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國”、“家”關系芻議

摘要：春秋時期，與“國”相對言的“家”，是指以卿大夫的采邑為基礎的地方政權。作為一級地方政權，卿大夫之“家”具有公、私雙重性質(zhì)，這決定了春秋時期“國”和“家”的關系，一方面相互依賴，另一方面矛盾斗爭。春秋“國”與“家”公、私對立的不斷發(fā)展，最終導致了列國“禮樂征伐自大夫出”的政治局面。同時，“國”與“家”的矛盾運動亦促使春秋國家結構向集權的方向轉變。

關鍵詞：春秋；國；家；國家結構

中圖分類號：K22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59-8095(2008)04-0010-08

春秋時期，列國突破五等爵制的約束，［1］“狡焉啟疆”，掠取了大片的土地，同時又把土地封與卿大夫，建立起以卿大夫采邑為基礎的地方政權——“家”。從“鄭伯克段于鄢”至“公患三桓之侈”，“國”與“家”的斗爭貫穿了春秋時代的始終，并成為列國政治矛盾的核心。春秋時期“國”與“家”的斗爭，表面看似乎是諸侯與卿大夫之間的權力之爭，實質(zhì)上卻是列國中央政權和地方政權之間沖突的表現(xiàn)，是分封制政體內(nèi)在矛盾不可調(diào)和的產(chǎn)物。因此，有必要將春秋時期諸侯與卿大夫之間的關系上升到政治體制演變的角度去認識。本文擬對春秋時期“國”與“家”的內(nèi)在矛盾及其在國家結構轉變中的作用進行討論，敬請方家指正。

一、“家”的雙重性質(zhì)及“國”與“家”的矛盾關系

春秋時期，列國諸侯“立家”，建立了以卿大夫采邑為基礎的地方政權。以家與國對比，卿大夫之家具有公、私雙重性質(zhì)。一方面，它是國家政權的組成部分，具有國家公共政權的性質(zhì)。這種性質(zhì)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點：

第一，采邑是公室作為俸祿賜給卿大夫的，國家對采邑擁有所有權?！蹲髠鳌氛压辏?“立于朝而祀于家，有祿于國，有賦于軍?！倍蓬A注：“受祿邑?！鼻浯蠓虻牡撘嘏c其官職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有官職才能有祿邑?！蹲髠鳌废骞拍辏瑓羌驹^晏平仲曰：“子速納邑與政。無邑無政，乃免于難?！庇捎诠俾毷谦@得祿邑的前提，而祿邑又是家族存立的保障，即所謂“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2］（襄公三十一年）故卿大夫為了保持官職而不惜付出重要的代價?！蹲髠鳌肺墓?，宋公孫壽辭掉司城之職，讓他的兒子蕩意諸做司城。后來對他人說：“君無道，吾官近，懼及焉，棄官則族無所庇。子，身之貳也，姑紓死焉。雖亡子，猶不亡族。”公孫壽不惜舍棄親子以保官庇族，足見官職對于卿大夫家族的重要性。

采邑既為俸祿，則卿大夫占有采邑的多少是根據(jù)官爵的高低而定的?！蹲髠鳌废骞吣?，衛(wèi)國的公孫免余說：“唯卿備百邑，臣六十矣。下有上祿，亂也。”《左傳》襄公二十六年：鄭伯賜子展八邑，子產(chǎn)六邑。子產(chǎn)辭曰：“自上而下，隆殺以兩，禮也。”采邑既由公室封賜，且本質(zhì)上是為官的俸祿，所以最高所有權仍屬于國家。《左傳》襄公二十六年：“臣之祿，君實有之。”襄公三十年，“子產(chǎn)為政，有事伯石，賂與之邑”，子大叔對此提出異議，子產(chǎn)曰：“何愛于邑？邑將焉往？”楊伯峻注：“國家之臣得邑，仍在國家，不能攜之他往?！边@是采邑歸國家所有的一個顯證。

