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掄與新中國高等教育事業(yè)

1950年12月26日，曾昭掄被任命為中央教育部副部長兼高教司司長，從此步入仕途，直到1957年夏。在他從政的七年中，以教育家和愛國民主人士的雙重身份，積極參政，忠實執(zhí)行中共的教育方針和有關政策，勇于負責，盡心盡職，為開創(chuàng)新中國高等教育事業(yè)，作出了卓越貢獻。

1951年夏，我從北大經(jīng)濟系畢業(yè)，被分配擔任曾先生的秘書，直到他離開高教部。按規(guī)定，我住在他家里，朝夕相處。七年中，他對我言傳身教，潛移默化，使我受益匪淺。

從講臺走上政壇不減學者本色

曾昭掄1899年5月25日生于湖南湘鄉(xiāng)，是留美麻省理工學院化學博士，回國后一直在大學任教。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隨北大內遷。北大、清華、南開組成西南聯(lián)合大學后，他同聞一多等少數(shù)教師率領部分學生從長沙步行1500公里，歷時兩個多月抵達昆明。這一壯舉轟動全國，并被編成話劇上演?？箲?zhàn)中，蔣介石日益暴露其反動面目，消極抗日，積極反共。曾昭掄由于不滿國民黨反動當局的倒行逆施，開始關心政治，參加爭取民主、反對獨裁的政治斗爭，1944年參加中國民主同盟。1946年國民黨政府制造一二一慘案暗害李公樸、聞一多后，企圖進一步迫害一批進步教授，將曾昭掄等列入黑名單。時任國民黨政府兵工署署長的俞大維（曾妻俞大絪的堂兄）出于親戚情誼，安排曾昭掄和吳大猷、華羅庚帶領李政道、朱光亞、唐敖慶等六位西南聯(lián)大學生赴美考察制造原子彈的技術，有意讓曾昭掄避開特務迫害，不讓他參加反蔣民主運動。曾昭掄等在美因受美國保密制度的限制，難以實現(xiàn)考察目的。他轉赴英國訪問后，于1948年折回香港，翌年春回到北平，任北大教務長兼化學系主任。

新中國成立后，他身居高位后，仍一如既往，謙虛謹慎、平易近人，不打官腔、不擺官架子，作風嚴謹求實、一絲不茍，保持了一位學者的本色。他每天按時上下班，從不遲到早退，辦事效率極高，經(jīng)辦的公文，一般都能當天處理完畢，從不積壓。

他尊重中共的領導，遇有重大問題，都及時請示。上級交辦的任務，他都認真負責，積極完成。對一些難題，他不畏難推托，盡自己所能，想方設法妥善解決。在肩負繁重的行政工作的同時，他仍抓緊化學專業(yè)知識的鉆研，并努力做好20多項兼職工作。

他充分利用時間，幾乎分秒必爭。每天起床后就坐在書桌前埋頭學習，中午從不休息，晚飯后一直要干到深夜，節(jié)假日也不例外。夫人俞大絪是北大西語系教授，對英國文學有很深的造詣，由于在學校的教學任務很重，平時住在學校宿舍，假日乘公交車進城，或由曾昭掄到北大度假。他倆沒有子女，全身心撲在事業(yè)上，醉心于各自的專業(yè)工作，手不釋卷，徜徉在知識的大地上。他們從不參加電影、戲劇等各種文娛活動，即使梅蘭芳、烏蘭諾娃的演出，也不觀看。七年中，唯有一次新年，應天津市長黃敬（俞大絪內侄）邀請，到天津參加當?shù)氐男履晖頃?956年夏，組織上安排他們到莫干山休養(yǎng)，曾昭掄還帶上英文版《資本論》，在一個月內讀完了這本巨著。

他們的日常生活十分儉樸，毫不講究吃穿。每天老保姆只會做些粗茶淡飯，他們從不挑剔。

這種苦行僧般的生活，他們并不感到平淡乏味，而能甘之如飴，自得其樂。有時感到疲勞，他倆溫馨地手拉手走出書房，用湘鄉(xiāng)方言哼著兒歌消遣，毫不回避周邊的服務人員，洋溢出些許天真童趣、溫情脈脈的浪漫情調。

