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晉代;史學;詩歌;小說;史學意識;詠史詩;紀傳體
摘要:魏晉以來,重史的社會風氣使得史學在晉代得到大規(guī)模發(fā)展。晉代文士而兼史家者眾多并被社會所認同。文人往往借詩歌抒寫現(xiàn)實,發(fā)表對歷史事件的看法,詩歌在一定程度上也確實能起到以詩觀史的效果。與史學著作一樣,晉代小說創(chuàng)作也具有勸善懲惡的教化功能,且常以記、志、傳等語詞為名,史傳記言記事的敘事模式和適當?shù)奶摌嬕矠樾≌f所借鑒。在創(chuàng)作思想上,當時的小說創(chuàng)作更是遵循史家慣例,廣泛搜求資料并力證其可靠性。正是由于史學的巨大影響力,使得晉代文學表現(xiàn)出獨特的魅力。
魏晉以來,重史的社會風氣使得史學于晉時得到大規(guī)模發(fā)展。晉代文士而兼史家的現(xiàn)象眾多,大量文人因為兼綜文史被社會所認同,他們既作為史家記史,又以文學家的身份出現(xiàn),大多有文集行世。這既促成了時人對史家文學才能的關注,也使晉代史學在諸多方面對文學產生深刻影響。本文試以晉代詩歌和小說為代表,分析史學影響下的晉代文學發(fā)展狀況。
晉代史學受到高度重視,已經(jīng)逐步由原來文史不分的情況向獨立學科的方向發(fā)展。從目錄學看,西晉茍勖著《中經(jīng)新簿》,確立四部分類法,“一日甲部,紀六藝及小學等書;二日乙部,有古諸子家、近世子家、兵書、兵家、術數(shù);三日丙部,有史記、舊事、皇覽簿、雜事;四日丁部,有詩賦、圖贊、《汲冢書》”。此時經(jīng)史分立,史學地位在不斷提高,由西晉時的丙部上升到乙部,也大體上奠定了后世史部位次。
東漢以后文人著述風氣漸盛,魏晉時更為顯著,文人著文以求不朽的意識在晉代得到體現(xiàn),王隱認為:“古人遭時,則以功達其道;不遇,則以言達其才。……了無聞,皆由無所述作也”。晉人面對禍福無常、戰(zhàn)亂頻仍的社會現(xiàn)狀,表現(xiàn)出強烈的史學意識。修史不僅可以抒其蘊藉,還可名垂千古,所以當時士人不僅熱衷于入史館撰修史書,還大量從事私人修史?!稌x書·王隱傳》記載其父“少好學,有著述之志,每私錄晉事及功臣行狀。”并提到“時著作郎虞預私撰《晉書》,而生長東南,不知中朝事,數(shù)訪于隱,并借隱所著書竊寫之,所聞漸廣。”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二編提到:“東晉南朝士人在學術上所走的路不外儒、玄、文、史四學。史學既是士人事業(yè)的一種,私家得撰寫史書,又還沒有官修的限制,因之,東晉南朝史學甚盛?!稌x史》撰人最多,唐時尚存正史體(紀傳體)史八家,編年體史十一家,除陸機是西晉人,其余多是東晉人和少數(shù)南朝人?!?/p>
晉代文學的發(fā)展和史學的興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晉代文士而兼史家的現(xiàn)象眾多,大量文人因為兼綜文史被社會所認同,他們既是記史的史家,又以文學家的身份出現(xiàn),并多有文集行世。時人重視史家的文學才華,當時的許多文士正是憑借文學才華躋身史林,參與著述的。如《晉書·郭璞傳》記載郭璞“著《江賦》,其辭甚偉,為世所稱。后復作《南郊賦》,帝見而嘉之,以為著作佐郎”?!妒吠āな饭俳ㄖ啤吩疲骸芭f事,佐郎職知博采,正郎資以草傳,如正、佐有失,則秘監(jiān)職思其憂。其有才堪撰述,學綜文史,雖居他官,或兼領著作。亦有雖為秘書監(jiān),而仍領著作郎者。若中朝之華嶠、陳壽、陸機、束皙,江左之王隱、虞預、干寶、孫盛”。這樣的現(xiàn)狀使得晉代史學和文學相互借鑒,一方面,修史要求史家善于駕馭材料,善于敘述事件,注意語言的表述,史家的文筆成為人們評價其史才高下的標準。《晉書·王隱傳》提到:“隱雖好著述,而文辭鄙拙,蕪舛不倫。其書次第可觀者,皆其父所撰;文體混漫義不可解者,隱之作也”。對王隱著述的評價說明史家的文字功底非常重要。作為史家,袁山松也談到:“書之為難也有五:繁而不整,一難也;俗而不典,二難也;書不實錄,三難也;賞罰不中,四難也;文不勝質,五難也。”當時對史家的文筆要求可見一斑。
