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女兒當(dāng)秘書

女兒三歲半，名jiujiu。人問起是哪兩個字。我總犯難。在胎里時，我們就這么叫她，意思是一個小不點兒，像小女孩扎的小辮子尖兒，寫出來便是鬏鬏?？蛇@兩個字太難寫，后來，有人問是不是啾啾，小鳥的叫聲。用這來稱呼一個嘰嘰喳喳的小女孩。不是挺合適嗎?我將錯就錯。說是的，從此女兒名啾啾。

從啾啾會說話開始，我就當(dāng)上了她的秘書，辛勤地記錄她的言論。啾啾也很看重我這個秘書，每聽人夸她說話有意思，就吩咐我：“爸爸，你替我記下來?！蔽彝窍入S手記在紙片上，然后輸入電腦。她可在乎這些紙片呢，有一回在紙簍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便對媽媽說：“上面寫著我的話，不能扔?！眿寢屜蛩忉專职忠呀?jīng)寫進(jìn)電腦了。但她非常堅決。一定要媽媽把這紙片收藏起來。

《女友》雜志編輯來我家，喜啾啾可愛。囑我寫稿。我便從她最近的言論中摘取一些，整理成篇。

(一)啾啾很幽默

媽媽說：“你是媽媽和爸爸的開心果。”她反問：“我是零食呀?”

在姑姑家吃橙子，媽媽說：“酸到家了?！彼幻靼?，問酸怎么會到家。媽媽解釋了。她聽懂了，卻故意調(diào)侃：“我在姑姑家吃一個，酸到了自己家。在自己家吃一個。又酸到了姑姑家?！?/p>

電視上在說“魚類”，她跟著重復(fù)，面露困惑，我便給她解釋“人類”、“鳥類”、“魚類”這些詞的意思。她盯著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奶奶，湊近媽媽的耳朵說：“奶奶類!”逗得我們都笑了。

她把牛奶也叫奶奶，喊著要喝奶奶，我問：“奶奶是我的什么人?”她說：“是你的媽媽?！蔽覇枺骸澳棠棠芎葐?”她知道我是故意混淆“奶奶”的不同含義，卻仍順應(yīng)我的玩笑，說：“不能，喝了奶奶，你變成孤兒了。”

她喝一口涼可樂。打了一個冷顫。我告訴她：“這是冷顫，就是冷得顫抖?！彼⒖陶f：“會有熱顫嗎?”自己笑了。說：“熱不會發(fā)抖的?！?/p>

她從書柜里找出一塊玻璃鎮(zhèn)紙，問我是什么，我解釋了。她一笑，說：“紙對鎮(zhèn)紙說，啊!你是警察呀?！?/p>

我問：“有一只老鼠，它的媽媽也是老鼠，它的媽媽的媽媽是什么?”她脫口而出：“是外婆?！?/p>

電話響了，媽媽接聽，高興地說：“是一九呀?！币痪攀俏覀円粋€朋友的名字。她發(fā)議論了：“他怎么叫一九呢，那不是數(shù)字嗎?”

她拉臭。媽媽嚷道：“‘你太臭啦!”她立刻反駁：“我不臭，是臭臭(糞)臭!”

小保姆看見她的手有點兒皴，問：“你的手怎么啦?”她反問：“你是想說我的手老了吧?”小保姆說是，她反唇相譏：“我的手老了，你的手就更老了。”

我們在院子里散步。風(fēng)很大，剛好我們?nèi)说囊路紟弊?，我們都把帽子戴上了。她和我的衣帽是白色的，媽媽的衣帽是棕色的。她評論：“兩個雪人。一個豆沙人?！?/p>

冬天，街頭花園里的花看上去仍色彩鮮艷，我們議論說，那是假花。她撲哧一笑，說：“真花凍成假花了?！?/p>

我曾缺一顆門牙，成了她取笑的材料。她說了一句什么話，逗得大家圍著她笑。她氣憤地質(zhì)問：“有什么可笑的?我又不是門牙缺!”我解釋：笑可以因為可笑，也可以因為可愛。她的情緒舒展了。奚落說：“爸爸。要是缺一顆門牙。就可笑了?！比缓?，她把桌上的兩只玩具羊的腦袋按下，自己也埋下腦袋扒在桌邊，裝做她們?nèi)齻€對我都慘不忍睹的樣子。

