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我是一個討人嫌的丫頭,盡干些調(diào)皮搗蛋的事,街東的王好婆狀告我欺負(fù)他們家的孫子張大少,西邊的劉爺爺對我爺爺說我把他家的花給拔了。我媽恨鐵不成鋼,暑假里叫小姑家跟我同歲的小笠來監(jiān)督我。小笠嬌小玲瓏,耳聰目明,教她做什么一學(xué)就會,自己的衣服從來不要我媽操心,每回都是自己洗,識相得很,什么都肯讓著我,不滿意頂多睜大眼睛看著我,不分辯,外人看,倒像她是姐姐。
對岸的馬偉家有盆長勢很好的君子蘭,我眼饞了好久,這次決定拉著小笠去偷。小笠跟著我走到馬偉家門口,突然瞪著大眼睛說,“這是犯法你啊懂!”你想,我本來就知道做賊不好,被她這樣一說,從小不怕嚇,這次卻被嚇得靈魂都跳出來了,拉著她逃回家里。好久沒有鄰居告狀,我媽開心得每天下班回家都要親小笠,向小姑討教教女秘訣,小姑說只是從小給她聽評彈開篇呀。晚上我媽好奇地叫小笠哼哼,她果然能哼得有模有樣。小姑是奶奶的傳人,唱得一口水靈靈的評彈,可惜沒有合適的搭檔,她后來就改行,而且一嫁嫁了好遠(yuǎn),哭得奶奶心都碎了。
九歲,我開始與河對岸的馬偉一起學(xué)評彈。馬偉第一次來我家,就抬著那盆君子蘭,放在了我的書桌上,臊得我無地自容。我想呢,他家的院門怎么老是關(guān)著的,原來他早就注意我盯上了那盆君子蘭。幸虧小笠喝住,否則肯定被躲在暗處的馬偉逮個正著。據(jù)馬偉的媽媽說,給我和馬偉算過命,兩人的屬相正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因為評彈雙檔一般都是夫妻檔,我的爺爺跟奶奶就是??上棠虅偘み^六十大壽,就病死了,我媽說奶奶死得早,多半是被小姑氣的。
我家是一座二層樓的老房,屋后是一條長長的小河。我喜歡爬上二樓?,F(xiàn)今的二樓加了一個陽臺,是父親改造的,走上木階梯,一級一級走上去,仿佛能聽見老房子呼哧呼哧地喘息。坐在陽臺上可以看河港,河上高高的老橋,河對岸成排的老房子。河對岸的老房子也是二層古房,斜對岸的馬偉家也造了跟我們一樣的陽臺,他們家建造陽臺,向外人輕描淡寫地說只是讓馬偉跟小蔚便于交流。小蔚就是我啦。而我家為加這個陽臺,卻經(jīng)過多少風(fēng)風(fēng)雨雨。爺爺住在臨河的后屋,媽媽成天跟爸爸躲在房間里輕輕地吵,要爸爸在爺爺房間外架一個陽臺,因為這樣的老房子收曬衣服在后窗,二樓沿河有一根晾衣服的橫木,用長鉤子把衣服掛出去收進(jìn)來,急了或不小心了,就會掉到河里去。我聽出了爸爸媽媽的吵架因子,就對一直掛念小姑的爺爺說,“爺爺你不走,我爸爸媽媽的戰(zhàn)爭就不會停,你還是住姑姑家去吧?!睔獾脿敔敍]走成,就突然中了風(fēng),徐州的小姑急匆匆把爺爺接走,剩下我一個人空落落地呆在家里,假如爺爺這樣死去,我一定成為像姑姑害死奶奶一樣的罪魁禍?zhǔn)?。我心里悔恨交加,夜夜夢見奶奶來找我索命。爺爺接走不久,爸爸立刻招來泥水匠,終于咬牙給祖房架上一個陽臺,與周圍的景觀多少有點不倫不類。陽臺是我和馬偉交流的好地方,盡管我們只要走過家門邊的高樓就可以碰見對方了,但我們還是樂于在陽臺上見面。
“馬偉——”我一叫,馬偉端了凳子,拿著三弦就出來了,我就坐在陽臺上,手彈琵琶唱,“上有呀天堂,下呀有蘇杭,杭州有西湖,蘇州有山塘,哎呀兩處好地方,哎呀哎哎呀,哎呀兩處好風(fēng)光。正月里梅花開,哎哎呀二月里玉蘭放,哎呀三月里桃花滿園盡開放。四月里薔薇花開,牡丹花兒斗芬芳……哎呀四季好風(fēng)光,哎呀,哎哎呀,哎呀,說不盡的好風(fēng)光?!?/p>