對于卿大夫的采邑，公室有削奪或改封的權力，卿大夫卻不可將采邑據(jù)為私有，即所謂“專祿以周旋，戮也”。 ［2］（襄公二十六年）《左傳》成公八年，晉討趙同、趙括，“以其田與祁奚”。昭公二十八年，晉“分祁氏之田以為七縣，分羊舌氏之田以為三縣”。 ［2］（襄公二十六年）馬克思說：“土地所有權的前提是，一些人壟斷一定量的土地，把它作為排斥其他一切人的、只服從自己個人意志的領域?！保?］（p.695）公室既然有權收回采邑，則表明卿大夫對采邑只有占有權，而沒有所有權。卿大夫“受君之祿，是以聚黨”，［2］(成公十七年)代表國君對采邑實行統(tǒng)治。因此，采邑應是國家的基層政權，是國家公共政權的一個組成部分。

第二，作為地方政權，“家” 對“國”承擔著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方面義務，具有管理國家公共事務的職能。

政治上，“家”的義務有兩個方面。首先，卿大夫作為“公臣”，負責為公室處理內(nèi)政、外交、軍事等方面的事務?！蹲髠鳌氛压?，鄭子產(chǎn)說孔張“為嗣大夫，承命以使，……立于朝而祀于家，有祿于國，有賦于軍，喪祭有職，受脤、歸脤，其祭在廟，已有著位，在位數(shù)世，世守其業(yè)。”列國卿大夫的職責大略不出此范圍。其次，卿大夫有義務代表國君對采邑進行管理和統(tǒng)治。卿大夫的采邑“有自己的統(tǒng)治區(qū)域，有一套完整的統(tǒng)治和管理機構，有大批掌握著各種權力的官吏，有獨立的武裝，又有象征統(tǒng)治權力的宗廟和社稷，還有代表統(tǒng)治中心的宮室和朝廷，也有采邑內(nèi)的最高君主——采邑主”。［4］從表面上看，這些統(tǒng)治機構、官吏、武裝似乎僅僅是為卿大夫個人服務的。實際上其職責范圍已遠遠超越了卿大夫的家庭和宗族事務，而更主要是管理和統(tǒng)治采邑的領土和人民，包括財務、軍務、政務等明顯具有國家公共事務的職能。

經(jīng)濟上，卿大夫有義務貢獻賦稅給公室?！秶Z·晉語四》：“公食貢，大夫食邑。”關于采邑貢納的標準，《周禮·夏官·司勛》云：“凡頒賞地，三之一食。”鄭玄注：“賞地之稅，參分計稅，王食其一也，二全入于臣。”賈公彥疏：“采地之稅四之一，與小國入天子同?！鄙w鄭玄以為賞田與采邑非一事，采邑要把收入的四分之一上繳給王室，而賞田則要把收入的三分之一上繳王室。這些說法雖然于《左傳》、《國語》等文獻中還找不到直接的證據(jù)，但是采邑對公室的經(jīng)濟義務必有制度上的規(guī)定?！蹲髠鳌废骞?，臧武仲如晉，在御叔之邑避雨，御叔譏諷武仲曰：“焉用圣人！我將飲酒而已，雨行，何以圣為？”穆叔聞之，“令倍其賦”。是可證采邑納貢確有一定的標準，否則“令倍其賦”一語就成了無謂的虛語。只是列國的標準是否統(tǒng)一，尚不能肯定。

軍事上，卿大夫有義務率領私家武裝參加國家的對外戰(zhàn)爭。卿大夫的私家武裝有兩支：一是以族人為骨干的族兵；二是由采邑民組成的采邑兵。卿大夫的族兵對內(nèi)保護本族利益，一旦國家遇有戰(zhàn)事，則迅速調(diào)動起來投入戰(zhàn)斗。如晉、楚城濮之戰(zhàn)，“唯西廣、東宮與若敖之六卒”實從子玉，［2］（僖公二十八年）所謂“若敖之六卒”即子玉的族軍。在鄢陵之戰(zhàn)中，“欒、范以其族夾公行”。［2］（成公十六年）在邲之戰(zhàn)中，晉知罃被俘，“知莊子以其族反之”。［2］（宣公十二年）在君權強大時，公室握有卿大夫“族兵”的調(diào)兵權?！蹲髠鳌沸吣?，郤克“請伐齊，晉侯弗許。請以其私屬，又弗許”。 卿大夫的采邑大多數(shù)位于野之中，起初采邑一般不設武裝。春秋時期，列國先后打破了國野的界限，賦予了野人當兵的權利。［5］（p.128）各國卿大夫的采邑紛紛建立了武裝。隨著戰(zhàn)爭的發(fā)展，卿大夫的采邑兵的規(guī)模擴張到了驚人的地步。《左傳》昭公五年：“韓賦七邑，皆成縣也。羊舌四族，皆強家也。晉人若喪韓起、楊肸，五卿八大夫輔韓須、楊石，因其十家九縣，長轂九百，其余四十縣，遺守四千，奮其武怒，以報其大恥?！卑Ч荒暝疲骸棒斨菏?，眾于齊之兵車。”春秋后期，公室“公乘無人，卒列無長”，［2］（昭公三年）卿大夫的私家武裝成為維持列國統(tǒng)治的主要力量。