晚上，我和媽媽都在廳里埋頭看報紙，她有點寂寞，于是批評道：“兩個報紙人!”接著開始來糾纏我。我說她搗亂，她笑嘻嘻地說：“爸爸，我是可愛的搗亂。”

(二)啾啾有想像力

我給她講解“想象”這個詞的意思。她馬上用上了：“我想像一個八歲的小朋友。腿跟我一樣長，大身體小腿，穿著三歲的鞋子?！彼呎f邊笑，覺得這個情景很好玩。

她讓媽媽給她撓癢，媽媽老是撓不到癢處。于是。她抱起一只玩具兔子，指著兔子背上一個位置，讓媽媽撓她背上相應(yīng)的位置。按照她的示范，媽媽果然撓對了地方。

夜間行車。她對我說：“我以為車在天上走，仔細(xì)看。原來是在地上走?！蔽页囃庖豢矗拇_，遠(yuǎn)處的車燈像是在天空移動。

她要睡了，媽媽囑我把燈擰暗些，她立即叫起來：“不要暗!”媽媽說，亮了睡不好。她解釋：“不亮就行。暗有點像污染。”

吃獼猴桃，她說：“我一看見獼猴桃，嘴里就酸?！焙瓤蓸?，她說：“可樂冒小泡泡，我的眼睛就想哭?！?/p>

屋外傳來風(fēng)的尖叫聲。我說：“真可怕?！彼胶汀Ｕf：“像有人掐它似的?！?/p>

朋友送給我們一套臺灣畫家的繪圖作品。我翻開一本，與她同看。她指著一個變形的人物形象說：“這個什么也不像的東西真好玩?！币徽Z道破藝術(shù)的真諦。

她問媽媽：“媽媽，你小時候不認(rèn)識爸爸吧?”媽媽說是。她又問：“爸爸也不認(rèn)識你吧?”媽媽仍說是。她接著編起了故事：“有一天，你見到了爸爸，說：‘哈，你不是啾啾的爸爸嗎?’爸爸也說：‘哈，你不是啾啾的媽媽嗎?’你們就認(rèn)識了?！?/p>

去郊區(qū)玩，她一路折采枯萎的狗尾巴草，舉在手中，說：“我的手是花瓶?！彼那楹脴O了。對媽媽說：“媽媽，我是譜子，你來唱我吧。”

乘飛機(jī)，她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第一回看見自己在云層之上，十分興奮，評論道：“云像棉花。”覺得不妥，又說：“云像大海，這上面是雪浪。”

她在旅行中始終帶著心愛的玩具小羊。一天早晨，她醒了。告訴我：“我醒來了?！蔽覇枺骸靶⊙蛐蚜藳]有?”她說：“小羊是假的，只能假睡假醒?！蔽艺f：“對，小羊是假的，所以做什么都只能是假做。”她表示同意：“假吃飯，假玩?！比缓罂跉庖晦D(zhuǎn)，欣慰地說：“我是真的。做什么都可以真做，真吃。真玩。”

很久以前，媽媽看著書，給她講書上的故事，她詫異地問：“這上面都是字，故事在哪里?”現(xiàn)在她不問了，自己也常?？粗鴷v故事，雖然不認(rèn)識上面的大部分字。卻講得頭頭是道。她已經(jīng)會在鋼琴上彈她熟悉的幾支歌，每彈必把歌本翻到相關(guān)的一頁，擱在琴架上，仿佛她能讀懂似的。一位音樂界朋友問她，誰教她彈琴，她答：“沒人教，我自己看書學(xué)的?！钡拇_沒人教，完全是她自己蒙的。她還常常給我寫信，用圓珠筆在稿紙的每個方格里認(rèn)真地劃寫，放進(jìn)信封，膠水封口。然后一臉嚴(yán)肅地交給我。

