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

第一幕

[竄貨場(chǎng)大門口。

[高大的門樓緊貼著天幕，大臺(tái)階鋪下來。門口的空?qǐng)龊艽蟆Ｓ疫呁Ｖ惠v洋車。左臺(tái)口有塊可以坐著的石礅。

[天還沒亮。

[掃地劉帶著小力巴從竄貨場(chǎng)大門口出來。

[掃地劉挑了盞燈籠，小力巴扛著大竹掃帚……

[掃地劉：掃啊!掃啊!(邊說邊把燈桿插在墻縫里。)

[小力巴掃地。

掃地劉：(邊扎圍裙邊說)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富不過三代，窮不出五輩……趕上熱的吃熱的，趕上涼的喝涼的。命里定的啊。掃啊……這早晚，(看天)有人還沒回家呢，有人才剛睡下，咱們是里外上下，生爐子、坐水、擦桌子，掃地……手不拾閑地干了兩個(gè)多時(shí)辰了。沒別的就是出汗啊，汗順著褲襠直往下流哎(松大腰帶抖了褲襠)。知道累不?知道。得給累磕頭。(喊著給力巴聽)給累磕頭啊!(小力巴扔了掃帚就跪下給累砰砰磕頭，掃地劉，邊用腳跟著小力巴磕頭的節(jié)奏狠跺臺(tái)板，邊用彎曲的右手指在左手掌面上碰著，做著磕頭的架勢(shì))起來吧，記住了，這早晚能累著，是咱的福分，不累沒人給飯吃……福分啊，福分……掃地!

小力巴：(山東口)師傅，今兒頭磕得咋那響囁!

掃地劉：我?guī)椭迥_來著，不響力巴神聽不見。掃地!使勁掃。(命令別人干著，自己進(jìn)臺(tái)階走了，小力巴往臺(tái)里掃去)

小力巴：(山東口)奴使奴，用死奴。忍著，我忍著，等出頭了，我也這么使人。

[樊掌柜的拎著鴿子大跨上，青色的長袍，深色的馬褂，清瘦，像影子一樣從三道幕中斜著飄了上來。那胳膊上的大跨，像是也輕著。

樊掌柜：……來早了呢。(看著掃過的地，聽見了掃地的聲音)還掃著地呢……(放下跨，在場(chǎng)子左邊的一石礅上坐下)俗話無利不起早。買賣人，都是讓錢給墜的……沒出息，沒出息呢。

幕里有人搭話。

路人：(幕內(nèi))哎!樊老板早啊!

樊老板：(做著對(duì)話的樣子愛答不理地說著)啊，去鴿子市呢……

路人：(幕內(nèi))抓著喜性的沒有?

樊掌柜：沒有唄，全是吃貨……

路人：(幕內(nèi))回見啊。

樊掌柜：回見!

(以上對(duì)話像是跳出的，樊只是回答沒有語氣和身體的表情)

樊掌柜：倒騰古董這行，看著干正事的時(shí)候少，玩兒的時(shí)候多……其實(shí)呢不然。心里繃得緊呢。手里有貨賣不出去著急，進(jìn)不來貨也著急……一買一賣都是成千上萬的大數(shù)，心里能不急嘛，只是面子上不露，不露呢。

[話剛說完。

[何掌柜帶一位朋友，拉著王掌柜上來了。追光跟上。此時(shí)樊掌柜像個(gè)旁觀者在暗處一邊看一邊聽著。(以下三段是寫意)

何掌柜：王掌柜，那幅仇英您要是不喜歡，我這位朋友打算加兩百塊收了。您就地不挪窩，干掙一百，我也能跟著多落點(diǎn)……錢咱掙了，畫歸我這朋友。

王掌柜：怎么了!啊?怕我們爾雅堂沒銀子是不是……(面上冰冷些)

何掌柜：不是那話，您能沒銀子嗎?您買古董敢包圓了，您沒銀子，琉璃廠半條街就都開不出來了。

王掌柜：哼，別架著我，說點(diǎn)實(shí)在的。(其實(shí)高興)

何掌柜：王掌柜(拉一邊去說)，不為別的，是怕您拿走了，又不喜歡。礙著面兒，送回來又不好意思的。正趕上我這朋友想要，價(jià)也出得起，勻給他得了，大家三得利!

王掌柜：明白，這是嫌棄我錢掏慢了，(馬上掏錢)是不?啊?有話明說，想要我的短兒啊?沒有，帶著呢!(銀票)一萬對(duì)吧，收下。跟您說啊何掌柜，全琉璃廠幾千大腕的這么痛快買玩意兒的人。沒幾個(gè)，(走過去又回過頭來對(duì)著何伸出手晃著)伸出一個(gè)巴掌來，還得掰下三個(gè)指頭去……就那么倆半的。

何掌柜：那是，那是。您算頭一號(hào)。(三人說著，下)

樊掌柜：做人就怕爭(zhēng)臉斗氣呢。蒙人的被蒙的都得拿著勁，不愿松了這口氣。剛才這手叫緊氣吃……活拿的玩意兒，什么叫活拿啊，就是貨先拿走了沒給錢，主意沒定呢。這時(shí)賣家又帶個(gè)朋友兒來了，說東西人家也想要，且比你出得起價(jià)呢……您不要，他分外高興呢。你一聽，貨有人爭(zhēng)也就不猶豫了，咬著牙買了……這手叫緊氣吃，行里人使的活兒!

[何掌柜、王掌柜，還有那朋友又上。還是那三個(gè)人。

何掌柜：王先生，您買的鳳頭壺，那蓋兒找著了，在我這朋友手里呢!

(拿出來給王看)

王掌柜：對(duì)嗎?

何掌柜：正對(duì)。

王掌柜：多少錢?

何掌柜：東西跟您的壺是一套，先甭說錢，您那壺要是沒蓋就是個(gè)殘壺。您要不要?

王掌柜：問您多少錢?

何掌柜：人家的東西，價(jià)兒我不能開，我是義務(wù)給您二位搭個(gè)橋，說好了白忙活啊，問他吧。

朋友：一萬。

王掌柜：怎么那么貴啊!加一起比賣整壺還貴呢!

何掌柜：您要是不要，把壺退給我吧。我要……

王掌柜：一萬就一萬，就是死了，也得落個(gè)全尸不是。

何掌柜：現(xiàn)錢。

王掌柜：明白。拿上東西，上家拿錢去。

[三人說完又下去了。

樊掌柜：這手叫大劈叉，原本就是個(gè)整器偏要分著賣，先便宜賣你個(gè)壺是少蓋的，過后必然地把東西找齊了，再賣給你，比完整地賣您還掙錢呢……小人的買賣經(jīng)。哼，不長遠(yuǎn)，這事大行家不干，大行家不做雞零狗碎的事兒。

劉!劉呵!

[掃地劉聽見喊上。

掃地劉：哎!樊掌柜早您呢，抓鴿子去了……

樊掌柜：……里邊坐了多少人了……

掃地劉：二十多位了。樊掌柜問您一句，今兒……怎么看著幾位爺比平日里都早呢!

樊掌柜：這也用問啊?都等著掐尖呢。(從懷里往外掏茶葉包)先給我沏上，靠右手的桌子啊，離班掌柜遠(yuǎn)著點(diǎn)，我煩他。

掃地劉：得!我給您沏茶去!(剛要下去)

樊掌柜：等等!(左右看著)劉啊，等等，來，說會(huì)兒話兒，說會(huì)兒話兒……成家了嗎?

掃地劉：謝爺?shù)胫＿€沒呢。

樊掌柜：今兒我來呢，就為爭(zhēng)一件東西，這件東西一會(huì)兒的呢，我必然的要與班掌柜爭(zhēng)起價(jià)來呢，爭(zhēng)到了第五口，他要是還跟著，你等我大聲地報(bào)個(gè)價(jià)，你就摔個(gè)茶壺，把場(chǎng)子驚了，好讓管事的落槌……

掃地劉：什么玩意兒啊……

樊掌柜：甭問。事成了，虧不了你呢。

掃地劉：哎，我辦!

樊掌柜：讓你娶媳婦，買房房啊!

掃地劉：哎!樊掌柜的，要能這樣了。下輩子我變牛做馬，侍候您……

樊掌柜：去吧……

[掃地劉下去了，樊掌柜站著不動(dòng)，突然像是剛看見了那輛人力車不對(duì)，不放心，飄著過去了。

[樊掌柜到了車跟前。問話。

樊掌柜：車?yán)镉腥藛?車?yán)锟捎腥?!不應(yīng)我可撩簾子了!!(問)

蓮花：(沒想到在車簾內(nèi))……有。

樊掌柜：什么人啊?

蓮花：……您甭怕，跟您的事不挨著。我在這兒等人!

樊掌柜：朋友，風(fēng)馬雁雀，金皮彩掛，您吃的哪碗飯啊。(春典)

蓮花：您甭費(fèi)心了，我不在道上……

樊掌柜：最好了，跟您說一句，可別踹了我的買賣!

蓮花：您去吧，隔著簾子，我什么也沒聽見……

樊掌柜：麻煩您了呢。(看見了蓮花的大腳)

[蓮花把腳收回。

樊掌柜：(欲走又回)你是旗下人……老姓是……

蓮花：郭絡(luò)羅氏。

樊掌柜：聯(lián)著親呢，我是瓜爾佳氏……話不多說了。買賣成了呢，我謝您呢。

蓮花：用不著，您請(qǐng)便吧!

[樊掌柜退著走。

[正門管事的急出來了。

管事：樊掌柜的哎。怎么還沒進(jìn)去呢，里邊都開了……

[里邊隱隱傳來，買賣的報(bào)價(jià)聲。

樊掌柜：不遲，這就進(jìn)……(起陣風(fēng)。有緊張氣氛)

管事：(看著門口喊)還有人嗎?哎!還有人嗎?(往門里邊喊)老劉，老劉……

小力巴：(沖出來)爺，我?guī)煾嫡m(xù)水呢!您吩咐!

管事：那你在這兒候著。(小聲)等會(huì)兒有位姓洪的大爺?shù)搅?，馬上進(jìn)去報(bào)一聲。

小力巴：爺。姓洪的我不認(rèn)識(shí)。

管事：不會(huì)問呵。

小力巴：哎!

[管事不放心地又看了看，往臺(tái)階里走。疑惑地看著那輛洋車喊著。

管事：那洋車是誰的啊，往一邊靠著去。

生子：(在臺(tái)里)哎，這就走。(氣氛緊張了)

管事：(回頭對(duì)小力巴)……讓他快走啊。

小力巴：回爺，知道了。

[小力巴垂手看著管事進(jìn)去了……

[小力巴往洋車那兒走。突然聽見了車?yán)锏纳徎ㄕf話，嚇了他一跳。

蓮花：(在簾子內(nèi))兄弟。

小力巴：喲，怎么里邊還有人呢。

蓮花：兄弟你來，我跟你說句話。

小力巴：嘛事。

蓮花：這兒有五毛錢，你拿著買糖吃吧?；仡^，有個(gè)人來了，你悄摸地幫我把他喊過來。

小力巴：什么人?俺不認(rèn)識(shí)。

蓮花：回頭來了，我點(diǎn)給你。

小力巴：拿著錢行。

[小力巴進(jìn)門。

[生子上來了，在車邊上小聲跟蓮花說著話。

生子：(小聲)我說，聽見了吧，人家讓挪車呢。

蓮花：聽見了……等會(huì)兒吧。

生子：……我還是那句話，跟著我過，不比跟他過差……

蓮花：生子多的話不再說了……人來了，你先避避吧。

[喜珠子、洪爺、天和說著到了。生子連忙下。

[喜珠子攙扶著穿得講究的洪爺上。

喜珠子：爺快著吧。早出手了咱早走……我這左眼皮子一早就跳呢。

洪爺：急什么?皇親國戚有著急的事嗎?真有了急事，也得讓他們等咱……尤其的跟買賣人著急，爺我犯不上……

喜珠子：天和……天和。

[天和穿著西服上，看著有點(diǎn)不慣的樣子。但身板子好，穿著帥。

天和：哎，來了。爺讓車等著吧?