主持院系調整重建高校布局

1952年，中央決定進行全國高等院校的院系調整，由曾昭掄具體主持這一工作。高等學校進行全國性的院系調整，在中國教育史上尚屬首次，是一項龐大、艱巨、復雜的工程，既要充分掌握各院校的沿革、專業(yè)設置、特點專長、師資狀況，又要考慮合理布局，照顧地方政府和業(yè)務部門的需求以及學校領導和師生的意見，統(tǒng)籌規(guī)劃，細致安排，反復商議，取得共識，制定出最佳調整方案。他作為這項工程的“總工程師”，在主持這一工作中能從大局出發(fā)，又照顧到各方面的合理要求，運籌帷幄，充分發(fā)揮了組織領導才能，完成了任務。

在調整中，曾昭掄以全局戰(zhàn)略眼光，特別注意加強邊遠薄弱地區(qū)的高等教育。早在1951年他就建議在長春建立一所重點綜合大學。這次按照他的這一意見，新建東北人民大學（即現(xiàn)在的吉林大學），作為教育部直屬全國13所重點綜合大學之一，并從北大、清華點名抽調包括他的得意門生唐敖慶在內的一批優(yōu)秀教師支援這所學校。他還積極支持從上海交大抽調部分力量籌建西安交大的方案，幫助彭康校長排除困難，實現(xiàn)目的，加強了西北地區(qū)的高等工業(yè)教育。

1952年11月，高教部、教育部分設，曾昭掄改任高教部副部長，主管大學理、工、農(nóng)科教育和中等專業(yè)教育。1953年春，他就率領30多名干部，到華東地區(qū)調查高等學校和中等專業(yè)學校，歷經(jīng)山東、江蘇、上海、浙江、福建各地。當時福建地處前線，對岸國民黨當局常派飛機到大陸騷擾。進入福建的汽車都要加以偽裝，只能在夜間行駛。他不顧危險和車輛顛簸，同大家一起擠在大轎車內，一路從鷹潭經(jīng)福州到廈門，來回在汽車上度過了好幾晚上。寶雞到蘭州剛通火車，他不顧疲勞乘硬座到蘭州，還想乘卡車走土路，到靠近青海的邊遠地區(qū)考察中等專業(yè)學校，被勸阻后才作罷。七年中，他跑遍了東北、華東、中南、西北地區(qū)的主要高等學校。除綜合大學和工科院校外，他也十分重視了解和加強農(nóng)業(yè)院校。在陜西咸陽郊區(qū)的西北農(nóng)學院（現(xiàn)名西北農(nóng)業(yè)大學），他去過不止一次。他從蘇聯(lián)回國，途經(jīng)烏魯木齊，還特意去參觀八一農(nóng)學院。

1957年3月反右派斗爭前夕，他在全國政協(xié)會議上作了題為《提高高等教育質量》的長篇發(fā)言，明確提出：“高等教育質量的提高，包括提高培養(yǎng)學生的政治質量、教學質量和身體健康水平三方面，特別是提高學生的政治思想水平，更是不容忽視的重要任務?！彼J為，“高等學校不只是傳授已有知識的場所，而且是創(chuàng)造新知識的場所，既是國家培養(yǎng)專門人才的機構，同時又是科學研究機構?！彼麖娬{學校要保證科研經(jīng)費和教師的業(yè)務時間，改善科研條件，切實解決好儀器設備、圖書資料等問題。教材和教學方法也要隨著科技等知識的發(fā)展，不斷更新。

院系調整后，一些新成立的高等學校急需補充一批科技期刊和圖書。曾昭掄和錢偉長向周恩來總理建議，由政府撥一筆外匯，以上海龍門書局名義，到美國購買各種科技期刊，影印后分發(fā)給有關學校。他們還捐獻出自己珍藏的成套國外科技期刊和有關圖書，供影印用。

新建院校和新開設的專業(yè)，有些課程缺乏相應的師資。曾昭掄倡議在有條件的大學舉辦各種學科的研究班，有效地提高了現(xiàn)有教師的業(yè)務水平，解決了當時師資匱乏的燃眉之急。

