張小剛還挺有種的,但等走到了吾老師身后,他的腿就有點兒發(fā)軟了。張小剛故意向吾老師請教一個問題。那是一個又長又拗口的外國地名,張小剛問這個地名是哪個國家的首都。那時候,吾軒然老師的忘記力就非常之差了,平時給他們上課的時候,他往往會在外國地名上打住,眼睛翻到天花板上,回憶半天才能想起來。果然,張小剛一問到外國地名,吾老師就把眼睛翻上天,開始回憶了。他把眼睛翻到天上去的時候是什么也看不見的,因為他的眼珠鉆進眼皮下面去了,剩下的全是眼白。這正是張小剛下手的好機會。但張小剛的手剛舉起來,吾教師的答案也出來了,他的眼珠又從眼皮下鉆了出來。張小剛舉起的手只好順勢撓了撓頭皮。
到底張小剛也沒敢把吾老師精心梳理的頭發(fā)揉亂。他輸給了劉卓越,讓他當(dāng)馬在教室里騎了個來回。
聽張小剛講到這里,露西笑得跌在了床墊上。
瞎編的吧?露西不相信。
瞎編我是老二!張小剛發(fā)誓說。
那——露西眨巴著眼問,他的性生活怎么解決?
誰的性生活?張小剛問。
你那個老師呀。
嘁,你這人!張小剛說,人家可是個正人君子。
第二天晚上九點,露西再來的時候,張小剛幾乎認不出她來了。她的頭發(fā)燙成了大波浪,并且染成了紅色,亂糟糟地披在肩上,領(lǐng)口開得極低,差不多半個乳房露在外面,化了濃妝,猩紅的嘴唇間還叼了一支女煙。乍一看,還真的像坐臺小姐。以往露西留給他的是清純活潑的印象,對比眼前讓人膩歪的形象,他心里挺別扭的。露西似乎看出了張小剛的心思,但她一點兒都不介意,還在他面前轉(zhuǎn)了一個圈兒,問他,像不像一只雞?張小剛揶揄地說,簡直比雞還像雞。他的話聽上去酸溜溜的。露西笑著擂了他一拳,說,喂,你這是怎么了?不是昨天說好的嘛。
是昨天他們商量好的,他們打算來一次惡作劇,由露西裝扮成那種女人,去勾引已經(jīng)鰥居多年的吾軒然老師,證實一下他到底是不是一只不吃腥的老貓。可是,一旦露西弄成了這副樣子,張小剛心里還是不是個滋味。他討厭自己的這種感覺。弄得就好像她真是他女朋友似的。
晚飯后,吾軒然老師有出來遛彎兒的習(xí)慣。張小剛已經(jīng)掌握了他遛彎兒的規(guī)律,他不去人聲鼎沸的大街上,也不去晚上顯得色彩曖昧的公園,專撿寂靜的小街小巷遛。出音像店向左,大約30米的樣子,有一條僻靜的巷子,吾軒然老師就愛往那兒遛。那條巷子多是一些樓房的背面,極少門臉,路燈大多壞掉了,即使有一盞亮的,那燈光也昏黃得如同惺忪的睡眼。巷兩旁的法國梧桐樹卻異常的枝繁葉茂,將路面籠罩出一大片一大片的陰影。人走在巷子里,忽明忽暗的,明的地方少,暗的地方多。
張小剛和露西就躲藏在梧桐樹的陰影里。
過了一會兒,吾軒然果然來遛彎兒了。
露西在張小剛臉上捏了一把,走了上去。
他們隱沒在黑漆漆的陰影里,張小剛什么也看不到了。片刻,露西甜膩膩的聲音終于傳過來了,先生,要小姐嗎?
接著傳來的是吾軒然凜然的聲音,你什么人?
