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小鎮(zhèn)尾巴,鄰居中半數(shù)是農(nóng)民,開窗就能看到農(nóng)田,出門幾十步就到了田埂。這是我的福分。
在鄉(xiāng)村,你是不好意思睡懶覺的。有雞鳴呢,有鳥鳴呢,有那么多那么多門軸吱吱嘎嘎的聲音呢。
公雞可能是知道“司晨”這個虛妄的詞的,認(rèn)定沒有它們的盡職,人間就不會破曉,所以啼起來非常莊嚴(yán),充滿了創(chuàng)世紀(jì)般的激情。公雞都是天生的美聲,號譜大同而有小異:“喔喔喔……”有的把第二個音節(jié)拉長,有的把第三個音節(jié)拉長,有的在綿延的尾音之后再來一個短促的裝飾音,聽起來挺花俏。雞鳴分段落,五六聲為“一遍”。春天的時候,雞叫三遍,天就亮了。夏天是四遍,冬天要叫八遍才天亮。農(nóng)人把這個編成順口溜:春三遍,夏四遍,冬天八遍才亮天。
雞鳴只是開場鑼鼓,鄉(xiāng)村晨曲的主演是各懷絕招的鳥。鳥鳴多只一兩個字,最多為一個短句,卻經(jīng)得起無數(shù)遍的重復(fù)。經(jīng)得起無數(shù)遍重復(fù)的作品就是經(jīng)典了。鳥是原生態(tài)唱法,細(xì)瓷的質(zhì)感,一粒粒滴溜溜的,圓,潤。聽的人永遠(yuǎn)不嫌鬧,不嫌煩,就覺得寧靜,覺得朗潤。大概鳥也有方言,有一種鳥用吳語一遍又一遍追問:“幾——個幾——個?”有一種鳥一天到晚叫“滴滴水兒,滴滴水兒”,句末那個“兒”一帶而過,一大半粘在“水”上,極像北京話中的兒化音。還有一種鳥叫“你想一想,你想一想”,相當(dāng)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口齒清晰,覺得這是指著你鼻子的諄諄教導(dǎo)。
最有江南水鄉(xiāng)風(fēng)味的是布谷鳥。布谷鳥很少,怕羞,所以難得一見。它們總是在很遠(yuǎn)的什么地方哼唱,“谷谷谷布,谷谷谷布”,中音,一聲,一聲,啞啞的,很從容,很悠遠(yuǎn),很親昵,一點也沒有催人播種的意思。我看見過一次布谷鳥,渾身黑羽,貌不驚人,在空中平穩(wěn)地飛,一邊飛,一邊不慌不忙地叫。
布谷鳥來到江南時,正是初夏。農(nóng)家大多新?lián)Q了蒲草編的枕衣,我家也是。布谷常常進(jìn)入我初夏的夢境,一聲,又一聲,然后我就醒了,可布谷一聲也沒有中斷。鳥鳴是唯一能進(jìn)入夢里的聲音。這是我少年時代的一個發(fā)現(xiàn)。
醒了,我也不睜開眼睛,伸展四肢,讓身體盡量多地接觸席子;側(cè)過頭,呼吸蒲草水幽幽的清香……就覺得世界很太平,很干凈,很美妙;覺得自己很年輕,很健康,很英俊。
就這樣,在雞啼之后,鄉(xiāng)村的日子就像一枚新鮮的蛋,被鳥的喙一點一點地啄破了殼。
年長的農(nóng)人起得早,披了一件衣裳就走到了田埂上,用眼睛望望天,用臉頰辨辨風(fēng)向,用鼻子聞聞風(fēng)里有沒有雨的味道。他們很響亮地咳嗽,是和莊稼打招呼呢。
空氣中有莊稼打呵欠的氣息和泥土新鮮的腥。田埂上的那些小草,趁著沒有人的時候,也悄悄地萌動了一些葉芽。麥子灌漿多日,不再活潑,有點害羞,靜靜地孕育著它們的幸福。麥稞長得高了,就像水深了,風(fēng)勁的時候麥田就特別像海。麥浪一浪一浪地涌動,深綠淺綠無休止地變幻,一直波及天際。