另一方面,晉代文學在發(fā)展的過程中也帶上了史學的影子。如傅玄既為史家,又著有《傅子》一書,“撰論經(jīng)國九流及三史故事,評斷得失,各為區(qū)例”。張華名重一時,除佐著作郎,“晉史及儀禮憲章并屬于華,多所損益?!艕蹠?,身死之日,家無余財,惟有文史溢于機篋。嘗徙居,載書三十乘。秘書監(jiān)摯虞撰定官書,皆資華之本以取正焉。天下奇秘,世所希有者,悉在華所。由是博物洽聞,世無與比?!A著《博物志》十篇,及文章并行于世”。干寶既以才器召為著作郎,也以史的手法寫出了《搜神記》,被譽為“鬼之董狐”。《晉書·虞溥傳》記載:“(溥)注《春秋》經(jīng)、傳,撰《江表傳》及文章詩賦數(shù)十篇。卒于洛,時年六十二。子勃,過江上《江表傳》于元帝,詔藏于秘書。”《晉書·左思傳》記載左思作《三都賦》,自以所見不博,求為秘書郎,又向張載訪問蜀吳之事并精研細核之事,正可看作史學意識對文人的影響?!度假x》成,不僅皇甫謐為之作序,中書著作郎張載、中書郎劉逵為之訓詁,司空張華也見而感嘆其可以出入于班張之流,遂造成《三都賦》洛陽紙貴的局面。可以看出,當時文士與史家聯(lián)系頻繁,史家的博物洽聞,有益于文學創(chuàng)作。左思創(chuàng)作《三都賦》時正是依據(jù)“依本”、“征實”的態(tài)度,“其山川城邑則稽之地圖,其鳥獸草木則驗之方志。風謠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長者,莫非其舊”?!稌x書·職官志》記載:“著作郎一人,謂之大著作郎,專掌史任,又置佐著作郎八人。著作郎始到職,必撰名臣傳一人?!边@既是對史家才能進行考驗的過程,也表明晉代對人物傳記的重視,進而促成了中國文學園地里傳記文學的發(fā)展。
詩歌與史學的關系是歷代文人爭論不休的話題,要而言之,古人認為那些直抒胸臆、感懷激烈的詩作均堪稱詩史。錢謙益《胡致果詩序》日:“孟子曰:《詩》亡然后《春秋》作?!洞呵铩肺醋饕郧爸?,皆國史也。人知夫子刪《詩》,不知其為定史;人知夫子之作《春秋》,不知其為續(xù)《詩》……三代以降,史作史,詩自詩,而詩之義不能本于史。曹之《贈白馬》,阮之《詠懷》,劉之《扶風》,張之《七哀》,千古之興亡升降,感懷悲憤,皆于詩發(fā)之,馴至于少陵,而詩中之史大備,天下稱之日詩史?!本蜁x代來看,史學的發(fā)展使得文士的史學意識空前高漲。他們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時,一方面借用詩的形式直接或間接反映社會生活,使詩歌在一定程度上確實起到了以詩觀史的效果。另一方面,詩人多采用史家敘事手法,發(fā)表自己對歷史事件的看法,或受紀傳體影響而歌詠歷史人物。
洪順隆《六朝建國史詩試論》中提到郊廟歌辭用于祭祀飲宴歌舞,體裁以敘事為主,多敘建國事跡,目的在歌功頌德,稱得上是建國史詩。從傅玄留存詩歌來看,這類樂府詩占比例較大。傅玄泰始年間奉命制禮作樂,作五組樂歌:《晉郊祀歌》五首、《晉天地郊明堂歌》五首、《晉宗廟歌》十一首、《晉四廂樂歌》三首、《晉鼓吹曲》二十二首。其中,《晉書·樂志》記載了《晉鼓吹曲》二十二首的寫作背景,“及武帝受禪,乃令傅玄制為二十二篇,亦述以功德代魏。”這部分作品基本上是由古辭改造擴充而成。如果把這些歌辭連綴起來,就是歌頌司馬氏三代創(chuàng)業(yè)代魏申文武之教,畋獵以時的英雄史詩。再如張華的《晉四廂樂歌》十六篇、《晉正德大豫二舞歌》二篇也是以古題樂府來抒寫大晉文治武功。這些詩歌雖然不無諛詞,但從題目以及內容上也可以看出當時朝代更迭以及晉代統(tǒng)治者在軍事、政治等方面的決策和效果。所以,《晉書·樂志》提到:“改《雍離》為《時運多難》,言宣帝致討吳方,有征無戰(zhàn)也。改《戰(zhàn)城南》為《景龍飛》,言景帝克明威教,賞順夷逆,隆無疆,崇洪基也?!摹妒ト顺觥窞椤吨俅赫衤谩罚源髸x申文武之教,畋獵以時也。”
