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

在杭州求學(xué)時，因為弘一法師李叔同一句：“你的畫進步很快，我在所教的學(xué)生中，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快速的進步。”豐子愷說，他從此確定了自己一生的志向。

1928年，豐子愷決定畫50幅護生畫為弘一法師50歲祝壽。老師囑咐他，畫集應(yīng)畫得通俗，以優(yōu)美柔和的情調(diào)，讓閱者發(fā)凄涼悲憫之感。一年后的二月，《護生畫集》第一集在上海出版，弘一大師題詞寫得通俗：“發(fā)愿流布《護生畫集》，蓋以藝術(shù)作方便，人道主義為宗趣?！边@一評價，幾乎成為豐子愷一生的畫作的寫照。

誰曾想，為報師恩的發(fā)愿之作，將成畫家一生的責(zé)任。

1937年底，日本人在杭州灣登陸時，豐子愷正在書房里畫《漫畫日本侵華史》。日軍大轟炸過后，豐子愷帶著十幾口人擠上一條小船，萬里流亡路一走就是九年。小舟里，豐子愷徹夜難眠，他擔(dān)心沒有完成的《漫畫日本侵華史》會連累一船人，只好把畫稿丟在了河里。這個文弱書生拖家?guī)Э谔尤ス鹆?，一路上，他的畫筆記錄下背井離鄉(xiāng)所遭受的苦難和恐懼，也記錄下這人間難以愈合的創(chuàng)傷。

1939年，廣西也遭轟炸。這年恩師李叔同60歲了，流亡的豐子愷完成了《護生畫集》第二集，60幅畫作。經(jīng)歷家仇國難，目睹無數(shù)生靈涂炭，縱是如此，他的這本畫集卻優(yōu)美靜謐，全篇沒有任何刀槍殺戮。他畫的，是他心中深藏的美麗自然和純真善良的人間，那個世界里任何生命都能夠得到尊重，心靈可以得到安寧。

收到畫集的弘一大師回信道：希望在70歲時，收到第三集70幅，80歲時第四集80幅，90歲時第五集90幅，100時滿百幅。戰(zhàn)亂中豐子愷給老師回信—世壽所許，定當(dāng)遵囑。這八字，許下的是將要綿延40年的諾言。

不到三年，弘一法師在福建圓寂。豐子愷依然堅守承諾，以他博大慈愛之心，作至純至善之畫，應(yīng)答滄桑變化的人世間。

1949年4月，豐子愷帶著《護生畫集》第三集70幅畫稿，來到上海，迎接一個新的時代。建國十周年時，正是弘一法師的80誕辰，豐子愷如約完成了《護生畫集》第四集的80幅畫。然而此時，他的作品已經(jīng)開始受到攻擊，他的新作難以得到公開，也無法正式出版。老畫家只能把畫稿寄到新加坡，交給弘一大師的佛門弟子廣洽法師出版。

在你爭我斗的世間堅持慈悲心的豐子愷，也許多少是個悲劇式的人物。

1965年，在完成翻譯《源氏物語》的同時，豐子愷也完成了《護生畫集》第五集90幅畫的創(chuàng)作，那時距離弘一法師的90誕辰尚有四年。這提前的四年，是天遂人愿？或是，豐子愷已經(jīng)預(yù)感到什么。

一年后，“文革”爆發(fā)，豐子愷的文章和畫被定為大毒草。經(jīng)歷無休無止的批斗后，他被下放郊縣勞動。寒冬里，女兒去送棉衣，看見父親還在地里摘棉花，眼睛被寒風(fēng)吹得淚汪汪。老人住著茅草屋，有雪花落在枕邊。女兒哭了，老父卻安慰她：他們看我年紀(jì)老，派我做輕松的工作……繁重的勞動和惡劣的待遇讓豐子愷染上腿疾和嚴(yán)重的肺炎，被準(zhǔn)許病休回家。雖然病了，老畫家卻很高興，因為可以回家，又能畫畫了。76歲高齡的豐子愷此后每日凌晨4點就起床，就著臺燈微光，瞇著昏花的眼，一幅一幅地畫第六集的《護生畫集》。身染癌癥的豐子愷守在那扇看得見日升月落的窗邊，守著他生命中最后的時光，完成一生的承諾。

那是1973年，距離他和老師約定的時間還有整整六年。這年年底，豐子愷畫完了《護生畫集》第六集的100幅畫，“世壽所許，定當(dāng)遵囑”，此時距他1928年畫《護生畫集》第一集，已過去了45年。

不到兩年，1975年9月，豐子愷在華山醫(yī)院的觀察室里安詳?shù)仉x開了。

他一生最崇拜的人是老師弘一法師。他說：“我崇仰弘一大師，是因為他是十分像人的一個人?！毕褚粋€人，這就是豐子愷一生的追求。

付剛//摘自2007年4月21日《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