(三)啾啾愛動腦筋

她經(jīng)常獨自坐在沙發(fā)上，不理睬任何人。然后，仿佛猛然醒來了，問她剛才在做什么。她說：“我是在發(fā)呆呢。發(fā)呆挺舒服的?！?/p>

有一回，她仿佛有所發(fā)現(xiàn)，告訴我：“鼻子尖能看見。”我問是什么意思，她解釋：“是連起來的。沒隔開?！蔽颐靼琢?，她是指兩只眼睛是分開的，但看見的東西卻是連起來的，由此推斷鼻子尖能看見。

大人談話時，她每聽見一個新詞。必定要問個明白。媽媽和我說話，她聽見“口腔”這個詞，問：“什么是口腔?”我笨拙地給她解釋：口腔就是嘴里，里面有牙齒、舌頭……她馬上領(lǐng)悟了，說：“口腔是牙的房頂?！?/p>

晚上，在院子里，她看天空。問媽媽：“為什么我走路。星星也走路?星星都跟著我走了，不是就沒有星星了嗎?”

來了三個人，是訪問我的。事后，她告訴我：“我不認(rèn)識他們?！蔽艺f，我也不認(rèn)識，但今天見過了，就由不認(rèn)識變成認(rèn)識了。她表示同意，還說出一番道理：“人一開始誰也不認(rèn)識，只認(rèn)識自己?！?/p>

我給她講故事：“從前有一只小狗。名叫斯諾比。他的媽媽是只胖豬……”剛說到這里，她馬上替我論證我的故事的合理性：“我是老虎，我的媽媽是只羊，是吧?”老虎和羊分別是她和媽媽的生肖。

春節(jié)，朋友給了她一些壓歲錢，媽媽給她買了光盤和書。后來，她想起來，問：“媽媽，我的壓歲錢呢?”媽媽答：“不是已經(jīng)用光了嗎?”她要求：“你再給我一點壓歲錢吧?！眿寢屨f：“壓歲錢不是隨便給的，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給?！彼l(fā)表驚人之言：“你給這個錢另起一個名字，不是就能給了嗎?”

她很有主見。有一次，電視臺記者采訪我，想拍她的鏡頭，其時她已在床上，準(zhǔn)備睡覺。看見記者進(jìn)屋。她用玩具擋住臉。拒絕被拍。不停地說：“我不想上電視!”事后。她對我說：“上電視有什么好?又沒有玩具。就是說一會兒話。沒有意思。爸爸。你也是這樣感覺的，對吧?”我連連稱是。

她對人世滄桑已經(jīng)有所領(lǐng)悟了。她問媽媽：“外婆年輕的時候是什么樣子的?那時候她漂亮嗎?”然后說：“我不想讓你老，老了就不漂亮了?！?/p>

媽媽問：“寶貝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可愛的?”我說：“她從生下來就可愛?？蓯鄣浆F(xiàn)在，還要可愛下去。”她卻不以為然。略帶遺憾地說：“長大了就不可愛了?！?/p>

說起了生肖。我告訴她，奶奶屬蛇。她仿佛在默想什么，然后問：“奶奶怎么會變這么老的?”我說：“奶奶老早就生出來了，她已經(jīng)活了八十多年了。”她問：“她活這么長怎么還沒有死?”我說：“有的人會活很長時間?！彼龁枺骸拔乙矔?”我說：“你當(dāng)然會的?！彼硎就?，解釋道：“牛的人會活很長時間?！蔽覜]聽明白。問：“牛的人?你不屬牛?！彼f：“不是屬牛，是牛的人。我打針不哭。”

她對我說起好些天前在路上看見的一只死老鼠，然后說：“老鼠死了好可憐，貓死了也好可憐……”說到這里。她頓住了，輕輕一笑，說：“嘻，我可別死?！闭f完趕緊轉(zhuǎn)移了話題。

她和媽媽的一段對話：“媽媽，我長大了，你老了，你還會照顧我嗎?”“當(dāng)然會的?！薄澳闼懒?，變成天使了，你在天上還會照顧我嗎?”“也會的?！薄拔乙矔兂商焓沟陌?”“到你很老很老的時候會的?！薄拔乙沧兂闪颂焓埂５搅颂焐?。你就能照顧我了?！闭f完這句話。她緊緊地?fù)ё×藡寢尩牟弊?。我在一旁感動而又悲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