馬偉坐在陽臺上手拉三弦,而后他也唱,“銀燭秋光冷畫屏,碧天如水夜云輕。雁聲遠(yuǎn)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
晚霞照在我們身上,很多經(jīng)過高橋上的人都停下腳步聽,搖船路過的鄉(xiāng)下人索性泊在橋洞里,聽我們唱。他們在橋洞里淘米做飯,不時羨慕地張望著我們,這是農(nóng)村沒有的表演。
晚上做好功課,馬偉在陽臺上叫我,“小蔚?!?/p>
我應(yīng)一聲,告別媽媽掩上門,走進(jìn)夜的小巷,月夜里,高橋上,那個熟悉的身影守候在那里。九歲的時候,我便和馬偉一起學(xué)評彈。也許是君子蘭事件,也許大人們說的屬相作祟,或者是因為評彈的浸泡,在馬偉面前我真的逐漸少了那份野氣。馬偉話不多,但說起來很讓人發(fā)笑。老師是我爺爺?shù)耐降埽抢镉辛鶄€人。我和馬偉是唱開篇功底最好的一對,所以我們一般都是他們的示范。我仗著老師是我爺爺?shù)耐降?,更是有恃無恐。馬偉就沒有驕橫的表情,他看到我那種盛氣凌人的樣子,不挑明,只是智慧地審視我一下,他好像一下子能洞察我的心思,讓我覺得心虛。
我不管,還是不把其余四人放在眼里。特別是王好婆家的孫子張大少,只要我眉毛一挑,他就看出我不高興,手里的三弦都會跟著抖一下。他一定還記著六歲暑假的事情。他向奶奶告狀我欺負(fù)他,我媽把我罵得半死。我整個暑假都“惦念”著他。我在后窗看見他到河對面小店買東西,就立刻跑到高橋上守候。他看見我“母儀天下”般站在高橋上等他,害怕地想逃,我大聲說,“張大少,你敢逃?”他回頭看看我,又自動折回來,我把捉到的毛毛蟲吊在他的頭頂上,只想嚇嚇?biāo)瑳]想到毛毛蟲真落進(jìn)了他的領(lǐng)子里,他跪在橋上哭了幾個小時。張大少自此見我像見老虎。說起來,這群人里張大少是最白凈、最乖巧、話最少的一個,卻是師傅最不喜歡的,評彈要人聽,說話最關(guān)鍵,必須要有噱頭,才引得聽客,跟他搭檔的是一個像小笠一樣漂亮斯文的女生,人也蠻聰明,就是戴副眼鏡,說話也死板。我呢,雖然有些黑,大人說黑只要化一下妝就可變白。原本胖胖的我學(xué)了評彈,人就苗條婀娜起來。依我和馬偉的功底早就可以學(xué)說長篇評彈,可我總是后一回學(xué)會了,前一回卻忘了。有時我說完白,輪到馬偉說白,下面的聽客還沒笑出來,我自己卻忍不住笑出來了。馬偉瞪大眼睛看我,像是在發(fā)話:什么叫表演,你啊會表演的?師傅拍著我的小腦袋,笑我腦子里一片糨糊。師傅常常哀嘆后繼無人。
幾次三番后,我和馬偉盡管看上去還是那樣默契,卻無形間隔了一堵墻。
我是有點愣頭青的,記性出奇差勁,平常老師叫背課文,一氣背下,過兩天就忘個精光,媽媽也哀嘆我是吃糠長大的,一點不像小姑家的小笠。媽媽說小姑家的小笠記性好得像《射雕英雄傳》里的黃蓉,過目不忘。我跟馬偉說雙檔評彈《楊乃武與小白菜》,就卡在我身上,但師傅說我們兩個相當(dāng)有氣韻,所以不舍得把我們拆開。
誰不想讓自己的技藝永遠(yuǎn)傳承下去呢。
小笠是我媽嘴里的天才,成日嘮叨著小笠的事情,早就生了老繭。我把餐巾紙做成耳塞,老媽的唾沫還是源源不斷地朝我臉上噴過來。
我終于忍無可忍,“媽,如果你覺得她好,把她帶到我家來做個女兒呀。”
“那你呢?”
“我呀,給隔壁的馬偉家呀?!?/p>
“還不給我輕點聲!你一點點大的,就想著嫁給馬偉呀。”
“我才沒有呀,是你不要我,馬偉的老媽真的好喜歡我?!蔽亦僦欤驄寢屖就?。
“小蔚——”
我探出頭去,窗外看見馬偉在向我招手。媽媽打了我一下小屁股。
小笠真的來蘇州了!
