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賦寧(1917—2004),生于江蘇南京,祖籍陜西蒲城。西方語言文學大師,著名教育家、翻譯家。北京大學英語系博士生導師。通曉英、法、德、拉丁、希臘和古英語等多種外語。執(zhí)教數(shù)十年,先后開設過十幾門英法語言文學課程,教學藝術爐火純青,蜚聲學界,桃李滿天下。
李賦寧辛勤筆耕60余年,主要研究成果包括《英語史》、《李賦寧論英語學習和西方文學》、《蜜與蠟:西方文學閱讀心得》、《英國文學論述文集》、《漫談英語學習》和《英語學習經(jīng)驗談》等多部專著,《艾略特文學論文集》和《約翰生〈莎士比亞戲劇集〉序》等多部譯著,《英國文學名篇選注》(合編)和《英語學習指南》等多部編著;并發(fā)表評論莎士比亞、喬叟、荷馬和有關西方語言文學及英語教學與研究的學術論文數(shù)十篇?!队⒄Z史》榮獲國家教育部優(yōu)秀教材一等獎,擔任總主編的三卷四冊《歐洲文學史》榮獲第六屆國家圖書獎文學類提名獎、第六屆全國外國文學圖書獎一等獎、北京市第七屆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一等獎。
1972年,英國首相希思訪華,其間突然提出一個要求,要到北京大學聽一堂英語課。
當時的中國正處于“文化大革命”時期,大學課程經(jīng)常受到各種政治活動的沖擊。希思希望通過聽課來了解處于相對封閉狀態(tài)的中國大學英語狀況。
讓希思始料不及的是,他竟然聽到了一堂高水準的英語課。授課的教師操一口漂亮的英式英語,純正、優(yōu)雅、平實,發(fā)音甚至比許多西方人還要標準。
這位令希思驚訝不已的教師,就是時年55歲的北大西語系教授李賦寧。
30多年后,北大英語系教授辜正坤在回憶當年這堂英語課時還很動情。他說,希思沒有想到有能說如此漂亮英語的人,當時這件事一下就傳開了,那些英國人也很震動,他們覺得中國經(jīng)過“文化大革命”,外語人才肯定是青黃不接,但是聽了這堂課后,他們對中國的看法改變了。
與國學大師吳宓先生的一生緣
有人說,李賦寧學習語言是有天賦的。11歲那年,他隨全家從西安遷到北京。在國文課上,老師讓他讀課文,他不會北京話,就用西安話讀,沒想到剛一讀完,全班同學都舉手列舉他的發(fā)音錯誤。李賦寧非常委屈,此后幾天,他不再開口說話。一周后,再讀課文,已經(jīng)是標準的北京口音了。
在李賦寧的一生中,英語成為他除母語外最重要的生活工作語言。在他年幼的時候,最早聽到的英語來自父親一位同事的英籍夫人。但是,使李賦寧最終走上英語學習和教學生涯的,卻是他父親最好的朋友之一、著名國學大師吳宓先生。
李賦寧出生于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李儀祉曾留學德國,是近代中國著名水利專家,曾主持治理黃河、長江,主持導淮和陜西涇惠、洛惠、渭惠等灌溉工程,功勛卓著,名揚四海。
吳宓與李儀祉是同鄉(xiāng),他非常欽佩李儀祉的學問及為人,尤其感激李儀祉興修涇惠、洛惠、渭惠等渠,造福國家,造福陜西。
20世紀20年代初,李儀祉在南京河海工程專門學校任教,與留美歸來的吳宓在南京鼓樓北二條巷24號合租一幢小樓,兩家朝夕相處,關系非常密切。在吳宓的大女兒出生前,李賦寧是小樓里唯一的寶貝,三四歲時已會揺揺擺擺地獨自上樓串門兒,有時還拖張凳子到吳夫人的五斗櫥跟前,爬上去掏糖罐里的糖吃。五六十年后,李賦寧同吳夫人談起這些有趣的往事,還很開心。
1935年,李賦寧按父親的意愿,報考清華大學土木工程系,成為清華工學院的備取生,但在報到時,由于數(shù)理的分數(shù)稍差,學校建議他轉系。
李賦寧的興趣在英語,想轉外文系。而父親卻認為理科實用,希望他學理科。另一位同鄉(xiāng)教授、政治系的張奚若則勸他上政治系。
猶豫再三,李賦寧登門拜訪了當時在外文系任教的吳宓。
吳宓得知他的來意后,把他讓到客廳,用英語跟他對話,最后說了一句“那很好嘛”。于是,在吳宓的推薦下,李賦寧開始了他終其一生的英語學習和教學生涯。
“文化大革命”中,吳宓受到迫害,并于1978年1月含冤以終。李賦寧為吳宓的平反積極奔走,終于在1979年7月19日由西南師院召開全院教職員工大會,為吳宓平反昭雪,恢復名譽。
“我這一生能考取清華大學
是十分幸運的”
李賦寧進入清華大學時,清華大學外文系的師資力量之強,在國內的大學中是屈指可數(shù)的。
外文系主任王文顯早年留學英國,在清華大學講授西方戲劇;吳宓從美國留學歸來,講授英國文學和世界文學史,并按照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的方案,結合中國對外語人才的需要,制定了外文系本科生和研究生的培養(yǎng)目標和課程設置,主張中國文學系和外國語文學系共同培養(yǎng)通曉中西文化的通才。