田野的那邊有一些樹,有些乳白的或者淡藍(lán)的霧,一縷一縷裊裊地流淌。好多鳥鳴就是從那邊傳來的。大聲的咳嗽或者大幅度的動作,會短時間地中斷鳥的鳴囀,可見鳥們一直是在注意著人的。
在母親的督促下,我一度堅持過晨練,就是一早起身在田野里忽疾忽徐地跑。母親說,田野里的“卯時風(fēng)”能洗肺清腦,好。更重要的是能接“地氣”。地氣不是空氣,看不見,摸不到,真有嗎?母親說,早年間,有人得了“黃病”,郎中就教他去“踩露水”。病人頭遍雞叫就起床,赤腳去有草的田埂上走,“千年的蓮子,萬年的草根”,地氣就從涌泉穴進(jìn)了人體,比吃藥還靈。母親說,那些傷了病了的狗會去哪里?它們沒法找郎中,就去僻靜的野地里靜靜地趴著,它們知道要和土地接通氣息,慢慢地,地氣真就讓它們緩過來了。有一回,我家一只小雞被凳子壓得昏死過去,母親就把雞放在泥地上,罩上一只笆斗,然后在笆斗上拍打。拍著拍著,小雞就活過來了。母親說,拍笆斗不過是呼喚的意思,挽救小雞的是地氣。許多年后,我到城里工作住在樓上,母親常常叮囑我別整天待在樓上,要多下樓去泥地上走走坐坐,接不上地氣會生病的。
地氣暖了,油菜花開了,開得浩浩蕩蕩轟轟烈烈。面對陽光下鋪天蓋地的油菜花,人人都會大吃一驚——呀,呀!一時間,你不知道怎樣來形容眼前的景象,不知道怎樣來表達(dá)你的驚詫。油菜花不大,四個瓣,薄,能透過一半的陽光。億萬朵明黃色的油菜花如同春天的主力部隊,就這樣排山倒海地占領(lǐng)了田野。田野一片勃勃的生機(jī),有一種奇異的光明,仿佛突然有了兩個太陽的照耀。油菜花的香氣不是一縷一縷的,而是一浪一浪的,洶涌澎湃,滾滾而來,仿佛大地積壓了一冬天的激情終于得到了噴發(fā)。
蜜蜂出動了。田野里充滿了嗡嗡嚶嚶的聲波。聲音是由無數(shù)個細(xì)小的聲音組成,又經(jīng)過無數(shù)對翅膀的攪拌,顫顫地,聽得耳朵深處有一種蟻動般的癢,鼻腔里又灌滿了甜甜的花香,就想打幾個響亮的噴嚏。蜜蜂們很激動的樣子,急急地從一朵花飛到另一朵花,不一會就粘了一身黃色粉末,一個個成了會飛的金豆子。喝飽蜜的蜂不夠靈活,不小心就被男孩子一巴掌拍趴在地上。男孩撿起蜜蜂,把鼓囊囊的下半截扯下來,伸出舌頭去亂舔——哈,甜!雖然身首異處,蜜蜂還是能用它的毒針螫你的嘴唇,你得小心了。舔過蜜的嘴巴甜了,其它的蜜蜂以為是一朵特別的花,也會來叮你的嘴唇,你得加倍小心。若是被螫,就倒霉了,嘴唇要腫一整天,還要被人恥笑——饞癆坯,活該!有的男孩特壞,舔蜜之前還要玩一玩,把蜜蜂的翅膀小心地掐掉,讓它在手臂上爬癢癢。蜜蜂不知道腳下就是兇手的身體,不會用針來攻擊,可做賊心虛的兇手一邊享受著癢癢的舒服,一邊緊張得要命,玩得就很刺激。
蝴蝶也來了。和蜜蜂相比,它們采蜜的時候總是不夠?qū)P模舷胭u弄舞姿,飄飄忽忽地沒個消停。它們泊在菜花上時,兩片翅膀一開一合,像是急促的呼吸,它們到底累了。大男孩不想玩蝴蝶,就一本正經(jīng)地向小男孩傳授逮蝴蝶的秘訣,說一只手要捂著自己的屁眼,另一只手才能逮得住蝴蝶。小男孩信了,照著辦,大男孩就笑得在田埂上打滾。仔細(xì)看,蝴蝶翅膀上美麗的花紋是由五顏六色的粉末構(gòu)成的,手指一觸就會脫落。它們太珍惜美麗,甘愿和自己的美麗同歸于盡。來菜花地的蝴蝶絕大部分是單色的黃蝴蝶和白蝴蝶,和菜花一樣,它們是同類中最樸素最簡單的一種。