《晉書·賈充傳附》云:“謐好學,有才思?!_閣延賓。海內輻輳,貴游豪戚及浮競之徒,莫不盡禮事之?;蛑恼路Q美謐,以方賈誼。渤海石崇歐陽建、滎陽潘岳、吳國陸機陸云、蘭陵繆征、京兆杜斌摯虞、瑯邪諸葛詮、弘農王粹、襄城杜育、南陽鄒捷、齊國左思、清河崔基、沛國劉瑰、汝南和郁周恢、安平牽秀、潁川陳畛、太原郭彰、高陽許猛、彭城劉訥、中山劉輿劉琨皆傅會于謐,號日二十四友,其余不得預焉?!馂槊貢O(jiān),掌國史。”賈謐因為其特殊的身份和地位得到了時人追捧,圍繞在賈謐身邊形成的二十四友,雖然稱不上是真正的文學集團,但參與者大多在文壇享有盛譽,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歌,許多詩歌反映出當時文人雅集的情況。陸機《答賈謐》詩的序言也記載:“余昔為太子洗馬,魯公賈長淵以散騎常侍侍東宮積年。余出補吳王郎中令,元康六年人為尚書郎,魯公贈詩一篇,作此詩答之云爾?!倍挠延谫Z謐座中辨講《漢書》,并寫詩以記其盛,如潘岳作《于賈謐坐講漢書詩》,“治道在儒,宏儒由人。顯允魯侯,文質彬彬。筆下摘藻,席上敷珍。前疑既辨,舊史惟新。唯新爾史,既辨爾疑。延我寮友,講此微辭”。此詩寫魯侯賈謐的史才與識才,這和《晉書》所記二十四友內容吻合。陸機《講漢書詩》云:“稅駕金華,講學秘館。有集惟髦,芳風雅宴”?;町嫵霎敃r集宴辨講的熱鬧場景。此外,《晉書·左思傳》也提到賈謐開館延賓,左思曾經(jīng)講《漢書》。針對某些重大事件,文士們也往往寫詩稱頌。元康六年關中平亂,帝命諸臣作關中詩。潘岳“奉詔竭愚作詩一篇”(《上(關中詩)表》),以典正雅麗的四言詩寫成《關中詩》十六章,以議論行文,不襲風雅,堪稱大手筆。其他詩人如劉琨的詩被鍾嶸《詩品》稱為有“清剛”之氣,認為:“既體良才,又罹厄運,故善敘喪亂,多感恨之辭”。詩人能把詩情與現(xiàn)實抒寫結合,為世所稱許。
晉代文人不僅以詩筆歌功頌德,或借詩情寫時事,也在詠史詩中以紀傳手法抒寫人世感喟。東漢時,班固的傳體詠史詩已經(jīng)奠定了詠史詩基本的寫作范式,即鋪陳史傳中人、事并加以詠嘆,多寓借鑒意義。晉代詠史詩人大多延續(xù)這一范式,并且在語言的表述上力避華美,而以質樸見長。如張載身為著作郎,生性閑雅,曾作《七哀詩》詠史,以平實語言正面敘述漢陵被毀盜的慘象,所述皆為史實。《后漢書·董卓傳》記載,“(董卓)使呂布發(fā)諸帝陵,及公卿以下冢墓,收其珍寶”?!度龂尽の簳肪矶蔡岬剑骸皢蕘y以來,漢氏諸陵無不發(fā)掘,至乃燒取玉匣金縷,骸骨并盡,是焚如之刑,豈不重痛哉!”盧諶《覽古》一詩以五言概括了藺相如的主要業(yè)績,可以說是藺相如的詩體傳,取材全從《史記》本傳出,僅將本傳改為韻體。傅玄的《惟漢行》、《秋胡行》、《秦女休行》,石崇的《王明君》等以歷史人物為吟詠對象,描述其生平遭際,情節(jié)細致生動。陶淵明的《詠荊軻》、《詠三良》、《詠二疏》、《詠貧士》等所詠史事詳實,詩人也借詩寄慨。隨著文體意識的自覺,詠史詩也逐漸由詠事詠人為主轉到鑒戒諷誦為主,左思八首詠史詩借史抒寫功業(yè)抱負,堪為代表。總之,此時詠史詩的發(fā)展和史學的發(fā)展緊密相連,詩人延續(xù)紀傳手法,也在詩中糅合自己對史實的看法,甚至進而引入對現(xiàn)實的認識。與這樣的創(chuàng)作觀相應,史學發(fā)展中史論的部分也得到了加強,這可以說是文士立言以不朽思想在不同文體中的體現(xiàn)。