洪爺：等……從今往后是人是車都得等著咱。過去看看。是不是竄貨的場(chǎng)子……

喜珠子：地方對(duì)，剛開車的問過了。

洪爺：那怎么也沒個(gè)撩高支客的呀!就這么著沒人接。我可不往門里進(jìn)!(喊著給人聽)

[小力巴跑出來。

天和：小二，你們管事的呢?

小力巴：在里邊呢!

天和：叫出來，迎客!

小力巴：您姓什么?

洪爺：呸!一個(gè)力巴也敢直眉瞪眼地問爺姓了……改朝換代真就不一樣了，爺我在京城都沒人認(rèn)識(shí)了……

喜珠子：你進(jìn)去報(bào)有客就是了……

小力巴：管事的說姓洪的才報(bào)呢!

天和：就是姓洪!(小力巴往里沖去)

小力巴：爺，爺，洪爺?shù)搅?，洪爺?shù)搅?

洪爺：什么規(guī)矩，大早上讓爺我跟個(gè)小力巴生閑氣……擱原來的脾氣，我一把火點(diǎn)了他的門樓子。

[管事邊喊著邊急著出來，小力巴跟著出來……

管事：喲洪爺，洪爺，對(duì)不住，對(duì)不住，分不開身，里邊竄著貨呢。您吉祥，您吉祥，照顧不周多有得罪。(請(qǐng)安)

洪爺：免了吧，這早晚不興這個(gè)了。

管事：洪爺，里邊全都候著您呢，您快請(qǐng)，快請(qǐng)!

洪爺：(皮笑肉不笑)……候著我?你們是候著我們爺們的玩意兒呢吧……皇上沒了，旗下亂了，爺們的鐵桿莊稼倒了，也只有賣點(diǎn)玩意兒了……讓祖宗看著丟人。呸(破的音)，丟人!來，扶著!(力巴剛要上，管事的給轟開，自己上手)

管事：爺，您請(qǐng)。

[這時(shí)轟在一邊的小力巴正好站在人力車旁……

[洪爺在管事攙扶下，往里邊走。喜珠子、天和跟著。

[三輪車?yán)?，蓮花跟小力巴說話

蓮花：小兄弟!

小力巴：哎。聽著呢!

蓮花：快!看見那穿洋服的人了吧，幫我叫過來，就說有人想跟他說話，快去……

[小力巴飛跑進(jìn)大門。

[竄貨場(chǎng)里邊亂著的聲音傳了出來?！旅窀G青花大缸，何老板開三千……清仿宋官窯筆山子，王老板一千五。

[過了一會(huì)兒天和從門里出來了……

[天和靜靜在門口站著，看著。靜一會(huì)兒。

天和：……誰呀?……誰找我?

[天和看著三輪車。

蓮花：(在車簾內(nèi))天和，知道你不愿見我，我就在車?yán)锎?。你走近點(diǎn)，聽我說幾句話。

天和：……話早說明白了，沒什么說的了。你回吧，事兒成就在今天了。(冰冷地站在臺(tái)階上不動(dòng))

蓮花：這會(huì)兒，咱們不以夫妻論，我比你大，我叫你聲兄弟，你應(yīng)我一聲……

天和：(半天不應(yīng))……有話說吧。

蓮花：……跟我回家，這事兒到這兒算結(jié)了……

天和：……結(jié)不了了，上去就下不來了。

蓮花：那東西我不要了，咱回家!

天和：往哪兒回啊，天和我半輩子快過去了。從生出來到現(xiàn)在一頭扎進(jìn)窮堆里就沒拔出來過，原以為一輩子就這么窮著過了呢……這是好容易一個(gè)岔道給我?guī)С鰜砹?。這會(huì)兒你讓我回去，回不去了。蓮花，這事要怨怨你自己……

[里邊喜珠子叫天和，天和應(yīng)著。

天和：哎!這就來!(說完，要往臺(tái)階里走)

蓮花：你別走!怨我，我認(rèn)。你跟我回去，我給你賠不是……(天和還要走。蓮花大喊)你別走!別讓那騷娘們一叫，你魂就沒了，讓她等著。(蓮花從車?yán)锍鰜砹?。身子有點(diǎn)重)

[喜珠子，還在叫天和。

天和：(不耐煩地回)等等!(看著蓮花)

蓮花：天和你不看我，看我這肚里有了你的后的分上，跟我回去吧。(蓮花衣著樸素，清貧，看著跟天和沒法比。這是剛才她不愿從車?yán)锍鰜淼脑?

天和：(冰冷著看)……生吧，生去吧，我養(yǎng)著。(正要往里走)

蓮花：先別走!

天和：那東西就要出手了!

蓮花：不稀罕，賣十萬、一百萬我一個(gè)子兒都不要了……你聽我的，咱回去，咱回去賣力氣過日子，咱過平平常常的日子，有飽有餓，有困有乏。累了，我給你捏背，唱曲。拌嘴了，呵口氣，我哄你。這會(huì)兒，咱就當(dāng)是敲錯(cuò)了門，投錯(cuò)了店了，咱退出來，大不了還是苦日子。咱回去好好過啊……

天和：甭說了，那日子撒了手，就再拾不起來了!

[里邊爭(zhēng)價(jià)的聲音吵起來了……

何掌柜：兩萬。

王掌柜：兩萬五。

班掌柜：三萬……

樊掌柜：五萬。

[嘭!茶壺砸了……(里邊大嘩。)

掃地劉：對(duì)不起爺燙著沒有，燙著沒有……(一片亂了)

管事：五萬有沒有，五萬!五萬，五萬歸樊掌柜了……

(兩人靜著)

天和：蓮花，你回吧，甭勸我了……我人在，心不在了，明說了吧，我還得娶喜珠子……后半輩子我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過日子。(說完要走)

蓮花：天和，我這兒給你跪下了，你就心疼我一回，咱是夫妻，我這輩子、下輩子、兩輩子都對(duì)你好，啊……咱回吧!

[砰!帶著身子跪下了……

[天和不動(dòng)。

[竄貨場(chǎng)里邊散了……吵吵嚷嚷的人往外出。

天和：你起來，別給我在這兒現(xiàn)眼!(上手就拉)起來!(蓮花不起，天和把蓮花在地上拖走……拖到一邊去，怕丟人，用身子擋著)

[洪爺被簇?fù)碇鰜?，邊下臺(tái)階邊說著。

洪爺：……別凈揀好聽的說……跟你們說啊，國倒了可家還在，沒別的，有玩意兒，老輩的旗人就是鏰子兒沒有了。吃碟子吃碗吃花盆也夠吃兩輩子的……

眾人：那是……那是。

喜珠子：天和你去哪兒了……東西眨眼的工夫就賣了，快來呀，來扶著爺。

天和：你們先走……

喜珠子：快來吧。(上手一拉，閃出了跪著的蓮花)

[天和跟著走，不管蓮花跪著。

[天和一走跪著的蓮花暴露了出來。

管事：洪爺，那您得多照顧我們大家伙兒。

何掌柜：托您的?！?/p>

王掌柜：托您的福……

[樊掌柜托著錦盒在旁邊站著，像是沒聽見人說話。洪爺早就看見了跪著的蓮花。看著。

洪爺：喲，怎么還有跪著的啊!(眾人目光都看著了跪著的蓮花)這是知道賣了錢了……(從懷里往外掏銀票，數(shù)出一張)天和，給她……

天和：舅爺，咱快走吧，車等著。(喜珠子要拉著走)

洪爺：給她!

[天和接了銀票。

[天和過來給蓮花銀票。

[天和把蓮花拉著站起來了，天和把銀票塞給她。

[蓮花站著不動(dòng)。

天和：接著，換個(gè)房子，買點(diǎn)糧食，把孩子生下來先過著。

[蓮花站著，場(chǎng)面靜。

洪爺：怎么，連句謝都沒有嗎?(蓮花不動(dòng))啊!!

蓮花：(由弱到強(qiáng))舅爺，你，別在這兒擺臭架子了，我謝，天底下我磕一萬八千個(gè)頭，謝也謝不到你這兒!跟你說，東西是我的，你把銀票還給人家，把東西還給我!

洪爺：呸!真給爺我丟人，可四九城打聽去，我洪爺什么時(shí)候拉出屎來往回坐過!

蓮花：東西是我的，我不想賣了，你把東西還給我……還我。(走近了，冷靜，逼緊)舅爺，別逼我往外掏東西。

洪爺：你能耐。

蓮花：把我的東西還給我……咱們從此兩不沾了。(眾人都愣了)

洪爺：蓮花，你這是當(dāng)街上撕我的老臉呀!天和你就不能管管她!(不怕)

[天和剛要?jiǎng)印?/p>

蓮花：誰也別動(dòng)……(靜靜把槍掏出來了)你們誰買的玩意兒，把它還給我。(槍指著眾人)

樊掌柜：(拿出東西來。交給洪爺)洪爺，銀票，銀票!您還我吧，怎么把槍都亮出來了呢!(錦盒遞給洪爺)

管事：(乍著膽喊了一聲)不，不，不成!

[蓮花“砰”開了一槍!

蓮花：跟你們說，槍是真的。舅爺把錢還給人家。

[洪爺把銀票掏出來了，還了……

蓮花：(親切)天和把東西抱好了……跟我上車，口自回去!

[天和不動(dòng)。

蓮花：(平靜)天和，聽見了吧?

[天和從洪爺手里接過錦盒。

蓮花：幾位爺對(duì)不住了，這事就算了了。天和來扶我一把，咱上車……生子，生子!(沖幕里喊)咱走了!

生子：哎，來了。(從幕里邊應(yīng)著邊跑出生子來)

[生子打簾子。

天和與蓮花上車，眾人都靜靜看著。

[簾子放下了。生子把車把端起來……

[眾人看著車端起來走了……

[車剛走了兩步。

[突然車?yán)铩芭椤钡囊宦晿岉憽?/p>

[生子撂下把就趴下了，眾人都嚇得抱頭趴下……

[唯有洪爺站著。

[接著“砰”又一槍……

[再一槍……

[靜了，蹲著的人都不敢動(dòng)。

[三輪車?yán)锩俺鰺焷怼?/p>

[洪爺一人站著。

[……洪爺?shù)攘藭?huì)兒，慢慢過去了，把車簾子撩開……蓮花與天和都死在了車?yán)铩?/p>

洪爺：把一個(gè)穿了洞的錦盒抱了出來。打開碎了的瓷片灑在臺(tái)上。

[幕落。

第二幕

字幕：(第一幕前場(chǎng)六天)

[城南葦子坑邊上。

[秋蟲的聲音。

[一個(gè)孩子在小坡上，勘苦地練著繞口令。聲音不大。

孩子：你會(huì)燉我的凍豆腐，你就燉我的凍豆腐，你不會(huì)燉我的凍豆腐，你就別動(dòng)我的燉凍豆腐……

師傅：(男人女人腔慢慢地)什么豆腐?