小笠還是那副耳聰目明的樣子,整個人比以前出落得更加漂亮挺拔。
我準(zhǔn)備舉起接小笠的牌子,小笠已經(jīng)很飄逸地站在我面前笑吟吟地看我。我去車站接她,媽媽再三叮囑我,小笠是個很善良的女孩子,不要嚇著她了。我把牌子扔掉,“爺爺還好嗎?”
“嗯,外公可以起床了?!?/p>
我搶過小笠的行李,把臉轉(zhuǎn)過去,不想讓她看見我潮濕的眼圈。
穿過梧桐古巷,兩排梧桐樹和童年時代一樣,依然像巨傘,把整條街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童年的友誼和親情,把我們一下子拉得很近、很親。兩個人開始有說有笑了。她的記性果然非凡,就六歲來過這里竟然還能記得路,還記得路兩邊原來的樣子。她忽然指著一個水果店興奮地說,“小蔚,你啊記得我們經(jīng)過那個水果店的時候,你溜了一個桔子,我走過去給小店老板五毛錢,你罵我傻,還賞我吃了個‘毛栗子’。”
我哈哈大笑,“什么呀,我全忘記了?!蔽业故怯浀脧埓笊偌矣锌煤艽蟮奶覙?,有一年趁他家沒人,我把他家的桃子一下午采個精光,不敢讓媽媽知道,分幾次偷運在我的被子里。哪個孩子敢偷那么多桃子呀,張家懷疑是大人,所以罵了半天。我又哪吃得了那么多桃子,結(jié)果都爛在被子里,我媽幫我曬被子發(fā)現(xiàn)后,也不敢聲張。
晚上,一家人為小笠的到來,舉行了一個小型的慶祝活動。
媽媽告訴我,小笠這次來,和我們幾個一樣,也是來報考評彈學(xué)校,晚上要跟我一起去師傅那里訓(xùn)練。
馬偉來接我,在高橋上看見我邊上多了個女生,驚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我走上去,生氣地偷偷踹了他一腳,“她是我同歲的妹妹,小笠?!?/p>
“哦,小笠?”他摸摸頭說,“就是那個和你來我家偷君子蘭……的小笠!”
“哈哈……”小笠笑了。他們兩個人像早就認(rèn)識一樣。
師傅對小笠的到來一點也不驚訝,估計和爺爺早已事先通氣。我有些氣憤,原來大人們早已安排,就是不讓我們小孩子知道。
師傅讓小笠先彈一曲開篇,示意馬偉坐上去伴奏。小笠撥弄一下琵琶,裊裊的樂聲響起來,小笠說唱的是《楊乃武·楊淑英探監(jiān)》。
小笠唱得惟妙惟肖,游刃有余,而且唱詞優(yōu)雅,師傅陶醉在小笠凄婉動聽的唱腔里久久不能自拔,馬偉肯定也聽出小笠出類拔萃的唱功。
過了好久,老師問我,“小蔚,小笠的開篇唱得怎樣?”
我憋紅臉,一句話也沒說。
第二天,師傅輕輕地單獨跟我說,“小蔚,小笠的開篇跟你不分上下,試著讓她跟馬偉一起說唱《楊乃武》好嗎?”我故意輕松地說好呀,可是心里卻是一百個不愿意。我希望馬偉說“不,老師,我要跟小蔚合作”,可是終究沒有聽見馬偉的聲音?,F(xiàn)在輪到我坐冷板凳了。
評彈講究說、噱、彈、唱四樣基本功,說表尤其重要。一方桌,一醒木;一方帕,一茶壺。醒木一拍,三弦一撥,馬偉身穿銀灰長袍,那一腔朗朗清晰的吳儂軟語,我再熟悉不過了。小笠穿著一身絲質(zhì)旗袍,在三弦與評彈聲中,顯得越發(fā)高貴端莊。一個姿勢灑脫,一個舉止優(yōu)雅,兩人眉目傳情,旁白幽默,極具韻味。盡管馬偉是掌舵的,他想把噱、彈、唱、演的智慧全部發(fā)揮出來討好聽客,但在我看來完全是為討好小笠,可是沒有經(jīng)驗,聽客沒覺出他的噱頭多少滑稽,表的情節(jié)卻滑到了書外,這時小笠反倒得幫他收邊。小笠像天生的表演家。師傅常要求我們配合書中人物用動作、手面、面風(fēng)、表情來使人物更加立體化。這就大大豐富了評彈的表演手法,加強了一個“演”字。唯小笠可以把人物演得出神入化。她在表演葛三姑時的擤鼻涕和拎褲子等特有的動作設(shè)計,使人物形象更為生動,入木三分。表到精彩之處,師傅激動地直鼓掌。
馬偉說表的時候,目光不小心飄到我的臉上,我讀不出其中包含的內(nèi)容。內(nèi)向的張大少,這兩天卻總是有意無意地坐在我邊上,偶爾看一下我。我分辨不出,是關(guān)心還是在幸災(zāi)樂禍?我沒有心思去想,也無力去回?fù)簟?/p>
“小蔚,我說表得怎樣?”