麥子灌漿的時候,野蕎蕎結(jié)莢了。野蕎蕎是一種野生的豌豆,蔓生,依在麥稈上,結(jié)的莢窄窄的,只有豌豆莢的四分之一寬,里頭排著十多枚綠豆般大的豆粒。野蕎蕎煮了可以吃,味道類似于豌豆。男孩子摘野蕎蕎不是為了吃,而是用來做哨子吹著玩。挑選飽滿的莢,咬掉莢柄,小心地從一邊剝開莢,去掉里頭的豆粒,豆莢就變成哨子了,抿在嘴里吹,啵啵響。因為野蕎蕎是長在麥地里的,就叫麥哨,也有稱“野叫叫”的。以麥哨為端口,用葦葉一層層地盤纏成喇叭狀,最后用一枚棘刺鎖定,野叫叫就成了一個綠色的短脖子嗩吶,一吹,啵啵的聲音已被放大,有了一點海螺式的雄渾,很合男孩子的胃口。野叫叫只能現(xiàn)做現(xiàn)玩,隔一夜,豆莢干硬,就吹不響。野叫叫的聲音都是新鮮的,綠色的,有生命的。
在田埂上遇到狗是常有的事。我常常遇上的是一條蓬尾的黃狗。我認(rèn)得這條狗,它是根壽的狗,名叫金子。這狗一定認(rèn)得我,可它不睬我,潦草地瞟我一眼,只顧走它的路,很是自負(fù)。根壽每天上午都在鎮(zhèn)上東園茶館里喝茶和接診,蓬尾狗是他的隨從。根壽為頭痛腦熱的小孩子“推筋”,為患風(fēng)濕病的老人“挑痧”,每有奇效,算是這一帶的名人。所謂“推筋”就是推拿,問明癥狀之后,就用大拇指在小孩的手腕上和小腿上的某些穴位反復(fù)刮擦,直到那些部位現(xiàn)出紫紅。“挑痧”是一種放血療法,要動用一支長柄的小尖刀,有點嚇人。根壽是個農(nóng)民,這一手祖?zhèn)鞯慕^招使他不同凡響。蓬尾狗的傲慢是因為它的身后跟著它很有派頭的老主人。蓬尾狗走過去不久,根壽就會出現(xiàn)。根壽九十多歲了,依然臉如重棗,腰板筆挺,走起路來呼呼生風(fēng)。老人背著手走路,目不斜視,為了保持他的神秘色彩,對我這樣的小孩子從不理睬。
在田埂上還偶爾能遇到曾舅媽家的白貓。這白貓對人馴服得一塌糊涂,只要摸一下它的頭頸,它就會感動得骨頭酥掉,趴在地上成為一個扁扁的“餅”,它“扁扁”的名字就是這么來的。在田野,扁扁完全是另外一副樣子,機(jī)警、兇狠、詭秘,眼睛里滿是狂野的神情,一見到人就倏地閃避,潛在麥垅深處,作敵意的窺視。貓在白天的溫柔是裝出來的,到了晚上,到了田野,它們的野性就復(fù)蘇了,就勃發(fā)了。貓在晚上、在野地里的生活才是它們自己的生活。這是我少年時代的又一個發(fā)現(xiàn)。
這一片田野我很熟悉,就像熟悉我自己的手掌。我為那片田野做過許多念著好玩的命名:一條小河叫密西西比河,一個水塘叫的的格格湖;有一個小樹林子因為遠(yuǎn),走著累,就叫達(dá)累斯薩拉姆;讀過海明威的一部小說,就把一個小土墩命名為乞力瑪扎羅……我把這一片田野看作了一個小小的世界。
有的田埂筆直如尺,把土地劃成等面積的田畝;有的田埂則像一根柔軟的緞帶,很詩意地飄灑在林邊河沿。有的田埂處在高田和低田之間,或者處于田與溝渠之間,起著實質(zhì)性的隔斷作用;有的田埂只偶爾起到交通作用。農(nóng)人把前一種稱為田岸,后一種才稱為田埂,而那些村際之間的泥路則被稱作大田岸或官路。