作為國家的地方政權，采邑在國防中也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春秋時期，列國卿大夫的采邑最初多建于國家的邊鄙，《左傳》昭公十一年，申無宇云“五大不在邊”，所舉的例子是“鄭京、櫟實殺曼伯，宋蕭、亳實殺子游，齊渠丘實殺無知，衛(wèi)蒲、戚實出獻公”，可見京、櫟、蕭、亳、渠丘、蒲、戚最初無一不在邊地。列國把卿大夫的采邑封在邊鄙，目的就是利用采邑來保衛(wèi)邊疆?！蹲髠鳌氛压辏骸坝卸家孕l(wèi)國也?！笨梢?，保衛(wèi)國家的邊防是采邑不可推卸的責任。

“家”是春秋列國的地方政權，承擔著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方面的義務，所以“國”和“家”有相互依賴的一面?！蹲髠鳌废骞哪辏骸笆枪侍熳佑泄?，諸侯有卿，……以相輔佐也?！毕骞辏?“國卿，君之貳也?！闭压拍辏骸熬渥?，是謂股肱。”列國之所以將卿大夫譬為“股肱”、“輔貳”， 即在于春秋時期，“家”仍是“國”的基礎，故公室只好違心地依賴于卿大夫之“家”。正因如此，春秋列國常采取更立宗主的辦法處置失敗的卿大夫，而不絕其族祀。如魯國殺叔牙而立叔孫氏；齊國鮑牽被刖，“齊人來召鮑國而立之”；晉討趙同、趙括，乃立趙武。［2］（成公八年）列國通過“興亡繼絕”，使一些破敗的家族得以恢復，目的是為了擴大和鞏固政權的基礎。此舉清楚地反映了國家對家族的依賴性。

另一方面，卿大夫之“家”具有私家政權的性質(zhì)。這種性質(zhì)體現(xiàn)在以下幾點：

第一，宗法制度決定了卿大夫的宗族組織具有私法團體的性質(zhì)。

宗法制度作為一種重要的社會制度，“主要實行于大夫士階層”。［6］（p.136）在這種制度下，家族長對家族成員有生殺予奪的權力。謝維揚先生說：“宗法制度的本質(zhì)可以說是一種私法制度。就是國家（同時也表現(xiàn)為法律）承認血緣團體的領袖對其成員有代替法律（亦稱“公法”）來實施的管理和處置權，承認這種血緣團體是國家行政及司法的基本單位。”［7］（p.198）此說至確?！蹲髠鳌烦晒?，晉知罃被楚釋放后，對楚君說：“以君之靈，累臣得歸骨于晉，寡君之以為戮，死且不朽。若從君之惠而免之，以賜君之外臣首，首其請于寡君而以戮于宗，亦死且不朽?！边@說明，宗子荀首在得到國君的同意后有權在宗廟中處死其子。《左傳》定公十三年，晉趙鞅因衛(wèi)貢五百家與邯鄲午發(fā)生矛盾，“趙孟怒，召午，而囚諸晉陽，……乃使告邯鄲人曰：‘吾私有討于午也，二三子唯所欲立?！鞖⑽纭！壁w鞅為趙氏大宗；邯鄲午為側室小宗。大宗趙鞅對小宗動輒召之、囚之、殺之，而且說這是“私有討”，足見大宗對宗族成員的人身支配權何等之大?！八接杏憽币徽Z，反映了宗法制度的私法性質(zhì)。宗族組織的這種私法功能，一方面使國家間接地實現(xiàn)了對家族內(nèi)部秩序的管理，另一方面又勢必強化族長的權力和地位，造成家族成員心目中只有家主，沒有國君。