新中國成立后，全國學習蘇聯(lián)經(jīng)驗，進行各項改革和建設。教育部門和各重點高等學校都聘請了蘇聯(lián)專家，根據(jù)蘇聯(lián)經(jīng)驗，制定教學計劃、教學大綱，全面進行教學改革。在教育部門，一度提出學習蘇聯(lián)分兩步走，先將蘇聯(lián)教育的一套制度照搬過來，再聯(lián)系中國實際逐步消化。教育部的蘇聯(lián)專家據(jù)此不僅要中國高等學校全盤執(zhí)行蘇聯(lián)的教學計劃、教學大綱，而且進一步要求仿照蘇聯(lián)，統(tǒng)一規(guī)定教師工作量，建議實行“六節(jié)一貫制”的作息時間。曾昭掄開始對學習蘇聯(lián)先進經(jīng)驗十分積極認真，自學了俄文，經(jīng)常向蘇聯(lián)專家請教，按照他們的意見，強調學校不要輕易改動蘇聯(lián)教學計劃、教學大綱。但他認為硬性規(guī)定教師工作量、實行“六節(jié)一貫制”，并不符合中國國情，采取了反對和抵制的態(tài)度。

在院系調整中，他堅持原則，抵制了一些錯誤的意見。如反對將北大工學院遷往外地；不顧被扣上“反蘇”的帽子，據(jù)理力爭，堅決反對蘇聯(lián)專家按照蘇聯(lián)只提“應用化學”，不講“化學工程”，非要把化學工程系改為應用化學系不可的意見，堅持在清華大學保留化學工程系，并調來天津原北洋大學這個系的人員加以充實。

1956年11月至1957年2月，以曾昭掄為團長，江隆基（北大黨委書記、副校長）、匡亞明（東北人民大學校長）、汪海粟（南京工學院院長）為副團長，成員包括部分重點大學的教務長、理工農(nóng)科的系主任、教授等30多人的高等教育訪蘇代表團，走訪了蘇聯(lián)10多個城市的高等學校，對蘇聯(lián)高等教育有了比較全面深入的了解。曾昭掄發(fā)現(xiàn)蘇聯(lián)的高等教育基本上沿襲了帝俄時的體制和一些做法，并沒有充分體現(xiàn)出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許多做法也不能算是先進經(jīng)驗，不免有點失望。他向部里請示，建議讓代表團再就近到民主德國考察，以便掌握全球幾種主要類型的高等教育先進經(jīng)驗，從中進行比較，取長補短，結合中國實際，制定出一套適合中國情況的新型社會主義高等教育體系?？赡苡捎诋敃r東歐局勢比較復雜，建議未被批準。

禍從天降回歸講壇

1957年春，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雙百”方針感召下，曾昭掄以民盟中央科學規(guī)劃小組召集人的身份，同千家駒、華羅庚、錢偉長等一起，就科研的領導體制問題進行討論，起草了《對于我國科學體制問題的幾點意見》，建議保證科學家的工作時間，為他們配備科研助手、設備、經(jīng)費，合理協(xié)調高等學校、科學院和工業(yè)部門之間的關系，合理使用人才，在升學、留學、提拔時，應業(yè)務和政治條件并重，一視同仁等。這些意見同日后中央有關部門擬定的《高教六十條》等文件的精神基本一致。

1957年夏，正當曾昭掄主持高等教育工作最為輝煌的時候，6月9日，《光明日報》發(fā)表了六教授的這個《幾點意見》，作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科學綱領”在全國進行批判。此后曾昭掄以“章羅聯(lián)盟主將”罪名，被定為“大右派”。這對他無異是晴天霹靂，毫無思想準備，不知所措。

7月6日早飯后，曾昭掄突然讓我到他臥室，說有些情況替他詳細記錄后向楊秀峰部長匯報。他主講，俞大絪偶爾作些補充。開頭他申明，過去上面說過，參加第一屆全國政協(xié)的民主人士都不算舊賬，不用交代歷史。但最近在反右斗爭中，有人揭發(fā)一些民主人士的歷史，以此來分析本人的政治態(tài)度。因此，他覺得有必要回憶一下自己的歷史。他詳細敘述了自己的經(jīng)歷和每個階段與本人有關人士的情況，還逐一介紹了家庭成員和主要社會關系。從上午、下午一直談到晚上。他糾正了長期以來外界以為他是曾國藩的直系后代的誤傳，說他的曾祖父是曾國藩的四弟曾國葆（號沌侯），是五兄弟中唯一沒有參加鎮(zhèn)壓太平天國起義的人，他一直留在家鄉(xiāng)為幾兄弟料理田產(chǎn)。他還談到，在舊社會婚姻講究門當戶對，從晚清到民國初年，湘鄉(xiāng)曾氏、江西義寧（今修水）陳氏、浙江紹興俞氏三家名門望族世代通婚，往往親上加親。如俞大絪的母親是他的堂姑母，曾國藩的孫女；他的母親是陳寅恪的姑母；俞大維的妻子是陳寅恪的姑母。他坦言，在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要立足社會，往往社會關系比較復雜，既要有左的朋友，也要有右的朋友。所以他認識了包括蔣介石、陳誠、陳立夫、宋子文等國民黨的高層人物。