“很好啊?!蔽已b作很開心地大聲說。
“其實,這不僅有我媽的心血,還有爺爺?shù)暮芏嘀笇?dǎo),爺爺要我繼承奶奶的風(fēng)格,同時也要繼承他的風(fēng)格,他要我把嚴(yán)老師的藝術(shù)傳下去?!睜敔?shù)膸煾凳谴竺ΧΦ膰?yán)雪亭老師,嚴(yán)老師把《楊乃武》傳給了他,臨死前還囑咐爺爺一定要把《楊乃武》發(fā)揚光大。
下課回家的時候,師傅再三關(guān)照,“馬偉,回去后還要跟小笠多磨合,特別是說表上要下工夫,自己要不斷琢磨琢磨?!?/p>
回家的路上,馬偉跟小笠有說有笑地研究表演,把我完全冷落了。我落在老遠(yuǎn),聆聽走在清冷的石子路面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小笠和馬偉停在橋邊等我,還在有聲有色地談著說表。當(dāng)兩個人尋到同一個觀點的時候,會有很多說不完的話題。這么多年來,不知為什么我跟馬偉自始至終沒有找到共同的觀點。我走近的時候,馬偉也許注意到了我的變化,拉住我,“小蔚,你是不是感冒了?”
小笠說:“哦呦,你表演時這么差勁,原來心全在我姐姐身上!”因為同歲,小笠從來沒叫過我姐姐,今天說起我這個姐姐來,卻讓我聽起來那么酸。
我掙脫他的手,馬偉看看我,手在我額上摸摸,脫下外衣披在我身上,我把肩一聳,衣服掉在地上,我往橋上走,我不想讓小笠看我的臉。小笠跟過來,依然開心地說:“小蔚,馬偉可真關(guān)心你?!蔽也桓f,打開門先進(jìn)去的時候,我把門狠狠往外關(guān),“砰!”門撞到跟進(jìn)來的小笠額上。
“啊呀!”小笠立刻痛得蹲下來。
我媽聽見叫聲,立刻跑出來拉亮燈,她拉著小笠問:“怎么啦?”
媽媽看我呆立在那里,立刻責(zé)問我,“小蔚,剛才怎么回事?”
“不關(guān)小蔚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撞了墻?!毙◇液鴾I說。
小笠額上長了個“燈泡”,整日呆在自己的房間閉門思過。晚上,馬偉等在高橋上不無遺憾地問:“小笠呢?”
我的內(nèi)疚頓時一掃而空,咬牙切齒地說:“你自己問她去!”
師傅失落地問我,“小笠呢?”
我低下頭說,“你問馬偉?!?/p>
“小笠呢?”
所有的目光都盯著馬偉,“不,不知道。”馬偉慌張地說。只有張大少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的眼睛。
師傅打電話關(guān)心地問小笠,“小笠,你怎么啦?”師傅從來沒有為我們?nèi)闭n打過一個電話。
“師傅,我不舒服,下次我會來的。”
師傅看看我,松了一口氣,終于很放心地掛掉電話。那目光,讓我像吞了一只蒼蠅。媽媽、馬偉、張大少,還有師傅,爺爺……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定時炸彈,隨時會害人一樣。
我的心被這樣的目光刺了一下,有點痛。我突然決定不考評彈學(xué)校了。我要考高中,我要讀大學(xué),我要忘記馬偉,忘記所有用這種眼光看我的人!
晚上,媽媽坐在客廳里等我回來。
我不想跟她說話,正想獨自進(jìn)里屋,媽媽叫住我,“過幾天,你姑姑、姑父,還有爺爺要回家里來了。”
我不知道媽想告訴我什么,這好像與小笠有關(guān),與我沒多大關(guān)系。
爺爺他們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去師傅那里訓(xùn)練了。師傅再三挽留,但我去意已定;馬偉、小笠的苦苦哀求,讓我覺得他們是貓哭耗子。我討厭他們的眼淚!晚上我把桌上那盆君子蘭,偷偷放回了馬偉家的院子。
我去讀夜校了,我要考大學(xué)!