第二，家臣對卿大夫的依附?jīng)Q定了家臣“不知二命”的行為準則。

春秋時期，卿大夫任命家臣來管理家族和采邑的事務。家臣同卿大夫之間，具有強烈的依附關系?！安呙|(zhì)，貳乃辟也”，［2］（僖公二十三年）是當時社會的普遍觀念。這種人身依附關系決定了家臣的行為準則是：只盡忠于家主，而不聽命于國君?！蹲髠鳌废骞迥?，齊國大夫崔杼圖謀害君，設計將齊莊公騙入自己的家，然后派家臣去殺莊公。莊公請求這些家臣放掉自己，家臣們回答：“君之臣杼疾病，不能聽命。近于公宮，陪臣干掫有淫者，不知二命。”家臣如果犯了罪，只能由家主來處置?！蹲髠鳌氛压四?，晉祁勝與鄔臧通室，祁盈將執(zhí)之，并說：“祁氏私有討，國何有焉？”杜注：“言討家臣，無與國事?！奔抑鲗页嫉奶幹茫瑖乙话悴挥韪缮??？梢?，家主對家臣的人身支配權亦具有私法的性質(zhì)。所以，卿大夫與家臣之間的君臣關系，與國君與臣下之間的君臣關系，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前者是私的性質(zhì)，后者是公的性質(zhì)。在《左傳》中，“凡是以君臣對言者，都是特指國君與臣下，從來沒有卿大夫與家臣對稱為君臣的情況，有時雖然也用臣代指卿大夫家臣，但是都有嚴格的限定，標明為某某之臣”。［8］（p.57）公臣與家臣的這種區(qū)別，實質(zhì)上是“國”與“家”之間公、私之別的具體表現(xiàn)。

第三，卿大夫對采邑的世襲必然導致采邑長期的私人占有和采邑民的私屬化。

采邑是國家作為俸祿分封給卿大夫的。卿大夫在致仕后或患病不能任職時應歸邑于公?！蹲髠鳌废骞辏骸班嵐雍陔庞屑玻瑲w邑于公?！钡?，由于世官世祿制的實行，采邑往往成為宗族的世襲領地?！蛾套哟呵铩?nèi)篇雜下》：“晏子相景公，老辭邑。公曰：‘自吾先君定公至于今，用世多矣，齊大夫未有老辭邑者。今夫子獨辭，是毀國之故，棄寡人也?！辈梢匾狼浯蠓蚬倬舾叩褪苤诠?，故又稱“官邑”。［2］（昭公十六年）采邑的世襲又必然導致采邑長期的私人占有，故又稱“私邑”。［2］（哀公十六年）春秋中、后期，卿大夫對其私邑的控制不斷地加強，公室想要無條件地削奪大夫的采邑已不很容易。如臧紇致防，［2］（襄公二十三年）高豎致盧，［2］（襄公二十九年）都以為本族“立后”為條件?！墩撜Z·憲問》：“臧武仲以防求為后于魯，雖曰不要君，吾不信也?！笨芍^一語道破天機。《左傳》昭公七年，“晉人來治杞田，季孫將以成與之”，成宰謝息為孟孫堅守，季孫曰：“不如與之，間晉而取諸杞。吾與子桃，成反，誰敢有之？是得二成也。魯無憂而孟孫益邑，子何病焉？”季孫的話表明，對于孟孫氏的采邑，他族已不可能插足其間?！蹲髠鳌范ü?，孔子為三桓墮三都，將墮成，成宰公斂處父對孟孫說：“且成，孟氏之保障也，無成，是無孟氏也。子偽不知，我將不墮。”孔子墮成的計劃因此未能得以實現(xiàn)。