錢鐘書、曹禺、張駿祥以及后來一批優(yōu)秀的外語教師、翻譯家、外事工作者,都曾經(jīng)受教于清華大學外文系。
1937年七七事變后,北平、天津淪陷,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南開大學聯(lián)合成立長沙臨時大學,李賦寧隨學校遷往長沙。他的大三上學期,就是在南岳衡山圣經(jīng)學院度過的。
當時南岳衡山上學術空氣濃厚,講學之風甚盛,學生可以自由聆聽馮友蘭講中國哲學、湯用彤講印度哲學、金岳霖講邏輯、聞一多講《詩經(jīng)》、錢穆講中國歷史、吳宓講西方文學史……
在外文系,劍橋大學畢業(yè)的青年詩人兼批評家燕卜蓀講授莎士比亞、英文詩歌、英文散文和作文課;吳達元講授高年級法文課;柳無忌講授現(xiàn)代英國文學課;吳宓開設西方古代文學課……
短短的一個學期,李賦寧像一塊海綿,如饑似渴地吮吸著世界文學的精華。
多年后,在回憶這段難忘的歲月時,李賦寧記憶猶新:“1937年11月初,我隨吳宓先生和湯用彤先生(北大文學院院長兼哲學系主任)自長沙赴南岳。湯先生和吳先生是清華學堂和美國哈佛大學兩度同學。加上陳寅恪先生,他們三人當年曾被稱為中國留美學生中的‘哈佛三杰’。在南岳山上,我有幸聽到北大歷史系教授錢穆先生的講課。有一次錢先生講宋朝農民運動時提到農民中有‘吃菜侍魔’的口號,類似李自成在陜北起義時提出的‘迎闖王、不納糧’口號。錢先生用很重的無錫口音念出‘吃菜侍魔’四個字,我好不容易才聽懂,至今記憶猶新。1938年春,長沙臨時大學再遷云南,更名為西南聯(lián)合大學,在昆明和蒙自(文、法學院所在地)開學。1938年秋,蒙自分校遷回昆明。西南聯(lián)大時期,三校名教授云集,教學質量堪稱國際上第一流,同時在極端艱苦的條件下,師生勤奮學習、研究,基礎理論和基本功結實、牢靠,有些成果幾乎能和國際研究前沿接軌?!?/p>
對于那段歲月,李賦寧充滿感激之情:“生活在這樣的學術氣氛中,耳濡目染,受到不自覺的熏陶,這對我們選擇今后的生活道路無形中也起了決定性的影響?!?/p>
1938年初,由于武漢失守,長沙危急,臨時大學南遷昆明。李賦寧與許國璋等同學隨學校繞道香港、越南前往昆明,開始了他們的西南聯(lián)大生活。
得天獨厚的師資、相對穩(wěn)定的環(huán)境,為李賦寧后來從事英語教學打下了堅實基礎。在西南聯(lián)大,他與許國璋、王佐良、李博高同住一個宿舍,學業(yè)上相互切磋,還聯(lián)合政治系同學一起,組成英語俱樂部,取名為“湖畔紳士”,不定期舉行英語報告會、討論會和舞會。
1939年,李賦寧大學畢業(yè),吳宓又一次成為他的人生導師,吳宓對李賦寧說:“你既然愛好法國文學,何不報考法國文學研究生?”于是,李賦寧投到吳達元門下,研究莫里哀的喜劇。
兩年后,李賦寧以優(yōu)異的成績完成學業(yè),被清華大學和西南聯(lián)大聘為教員,開始了他終生的外語教學生涯。
李賦寧在85歲高齡寫作回顧一生的《學習英語與從事英語工作的人生歷程》一書時,他這樣寫道:
我這一生能考取清華大學是十分幸運的……清華從30年代中葉開始在國內已成為第一流的大學,超過許多美國的小大學??谷諔?zhàn)爭期間,北大、清華、南開聯(lián)合成為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我有幸在這個學校先當學生、后當教師共達八年之久,對我的成長極為有利。這里有做學問的樣板和改造自然和社會的楷模。許多人都稱贊西南聯(lián)大培養(yǎng)了杰出人才,這是很有道理的。
中國外語界一代英才最完美的句號
李賦寧一生都在從事英語教學工作。1946年,他到美國耶魯大學留學,就給自己定了一個非常明確的目的:學習美國大學英文系的教學與科研的要求和方法,爭取學成回國后有助于提高清華大學外文系的學術水平。
在耶魯大學時,李賦寧曾和留學英國牛津大學的同學王佐良、許國璋,以及留學美國芝加哥大學的周玨良通信,相約共同回國執(zhí)教,他在信中說:“我教中世紀,佐良教文藝復興和莎士比亞,國璋教18世紀,玨良教19世紀?!?/p>
多年后,他們成為中國外語教學的最佳搭檔,被人們稱為英語教學的“絕配”。
1949年底,王佐良、許國璋、周玨良回國,在北京外國語學院任教。第二年4月,李賦寧也回到闊別多年的清華大學外文系。兩年后,調到北京大學任教。