爺爺并沒有怪我。面對我的選擇,他和媽媽一樣開心。我開始痛恨媽媽痛恨所有人,包括馬偉的爸爸媽媽,因為他們沒有來哀求我跟馬偉一起繼續(xù)學(xué)評彈。
所有人都成了我的敵人,要離開他們只有破釜沉舟。結(jié)果我如愿以償?shù)乜忌献⌒5闹攸c高中。
在高中三年里,我?guī)缀鯖]有回過家。馬偉和小笠同時給我寫過幾封信,馬偉說,其實他一直難以忘記我們在一起學(xué)習(xí)的美好時光,他會等我大學(xué)畢業(yè);小笠說,她跟馬偉只是搭檔,讓我放心。從張大少那里,我曉得家里騰不出地方,爺爺要親自點撥馬偉和小笠,行動不便的他就住到師傅家里,可是兩人都沒提。我讀完,立刻把他倆的信撕了,我不要他們假惺惺的安慰,只是搭檔,搭檔能有那么多話題?張大少的信就比較真誠,所以我保存了他的信件。他說:“小蔚,我是偷偷給你寫信的,你走了以后我們都很難過。雖然跟你說話不多,但你說一不二的作風(fēng)讓我記憶猶新,希望你考上大學(xué)后不要把我忘了,我會經(jīng)常告訴你我們的近況,現(xiàn)在你爺爺住到了師傅家,他們要馬偉把嚴(yán)老師的評彈藝術(shù)發(fā)揚光大……”
我一氣之下,去了哈爾濱工業(yè)大學(xué)。
我似乎在徹底忘卻評彈。
但畢竟從小耳濡目染,加上長達(dá)八年的苦練,我對評彈始終懷著割舍不去的情結(jié)。評彈網(wǎng)上瀏覽一下最新消息,半導(dǎo)體里聽聽熟悉的評彈,在張大少那里探來馬偉的近況。一年后,我成為學(xué)生會的活躍分子,操著琵琶,在學(xué)校文藝匯演時唱起了開篇。讀理科的同學(xué)暈了大半,連我也沒想到自己的音色還能那樣純美。爺爺病危的電報拍到學(xué)校,準(zhǔn)備回家的時候,家里又發(fā)來一張電報,爺爺去世了。我終究沒能見上他老人家最后一面。
張大少也終究沒有選擇評彈的江湖之路,而是通過關(guān)系留在了評彈學(xué)校。他源源不斷地給我寫信,終于感動了我。
我們開始了漫長的通信,直到我回到蘇州工作。
爺爺去世時,因為我沒有回家,馬偉和小笠來北方看我,他們有說有笑的,還給我們宿舍表演了一回《楊乃武·密室相會》。不得不承認(rèn),他們的表演更加爐火純青不同凡響。
在這么多年的生活中,我對他們漸漸忘記了仇恨。但我不想告訴他們。
畢業(yè)回到蘇州,馬偉和小笠來找我,小笠問:“姐,你跟馬偉什么時候結(jié)婚呀?”
我嚇了一跳,打了小笠一下,“什么呀?我有男朋友了,你們怎么還不結(jié)婚呢?”
“什么!”輪到小笠和馬偉傻掉了,“你有男朋友了?”
“嗯,嗯?!蔽沂箘劈c頭,其實只是想騙騙他們。
上班后,我很快厭煩了枯燥的機(jī)器聲,毅然選擇了評彈考研,畢業(yè)后調(diào)到了評彈學(xué)校任教。
馬偉和小笠已經(jīng)是非常有名的評彈演員,兩人卻遲遲沒有結(jié)婚的跡象,急死了馬偉爸媽,姑姑姑父,還有我爸爸媽媽六個人。他們實在搞不懂為什么。
小笠和馬偉來看我,三個人在房里推心置腹地拉家常。問起他們什么時候結(jié)婚,馬偉平靜地說:“我們兩個人永遠(yuǎn)不會結(jié)婚。”
“為什么?”我愕然地問。
馬偉說:“我們兩個人拉過一百年不變的勾勾,永遠(yuǎn)只做評彈的搭檔?!闭f到這里,馬偉的眼圈微微發(fā)紅,“我也答應(yīng)小笠,這輩子只娶一個姑娘?!?/p>
“哪家姑娘這么有福呢?”
“是小蔚呀?!毙◇倚Σ[瞇地說。
我像瘋了一樣笑,“哈哈……傻瓜,為了我,收回你們的承諾,好嗎?”只是不想讓他們聽見傷口崩裂的脆響。
發(fā)稿/金晶shuiyouyou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