孩子：燉凍豆腐。

師傅：快著點(diǎn)念。

孩子：燉凍豆腐!

師傅：十遍!

孩子：燉凍豆腐，燉豆腐，燉豆腐……

師傅：(“啪”抽了一荊條，女人腔)什么豆腐，再念一遍。

孩子：燉凍豆腐。

師傅：……別怨我打你，好好練，嘴里頭干凈了，祖師爺才賞飯吃。再練。

[遠(yuǎn)處山坡上有人吊嗓子……

吊嗓人：噫!啊!(唱)玉兔啊又……東升。(此人可做后來出現(xiàn)的象征祖先的唱戲人)

[土坡后邊。

[蓮花慢慢地站了起來。

蓮花：……冷了(走出了土坡……)生子，冷了。

生子：(從土坡后起來)我說上家去吧。

蓮花：……街坊鄰居的，不好看。

生子：不就是說說話嗎?誰家沒門親戚啊。來披上點(diǎn)衣裳。(撈起鋪在墓碑上的衣裳給蓮花披上……自己穿著坎肩)

蓮花：你不冷?

生子：肚子里酒暖著呢!

蓮花：剛才咱們是不是坐在人家墳頭上了。

生子：就這兒高嘛，(看著半倒著的石碑)旗下人的墳!

蓮花：姓什么?

生子：郭……絡(luò)羅氏……

蓮花：……什么?!

生子：郭絡(luò)羅氏……

蓮花：(驚詫著)……

生子：怎么了。

蓮花：……我家的老姓。

生子：……啊呸!多忌諱啊。

[蓮花在土坡上坐著……披著衣裳……呆想。

[生子在收包袱。

[練嗓、練繞口令的聲音大著又小了……

蓮花：(冷笑著)活該著的，活該著的，天底下哪兒有這么寸的事，老天爺就是讓我在祖宗跟前丟人現(xiàn)眼呢，活該著的，活該著的!

生子：別那么說，別那么說啊，你這么一說我也不是東西了……往這邊咱們挪挪，過來，過來呀……

[練嗓的人越來越多，此起彼伏。一群富連成的學(xué)員嘴里念著鑼鼓點(diǎn)踢著腿在走著過場(chǎng)。

[兩人坐著。

蓮花：早起的人可真多……

生子：看著唱戲掙錢，都想吃開口飯……一百個(gè)蛤蟆出不來一個(gè)……小時(shí)我還練過兩天呢，記著吧蓮花，那成子，咱在大雜院里住著。

蓮花：……什么也記不住了。這會(huì)兒我一天一天地記著的就是天和他對(duì)不起我!

生子：蓮花跟了我吧……三年前要不是我讓抓了丁。可真沒有天和什么戲。咱們是好好的一對(duì)……蓮花跟了我吧。

蓮花：……生子，再別說那話了，我有家了。

生子：有家沒人，不是白搭嗎?他心變了……蓮花，你跟上我，保準(zhǔn)不讓你餓著……話說到這兒了，今兒這事就是寸了，咱就著您的祖宗石碑，磕兩個(gè)頭，這事咱就算定下來了。(說著拉著要跪)

蓮花：(掙扎)……生子別亂來，不成，不成。

生子：怎么就不成呢?怎么就不成呢?(拉)

蓮花：生子你就別再讓我為難了，別拉我了，別拉我了，我苦呢。(突然砰地抽自己的嘴巴子，生子嚇得一下給攔住了)

生子：蓮花，你干嗎呀這是。你!(心疼)

蓮花：你甭疼我，甭疼我。我自己都不疼我自己了，這會(huì)兒恨不得有人打我才對(duì)呢，我知道我犯了氣迷心了。我沒出息，天和讓我過不去了……我心里難受!

生子：蓮花……

蓮花：……生子，不多說了。跟你說的事兒，你應(yīng)了我就算心疼我了……

生子：不是不想應(yīng)你，你再好好想想。

蓮花：不想了，你應(yīng)了我吧。(有人練著功飄飄從臺(tái)上過)

生子：蓮花，生子在你跟前不充圣人，可話我得先說頭里。槍這東西沒有就沒事，有了，事就來了，只要一出了事就不是小事。到時(shí)，后悔藥都沒地方吃去。

蓮花：……我這輩子后悔的事多了，不多這么一件。你應(yīng)了我，就算疼我了。

[生子沒辦法從墳頭石板下拿出一支槍來。

生子：蓮花，你再往回想想，不是我舍不得這桿槍……我雖是倒騰這玩意兒的，可誰來我都勸他，不到那一步，甭想著使它……不是好東西。

蓮花：生子我心疼，疼在尖上了。睡著了心都疼著……我整個(gè)人就剩下這點(diǎn)揪人的疼了，什么都沒了……我過不下去了。

[生子壓上了子彈。

生子：別總往一條道想啊。

蓮花：沒旁的路了。

生子：(擺弄槍)話我不多說了，給，五連珠，土造。我教給你怎么使!

蓮花：(接過來看著)……這就是槍啊。

生子：可不是?其實(shí)嚇唬嚇唬他也就行了。

蓮花：……(溫情地)能嚇唬住人嗎?

生子：能。

蓮花：是呀，那最好了。天和倒是膽小呢，那么大個(gè)老爺們，他怕耗子，見了小耗子他跳著腳地叫喚，叫喚著非讓我把耗子轟走了，才能踏實(shí)下來了。你說他膽子多小啊(向往)……我見了他，真要是能說上兩旬體己的話，他跟我回家了最好了……這事兒之前，他可一直心疼我呢。

生子：是啊，那就別拿著它了，兩口子動(dòng)槍就是亮出來了不用也傷人。甭使了。(收走)

蓮花：等等，(把槍搶回來)萬一他要變得真不是東西了呢?!我……我……

生子：你返過頭來跟著我過不就結(jié)了。蓮花，我跟天和比差哪兒去了。

蓮花：……這會(huì)兒，天底下的男人，我就覺著我家天和好。(哭了)

生子：讓委屈給拿住了。

蓮花：是委屈。我真的是委屈呢。(傷心)

[這時(shí)那墓碑后邊，一個(gè)穿著白衫的人出來了(可以讓師傅或吊嗓人)聲音很小的像飄飄的聲音一樣唱著京劇的段落，像是祖先的靈魂。

生子：蓮花。我也不勸你了，可有句話我撂下了，天底下人心可換不來人心!(也影射自己好心沒有得到認(rèn)可)

蓮花：……你說什么……

生子：……天底下人心換不來人心。

蓮花：你這話說得讓人多心寒啊，我不信。

生子：蓮花，我不多說了，這槍，我壓石板底下了，你用還是不用自己拿主意吧。

[生子走到墓前把槍壓在石板下了……

生子：(拍著手上的土)走吧。

蓮花：你先走，我靜會(huì)兒……

[生子下。蓮花像是看見了祖先的白衣魂靈一樣?？粗浅獞虻娜送肆?。

蓮花：(走到倒了的墓碑那兒跪下了)祖宗，驚著您了，您回去吧，您有再大的福蔭，連我的腳尖都沒照著過。我苦啊，沒沾著您的福，你也別埋怨我丟人了……真到了陰曹地府，我不說是您的后人!蓮花我是被逼無奈，我得拿著這玩意兒(找槍)讓天和他回頭!……他不回頭我就給自個(gè)兒用了……我到地底下好好地孝敬你去!!

[白衣唱戲的人聲音越來越大。

[蓮花掀起石板把槍拿出來了。

[唱戲的高腔戛然而止，回頭走了。

[幕落。

第三幕

字幕：距前一幕十五天。

[六國飯店大套房。

[豪華大套間。外邊是客廳。內(nèi)有三個(gè)睡房門，客廳是40年代的流行沙發(fā)……落地?zé)?，各武的家具?/p>

[落地式收音機(jī)前，天和光腳穿著睡衣、拖鞋，耳朵貼著喇叭那兒，在聽余叔巖的唱段……很投入，跟著哼!(當(dāng)年北京市拉三輪的也都有幾口唱……)

[洪爺人沒出來。里邊聞鼻煙的兩個(gè)大噴嚏先響了……噴嚏到人出。華麗的睡衣、睡帽，白絲手絹擦鼻子。

洪爺：……正經(jīng)的洋煙，通神……土貨不成，就是天蕙齋的都……不(阿嚏)成。

[邊說著邊去雪茄盒旁邊取雪茄……

[一眼發(fā)現(xiàn)了耳朵貼著收音機(jī)的天和在聽?wèi)颉?/p>

[洪爺看著天和那個(gè)下三爛的樣兒，不高興。

洪爺：聽話匣子，別挨那么近……(天和沒聽見，入戲)哎!說你呢!

天和：……舅爺，您起來了。給您道早安。

洪爺：我說你聽話匣子別離那么近，這不是有現(xiàn)成的沙發(fā)嘛，坐下來好好地聽。該品茶品茶。該喝咖啡喝咖啡，嫌那玩意兒聲音小把聲音開大了，干嗎非得貼著聽啊!

天和：這么聽?wèi)T了……不這么貼著，像是攏不住神似的。

洪爺：不好看!回頭真進(jìn)來位客人，瞧見你這模樣，多一句都不用問，一眼就斷出來了，是個(gè)站街口柜臺(tái)邊上聽蹭戲的主兒……那咱這玩意兒還怎么賣呵。房白包，衣裳白穿，架子白支，白熱鬧了。

[天和被說不過，在沙發(fā)坐直了。

洪爺：哎!這就對(duì)嘍(把根雪茄遞了過去。先讓看牌子)記住了牌子——大號(hào)的高路分拿。

天和：高路……分拿。

洪爺：別起來，我給你點(diǎn)上。(噼啪地打著打火機(jī))哎對(duì)啦，把腿蹺著點(diǎn)……就說聽?wèi)蚝?，聽話匣子那不叫聽玩意兒，過了電的唱，味都走了。要說講究，最不濟(jì)的也得聽唱盤，一張一張地花錢買，想聽哪段聽哪段；再講究點(diǎn)的，園子里包個(gè)廂座，有好角兒好戲碼時(shí)過去聽聽，聽完了就走，沒好戲，就那么閑空著。最為有頭臉的是把角兒叫家來唱堂會(huì)，想聽什么點(diǎn)什么。上海遠(yuǎn)不遠(yuǎn)，錢使到了名角一樣去。(頓拐杖)這才叫聽?wèi)颉?/p>

天和：舅爺，我明白了。

洪爺：明白?皮毛!我聽了一輩子戲了，都不敢說明白了，這里的規(guī)矩多了……喜珠子!喜珠子起了嗎?

喜珠子：起了。(應(yīng)著聲出)

洪爺：喜老板，我們這正說著戲呢。您受累，來段醉酒吧，四平調(diào)那段，我跟著您打鼓板呵……

喜珠子：大早上剛起的，嗓子不在家。(嗽嗓子)

洪爺：甭拿著呵，甭拿著。這不是為了調(diào)教天和嗎?