小田埂人跡罕至,野趣天成。這里是小草和野花的世界,也是孩子們的樂園。女孩子提個小籃子來這里挑野菜,一不小心就能挑到小半籃。挑野菜的“挑”是“挑選”的意思。馬蘭頭、野莧菜、灰蓼頭、大薺菜、小薺菜、豌豆苗、蛤蟆葉、枸杞頭、醬板草、車前草……野菜的品種有很多,不能混著吃,你得挑選一種。男孩子來這里是為的割豬草或者割羊草,草是當(dāng)飼料的,也得大概挑選一下。馬絆筋太老,三棱草和鵝兒不食草有小毒,不要。最好的草是馬齒莧和蒲公英,豬和羊都愛吃。蒲公英別稱“豬人參”,是豬的補(bǔ)品。漿麥草的葉片像麥葉,富有漿汁,有一種好聞的清香,是農(nóng)家做青團(tuán)子的佐料。
野蓬頭的學(xué)名叫艾蒿,喜歡群體生長,有的小田埂整條都是它們的世界,割一茬長一茬,層出不窮欣欣向榮。大熱天晚上露天乘涼,將新鮮的野蓬頭壓在場角的火堆上,空氣里就有了絲絲的艾葉味,人聞著有點青澀,蚊子吃不消,趕緊逃之夭夭。到了端午節(jié),野蓬頭還有一個特別的用途——和野菖蒲扎成一束,掛在大門上“壓邪”。老人們說,菖蒲的葉片是鐘馗的劍,艾蒿的氣味是“正氣”,所以能“壓邪”。
野莧菜的莖上長刺,兇巴巴的樣子。它的葉子嫩時可吃,味道類似莧菜。老莧菜的莖是制作臭豆腐的原料。
有一種野菜叫“酸姊姊”,能長到一尺多高,暗紅色的莖有大拇指那么粗,肉肉的,很脆,嗅一嗅,有一種刺刺的酸味,能把人的鼻孔擴(kuò)大一倍;用舌頭舔折斷處,一種猛烈的酸味便像電流一樣逼得你喊出聲來。
女孩子喜歡酸姊姊,男孩子不喜歡。男孩子喜歡“打官司草”。這種草的主莖有韌勁,將手里的草莖和對手的草莖絞在一起,用力拉,誰的草莖先斷,誰的“官司”就輸?shù)袅?。小孩子具有把生活簡化的能力,有時候就用這種辦法來判決糾紛。
蒲公英的黃花很陽光,地丁草的紫花很清純,狗尾巴草的花就像狗的尾巴,燈籠草提著一只只綠色的小燈籠。有一種白色的花成團(tuán)開放,很繁茂,俗稱癩痢花。女孩子最怕男孩子冷不丁給她們插在頭上。據(jù)說插了這種花就會掉頭發(fā),變成癩痢頭,多可怕?。∮幸环N粉中透點紅的花樣子挺特別,花瓣連在一起像一個淺淺的小碗。這種花名叫“打碗碗花”,連男孩子也不敢摘,誰摘了就成了“火手”,老是會把碗打碎。解除“火手”的秘法是找一條蛇蛻來搓手。蛇蛻可不好找,麻煩死人。關(guān)于這些花的傳說都是老太太們繪聲繪色講出來的,她們常常冤枉了這些美麗的花,卻給田野增加了神秘。沒有神秘的地方不好玩。
在布谷鳥悠遠(yuǎn)的歌唱里,在男孩啵啵的麥哨里,麥子一天天黃了。這時節(jié),秧田里的秧苗已經(jīng)欣欣向榮,成了一塊塊綠地毯。秧田總是做在河渠邊的“白板田”里?!鞍装逄铩本褪遣环N越冬作物的休閑田。秧田的綠色愈來愈濃稠。這些濃稠的綠色將會把江南全部的田疇染化成一片翠色。
在秧田綠色的背景上,白鷺翩翩飛過,或者無聲降落。白鷺整天生活在泥水之間,可它們的羽毛永遠(yuǎn)潔白。書上說,這種鳥能分泌一種奇異的粉粒,使污垢無法棲駐。這種特異的功能是出于酷愛清潔酷愛美的天性吧?白鷺最美的是眼睛,狹長的眼晴如一片竹葉,晶亮的瞳仁如嬰兒般清純。白鷺最美的動作是涉水而行:兩條淺棕色的長腳桿交替提起,提起時,趾爪收攏如拳,稍作停頓,然后向前探出,趾爪相隨著展開如一片楓葉。白鷺最美的姿態(tài)是靜靜佇立:單腿立地,雙翅半展,長頸后曲,久久凝定不動,一派超凡脫俗、遺世獨立的神韻。