20世紀50年代,國內的英語教學盛行蘇聯(lián)的教學法,使用的也是蘇聯(lián)的英語讀本,比較淺顯。李賦寧在教學中強調,學好英語,必須落實在筆頭上,一定要打好聽、說、讀、寫的基本功。
李賦寧讓學生每周寫一篇英文作文,并為他們批改作業(yè)。他希望他的學生能在大量閱讀作品的基礎上,感受語言、體會英語的神韻。也就是在這一時期,李賦寧常常騎著自行車到北京外國語學院,與王佐良、許國璋、周玨良一起討論英語教學問題,并開始為青年讀者編寫英美文學活頁文選。
不止一位學生回憶道,李賦寧在講課時帶給學生的那種來自情感的沖擊:當他講到德伯家的苔絲緊緊地抓住訂婚戒指,生怕被未婚夫遺棄時;當他講到奧德修斯漂泊10年回到家鄉(xiāng)時容顏大改,只有他的老狗認出他,老狗撲向主人并死在主人的腳邊時……李賦寧常會聲淚俱下。
李賦寧為這些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所感動,而學生們則在他如此生動的授課中,一點一點地體會著另一種語言的神韻和魅力。
中國外交部原部長李肇星曾經(jīng)描述過他在北大讀書時對李賦寧的印象:“鈴聲中,先生準時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向學生微微鞠躬問好后,說:‘Comrades,let me tell you a story,a very short story(同學們,我給大家講一個故事,一個小故事).’”
故事是關于古希臘諸神的。在李肇星聽來,“先生的語言簡潔流暢,語調平緩,并無刻意的抑揚頓挫,但在平實之中充盈著高雅。我和同學們都被深深地打動了?!?/p>
多年后,李肇星作為外交官,多次見到英國女王,他發(fā)現(xiàn),李賦寧的英語竟然就像西方學者津津樂道的“皇家英語”或“欽定英語”那樣,以簡潔為美。
熟悉李賦寧的人都知道,他對于英語發(fā)音的要求是相當苛刻的。在留學耶魯大學時,以英語好而聞世的林語堂來耶魯演講,李賦寧的評價居然是:“他的英文雖然寫得很地道,但英語語音、語調卻不很好?!?/p>
什么程度的英語才能叫做“學好了英語”?曾經(jīng)有這么一個段子在坊間流傳:
有人說自己英語好,托??剂硕嗌俣嗌俜帧RE考了多少多少分。英語系學生一聽就笑了:那是啞巴英語!God,你能用英語自如交流嗎?英語專家一聽就笑了,跟誰交流?God,你能背誦莎士比亞嗎?老先生一聽就笑了,莎士比亞?God,你懂古英語嗎?法語呢?德語呢?拉丁語呢?
于是有人問:拋開這個段子中的玩笑成分,能擔當?shù)闷疬@般傳奇式的“老先生”,除了李賦寧,還有誰呢?
李賦寧治學范圍涉及哲學、倫理學、文學、美學、語言學和歷史學等學科,通曉英、法、德、拉丁、希臘語和古英語等多種外語;執(zhí)教數(shù)十年,他先后開設過專業(yè)英語、專業(yè)法語、古英語、拉丁語、古希臘羅馬文學、中世紀英國文學、歐洲文學史、法國文學史和漢英翻譯等十幾門課程。
他的扛鼎之作《英語史》被譽為“英語史教學研究的里程碑”;他的《英國文學名篇選注》聞名遐邇;他擔任總主編的三卷四冊《歐洲文學史》成為大學外語教學的重要教材……
2005年4月, 李賦寧去世周年前夕,他的遺作《學習英語與從事英語工作的人生歷程》一書出版。那是李賦寧在晚年以85歲高齡的病弱之軀,用自傳體的形式,為20世紀中國動蕩苦難和跌跌撞撞的外語教學寫下的一部歷史。
人們非常懷念曾經(jīng)有過的那個年代,中國英語學界人才濟濟:除了李賦寧,還有楊周翰、王佐良、許國璋、周玨良、查良錚(穆旦)……
但是,他們都在李賦寧之前逝去了。李賦寧獨擔重任,寫下了這段歷史,而他自己,也成為中國外語界一代英才最完美的句號。
著名女作家冰心曾經(jīng)為李賦寧錄書一段自己作品中的文字,那正是李賦寧一生的真實寫照:“愛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路的兩旁,隨時播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香花彌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也不是悲涼……”
的確,李賦寧的一生都獻給了他深深熱愛的外語教育事業(yè)。他留下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學術著作,他是外語界的泰斗、大師,他培養(yǎng)了很多優(yōu)秀的學生,真可謂桃李滿天下。歷史將永遠銘記這位嘔心瀝血、溝通中西文化的架橋人。
(責任編輯謝文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