我們現(xiàn)在理解的小說和魏晉的小說概念有很大區(qū)別,在古代被列為史部的,現(xiàn)在我們也把他們看作是小說,如《隋志》中記載的雜史、雜傳,現(xiàn)在看來很多篇目就具有小說性質,如干寶的《搜神記》、托名陶淵明的《搜神后記》等。從內容看,它們記敘的是鬼怪神異之事,屬于小說一類。本文探討的是晉代史學和小說的關系,其中小說即現(xiàn)在我們所理解的小說。關于小說和史學的關系,石昌渝詼諧地說:“中國小說是在史傳文學的母體內孕育的,史傳文學太發(fā)達了,以至她的兒子在很長時期不能從她的蔭庇下走出來,可憐巴巴地拉著史傳文學的衣襟,在歷史的途程中踽踽獨行?!睍x代小說雖然是諸多因素的產物,但史傳對小說家及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不容忽視的,表現(xiàn)為小說在敘述上交待人物出身、籍貫、相貌、經(jīng)歷、結局等以及敘述的客觀性等方面。另外小說與史傳同樣具有勸善懲惡的教化功能,一樣涉及到材料的想象虛構等。
由于晉代小說的小說因素不完備,而作者又多熟諳歷史,甚至任職著作郎,所以晉代小說常以記、志、傳等語詞為名,如《搜神記》、《袖中記》、《列女傳》、《高士傳》等。在記事體例上,晉代小說也借用了史家的手法,王嘉《拾遺記》現(xiàn)存殘卷十卷,從卷一“春皇庖犧”至卷九“晉時事”依時代順序排列。以干寶的《搜神記》為例,可以看出史傳記言記事的敘事模式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深遠影響。很多小說作品中的敘述者可以說洞察一切,無所不知,操縱著故事情節(jié)的起伏變化,對文中人物的姓名籍貫、身世背景、秉性氣質及其所作所為了如指掌,還能窺測他們的內心世界。但這個敘述者只是一個遠離故事的局外人,不充當小說中的任何角色,這在《阿紫》、《三王墓》、《韓憑夫婦》等中都不乏其例。
從創(chuàng)作思想看,當時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寫作內容方面遵循史家慣例,廣泛搜求資料,并力證材料的可靠性。例如干寶《搜神記》序稱《搜神記》的創(chuàng)作是作者“考先志于載籍,搜遺逸于當時”?!稌x書》本傳提到《搜神記》的創(chuàng)作緣由時說:“寶父先有所寵侍婢,母甚妒忌,及父亡,母乃生推婢于墓中。寶兄弟年小,不之審也。后十余年,母喪,開墓,而婢伏棺如生,載還,經(jīng)日乃蘇。言其父常取飲食與之,恩情如生,在家中吉兇輒語之,考校悉驗,地中亦不覺為惡。既而嫁之,生子。又寶兄嘗病氣絕,積日不冷,后遂悟,云見天地間鬼神事,如夢覺,不自知死。寶以此遂撰集古今神祗靈異人物變化。名為《搜神記》,凡三十卷?!睂毟甘替镜慕?jīng)歷也似乎在證明干寶小說的真實性。托名葛洪的《西京雜記跋》更聲言所載錄的資料乃是正史未收的史料,具有補充正史的不可或缺的作用:“洪家世有劉子駿漢書一百卷……洪家具有其書,試以此記考校班固所作,殆是全取劉書,有小異同耳。并固所不取,不過二萬許言,今抄出為二卷,名日《西京雜記》,以裨《漢書》闕爾”。
從內容看,當時的小說很多都是敘寫鬼神、洪荒之事。作者認識到其中的材料可能會有虛錯,但這不會妨礙小說整體上的真實性。干寶在《搜神記》序中說:“若使采訪近世之事,茍有虛錯,愿與先賢前儒分其譏謗。及其著述,亦足以發(fā)明神道之不誣也。”史傳中往往允許適當?shù)奶摌嬒胂?,如對歷史人物的言語心理和歷史事件細節(jié)的補充,這一點也被小說所借鑒。正如錢鐘書先生《管錐編》所說:“史家追述真人真事,每須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幾人情合理,蓋與小說院本之臆造人物,虛構境地,不盡同而可通”。
綜上所述,受晉代史學發(fā)展的影響,當時的文壇宿將不論身兼史家與否,大多能在繁復和華靡的創(chuàng)作風氣中以文筆表現(xiàn)出對社會生活的關注、對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思索,不論在創(chuàng)作觀念還是內容、體式等方面都深受史學的影響,從而使得晉代文學表現(xiàn)出獨特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