露西風(fēng)騷的笑聲,咯咯的,什么人?女人唄。
你想干什么?!吾軒然的聲音明顯的有些慌亂了。
別緊張,玩玩兒嘛,挺便宜的。聽得出露西聲音里的戲謔,演得挺像的。
請你放尊重些!吾軒然故作鎮(zhèn)靜地說。
來嘛,保證讓你舒服。露西這么說著,可能對吾軒然老師動手動腳了,因為緊接著他就大聲喊叫起來,不能這樣!不能這樣!然后傳來的是咚咚的腳步聲。吾軒然竟然嚇跑了。張小剛看見,燈光和陰影在他的身上交替著迅速掠過,他在加速,到后來簡直可以稱得上逃竄了。都那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跑得還蠻快的。
露西樂瘋了,兩條胳膊吊在張小剛脖子上,渾身軟得像一攤鼻涕。張小剛雖然也跟著露西笑,但心里已經(jīng)在后悔,意識到玩笑開得過頭了。不管怎么說,吾軒然畢竟是他的老師。還不知道把他嚇成什么樣子呢。
張小剛把露西的胳膊從脖子上摘下來,問她,你對他怎么了?
露西仍舊笑得直喘,說沒什么,我只是揉亂了他的頭發(fā)。
他想象不出,那么一個不茍言笑的老頭兒,一個嚴肅又慈祥的長者,頭發(fā)被搓揉成亂糟糟的一團會是什么樣的狼狽相。
那天晚上,張小剛和露西沒有去蹦迪。由于精力充沛,又有大把的時間,他們做愛的時候非常從容。在這漫長的過程中,露西還起身調(diào)整了一次鏡頭的角度。張小剛和露西每次做愛都錄像的,他們還給它取了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名字——《夜》。之所以取了這么一個名字,是因為他和露西白天是陌生人,他們只擁有對方的夜晚。那個數(shù)碼攝像機是露西帶過來的,第一次錄像的時候張小剛根本就不知道,它被撂在墻角里,張小剛沒注意到它。但他們工作著的時候它也工作著。直到他們做完了,露西才把它拿來,放給張小剛看??戳艘院螅瑥埿偟哪樇t了,錄像上的他急吼吼的,貧得很,很不體面的。不過,露西倒似乎挺欣賞他那樣的,她夸他生猛,是一匹優(yōu)秀的色狼。有關(guān)錄像的目的,露西是這么說的,好玩兒唄,紀(jì)念性收藏,年老的時候能看到年輕時的風(fēng)花雪月事。還有……張小剛問,還有什么?露西兩手一攤,聳聳肩,說,沒了。沒了就沒了,反正張小剛不怎么在乎的。說實話,開始張小剛還有些擔(dān)心,擔(dān)心露西拿它進行性敲詐。不過他馬上就釋然了,自己又不是高官大款什么的,開個小音像店只夠糊口的,怕什么怕?真是的!
生意清淡的時候,張小剛抽空把《夜》刻錄成了光碟。
劉卓越又來店里了,依然蹶著腚趴在柜上跟張小剛聊天。
這一回他們聊的話題是他們共同的老師吾軒然。
劉卓越有著強烈的說話欲,只要有聽眾,他會一直喋喋不休地說下去的。而且,沒有主題,胡天胡地的,扯到哪兒算哪兒。這回是張小剛把話題引到吾軒然上來的。張小剛告訴他,他見到吾老師了。當(dāng)然,張小剛只告訴他吾軒然來他店里避雨那一次,對他和露西調(diào)戲吾軒然那次他只字沒提。他把這一根竿兒遞給了劉卓越,劉卓越果然就順竿兒爬過來了。
他是不是該退休了?張小剛問。
劉卓越說,早退了。
張小剛說,是該退了。
劉卓越告訴張小剛,一開始,吾軒然還不愿意退呢,說是還想發(fā)揮余熱。是校長硬給勸退下來的。他的記憶力越發(fā)差了,講到那些外國地名,原先眼睛翻到天花板上還能想起來,后來就不行了,翻眼睛已經(jīng)作用不大了,還得另外加上咬牙和跺腳,才能把那地名從記憶深處抖摟出來。不退不行,學(xué)生家長有意見嘛,誤人子弟嘛。吾軒然剛退下來的那段時間,很是傷感。