喜珠子：誰知人家愛聽不愛聽呵。(遞話兒)

天和：(謙恭)愛聽，就好聽?wèi)颉?/p>

[天和站起來了，看著是真想聽?wèi)颉?/p>

[喜珠子到了天和跟前。喜珠子試了兩聲嗓子，看著天和。

[天和不好意思看著。(這時(shí)還淳樸)

[喜珠子一個(gè)動(dòng)作走起臺(tái)步來了，開唱。

[天和跟著臺(tái)步看著。

洪爺：坐好了聽，不要看，聽?wèi)颍爲(wèi)?，聽的是唱，不看。尤其碰著旦角甭跟沒見過人似的，渾身上下地用眼珠子剝?nèi)思乙律?，那不行，不雅，閉上眼聽……哎!對(duì)!好了!(天和非常配合地閉眼，聽起來)洪舅爺往臺(tái)角走，邊走邊說著(聲不大)……(說話的當(dāng)兒，可以往臺(tái)上上那些想買東西的人)

洪爺：人在場(chǎng)面上走呵，不講究排場(chǎng)不成。不講究，那些個(gè)?？粗阋律炎雠傻喾至康闹鲀海桶涯憬o看輕了。但排場(chǎng)講過了也不成，山外有山，要是到哪兒你都顯擺著，幾斤幾兩全在面上，那一眼人家就斷出你是個(gè)暴發(fā)戶了……得知道進(jìn)退……分寸，就是分寸難拿……天和你聽著呵，比如說，咱想賣玩意兒，這滿世界求著人買，和搭上架子等著人來買，一定價(jià)錢不一樣。別看咱現(xiàn)在住飯店，置行頭，下館子，包戲子，看著挑費(fèi)大，但回頭賺得一定比用出去的多，明白嗎?(天和點(diǎn)頭)……點(diǎn)頭了呵，明白就好，真要賣蘿卜用不著費(fèi)這力氣，賣古董一定得這么辦。

[何掌柜、王掌柜都相應(yīng)著謙卑地上來了……

樊掌柜：(站在邊上悄聲地說著，不跟前邊兩個(gè)何、王摻和)古董這行，大買主一定是一個(gè)人來去的，來的人多，中間必有騎驢拼縫，掌眼出主意的；再么是錢不夠，想伙兒著買的……這樣來的都不能算是大行家呢。

何掌柜：(對(duì)天和說著)這位爺，好大的陣勢(shì)呵，弄得我們來一趟都得換行頭。

天和：(學(xué)著拿勁兒了)……瞧玩意兒啊!(勁兒拿起來了。洪爺看著)

王掌柜：您讓我們開開眼。

天和：甭跟我說，我跟買賣人不過話，跟我舅爺說去……

何掌柜：得，洪爺!

王掌柜：洪爺。

洪爺：來了?

王掌柜：呵，您讓我們長長見識(shí)，開開眼。

洪爺：不巧，東西讓我一朋友拿走了……二位改日吧。

何、王掌柜：您別價(jià)呀。

洪爺：實(shí)話，真是不巧得很。

樊掌柜：凡這路伙兒著的人來看貨，賣家一定不熱情呢。

王掌柜：您心疼我們一回吧!我們可帶著銀票呢!

洪爺：實(shí)在對(duì)不住，我那朋友開著銀號(hào)呢!二位，請(qǐng)回吧(兩人下去，洪爺反過來又對(duì)天和說)……天和，就得這樣。東西不能是個(gè)人來就給看，來的人多了，有買的有看的，有出得上價(jià)，有出不上價(jià)的，你得看清了看準(zhǔn)了誰是真買主誰是湊熱鬧的。

天和：舅爺我學(xué)著。(有些高興)

[樊掌柜，悄悄再上前了，靜靜站在一邊。像自語一樣地說著。

樊掌柜：(自言自語地小聲對(duì)觀眾)哪一行都是一樣，情分第一呢，不能上來就說買賣，打個(gè)不合適的比方呵。您就是進(jìn)了前門外的南音小班還得講究有十天半月的幫襯呢。啊?棋琴書畫地要交流呢!真熬到了眉眼之間有了來去了，那才有后話呢，老話說的是嫖情賭義呵，單為了上炕去的主，除了力巴就是生虻蛋子。不講究呢。

[說著就過來了，手垂而立。舅爺這邊忙著自己的。

樊掌柜：幾位爺晚上哪兒的局呀!(很優(yōu)雅很平和)

洪爺：還沒拿捏好呢!

樊掌柜：二位爺您賞個(gè)面，我請(qǐng)幾位西紳總會(huì)吃牛扒去吧。新來的法國廚子，不光牛扒地道，紅酒也好。吃完了咱廣和樓聽大軸。瞧完戲，華清池泡澡，洗過了咱就近天蕙齋美美地抽口煙，今晚上您二位爺交給兄弟我了怎么樣呢?

天和：這位先生。哪兒高就呀?

樊掌柜：您可別客氣，攀不上，我是個(gè)買賣人在琉璃廠開了個(gè)小鋪?zhàn)印?/p>

洪爺：現(xiàn)在就買賣人吃香了!

樊掌柜：洪爺，您吉祥……

洪爺：得了，甭施老禮兒了，不興了。

樊掌柜：洪爺，我也在旗呢。

洪爺：好啊。今晚上我們爺們兒就交給你了，天和。

天和：哎，您說。

洪爺：(跳出)聽見了吧，這是會(huì)辦事會(huì)說話的，看著謙卑，實(shí)際上由吃到玩兒，一件一件都說得在行，算是硬里子給你亮出來了，那話里話外透著的是，爺我也不是個(gè)尋常的主兒……

天和：看著是不一樣。

洪爺：(進(jìn)入)得了，叫車吧。

樊掌柜：幾位下樓吧，車在門口候著了。

天和：喜老板，您換換衣裳。

喜珠子：哎，來了。

洪爺：以后別叫老板，叫珠子。

天和：叫不出口。

喜珠子：我還能把你吃了。

(暗)

第二場(chǎng)

[大套轉(zhuǎn)了個(gè)方向。

[大門口朝左了。

[蓮花從左臺(tái)口急急上。

[穿長衫的茶房追了上來。

茶房：大嫂您站住，您看看這是什么地方，能讓您隨著性地找人……您別往里進(jìn)了。

蓮花：我找天和。

茶房：沒這人。

蓮花：找洪舅爺。

茶房：沒有!有。也不敢讓您進(jìn)去……誰知人家想不想見您……

[蓮花不聽還要走……

茶房：大嫂大嫂您心疼心疼我們做下人的吧，回頭我們?yōu)榱诉@點(diǎn)事兒，把事由丟了，一家大小可沒的吃了……

蓮花：那我喊一聲。天……

[剛一喊，茶房追上來，把她嘴捂上了。

茶房：可不能喊，您知這里都住著什么人呵。您回吧，我?guī)湍粜闹?，您先回?(把蓮花勸下去了)我留心了。(勸下去)叫什么。

蓮花：天和。

茶房：得，我記住了。(勸著下去了)

[臺(tái)上靜了一會(huì)兒。

[又是大套客廳。

[天和從沙發(fā)上坐起來!

[剛坐起來，喜珠子穿著睡衣，從一個(gè)小套間里生氣著出來了……

[天和不好意思，假裝找東西。

喜珠子：……干嗎不進(jìn)來?!

天和：我……我找煙抽。(找理由)

[喜珠子拿出煙扔給他。砰!給他點(diǎn)火!

喜珠子：……嫌我風(fēng)塵是嗎?!(質(zhì)問)

天和：……活到今天，從來都是人家嫌我，我沒嫌過人家。

喜珠子：心里頭有什么話，說說。

天和：……生分。

喜珠子：……什么?

天和：這日子我過著生分，吃穿住，行為派頭都生分，我原來是干活出汗的力巴，這會(huì)兒坐著就出汗，不自在。

喜珠子：瞧你說的，窮日子過不了，有錢的日子還不會(huì)過嗎?

天和：實(shí)話說吧，我沒錢，不單這輩子沒有，上輩子也沒有……乍一讓我這么過，心里虛得慌。

喜珠子：誰讓你來的呢?

天和：……為了賣東西!

喜珠子：那東西真就那么值錢……

天和：見過三萬五了……

喜珠子：多少?!

天和：有人出到三萬五了，沒賣。

喜珠子：三萬五啊，夠開兩個(gè)大廠子了!你心可真大，還說沒錢呢。

天和：……不踏實(shí)。

喜珠子：窮命，來，你坐近點(diǎn)……

(天和坐近了)

喜珠子：(小聲)不怕老東西把你的錢哄了去?

天和：說好了的數(shù)，成了給他一成半……是遠(yuǎn)親，信得著。

喜珠子：那我呢……(天和不知怎么回答，想著。喜珠子站起來，亮身段)我合不合尺寸?

天和：衣裳?

喜珠子：人!有樣兒嗎?

天和：……有。

喜珠子：……把我娶了吧，哪怕當(dāng)個(gè)小的。算是救了我了……

天和：救你?看著你可風(fēng)光呢!

喜珠子：面上的，我比你苦……打小爹媽就沒了，頭上插草賣給人家學(xué)戲，到現(xiàn)在自己是哪個(gè)村，哪個(gè)店兒的都不知道了。從五歲開始，無冬立夏沒睡過一個(gè)囫圇覺，吊嗓，練功，打出手，踩蹺，傷了碰了，打擺子發(fā)燒。都不讓歇著。動(dòng)不動(dòng)就是一頓打……現(xiàn)在想，我都不知道怎么活過來的……謝謝老天爺讓我成人，出落了……看著我風(fēng)光是嗎?

天和：是。

喜珠子：(傷感)真會(huì)瞧人……(風(fēng)情)

天和：不是聽您說這些個(gè)，我真看不出來!找人家嫁了吧。

喜珠子：好人家沒人娶我，有錢的只是做做戲，窮人又養(yǎng)不活我……你娶了我吧，算是做回善事了。(艷)

天和：……(懷疑)這話是舅爺讓你跟我說的吧?

喜珠子：呸!……我可還沒那么賤……拿著自己的苦情賣給人家當(dāng)作料……跟你說，我褪了胭脂，換身衣裳，跟街上的小媳婦一個(gè)樣……你不是好聽?wèi)騿帷Ｎ疫€能唱，跟了你我能好好地過日子，讓你見天地聽不花錢的戲。嗯?

天和：我有媳婦。

喜珠子：那不是事兒。

天和：……我問您句想不通的話。

喜珠子：說。

天和：我要是個(gè)沒錢的主兒，你跟不跟我!

喜珠子：……不跟!

天和：那你這會(huì)兒覺著我是個(gè)有錢人?

喜珠子：你要是沒錢，我不跟你費(fèi)這個(gè)唾沫。

天和：我有錢?

喜珠子：你當(dāng)然有錢。

天和：(一下有悟)這么些天了，住飯店，穿洋服，舅爺怎么教我，我都覺著不自在，為什么，我沒拿自己當(dāng)個(gè)有錢人，看著這些天這么花錢，不踏實(shí)。說句沒出息的話，夢(mèng)都沒這么做過。虛，自己都不信……可就剛才那么一會(huì)兒，您那么一兩句話，一個(gè)眼神，我的心轉(zhuǎn)過來了……再由不得不信了。我有錢這事兒實(shí)了，我是個(gè)有錢人了。

喜珠子：你可不就是有錢嘛。

天和：我有錢?

喜珠子：有!

天和：我是有錢人!

喜珠子：是。

天和：得了，喜珠子，這么些天我可沒叫過你的名，總覺得自己是個(gè)力巴，中間差著呢，這會(huì)兒我第一回叫你，你得應(yīng)我。

喜珠子：哎。

天和：我有錢就不拘著了。那我就得按有錢的人那么過，是不是?