蛙聲在田野上生長起來。都說蛙聲如鼓,其實蛙聲更像雨聲,那種忽疏忽密忽大忽小的陣雨。蛙聲是屬于稻田的,麥子聽了心里就有點著急,一急就黃了臉?!暗疽B(yǎng),麥要搶”,麥子很快就登場了。
割掉了麥子,農(nóng)人們猜想田地有點累,就讓田地休閑幾天,曬曬太陽,吹吹野風(fēng)。田野顯得空曠而寂寥,天空顯得明亮而高朗,田埂上的小草顯得瘦高而缺少依傍。田野就這樣突然地?fù)Q了一種風(fēng)景,一個季節(jié)。
有的小孩子就把他們家的鵝趕來了。因為田里有麥茬,鵝走路時搖擺得厲害。它們感興趣的是那些青嫩的小鵝草,還有人們不小心遺落的麥穗。它們“江江”地叫幾聲,對麥茬和撿麥穗的人表示不滿。老人們說鵝的眼睛特別,看到的人只有一尺來高,所以根本不怕人,更不怕小孩子。
牛和犁就下地。對于這片土地來說,牛和犁都是老相識了。
牛是弓著背的,犁是弓著背的,莊稼人也是弓著背的。在土地面前,莊稼人樂于彎下腰,他們是土地的崇拜者。
泥土被犁頭一浪一浪翻開,閃著黝黑油亮的光澤。一些蜻蜓繞著犁盤旋,捕捉從麥茬里飛起來的蠓蟲。偶爾有燕子箭也似的貼地掠過,捕捉專心覓食的蜻蜓。
牛和犁在田野上留下一大片一大片凝固的黑色波浪。細(xì)細(xì)看,土浪里有細(xì)細(xì)的根須和根須的嫩白的截面。一只兩只螻蛄在泥浪上匆忙奔走。一條兩條被犁頭切斷了身體的蚯蚓鎮(zhèn)定地分頭退進(jìn)泥縫……土地就這樣袒露了它的秘密,在陽光下散發(fā)出一種類似老蘆根的氣味。泥土是有生命的,能消化,能自潔,不管把多么臟的東西撒到田里,沒多久,那些臭哄哄的臟物就不知去向了,土地還是原來的樣子,找不到被污染的痕跡。泥土和泥土在一起總是新鮮的,和糧食一樣干凈。以前皇上出巡,地方上要“清水灑街,黃土填道”,可見黃土和清水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了。
在灌田之前,農(nóng)人們要對田埂作一番修整,使田埂真正擔(dān)負(fù)起隔斷的任務(wù)。田埂被田里翻起的土加高拍平,看上去整齊而呆板。
灌田了!一時間,田野里到處是汩汩的嘩嘩的流水聲。大渠道里的水流到小渠道,小渠道的水流進(jìn)一方一方的田。江南的水田這才真正地成了水田。整個江南成了一片澤國。
管水的人扛一柄泥鏟,把褲腿卷過膝蓋,光著腳板在田埂上巡邏,查查田埂下有沒有漏水的鼠洞或者鱔洞,看看田埂進(jìn)水缺口的泥壩高度是不是適宜。
麥?zhǔn)切∈?,稻才是大熟。農(nóng)家忙碌的日子開始了。有一首農(nóng)諺概括了江南稻耕作的全過程:
立夏做秧板,小滿滿田青;
芒種秧成苗,夏至兩邊田;
小暑旺發(fā)稞,大暑長稞腳;
立秋硬莖節(jié),處暑耕頭谷;
白露白彌彌,秋分稻秀齊;
寒露無青稻,霜降一齊倒。
從做秧板開始,農(nóng)人就赤腳下田了,但大多數(shù)的農(nóng)人還是要在開始蒔秧那天喝過“開秧門酒”之后才赤腳下田,所以“開秧門酒”也叫“赤腳酒”。
開秧門是個節(jié)日,田埂上熱鬧得很。拔秧的、擔(dān)秧的、拋秧的、蒔秧的都在田埂上來來往往忙忙碌碌沒個消停。蒔秧的人唱起山歌來:
蒔秧要唱蒔秧歌,
背朝仔青天面朝仔泥。
兩腳彎彎泥水里踩,
鳥叫一聲六棵齊。