第二天曾昭掄又接著談，主要談了他參加民主黨派以來的一些政治活動和人事關系，又足足談了一整天。最后他坦露心扉，訴說像他這樣一個從事自然科學研究的知識分子，參加黨派政治活動中的一些苦衷和無奈。在內部一些派系斗爭中，各方都想拉攏、利用他。他不愿卷入無聊的勾心斗角中，但又不會周旋應付，往往處于左右為難的境地。有時看出一些人想利用他掌管的職權，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但又礙于情面，不便當面直接抵制，只能采取消極回避的態(tài)度。他還反思自己在一些政治活動中，由于缺乏經(jīng)驗，有些言行引起誤會，使自己處于被動的地位，無法解脫。

曾昭掄在教育部、高教部工作七年中的表現(xiàn)，沒有任何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言行。所以在整個反右運動中，兩部都沒有人貼他的大字報。部內除了應付新聞電影制片廠來拍反右紀錄片，臨時布置了一個對他的小型“批判會”外，沒有專門對他進行過批判。楊秀峰部長對他也盡力保護，關照我隨時注意他的情緒和思想動態(tài)，逐日匯報，防止發(fā)生意外。還同意他的大妹曾昭燏（九三學社成員，南京博物院院長）的請求，來北京做她哥哥的思想工作。令人痛惜的是，這位終身獨身，獻身考古事業(yè)的才女，在“四清”運動中，被作為“走資派”批判，含冤自盡。

反右運動后期，南開、武漢等重點大學，爭相向高教部申請將曾昭掄調入他們學校。最后曾昭掄自己選擇了離家較遠的武大。1958年，他愉快地重新回到教學崗位，不計較個人禍福得失，沒有因遭遇而苦惱。他雖然脫離教學工作近八年，但因一直沒有放棄本專業(yè)的業(yè)務，到武大后馬上回歸講壇，培養(yǎng)了一批出色的研究生，編寫了200多萬字的講義，開創(chuàng)性地開展了元素有機化學這一新學科的教學和科研工作。

1961年，災難又降臨曾昭掄的頭上。他身患癌癥，仍不知疲倦地忘我工作，發(fā)表了專著和不少學術論文，并向死神挑戰(zhàn)。在思想?yún)R報中表示：“我雖年老有病，但精神未衰，自信在黨的領導下，還能繼續(xù)為人民服務10年、20年，以至更多的時間，爭取為國家作出更大的貢獻。”

禍不單行，十年浩劫開始，曾昭掄和相濡以沫的老伴雙雙被劃為“反動學術權威”。俞大絪于1966年8月含冤去世。曾昭掄也難逃隔離審查和批斗的命運，1967年12月8日在武漢孑然一身，默默無聞地與世長辭。他雖然沒有子嗣，沒留遺產(chǎn)，但一生精心培養(yǎng)了無數(shù)科學人才，其中不少杰出人士為國家作出了突出貢獻。

1981年3月，在八寶山革命公墓隆重舉行了曾昭掄的追悼會。鄧小平等黨和國家領導人贈送花圈，教育部部長蔣南翔主持大會，方毅、劉瀾濤、楊秀峰等參加大會。民盟中央副主席楚圖南在會上鄭重宣布，中共中央決定改正曾昭掄被錯劃為右派的問題，對他的批判給予平反，恢復名譽。

1999年，北大舉行曾昭掄百年誕辰紀念會，出版了紀念文集《一代宗師》，贊頌他的高風亮節(jié)和終身為中國科學、教育事業(yè)所作的貢獻。

（責任編輯謝文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