喜珠子：還用這么審自己嗎。

天和：您別笑話，我信，乍一有錢的人都這么問過自己……不敢信啊，沒想過。那好，有錢了，不按有錢人那么過也不對(duì)是不是。

喜珠子：不那么過，人家說你裝窮，摳門兒。

天和：有錢了該怎么過。

喜珠子：先由著性子。

天和：不管不顧了。

喜珠子：憑心性。

天和：那這會(huì)兒，我該干嗎?

喜珠子：你說呢。(艷)

天和：我這會(huì)兒是個(gè)有錢人了，你又在身邊，香香的，搭著是大半夜，又說了那么多的體己的話……那我就該(上手要抱)?

喜珠子：你算是明白過來了。(上手來拉)

天和：等等!等會(huì)兒，我還得問一句，那我大半輩子明白了的是非呢……還有我媳婦呢?

喜珠子：還是沒轉(zhuǎn)過來。是非都讓錢給邁過去了。

天和：從哪兒邁?

喜珠子：從錢上就邁過了。有錢了人家量你的尺子就不一樣了。打個(gè)比方啊你要是個(gè)皇上，有個(gè)三宮六院的誰說你呵?你要是個(gè)窮力巴找個(gè)三妻四妾，那人家得拿唾沫啐死你。

天和：都是人。

喜珠子：不一樣。要么爭(zhēng)著奔著的呢……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話聽過吧。

天和：老話。

喜珠子：有錢了也能使磨推鬼，你信嗎?

天和：可以反著了!

喜珠子：反著。

天和：是呵，那我原來看不慣的，現(xiàn)在都能干了，是非變了。

喜珠子：由著性兒了。

天和：行，那我不想了，這些天想得腦瓜仁兒疼了，喜珠子。

喜珠子：哎!

天和：(一把把喜珠子抱了起來)咱進(jìn)房。

第三場(chǎng)

[大套間又轉(zhuǎn)到正面來了。

[早晨。

[燈大亮。蓮花拎著個(gè)食盒站在臺(tái)中央。

[蓮花放下食盒，看著三扇套間門，想悄悄看看去。

[剛走近，天和穿著白西服出來了……

天和：哎!怎么還站著啊，放下食盒走人!(人是有點(diǎn)變了，有點(diǎn)兇。)

[天和奔食盒子，打開蓋拿吃的。

[蓮花冷冷看著，有喜有悲，快不認(rèn)識(shí)了。

蓮花：……還沒算賬呢!

天和：問茶房要去。(拿著東西吃)

蓮花：(此時(shí)看著光鮮的天和)不認(rèn)人了?這才多少天啊!還真就不認(rèn)人了?天和!

[天和吃的東西停在嘴上。這才回過神來。

天和：喲!蓮花啊!咳，我說怎么聽著怪耳熟的。你……

蓮花：遠(yuǎn)了，是吧?

天和：想不到的呢。

蓮花：真跟戲里唱的似的，貴易友，富換妻，小妖精在不在……(說著就要沖進(jìn)里屋，天和趕緊攔住)

天和：不住一個(gè)屋，做戲給人家看的……蓮花，你可別那么叫，人家也是個(gè)苦人兒……

蓮花：……苦人兒……你怎么知道的?在一塊兒說體己話了是吧?細(xì)聊過了是嗎?啊!知道她苦了?都有什么苦跟我說說。(天和不語)還有苦的你沒見著呢!你把這身衣裳脫了，東西拿著咱回家……不賣了。

天和：這又是怎么了?

蓮花：怎么了?還沒怎么著呢，你人都見不著了。今天為找你我扮個(gè)送吃食的老媽子才能進(jìn)來……聽見了嗎?脫了衣服!舊衣裳我?guī)Я?，換上，咱回家。

天和：我不脫，東西是你讓賣的，事兒是你安排的!這會(huì)眼瞅著該有錢了……我不脫……(兩人追撕著)

蓮花：真是衣裳長精神，幾天不見話兒都橫著出來了，脫!

天和：不脫。

蓮花：(突然)天和!這事不能辦了，偏了，您知道嗎?東西咱不賣了，回家……你這一天一天地在洋房這么待著，我受不了，受不了的滋味比受窮還難過，咱回去，回家去啊，咱該怎么過怎么過，實(shí)在過不下去，咱再說。這會(huì)兒不行，不賣了，你脫了衣裳咱走……(叫喊了)

[天和愣著。

蓮花：怎么著。還讓我給你跪下啊。走，東西是我的。我不賣了!

洪爺：(從里屋出來了)成!上趕著不是買賣，有什么呀!賣也是你說的，不賣也是你說的。是你的東西你說了算。

蓮花：不賣了，舅爺，事是我求你的不錯(cuò)，可現(xiàn)在我看著天和他生分了，不賣了。

洪爺：我不跟你多說。喜珠子，喜珠子給柜上打電話。結(jié)了賬咱走人……咱可犯不上勞心費(fèi)力地在這兒耗著。

[喜珠子梳著頭出來，不正眼看蓮花。

喜珠子：……打過了!柜上這就來人。

[話音剛落，茶房與賬房上。敲門。

[喜珠子上前開門。(所有人站著)

賬房：幾位爺早啊!要結(jié)賬是嗎?(沒人應(yīng)話兒)賬理清了，給幾位報(bào)報(bào)……吃住，帶治辦衣裳。外加叫車送餐洗衣裳攏共十五項(xiàng)，五百一十三元五角八分?！奈粫?huì)鈔。

[天和看著蓮花。

蓮花：錢不是我花的，甭看我。

[所有人站著不動(dòng)。

[蓮花站著。

[賬房、茶房也不敢催，站著。氣氛尷尬。

洪爺：……行了!知道數(shù)了。你們先回去吧!

賬房：哎!賬單子給您留在這兒了，幾位歇著!(退下)

(靜場(chǎng))

洪爺：跟你們真是丟不起人，不是說不賣了嗎?結(jié)賬走人啊!

蓮花：我沒錢!

洪爺：晃犯兒啊!洪爺我活這么些年可沒這么被耍過……天和你小子倒是說話啊!待會(huì)兒還有日本客人來呢，我拿什么話回人家!天和!

天和：……

喜珠子：爺，依著我，您甭生氣，人家家里的事，讓他們?cè)偕塘可塘俊遗隳聵浅栽琰c(diǎn)去……

[喜珠子和洪爺下去了，人走了，靜場(chǎng)。

蓮花：她心疼你了……截話，他心疼你了，為你截話打遮攔呢，她心疼你了!

天和：沒有。

蓮花：我聽出來了!她可是心疼上你了，跟我說，你跟她怎么樣了!

天和：沒有的事兒!蓮花，你甭亂想了，說句實(shí)話，這東西還得賣，眼看著就見著錢了。

蓮花：天和才這么兩天沒見著你，你可變了樣了，我不放心了。

天和：我變什么了?

蓮花：你連人都不認(rèn)了，你還說沒變啊。

天和：你要不放心，回家收拾收拾，也搬過來，咱們一塊兒住著。等賣了錢，咱合計(jì)以后的日子怎么過……這行了吧。

蓮花：(看著帥氣的天和)我回家收拾東西去。

天和：收拾了回來。

蓮花：那我可怕。

夭和：怕什么?

蓮花：怕你這會(huì)兒把我支走了，你們好挪地方，讓我再找不著了……(近著，看著自己的天和)

天和：那你在這兒待著，我回家里等去!(說著要走)

蓮花：老娘們賣玩意兒，我怕受欺負(fù)……(更近更親)

(蓮花欲親吻)

天和：甭鬧。

蓮花：幾天不見了，我想你，沒心肝兒的，穿上衣裳就忘了人!天和，這些日子你可讓我做的夢(mèng)都是疼的，(看著沙發(fā))多軟和的床，多松的毯子……天和你?

天和：蓮花我說一句話你得信我。

蓮花：你說。

天和：……我不能不是人了!

蓮花：話接得多快，想過和她，是嗎?

天和：我不能不管不顧了。

蓮花：量你也不敢!(話沖可心里高興)天和，你過來，你要真不是東西了，我買桿槍崩了你……(用手指點(diǎn)天和的頭，天和愣著。蓮花說著就起身，把食盒騰空了。要走)

天和：干嗎去!?

蓮花：你等著我啊，我回家交代交代，就回來!

天和：……去吧。

蓮花：我也想明白了，我過來跟你們一塊兒過。不行了我就扮個(gè)老媽子，天天看著你我心里踏實(shí)。

天和：……用不著，買幾身好衣裳，咱該是夫妻就是夫妻。

蓮花：花那個(gè)錢，那得多貴啊。

天和：蓮花，咱有錢了。

蓮花：是啊，你這么想了。

天和：不用我想，人家都這么看咱了。

[天和抱過蓮花來。親了一下。

天和：(飛快又放手)快去吧……我等你啊。

[蓮花甜美地站了起來。

蓮花：天和，就這么幾天，你算調(diào)教出來了，行，我真認(rèn)不得了。我走了。(出屋)

天和：快去快回啊。

[天和坐回到沙發(fā)上。點(diǎn)煙……

[洪爺、喜珠子影子一樣站在后邊。

洪爺：人走了!

喜珠子：剛才在樓下看見了……真到了街上人也不那么顯老!

天和：……還回來呢!

[兩人聽到后愣著。

洪爺：攪局!

喜珠子：那響怎么辦……(眼睛看著天和)

[天和不說話……喜珠子看洪爺。

洪爺：我不管，聽他的……(坐下抽煙)

[喜珠子、洪爺，都等著天和。

天和：……這兒的賬，結(jié)不了，咱想走也走不成呵……

喜珠子：(飛快回答)：……把我首飾押上。

(又沉默)

洪爺：天和等不等她，你可想好了。

天和：……你有首飾。

喜珠子：有。(看著天和怎么變)等不等她這事兒還得看你。

天和：……那……咱挪個(gè)地方……(梆鼓聲大作。自己說完了都覺不是自己該說的話，愣著)咱躲開這兒!

喜珠子：得了，我辦去。

[幕急落。

[燈黑著。

蓮花：(大喊)天和。天和!

茶房伙計(jì)：甭喊了，人走了……

第四幕

字幕：距上一幕十五天前。

[天和和蓮花的窮家。在臺(tái)的左側(cè)。

[天還沒亮。

[蓮花挑著燈籠進(jìn)來了，照見了穿著力巴短衣坐在炕上還犯困的天和——太早了，天和像沒睡醒一樣地呆坐著。

[房梁上懸掛著一件長衫。

蓮花：喲!怎么還沒換上呢!快換上了好出門啊!

天和：……穿不慣，沒穿過……

蓮花：凈說那不靠譜的話，我好容易借來的，快穿上啊。

[上炕把長衫摘了下來，張羅給天和穿衣服。

天和：不就是去鬼市賣件東西嗎?又不是賣人去，還得換身皮。

蓮花：……什么話!你這是什么話，跟你說天和，大清早的你別惹我生氣。賣人，這日子再這么過，還就得賣人了……快，伸胳膊……跟著你我真是著不完的急。賣東西是不假，可這東西不是蘿卜白菜，到底值多少錢咱也不知道，再說了這東西絕不是平民百姓家該有的，你穿件長衫給人家開個(gè)好價(jià)錢，人家也信你……(邊說邊給穿著)瞧，這不是挺好的嘛!跟個(gè)先生似的。等等，拿鏡子，我給你照照。

[蓮花極欣賞地拿個(gè)鏡子角兒給天和照著。

天和：甭照了，身上像了……肚子里沒有……

蓮花：……(生氣)見不得你這副德性……要不是你對(duì)我好，我他媽的蹬了你……

天和：……還不知誰蹬誰呢!