在一聲鳥叫的時間里就插齊一行(六棵)秧,動作真是快呢。
過些日子,耥稻的人唱起山歌來:
頭通耘耥稻來岔,
岔稻要岔三寸深,
每勒要岔五搪耙,
岔掉雜草翻轉(zhuǎn)仔根。
二通耘耥是耘稻……
這支山歌把耘稻的技術(shù)都細(xì)細(xì)唱出來了。
赤腳踏在大地上,山歌播到云朵里。唱歌人就把天和地接通了。
沒有一個孩子不想赤腳在田埂上走的。和田埂最匹配的就是光腳板。遠(yuǎn)古的時候,人是不穿鞋的,腳丫子從來和大地在一起,跟田埂更是天生的一對姊妹,有一種天然的親情。
可能由于母親從小給我的“地氣”提示,赤腳走在田埂上,我就覺得真有一股生生的活氣躥入體內(nèi),腳底和耳朵根那兒都有點點麻酥酥的癢。
赤腳走在田埂上,只要細(xì)心體會,你就會發(fā)現(xiàn),每走一步,腳底的感觸都是不盡相同的。你感覺到了腳底下泥土的質(zhì)地——它的韌性,它的溫情,它的無限的可塑性和生命力。泥土是大自然的肌膚,赤腳走在田埂上,我們和大地肌膚相親,就接通了與大自然的原始聯(lián)系。
這么走著,這么想著,你就會生出一種到了外婆家般的樸素親情。
不要過多少日子,田埂又會生出許許多多頑強(qiáng)的草和美麗的花。草叢里還會出現(xiàn)蟈蟈、蟋蟀、油蛉、蚱蜢、拜拜天、西瓜蟲、螢火蟲……你走過田埂,蚱蜢像水一樣飛濺起來,蟈蟈趕忙假裝成草葉,蟋蟀像俠客一般神出鬼沒……
除了各種青蛙,水田里還會出現(xiàn)田螺、泥鰍和黃鱔。青蛙是蝌蚪蛻化而來,泥鰍可能是隨灌田的水而來,那么田螺和黃鱔是從哪里來的呢?要知道,它們在水田里出現(xiàn)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成年的大家伙了。難道它們從來沒有離開過田地?可是,田里沒有水的時候,怎么就看不到它們,而且,田里沒有水,它們怎么過活呢?
我們家附近有一塊鍥進(jìn)小鎮(zhèn)的田塊,名叫“六分頭”。那一年春天,人們把這塊小田塊填了,準(zhǔn)備秋天在上面蓋房子。到了初夏,那塊已經(jīng)成為地基的土地上忽然鉆出來幾條個頭不小的黃鱔!我發(fā)現(xiàn)我的猜想是對的——黃鱔沒有離開過田地,它們一直秘密生活在田里。這是我少年時代的又一個發(fā)現(xiàn)。
到了秋天,稻子登場了,田野會再次變得空空蕩蕩,田埂會再次凄凄無依。到了冬天,田埂上的小草枯黃,小昆蟲不知去向,只有白色的茅草花無憂無慮地招搖。到了臘月廿四的晚上,孩子們吃過糖團(tuán)子后就到田野里去“嘆茅柴”——用火把點燃田埂上的枯草,讓一條一條的田埂成為一條一條火龍。老人們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看。他們說,這樣可以燒死藏在草根里過冬的害蟲,好的好的。
草是燒不死的,春風(fēng)一吹,它們又會在田埂上欣欣向榮。
泥土記不清它曾經(jīng)長過多少茬莊稼了,也記不清養(yǎng)活過多少輩的人。一切生命從泥土出發(fā),又回歸于泥土。生命不過是泥土的現(xiàn)世。
女媧用泥土創(chuàng)造人類的故事,不但是一個偉大的神話,還是一個偉大的寓言。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