由于采邑的世襲，采邑民逐漸變成了卿大夫的私屬。作為被統(tǒng)治者的采邑民，他們也會把卿大夫作為唯一的主人，而為其效力。《左傳》襄公二十三年，晉欒盈以曲沃發(fā)動兵變，胥午“謂曲沃人曰：‘今也得欒孺子，何如？’對曰：‘得主而為之死，猶不死也?！試@，有泣者。爵行，又言。皆曰：‘得主，何貳之有？’盈出，遍拜之?！鼻质菣枋系牟梢兀瑱栌敃r已被晉君宣布為叛臣，但曲沃人仍愿意為他效命?！秶Z·晉語九》載，趙襄子在與知、韓、魏的斗爭中退守晉陽，“晉師圍而灌之，沈灶產(chǎn)蛙，民無叛意?！辈梢孛駥η浯蠓虻闹倚墓⒐ⅲ谑强梢?。

春秋時期的采邑從產(chǎn)生之日起，采邑主就以采邑為基地開始了擴張的生涯?！蹲髠鳌烽h公元年，晉獻公“賜趙夙耿，賜畢萬魏，以為大夫?！辈焚阮A見到“畢萬之后必大”?！蹲髠鳌氛压?，齊景公“與桓子莒之旁邑，辭。穆孟姬為之請高唐，陳氏始大?！鼻浯蠓騽萘ε蛎浐螅梢丶闯蔀樗郊覔?jù)以對抗公室的武裝據(jù)點?！蹲髠鳌氛压荒辏骸班嵕?、櫟實殺曼伯，宋蕭、亳實殺子游，齊渠丘實殺無知，衛(wèi)蒲、戚實出獻公?！贝呵镏?、后期，各國普遍產(chǎn)生了一批巨卿，如魯“三桓”、晉“六卿”、鄭“七穆”、齊國氏、高氏和陳氏等。這些巨卿的形成都與采邑的擴張有直接的關系。春秋后期，這些強家大宗的采邑，已從國家的基層政權轉化而為國家的割據(jù)勢力了。

第四，卿大夫的私家軍隊是維護和擴張私家利益的工具。

春秋時期，公室與卿大夫的軍隊各屬己有，賦從己出。卿大夫的軍隊稱“私屬”和“私卒”?！斑@一‘私’字，就表明了它與家室的直接隸屬關系”。［5］（p.155）卿大夫的乘馬還打上特有的標志以明其歸屬。《左傳》定公十年：“叔孫氏之甲有物?！倍抛ⅲ骸拔铮R也。”春秋前期，卿大夫的私卒是國家軍隊的組成部分，其征調(diào)權掌握在國君的手里。春秋中后期，“禮樂征伐自大夫出”，卿大夫的私卒逐步擺脫了國家的控制而轉化為卿大夫的私家武裝。以齊國為例，國、高的私家武裝相當強盛，其家族利益受到侵害時，便依仗強大的私家武裝進行軍事反抗?！蹲髠鳌烦晒吣?，國、高分別“以谷叛”、“以盧叛”。齊國的其他各族，亦都有私家武裝。《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崔氏家兵對齊莊公發(fā)起圍攻。在滅崔氏時，慶封令家臣“帥甲以攻崔氏”。［2］（襄公二十七年）在滅慶時，“慶氏以其甲環(huán)公宮?！瓩?、高、陳、鮑之徒介慶氏之甲?！保?］（襄公二十八年）昭公十年，欒、高、陳、鮑各自“授甲”，展開撕殺，欒、高被滅。其他各國卿大夫與齊國一樣，也都擁有各自的私家武裝。私家武裝一旦私有化，就變成了卿大夫對抗公室和卿大夫之間火并的工具。而卿大夫軍隊的私有化又進一步加劇了卿大夫的掠奪、擴張和兼并。卿大夫軍隊這種亦公亦私的特點，正是“國”與“家”既矛盾又統(tǒng)一的關系的反映。

綜上，春秋時期的卿大夫之“家”，具有公、私雙重性質(zhì)。一方面，它是國家政權的組成部分，具有國家公共政權的性質(zhì)；另一方面，它又具有私家政權的性質(zhì)。“家”的公、私雙重性，決定了春秋時期“國”和“家”的關系，既有相互依賴的一面，也有矛盾斗爭的一面。究竟以哪一面為主，取決于公室和卿大夫之間的實力對比。春秋前期，當公室仍較強大時，“家”與“國”的關系以相互依賴為主，“家”發(fā)揮著藩屏公室的作用。春秋后期，隨著卿大夫實力的膨脹，公室成為其進一步擴張政治、經(jīng)濟權益的障礙，私家與公室之間的矛盾開始激化，雙方于是圍繞著權力和財富展開了激烈的斗爭，并最終導致了“禮樂征伐自大夫出”的政治局面。