還那樣?張小剛的意思是,吾軒然是不是還那么孤僻。
老樣子,整天臉繃得像正在大便似的。不過——劉卓越說到這兒,把腦袋向張小剛湊過來,壓低嗓門兒,挺私密的,口臭都噴到張小剛臉上了。張小剛把臉偏過去一點兒,劉卓越臉上那群山似的粉刺疙瘩馬上又靠攏過來,堅決與張小剛的臉保持20厘米左右的距離。不過,劉卓越說,最近好像枯木要逢春了。一個胖女人……
劉卓越所說的那個胖女人。是三十二中的清潔工,腰粗得水桶似的,走起路來渾身的肉亂哆嗦,見了誰都熱情地打招呼,說話像喊,愛笑,嘎嘎的,猶如鴨子的叫聲。怪可愛個老寡婦。據(jù)劉卓越講,胖寡婦看上了吾軒然豐厚的退休金,老是跟他套近乎,吾老師卻一直都不答理她。不但如此,套膩了,吾軒然還板起面孔訓(xùn)她,要她自重、自愛,訓(xùn)得她眼淚吧嗒吧嗒的。不過,最近,也不知道吾軒然老師動了哪一根筋對那老寡婦的臉色松動了,允許她替他拆洗被褥了。都覺得吾軒然的變化太突然了,連個過渡期都沒有。不止一個人看見,前不久的一天晚上吾老師散步回來,一向老成持重的他腳步踉蹌,發(fā)頭也亂糟糟的。不過,看他的神色卻是興奮的,兩眼都放光了。就是在那個晚上的第二天,他才突然改變的。一幫年輕老師起哄,鬧著要吃吾軒然的喜糖,鬧得他的臉都紅透了,吭吭哧哧說,還早,早著呢,還得深入了解呢。
就在劉卓越聊得來勁兒的當(dāng)口,露西卻來了。
白天露西從來沒找過張小剛。這多少讓張小剛有些驚訝。白天的露西與夜晚的露西截然不同,素面朝天,一身白領(lǐng)的職業(yè)套裝。露西神色慌張,站在店門外沒有進來,招手示意張小剛過去。在張小剛向她走去的時候,她還在朝街上東張西望著。
不料,這時劉卓越卻叫起來,瑪麗!
這一叫,露西更慌張了,拔腿就跑。
劉卓越追了上去。
瑪麗?這到底怎么回事?但張小剛沒有去追,他懶得追。他馬上就平靜了自己。露西這個名字是假的,他應(yīng)該早就知道了。瑪麗也不可能是她的真名字。另外,他覺得,在人頭攢動的大街上,攆在一個女孩子屁股后頭追來追去的,有點兒冒傻氣。張小剛回到店里,伏在柜上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又對著墻壁上鏡子里的另一個自己擠了擠眼睛,伸了伸舌頭。困意上來了,他懶洋洋地合上了眼皮。
劉卓越?jīng)]追上露西,喘著粗氣回來了。
你認識她?張小剛隨口問了一句。
劉卓越說,半年前的一個女朋友,還同居過兩個多月呢。
張小剛說,噢。
過幾天的一個中午,吾軒然第二次走進了張小剛的音像店。
這次吾軒然的裝束煥然一新。中式的對襟褂子和大襠褲子不見了,代之以簇新的西裝。那西裝穿在他身上怎么看怎么別扭,連走路的姿勢都變木偶了,胳膊腿兒僵硬得不打彎兒,好像那不是西裝,而是沉重的鎧甲。他臉上笑笑的,但那笑也木偶著,不像是自然流露出來的,倒像是畫上去的。張小剛趕緊拎過一張凳子放在他屁股底下,請他坐。他剛坐下,又猛地站了起來。張小剛檢查了一下凳子,沒在上面發(fā)現(xiàn)圖釘,也沒有嚼過的泡泡糖,就奇怪地問,您怎么了?
他臉紅了,說不坐了,張小剛同學(xué),我來是租碟子的。
張小剛說,租什么租,拿去看就是了。您想看哪方面的碟?
他的臉更紅了,就是,那……那方面的。
哪方面的?
就是,就是……明白了嗎?
吭哧了半天,他也沒說清楚要哪方面的碟。張小剛想了想,沒給他拿警匪恐怖,沒拿言情故事,也沒拿搖滾巨星,而是把一張二胡獨奏的碟子給了他。張小剛估摸著,像他這么一大把年紀(jì)的老人,民族音樂肯定對他的胃口。
吾軒然接過碟子后怔了怔,問,這個好看?