蓮花：嘿好!長行事了，會(huì)頂嘴了(點(diǎn)天和頭)回頭你蹬了我試試。來，快把這半塊窩頭吃了，我陪著你去!(挎賣干果、煙卷兒的籃子)

天和：那還不如你去呢，我去攢口兒等活兒去!好歹也能掙個(gè)仨倆的!

蓮花：天和!你別總跟我這兒打磨磨好不好!老娘們賣東西受人欺負(fù)，你不知道啊!要不是為了多賣倆兒錢，我犯不著跟你生閑氣。走吧!

[以下兩人邊走邊說，后邊邊換鬼市的景。

蓮花：聽話啊，有看上的就大著膽地給他開個(gè)價(jià)兒，不怕開高了，漫天要價(jià)就地還錢，這東西要是個(gè)寶貝，可不能要低了……

天和：高啊低的，上琉璃廠一問不就知道了?

蓮花：不是跟你說了嘛，不成!讓行里人瞄上了，商量好了繃著你，你一點(diǎn)轍都沒有!這路事，你不懂。

[鬼市到了。

[突然臺(tái)上上來了各種各樣的燈……有燈籠、有氣燈，有電石燈，有油燈都晃著上來了。

[人多，有擺攤的賣一堆的，有就拿了一件東西在賣的。

[有看好了東西在袖子里還價(jià)的，有買賣成了交錢點(diǎn)貨的。這個(gè)站起來，那個(gè)蹲下，這個(gè)蹲下，那個(gè)站起來。人多聲音不大，都悄沒聲的。(這場(chǎng)戲要熱鬧)

[這些人都在燈下晃著……

甲買主：(掏錢)東西我要了，跟你說天亮了，我要是看著不對(duì)，可找您退貨啊。

甲賣主：看您說的，我見天地在這兒，看不好了您拿回來，我再加一成收您的，本來就沒掙您錢!

(這上下兩段可以一起演)

乙買主：什么呀!

青子：(有點(diǎn)緊張)瓶子。

乙買主：還有什么?

青子：緙絲的四扇屏!

乙買主：怎么沒帶燈啊!

青子：您那邊借個(gè)亮看看吧，著急出來，沒備著……(一個(gè)小伙計(jì)過來看過青子后，急急地下去了)

[閑逛的買主中間有劉掌柜、何掌柜、王掌柜(還是那三人)

[樊掌柜這次拎了個(gè)紙燈籠，幽幽從臺(tái)右上來了。

販子甲：哎!(上手要攔正拿著青銅器拿鼻子聞的劉掌柜)怎么還要啃啊!

劉掌柜：誰啃了，我聞聞……

販子甲：又不是買女人用的粉兒，怎么還聞啊!

劉掌柜：怕你是尿坑里起出來的!

販子甲：真有您的。得，聞吧!

樊掌柜：鬼市與鋪?zhàn)永锏淖陶f出的話都不一樣，斗嘴爭(zhēng)風(fēng)。做托砍價(jià)，兩邊都橫，不像買東西，像是搶東西的，不這么著不行，爭(zhēng)的是那股子氣勢(shì)。在這兒只有較著勁才能把東西買下來。

[正說到這兒王掌柜的上來沒話找話。

王掌柜：何掌柜，您這打著白燈籠這是等誰呢……

何掌柜：(還是那三個(gè)人)等鬼呢!

王掌柜：喲，您這是跟誰啊，我可沒說您什么。

何掌柜：打著白燈籠，依著你我該上墳地是嗎?

王掌柜：我就這么一說。玩笑唄!

何掌柜：(生氣)我不識(shí)逗!

王掌柜：得了，惹不起我躲著點(diǎn)。(走了)

劉掌柜：呸，好味，你自己聞聞。

販子甲：我不聞。

劉掌柜：尿坑里的玩意兒。

販子甲：哎!哪兒那么多的話，不要你走人，踹我的買賣是吧!

劉掌柜：我說實(shí)話。

販子甲：我他媽揍你……(兩人拉巴起來了。眾人勸開)

樊掌柜：看著東西不對(duì)了，話可不能直著說出來，說一句“看不好，您收著吧”，兩邊就都能明白了，非要把話說明了，那還有不打起來的。

[天和挑著個(gè)燈籠，受氣包似的站著臺(tái)口。

天和：大清早跑這兒站著受罪來，不如干活兒出汗踏實(shí)，老話，辛苦錢，萬萬年。

[蓮花挎著煙筐子走過來走過去，邊吆喝邊看著……

蓮花：小蜜蜂，大雙刀啊、哈德門、紅錫包啊……賣煙卷兒呀!洋煙卷兒，桂花糖。(走到天和面前……、

蓮花：你倒是喊一聲啊!不喊誰知你干嗎的……

天和：喊什么呀!

蓮花：有東西賣!

天和：喊不出來!

蓮花：那把東西亮出來……

天和：人多怕擠砸了!

蓮花：怕，怕，怕咱甭吃飯……快亮出來，喊!

天和：有東西……賣啊!有東西……賣……

[文人李先生過來挑燈看著天和的東西。看過后。

李先生：謝您，收好了。

樊掌柜：(看著)常來鬼市的買家不用看東西，看人就成了。天天來擺攤的你不用去看，從他那兒您撿不著漏。有沒見過的生客來了你得過去問問備不住就有傳家的玩意兒……可是呢也有那路力巴穿長衫的(看著天和)假人物手里有不了什么正經(jīng)的玩意兒。

[剛才看過后跑下去的小伙計(jì)，帶著大戶人家的管事上來找剛賣緙絲的青子來了!

小伙計(jì)：劉爺您看看吧，人對(duì)不對(duì)!

[劉爺帶著打手、警察上前一看。

劉爺：可不是他嗎?青子!(青子放下東西要跑。眾人上手就給抓了)甭讓他跑了，抓人!收東西。

青子：劉爺，我是沒轍了，家里逢著事了……

劉爺：沒轍了你就偷主家啊!警爺，上銬子!他會(huì)功夫。(青子動(dòng)手，被人擰住了。這時(shí)鬼市的人全躲了一邊)

[天和嚇得把燈籠也吹了。

警察：人對(duì)啊?

劉爺：錯(cuò)了找我，是家里的長差。快把東西收好了!人你帶走。

警察：東西可不能拿走了，得先上局子里錄供去!

劉爺：(拿錢，塞過去)免了吧，人你們收好了就成，我們老爺?shù)戎?yàn)玩意兒呢，您受累!得，回吧!

警察：那行。得了別看了，走，走，你干什么不好，偷主家，走……

[天和站著。

[蓮花早躲沒了……

[這些人下去了。鬼市的人又都回來了……恢復(fù)日常。

[文雅的李先生，帶了一個(gè)拄著棍的老頭上來了。

老太爺：(南方文明口，不要像小品一樣學(xué)南方話，低沉點(diǎn))人在哪里!

李先生：剛還在呢，哎，在那兒呢，打白燈籠那個(gè)……您先坐這兒(老太爺坐在臺(tái)口的一個(gè)路邊茶館的椅子上)等著，我給人叫過來!

老太爺：東西要看準(zhǔn)了!

李先生：剛在燈底下照了一眼，是件讓人心跳的東西!

[李先生跑到天和跟前。

李先生：哎，這位先生，玩意兒沒出手呢吧!

天和：沒……沒有(還驚呢)這兒怪亂的!

李先生：他亂他的，咱交易咱的，第一次吧。

天和：頭一回!

李先生：實(shí)話說，我眼力也不成，剛瞄了一眼你手里的玩意兒。這會(huì)兒找了懂行的來給掌掌眼，你受累移兩步駕!您受累!受累。

[天和剛被驚住了還怕。(蓮花在一旁吆喝著)

天和：(害怕)……東西，我……我不想賣了……

李先生：可不能!虧不了你，你移兩步，老太爺有身份不愿……往跟前湊!

天和：我……

[蓮花看著生氣過來了，邊吆喝邊從后邊頂了下天和……

[天和無奈跟著李先生過去了……

[老太爺坐著。

[天和到跟前把東西，遞過去，燈籠挑起來了，給人照著……還是怕，回頭找蓮花，找不著人了!

[老太爺接過東西不看先一摸底。

樊掌柜：瓷器對(duì)不對(duì)，不用看，以手略探下底，就知一二了，講究的是美人背，孩兒面，底只是細(xì)還不夠，還要糯，(摸到了字，有點(diǎn)吃驚)怎么，還刻了款嗎?

[天和挑著燈籠不說話。

老太爺：……是什么字!

天和：詩!

老太爺：(翻過來)挑燈。(燈一下挑高了……)

老太爺：鏡子。(李先生花鏡遞過來)

老太爺：什么詩?

天和：……您看吧。

[蓮花這時(shí)不在邊上，應(yīng)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也聽不見吆喝了。

老太爺：(看著手都抖了)你，你，你(也不說買，也不說不買，坐著不動(dòng))這位先生，您坐。

天和：您坐，我站著。

老太爺：您坐下。(天和坐下)

[老太爺起身拉李先生去了一邊……

老太爺：乾隆御題均窯水仙盆，宮里最上上品的東西……他開了多少錢……

李先生：沒說呢!

老太爺：就他一個(gè)人嗎?

李先生：沒見著別人……

老太爺：(自己先緊張)好，好，且不可緊張，不可緊張，沉住了氣，好東西別……別買炸了!

李先生：開多少合適啊。

老太爺：他不像此行中的玩家，聽他的。

[這時(shí)旁邊攤有打起來的。

甲攤主：干什么，干什么，你看著我開張你眼氣是不是……

乙攤主：你他媽的作假蒙人……先生別買他的東西。都是瞎活。(兩邊打起來)

[天和有點(diǎn)陌生，害怕地抱著東西。

天和：蓮花，蓮花。我，我想回了，蓮花……(沒人理他)

[這回老太爺往天和這邊來了……李先生跟著。

老太爺：這位先生，家里祖上在宮里應(yīng)過差吧……

天和：老輩的旗人!

老太爺：東西不錯(cuò)，就這么一件嗎?

天和：……這東西。也就有個(gè)一件半件的，不能多了……

老太爺：說得在理，打算多少錢割愛……

[天和想找人，沒看見蓮花，半天后伸起一個(gè)指頭……

李先生：一百……(天和不知如何。)

[天和站起想找人。

老太爺扔了拐棍，一把抓住天和的指頭：一千……(天和有點(diǎn)吃驚愣著)好，我要了!

天和：家里急用，現(xiàn)錢……

老太爺：當(dāng)然給現(xiàn)錢……(掏鑰匙給李先生)快回家拿錢去!快去!來，這位先生坐下，我陪您等著。(拉天和)

[樊掌柜的在暗處看著。

[蓮花也看著一切。

[天和看不見蓮花，只好坐著，剛坐下。

[這時(shí)只見下定了決心的蓮花突然沖上臺(tái)來。李先生還沒走開……

[蓮花沖上來就給天和一個(gè)大嘴巴!天和驚了。

蓮花：臭東西的，我就知道你上這兒來!(天和蒙了。老太爺、李先生也蒙了)祖宗留下的東西也敢往外拿，讀書讀傻了是吧，明理的事兒都不懂了，啊?!把東西給我!

[天和完全被打蒙了。

天和：你!

蓮花：你什么你，還有什么說的，把東西給我。(一下?lián)屃嘶貋?

老太爺：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

李先生：哎!什么人啊!哎!東西我們要了……要了。

老太爺：說好了一千塊錢要了!