二、“國”與“家”的矛盾運動在國家結構轉變中的作用

春秋時代，“國”是以國君為代表的國家政權，“家”是以卿大夫為代表的地方政權。因此，“國”與“家”的矛盾斗爭，必然會直接影響到國家結構形式的變化。對此，朱鳳瀚先生已經(jīng)進行了深入的探討。［9］（pp.517-528）但朱鳳瀚先生主要研究了春秋晚期的卿大夫執(zhí)政制在國家結構轉變中的作用。筆者認為，春秋時期在“國”與“家”的矛盾斗爭中，“國”一方面利用分封制的等級原則控制和制約“家”，另一方面也進行了新的地方行政制度的嘗試，縣制開始在晉、楚、齊、秦等國萌芽?？h制與卿大夫執(zhí)政制以雙層雙線的方式推動著春秋國家結構向集權的方向發(fā)展。

（一）分封制下“國”制約“家”的若干原則

春秋時期，為了能夠控制 “家”，春秋列國規(guī)定了若干分封制原則，對“家”進行制約。這些原則主要有：

1．君主制原則

通過“立家”，春秋列國諸侯和卿大夫間確立了嚴格的君臣關系。國君的命令被視為至高無上，卿大夫只有服從的義務?！蹲髠鳌非f公十四年：“臣無二心，天之制也?！本嫉纳矸萦袊栏竦慕缦?。《左傳》昭公七年：“一國兩君，其誰堪之？”對于“死君命者”，社會輿論大加褒揚。《左傳》宣公十五年，晉解揚為楚所囚，楚君欲使解揚反其言，解揚卻乘機傳達了晉君的命令，并說：“臣之許君，以成命也。死而成命，臣之祿也。”楚君于是釋放了他。解揚能以一言而保全性命，說明當時忠君思想已經(jīng)深入人心，并成為社會普遍認可的價值觀念。誠然，在春秋列國，卿大夫違抗國君，甚至出君、弒君的事可謂層出不窮，然而卿大夫出君、弒君被視為不義之舉，并被記錄在各國的史書中。既被書于簡冊，他們便背上了弒君、逐君的惡名，這給弒君、逐君者本人乃至后代，都造成了很大的精神壓力。《左傳》襄公二十年，衛(wèi)國的寧殖因曾參與了趕走衛(wèi)侯的行動，臨死前深以為悔，叮囑其子曰：“吾得罪于君，悔而無及也。名藏在諸侯之策，……君入則掩之。若能掩之，則吾子也。若不能，猶有鬼神，吾有餒而已，不來食矣?！闭压迥?，季平子逐魯昭公，叔孫昭子謂平子曰：“子以逐君成名，子孫不忘，不亦傷乎！”這表明，春秋時期的人們對于弒君、出君之名是深為忌諱的。盡管這不能從根本上杜絕弒君、出君事件的發(fā)生，但對卿大夫畢竟是有一定的約束力的。

2．等級占有制原則

分封制政體得以有效運轉的前提是“本大末小”，即公室在經(jīng)濟、軍事力量上，相對于家室處于優(yōu)勢的地位。反之，家室的力量如果超過公室，則必然會危害公室?！蹲髠鳌坊腹辏骸拔崧剣抑⒁玻敬蠖┬?，是以能固?！遍h公二年：“大都耦國，亂之本也。”所以，春秋列國實行等級占有制，規(guī)定卿大夫對土地和民人的占有，按照等級而有范圍與數(shù)量的限制?！蹲髠鳌冯[公元年：“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叁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毕骞吣辏骸拔ㄇ鋫浒僖?，……下有上祿，亂也?！鼻浯蠓虻能婈犚?guī)模也要受到一定的限制。《禮記·坊記》：“家賦不過百乘。”《左傳》哀公二年孔疏：“百乘，卿之極制也?！鼻浯蠓蚣易鍩o權統(tǒng)治公室屬地上的民眾?！蹲髠鳌氛压辏骸霸诙Y，家施不及國，……大夫不收公利。”在列國公室力量占支配地位時，上述原則對卿大夫有著較強的限制作用。