張小剛說,好看又好聽,包您滿意。
吾軒然還是不放心,這封面怎么……
張小剛說,嘿!不能光看封面,有些封面搞得花里胡哨的,內(nèi)容卻膩歪得不得了,這個(拿手指頭敲了敲他手上的碟子),有內(nèi)容。
噢,他連連點頭,噢噢。
豈料正是那張碟,毀了吾軒然老師的一段夕陽姻緣。張小剛一直蒙在鼓里,不知道發(fā)生在吾老師身上的事,只是有些納悶不見他來還碟。還是劉卓越來店里聊天的時候告訴他的。
那天,劉卓越一進門就哏兒哏兒笑上了。張小剛耐心等他笑完。誰知他卻把持不住,渾身亂顫,笑起來沒完沒了了。
張小剛?cè)滩蛔×?,說,笑什么笑?
劉卓越說,我先問你,吾軒然是不是從你這兒租了碟?
張小剛說是啊。劉卓越說那你給他的是什么碟?
張小剛說二胡獨奏呀,怎么了?
劉卓越一聽,笑得更厲害了,噼里啪啦地拍打著大腿,一邊叫著哎喲哎喲,連眼淚都飛出來了。劉卓越用手指著張小剛,好大一陣才騰出嘴說話,你干的好事!張小剛像個白癡似的問,到底怎么回事呀?
劉卓越說——
從張小剛店里租了碟的那天晚上,吾軒然老師就約了那個胖女人清潔工到他家里,決定就在那個晚上對她進行深入了解。也許擔(dān)心自己歲數(shù)太大了,又多年沒碰過女人,恐怕深入不下去,吾老師就提前做了準(zhǔn)備,租一張A片在事前醞釀情緒。碟子放進影碟機里以后,兩個人就坐在沙發(fā)上激動不安地等待。一個老頭兒出來了,搖頭晃腦地拉開了二胡。胖女人說,不對吧?怎么是這個?吾老師說,等等,這是引子,后邊就是。老頭拉完,又出來一個,還是個老頭兒,還坐在那兒咿咿呀呀地拉二胡。胖女人說,怎么還是男的?女的上哪兒去了?吾老師說,再等等,好事多磨??墒?,一直到碟子放完,就是那么一個老頭兒陶醉地拉二胡。
氣得胖女人摔門而去。
胖女人覺得受了愚弄,第二天就在學(xué)校里嚷開了,說什么沒有金剛鉆,最好別攬瓷器活兒。嚷得吾軒然老師抬不起頭來。
吾老師真是可憐!張小剛甚至想,要是早知道他找那方面的碟,就干脆把自己和露西的《夜》借給他算了。
唉,說什么都晚了。
露西逃走的那天,張小剛在日歷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圓溜溜的句號,是用她留下來的口紅畫的。從此她再也沒在他店里露過面。頭幾天的晚上,九點,張小剛還朝店外的路燈下張望。后來就不望了。張小剛也不去蹦迪了,厭了,覺得沒意思。一到晚九點,他就嘩嘩啦啦地拉上卷閘門,睡他的覺。睡不著就看《夜》。奇怪的是,怎么看荷爾蒙也沒動靜,倒看出他滿臉沒出息的淚來。更奇怪的是,有時看著看著,碟里的男人就會恍恍惚惚變成吾軒然老師,而那個女人則變成了胖清潔工。張小剛在心里鼓勵他,親愛的吾老師,加油啊!這種時候,往往是他的淚最洶涌的時候。
音像店的生意還是老樣子,說不上紅火,也說不上冷落。主要的顧客還是附近匯川路和幸福路上兩所中學(xué)的學(xué)生。他們來租歌碟聽。他們選他們喜歡的歌碟,張小剛伏在柜上打他的瞌睡。夜里睡得多了,白天的瞌睡就流于形式了。不真打瞌睡,就打瞌睡的樣子。從對面墻壁上的鏡子里,他知道他的形象就像一只青蛙。青蛙就青蛙吧,青蛙也沒什么不好。張小剛就那么伏在柜上,看店外大街上的景物和人流。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左眼睜開的同時,右眼閉上。然后是右眼睜開的同時左眼閉上。頻繁地交換左右眼,睜睜閉閉的。這么干挺好玩兒,街上的景和人跳來跳去的,有動畫的效果。
有沒有《愛情三十六計》的碟?有一天,張小剛聽見一個女聲問。
張小剛一驚,抬起頭。
不是露西,是個胖墩墩的女中學(xué)生。
沒有。張小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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