蓮花：起來，走!(拉起天和)對(duì)不起二位爺，家傳的東西不能賣，多少錢也不能賣，對(duì)不起，對(duì)不起。他是我兄弟人窮志短了，不懂事，偷著拿出來的，不賣……我們不賣!(拉著走)快走。

李先生：哎，怎么能這樣，怎么能，哎!

天和：蓮花你。

蓮花：走!

老太爺：(上手拉住了)不要走!說好了的價(jià)，怎么反悔啊，這不行(上手要搶)。不行!

蓮花：不行，你把我殺了，你把我殺了啊，跟您說祖宗留下的東西，殺了我也不能賣。

李先生：那再商量商量，那你多少錢賣!開個(gè)價(jià)啊。

蓮花：多少錢也不賣，走!

李先生：再商量商量。

[蓮花急拉天和下去。

[樊掌柜的看著。

老太爺：(愣著臺(tái)口失神了)說了，別買炸了，別買炸了，還是買炸了!我喊一千干嗎，一輩子見不著一回的玩意兒，給買炸了，老了老了，壓不住陣了!(啪，抽自己嘴巴……)

李先生：老太爺，你別，你別價(jià)呵。

樊掌柜：買東西講究的就是巧買巧賣，漏不好撿，撿不好就炸了，他十塊都想賣的東西，您給一千，還有不炸的嗎?買炸了的東西，就再不好往回拿了。(要走)也好，炸了大家有機(jī)會(huì)。(天也亮了，吹燈籠走了)

[臺(tái)左邊景。街上二葷鋪門口。

[蓮花、天和、洪爺坐在街口的方桌上。

蓮花：舅爺您聽聽，一個(gè)指頭剛伸出來，人家一千大洋就著急忙慌地開出來了，這東西值多少錢，咱說得準(zhǔn)嗎?

天和：不少了……

蓮花：你別說話!聽舅爺?shù)摹?/p>

洪爺：……這玩意兒值多少錢，說句實(shí)話，我也不知道，賣玩意兒，尤其要想著不灑湯不漏水一下賣到位了，就得花大工夫奓著架勢(shì)賣。你們也別亂了，交給我吧，賣了錢我全給你們送去，算幫忙白跑腿了!

天和：能比一千多……

[蓮花一下拉住了。

蓮花：舅爺這樣吧，讓天和拿著玩意兒跟著您，你正好調(diào)教調(diào)教他

洪爺：不放心是吧。

蓮花：不是那話……也讓他見見世面，東西賣好了。許您一成的利，賣一萬給您一千，賣兩萬您得兩千……您要嫌少，再補(bǔ)點(diǎn)!

洪爺：那可就不是這么個(gè)跑鬼市的賣法了。

蓮花：您說。

洪爺：那得把攤子支大了……天和要是跟著也得摩登起來……

天和：我不干!就這長衫我穿著都別扭。

蓮花：聽著!

天和：這不讓我扒了皮換人嗎?

蓮花：扒一層皮升一層天，天和聽話啊，跟著學(xué)，咱說話就該過好日子了，學(xué)學(xué)吧!改改樣。

洪爺：成嗎?

蓮花：成。怎么不成。

[下邊的話邊說景邊換。蓮花胳膊上挎著煙卷兒筐，跟著洪爺。

[洪爺在另一個(gè)臺(tái)口。

洪爺：先是行頭得從里到外全換了，番菜館得學(xué)會(huì)了怎么吃，住得住六國的大套房，出入都是汽車，關(guān)鍵的有一條你得受得了……

蓮花：(在寒風(fēng)里)您說。

洪爺：吊膀子捧角兒。歷朝歷代場(chǎng)面人都是這樣，不為別的為的是擺譜兒給人看。

有錢人現(xiàn)在比的是身邊的女人(后邊場(chǎng)景換好了)。

[冬夜里廣和樓戲樓門口。各種擺攤的、拉車的，等著散戲。

[廣和樓內(nèi)鑼鼓、京劇的唱腔隱隱傳來。

[挎著籃子賣煙卷的蓮花很快地融入到場(chǎng)景中去。

[蓮花此時(shí)好像對(duì)未來的好日子看見了一樣，大聲地興奮地在寒風(fēng)中喊著。

蓮花：小蜜蜂、大雙刀、洋煙卷、梨膏糖啊!先生買包煙卷吧，梨膏糖要嗎?(沒人買)……臭三開張了嗎?

臭三：沒呢!等著散戲呢!

蓮花：也不吆喝著。

[臭三來段生動(dòng)的唱……吆喝!(專業(yè)的，郭德剛式的。)

蓮花：好嗓子，買煙卷、梨膏糖哎!

[生子的洋車就停在臺(tái)角上，生子天冷坐在車?yán)铮勇犞徎ê?。撩簾子出來?/p>

生子：蓮花，蓮花!

蓮花：誰啊!誰叫我，要煙卷兒啊!

生子：我，生子……

蓮花：呀!是生子啊!還沒收車呢!

生子：沒拉出份兒錢呢，等戲散了吧。蓮花，這條街上里就聽你叫喚了……掙了錢了?

蓮花：沒有，賠本賺吆喝唄。

生子：看著高興呢!天和對(duì)你好不好?

蓮花：你看呢。

生子：他要是對(duì)你不好了，我拿槍崩了他。

蓮花：要崩也輪不著你……還倒騰槍呢?

生子：有一搭無一搭。上車吧。我送你回家。

蓮花：不急，我等著天和呢。

生子：等天和，他在哪兒……

蓮花：戲同子里聽?wèi)蚰?

生子：呸!什么東西，自己在網(wǎng)子里暖暖和和地聽?wèi)?，讓娘們兒在他媽冷風(fēng)里賣煙卷兒……你怎么跟了他了，你等著我進(jìn)去給他拽出來。

蓮花：你甭管!聽?wèi)蛟趺戳?，我樂意，跟你說，過不了多久見天地就該我們倆一塊兒地聽?wèi)蛄恕氵€甭不信，生子，回頭我倆雇你拉包月。

生子：天上掉下金窩頭了，啊?看你高興的，凍迷瞪了。真有那時(shí)候，我也不給你拉車。

蓮花：怎么的呢?

生子：我這輩子沒娶上你，心里就夠堵得慌了，還天天地讓天和他驅(qū)使我，門兒也沒有……

蓮花：真酸，見不得我好是吧!

生子：我要不是被抓了丁，沒他天和的份兒……

蓮花：生子，有你這話，我心里就美了……咱倆怕是沒緣。

生子：可不是沒緣嘛!

蓮花：甭想不開啊，來，給你點(diǎn)根煙，暖和暖和!

[蓮花給生子點(diǎn)煙抽。

[樊掌柜影子一樣地上來了。

樊掌柜：那天鬼市上我算看錯(cuò)了，力巴穿長衫人是假的，可那東西是真的。好在買炸了，再有機(jī)會(huì)不能錯(cuò)過了。人不怕犯錯(cuò)，犯了錯(cuò)就得改，做這行的不能主觀了，一主觀一定出錯(cuò)，幾千幾萬地丟錢。那么多的錢。一塊錢買一個(gè)嘴巴子，得抽自己五年呢!哎，來包煙卷。

[此時(shí)蓮花坐在生子的車?yán)?，看著生子抽煙?/p>

[幾個(gè)攤聽了樊掌柜的話都應(yīng)。

眾攤：我這兒有。我這兒有。

樊掌柜：不要，要她的……

生子：真招人稀罕。買煙都買你的……

蓮花：來了，爺您要什么牌子的。

樊掌柜：紅炮臺(tái)，五盒。

蓮花：爺，那煙貴，我這兒沒有!

樊掌柜：有什么呀!

蓮花：你選選。

[樊掌柜假意選著煙：姑娘問句話，家里有老輩兒留下的瓷器啊?!

蓮花：您從哪兒知道的……

樊掌柜：別問哪兒知道的，賣吧，我給你個(gè)好價(jià)兒。

蓮花：沒有!

樊掌柜：幾千上萬的，只要東西對(duì)，都能立馬給你……

蓮花：沒有。

樊掌柜：(自言自語出戲)買東西不能欺負(fù)人，大幾萬的東西非想著幾百塊錢收進(jìn)來，天大的好處一人得了，不成?？傔@么想，皇天后土就不照顧你了，沒人給你報(bào)貨，你的買賣也就斷了。

蓮花：爺，您不買煙我走了。

樊掌柜：別急，跟您說，北京城里東西勻給了我你就算是找對(duì)人了。要么雞飛蛋打!

蓮花：爺您甭嚇唬我!

樊掌柜：我是好話，姑娘這么大冷天的你別讓我白跑行嗎?(往外掏房契)這是一所院子的房契，你拿著算定錢，東西看過了值，我再加萬兒八千的都成，要是東西不對(duì)了，這所院子我白送您了……成嗎?

[蓮花看著那個(gè)房契。愣著。

樊掌柜：(自語般)買重器就得拿錢砸，做的是這個(gè)買賣，頂尖的東西都從你手上過，買的、賣的才會(huì)來找你……做一行就得做成個(gè)行里的尖子，掙錢不掙錢的那是后話。

蓮花：您這是一所院子啊!

樊掌柜：正房七間，廂房六間加倒座。

蓮花：生子，生子，聽見了嗎?你說我高興有錯(cuò)嗎?

生子：賣了吧!

[蓮花看了半天，看著想妥協(xié)了，卻堅(jiān)定地說。

蓮花：……我沒東西!

樊掌柜：再想想。

[生子上來給蓮花拉到一邊去。

生子：蓮花你們家有什么這么值錢，這不是一輩子夢(mèng)都沒夢(mèng)見過的嗎?賣了吧!看著這先生誠心!

蓮花：不賣，這么大冷天的他拿著一所院子上趕著來找我，東西不定怎么值錢呢!我不賣!

生子：蓮花可不能太貪了，錢多了你命里壓不住，利要是太大了妖魔鬼怪就都出來了，蓮花，聽我的把房契拿上。

蓮花：不要!先生咱不認(rèn)識(shí)你走吧!

生子：蓮花，這可是個(gè)機(jī)會(huì)。

蓮花：生子沒你的事，你別管!

生子：我他媽的欠!

蓮生：先生不買煙您走吧，別耽誤我做買賣。

樊掌柜：好呵。姑娘心大。我走，我走。姑娘我多一句話呵，你那朋友說的話在理兒。

蓮花：我不聽，我不聽!

(樊掌柜的下)

[散戲了，人們穿著皮衣出來。

[吆喝的，找人做買賣的一下都熱鬧起來了……

[蓮花高興地看著等著。

[天和、洪爺、喜珠子出來……

[洪爺挎著喜珠子走過。

[蓮花挎著煙籃子在冷風(fēng)中看著天和從自己身邊過去。

蓮花：大雙刀……小蜜蜂……哈德門……呵。

天和：(像看不見一樣地叫車)洋車。

蓮花：哈德門，哎!哈德門啊!

[那邊天和扶著喜珠子上了洋車后。

天和：(像是才聽見)我買盒煙去。

[天和往蓮花這兒來。

蓮花：(高興)天和，喲真像哎……我是你親媳婦都不敢認(rèn)你了……上前撣雪花……東西賣得怎么樣。

天和：見過六千了……

蓮花：六千……瘋了啊，六千了，怪不得剛有人還拿著一所大院子找我呢，讓我給回了，瘋了……天和那小妖精是?