3．“家”無獨立的外交權原則

作為基層政權，卿大夫之“家”沒有獨立的外交權，卿大夫所進行的外交活動，只能是執(zhí)行國君的命令，而“不能以采邑主的身份與別的諸侯國進行對等的交往”。［10］（p.228）《左傳》莊公二十七年：“卿非君命不越竟?！鼻浯蠓虺柑熳拥玫降馁n品，也要先致之于君，得到了國君的許可后，方可據(jù)為己有?！蹲髠鳌氛压哪辏骸胺蜃邮苊诔赣谕?。王思舊勛而賜之路。復命而致之君，君不敢逆王命而復賜之，使三官書之?！薄抖Y記·玉藻》：“君賜車馬，乘以拜賜；衣服，服以拜賜。君未有命，弗敢即乘服也?！编嵭ⅲ骸爸^卿大夫受賜于天子者，歸必致于其君，君有命乃服之?！鼻浯蠓虺鍪贡匾試聻閯?，不可借機謀私?！秶Z·魯語下》載，叔孫穆子說：“承君命以會大事，而國有罪，我以貨私免，是我會吾私也。”列國規(guī)定“臣無境外之交”，目的是防范卿大夫結交外援，從而減少他們聯(lián)合他國篡權奪位的機會。

上述諸項原則，都是公室為了限制卿大夫勢力而作的制度規(guī)定。公室企圖通過這些原則，把“國”與“家”的矛盾和斗爭保持在秩序的范圍內(nèi)。然而，只有公室強大，在政治、經(jīng)濟、軍事上能夠主宰私家時，這些原則才能發(fā)揮作用。春秋中后期，隨著卿大夫勢力的膨脹，分封制下的等級隸屬原則逐漸失去了對卿大夫的約束力。以分封制為基礎的國家結構，在春秋后期陷入了危機之中。

（二）縣制的產(chǎn)生及其在國家結構轉變中的作用

只要實行分封制，卿大夫的坐大是不可避免的。為了加強公室的權力，春秋一些國家開始在新兼并的地區(qū)設縣，派官吏進行管理。作為一種新的地方建制，縣制在春秋國家結構轉變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史籍中關于晉、楚縣制的資料比較豐富，以下擬就晉、楚的縣制進行討論。

1．晉國的縣制

春秋時期晉縣的來源主要有三：一是在新占領的地區(qū)置縣?！蹲髠鳌焚夜迥?，晉平息王室之亂，周襄王為報答晉文公，乃“與之陽樊、溫、原、GFDA2茅之田”，晉于是設置了溫、原二縣，使“趙衰為原大夫，狐溱為溫大夫”。僖公三十三年，晉襄公“以再命命先茅之縣賞胥臣”。“先茅”就是周襄王賜給晉文公的“GFDA2茅”。［11］二是失敗貴族的封邑改造為縣?！蹲髠鳌氛压四辏骸拔韩I子為政，分祁氏之田以為七縣，分羊舌氏之田以為三縣。”三是從大縣中分出來的“別縣”。如州縣就是從溫縣中分出來的，且“晉之別縣不唯州”。 ［2］（昭公三年）