天和：唱戲的，你不應(yīng)了舅爺了嘛!該捧角兒就捧角兒。為支場(chǎng)面賣東西。

蓮花：是，我是應(yīng)過?？赡?，你可別當(dāng)真……

天和：不能!蓮花，天和不能那樣了。蓮花，有句話我問你，你想好了，這日子是咱想過的嗎?

蓮花：還用想嗎?看看你，再看看我……我凍得手都快沒了，就剩下這嘴里吐出的白氣了。你可好，暖暖和和地剛看了戲出來，要是那胳膊上挎的是我，不就是咱想的日子嗎?看著你就像摸著夢(mèng)的邊了……多好，天和，回頭我打扮起來比她俏。

天和：是，天底下我就看著你俏。(說著傷心地焐著蓮花的手)冷不冷?

蓮花：不冷，有你這話比什么都熱。

喜珠子：天和，走啊!我冷了!

天和：哎!來了!蓮花放心吧，我走了……(走了)

蓮花：哎!把煙拿著……

天和：不拿了，你留著賣吧。

蓮花：親爺們抽還舍不得呵，這會(huì)兒咱可不缺一盒煙了。

天和：行，那我走了。(天和拿了煙走)

(天和上了車走了……)

[蓮花在寒風(fēng)里……看著車走了……

蓮花：真不敢想，也不敢認(rèn)了，我們家天和看著多壯實(shí)啊，跟臺(tái)上的大武生似的……身上、臉上，什么也不缺!我們家天和……有了人樣了……

第五幕

字幕：距上一幕四天前。

[蓮花、天和家……正面。

[砰砰砸門聲中幕開!

[催賬的在外邊喊著!砸門。

[蓮花跑來跑去想躲，最后躲在柜子后邊……不敢出來!

催賬甲：快開門，跟你說躲得了初一，你還躲得了十五啊!還錢!

蓮花：我沒錢……

催賬乙：好牙口!沒錢拿你人……

蓮花：我不去!

催賬甲：兄弟，別跟她費(fèi)話了。賣把子力氣!扛門。(后退使勁)

蓮花：你們要逼我，我就磕死在這兒……

[催賬甲砰一腳把門踹開了。

[蓮花飛快躲。

[兩人進(jìn)門就抄東西，砸東西。

催賬甲：兄弟，看有沒有值錢的。

催賬乙：付哥!家里窮得快掉了底兒了，甭看了，抓人吧!

[蓮花一聽從柜邊躥上炕了，想順炕邊跑出門去!甲一下躥上炕給攔住了，揪著蓮花的頭發(fā)，揪了下來!

蓮花：我不去，我死也不去!

催賬甲：不去還錢!

蓮花：錢買貨了!

催賬乙：貨呢!

蓮花：賣不動(dòng)，全臭了……

催賬甲：拿人……(兩人一下把蓮花抓住)

[兩人拉了蓮花要走。

催賬乙：以為我們齊大爺?shù)腻X是大風(fēng)刮來的，他媽的，走……

蓮花：我不去!我不去!(撕巴，打，被揪)

[正趕上天和沖進(jìn)門。

天和：干什么，干什么，(抄東西)大白天你們?cè)颐骰鸢?

催賬甲：得!來了本家了，你是她什么人!

天和：爺們兒。

催賬乙：有錢沒有!

天和：你問不著，再說了，憑什么問我們要錢。

催賬甲：好。那問你媳婦要。(又要抓)

天和：別急，蓮花!是怎么回事?

蓮花：我借錢買鮮果子了，沒賣出去臭了，天和，我不跟他們?nèi)?

天和：你們給我出去。出去。

催賬甲：好小子。膽子不小!兄弟你別動(dòng)了，看我的!

[三人打了起來。

[催賬兩人都是練家子，齊齊的兩拳一下把天和打倒在地。(狠打狠摔，像戲弄一樣)兩人撲了上去。

催賬甲：兄弟掏掏看有錢沒有!

催賬乙：(搜出兩塊大洋)哥，有……

催賬甲：夠打酒的嗎?

催賬乙：富余!

催賬甲：(又狠狠地打了倒在地上的天和幾下。蓮花驚叫)便宜小子了，走，沒完啊，還得再來……

[兩人撒手，拿了錢走了。

[天和躺在地上，蓮花嚇得不敢過去。

[臺(tái)上靜著。

[蓮花慢慢往天和那兒走……

蓮花：天和……天和，傷著沒有……傷著沒有呀天和，天和。(天和很久不說話)天和!

天和：……沒有……(天和坐了起來，摸已然空了的口袋)就今天掙得多，全讓王八犢子搶去了……

蓮花：……怨我……(傷心，坐在天和跟前)

天和：……甭那么說，甭怨，要怨也怨不著你，怨我沒能耐，養(yǎng)不了媳婦……

[天和也傷心，天和站起來收拾著屋子)

蓮花：天和，你別那么說，你這么說我心里更難受了，我原就比你大，我該更疼著你才是……(過來看天和的傷)疼不疼。

天和：這日子要是知道疼了，疼就沒邊了。

蓮花：你還是怨我!

天和：不怨!蓮花……甭看著人家掙錢，咱也急，做買賣那是咱能干的嗎?有口食、有間房咱樂樂呵呵地過，不也是日子嗎?比誰差了。

蓮花：心里不服。

天和：沒什么不服的，大有大的難處，苦有苦的樂子……還沒吃呢吧?

蓮花：不餓。

天和：假話……

(天和把僅有的一塊紅薯掏出來，找東西在爐子上烤)

蓮花：天和，我運(yùn)氣不好，原本這回買的時(shí)鮮的果子該掙著錢了，去年多缺呀!誰知趕上個(gè)大年，賣果子的臭大街了……一斤都沒賣出去，全便宜院里的孩子們了!

天和：咱沒那個(gè)命就別想那個(gè)事兒，天底下有的事不賠就是賺了。

蓮花：你說得許對(duì)，可我……原打算賣了果子年下能給你換身新衣裳、新帽頭呢(摸天和的頭)……喲流血了，別動(dòng)我給你洗洗。

天和：不礙，別想著我，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好……

[兩人靜著。

蓮花：……天和……屋里冷，咱上炕坐著吧!

天和：你上去圍上被子吧。我看著火……

[天和坐在火邊上。

蓮花：(撒嬌)人家一人冷呢!

[天和坐著不接蓮花的撒嬌。

蓮花：來呵。

[天和站起來。

蓮花：把水盆帶上來，我給你擦把臉。

[天和端著水盆上炕了……

[蓮花邊擰手巾給天和擦臉，邊說著。

蓮花：天和，別生我的氣，什么日子總得過唄……我給你破個(gè)悶兒吧!

天和：費(fèi)腦子……上回就一個(gè)也沒猜出來。

蓮花：出個(gè)好猜的，可你不許不想!

天和：我腦子慢。

蓮花：不興說自己個(gè)兒不好。我不愛聽……全天下我就覺著天和你好。

天和：我沒能耐。

[蓮花一把把天和頭抱住了。

蓮花：別說這些個(gè)，說會(huì)兒別的。

天和：你說吧，我聽著。

蓮花：天和，你要真有了錢了，最想干什么呀?

天和：……給你買花戴。

蓮花：不帶嘴甜的啊……說自己……

天和：(想著)我有錢了，就把所有的吃食都給它過遍油。

蓮花：什么?

天和：凡是吃的都炸一遍。

蓮花：饅頭?

天和：炸。

蓮花：窩頭?

天和：炸。

蓮花：炸糕。

天和：放涼了再炸一遍!

蓮花：(笑)你是真缺油水了，然后呢。

天和：買三斤雪花細(xì)面的白糖，我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蘸著吃。咂巴那個(gè)香味。

蓮花：就這啊，還有呢?

天和：……到冬天了，買兩雙厚棉鞋我倒換著穿……我汗腳，省得一到冬天汗透了的鞋冷得跟鐵似的……

蓮花：還有呢?

天和：夠了。

蓮花：這就夠了。

天和：想不出什么了……

蓮花：天和，(傷心)你真是個(gè)苦人兒，好日子沒過過也就罷了，想，你都想不出新鮮的來。

天和：有吃有穿就是樂了，還想什么呢……

蓮花：你說這話，我心真是疼呢……天和，滿天底下我就想讓你一人過上好日子……天和，我一定要讓你過上好日子……

天和：不想。

蓮花：你別不信。真的。

天和：不想。

蓮花：不信我就給你看看。

[蓮花爬起來下地，到炕洞里把水仙盆掏了出來，解開包袱放炕桌上……(天和看著)

蓮花：天和，我一直沒跟你說過，原先我在王爺府當(dāng)丫頭子時(shí)，正趕上抄家，趁著亂，主家的東西，我揀出了一件來。這些年一直沒敢說?？窗?，多鮮亮的一件瓷器……

天和：盛不了半碗粥!

蓮花：甭那么說。天和啊，賣了錢，我讓你過好日子……

天和：蓮花，你有心就成了。

蓮花：你不信。

天和：信，可這會(huì)兒，這東西沒白薯實(shí)在，你聞聞。

蓮花：嗯，真香。

天和：熟了……我給你拿去(下炕拿了白薯要給蓮花)

蓮花：(想吃又讓)……你吃吧!

天和：我不餓……中午在外邊吃的窩頭……(天和邊說著邊把熱紅薯，顛著拿了起來……)你別動(dòng)地方……趁熱吃了，我給你倒口水喝。

蓮花：我不渴，快上來坐下……你吃了吧，干了一天的活兒了，你吃。

天和：別讓了，吃吧。

蓮花：要么，你吃一半兒，我吃一半兒，你要不吃我也不吃……

天和：就一塊白薯一人吃了都不夠……吃吧!蓮花，天底下你吃飽了，我就不餓了，一個(gè)樣的……(蓮花聽了傷心了。流淚)

蓮花：……一塊白薯招出你這么多話來，這該是天底下最甜的白薯了。天和，你不說是不說，一說話就打在人心尖上了，上來!上來呀，我給你破悶兒……

天和：猜不出來!

蓮花：聽著，麻房子，紅帳子，里邊住個(gè)白胖子。

天和：猜不出來。

蓮花：猜不出來，罰你吃一口。來呀。

天和：蓮花你吃吧，不猜了，唱個(gè)曲兒吧……算是你疼我了。

蓮花：這會(huì)兒就唱啊……

天和：唱吧。

[蓮花清清嗓子：飽吹餓唱是吧。

天和：……累了一天，咱也樂樂。

蓮花：天和，咱倆好好的。

天和：好好的!

蓮花：天和咱倆好一輩子也不分開。

天和：不分開。

蓮花：我唱了。

天和：唱吧!

[音樂起。

[蓮花小聲多情地喜性唱著：

一更里來梳妝臺(tái)，從頭上拔下了金鳳釵，將金釵插在妝臺(tái)上，忽聽得情郎哥走進(jìn)奴房來。

叫丫環(huán)收拾巧安排，小奴家提壺忙把酒篩，敬郎三杯餞行的酒。千萬的別忘了女裙釵。

二更里來手托腮，勸郎莫要上花臺(tái)，戀住鮮花忘了舊，把你的心腹事兒全然丟開。

父母要你敬，妻子要你愛，恩愛的夫妻怎能離開?在家與奴同羅帳，出外與奴兩分開。

蓮花：天和我唱得好不好?

天和：好，真好。天底下就你一個(gè)人是我的命，你是我的命。

[音樂加入。越來越強(qiáng)，抒情而傷感。

[兩個(gè)人在炕上恩愛地坐著。(讓人想到開頭的一幕無比地傷感)

[幕落。

[全劇終。

責(zé)任編輯：寧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