關于晉縣的性質(zhì)，學術界有不同的看法。顧頡剛認為，春秋時期的晉縣是采邑性質(zhì)。[注:參見顧頡剛：《春秋時代的縣》，《禹貢》第七卷第六、七期合刊，1937年。楊寬認為，春秋時晉、楚的縣制具有國君直屬的邊地軍事重鎮(zhèn)的性質(zhì)。［12］筆者認為，兩說都不夠全面，晉國縣制在不同的發(fā)展階段有著不同的特點。春秋早期晉國設置的縣，多居于邊鄙地區(qū)，有防衛(wèi)邊境的作用，因此具有邊地軍事重鎮(zhèn)性質(zhì)。如溫、原、先茅之縣皆位于南陽之田，這幾個縣的設置對晉開拓南陽之地有重要的意義。后來，晉國在內(nèi)地也設縣。在晉縣中，國家設置了若干官吏?？h的長官為縣大夫，［2］（昭公二十八年）其下有縣師一職。［2］（襄公三十年）縣大夫負責縣中的民事、軍事、法律訴訟等方面的事務?！蹲髠鳌氛压四辏骸肮ｊ柸擞歇z，魏戊不能斷，以獄上。”晉縣有為國家提供軍賦、徭役的義務?！蹲髠鳌氛压迥辏骸绊n賦七邑，皆成縣也?！倍抛ⅲ骸俺煽h，賦百乘也。”襄公三十年，晉征絳縣人城杞。由此可見，“晉縣雖有軍備武裝，但其作用并非軍事重鎮(zhèn)，而主要是地方行政建制的一種組織形式”。［13］

雖然晉國采用了縣這種地方行政建制，但它多用來賞賜卿大夫，因此學者多認為晉縣是采邑的性質(zhì)。筆者以為，盡管晉縣形式上仍是邑，卻不是卿大夫的采邑，晉縣與采邑存在著如下的差別：

第一，采邑具有俸祿的性質(zhì)，并且可以世襲享有。而縣則是直屬國君的地方行政單位，縣大夫絕大多數(shù)并非世襲。周振鶴先生根據(jù)《左傳》的有關材料對溫、原二縣進行了考察。晉文公以溫置縣后，先是以狐溱為縣大夫，繼之者為陽處父，再后及于郤至，接下來卻是趙氏。原縣第一任大夫是趙衰，以后原軫、趙同相繼為原大夫。趙同被誅后，原縣成為公邑。后來不知何時，又歸了樂氏。［14］（p.24）由此看來，溫、原二縣曾數(shù)易其主，并非卿大夫的世襲采邑。其他晉縣也當如此。

第二，縣大夫的任命在一定程度上實行任人唯賢?！蹲髠鳌氛压四?，晉六卿滅祁氏、叔向氏，于是“分分祁氏之田以為七縣，分羊舌氏之田以為三縣”。任命十人為縣大夫。所舉十人中，其中兩人因為“有力于王室”， 四人因為“余子之不失職，能守業(yè)者也”。另四人則“以賢舉”。魏獻子時為晉國執(zhí)政，魏戊是其庶子，戊被任為縣大夫，魏獻子還擔心有人講閑話，問成GFDA3說：“吾與戊也縣，人其以我為黨乎？”成GFDA3列舉魏戊的德行，而后說：“雖與之縣，不亦可乎？”說明世族子弟雖有優(yōu)先出仕權，但仍須以德才為條件。這種以才能作為任用縣大夫標準之一的選官制度，盡管還會受到世族勢力的影響，但與分封制下的世官世祿制畢竟有著很大的不同。

第三，卿大夫任命邑宰管理其采邑，本人一般居住在國都中?？h大夫則必須前往履職。卿大夫采邑事務被視為家族內(nèi)部的事，國家一般不予干涉。而縣大夫遇有疑難無法處理，則上報中央定奪?！蹲髠鳌氛压四辏骸肮ｊ柸擞歇z，魏戊不能斷，以獄上。”這表明，縣與中央之間存在著垂直的行政管理關系。另外，“晉國新置的這十個縣是由大夫的封建采邑重新疆理而設置，……說明是朝著正式政區(qū)邁進了一大步”。［14］（p.28）所有這些，都顯示出了縣制與采邑制度的不同特點。

晉國實行縣制的本意是加強國君的權力。然而，由于晉國卿大夫的勢力過于強大，部分縣逐漸脫離了公室而變成了卿大夫的世襲采邑。如溫縣經(jīng)過數(shù)易其主，最后落入趙氏的手中。趙氏在溫縣建了祖廟?！蹲髠鳌氛压辏骸摆w孟適南陽，將會孟子馀?！倍抛ⅲ骸懊献逾?，趙衰，趙武之曾祖，其廟在南陽溫縣。”莊公二十八年：“凡邑有宗廟先君之主曰都，無曰邑?！眲t溫縣已經(jīng)成為趙氏家族的宗邑。申公巫臣奔晉，被封為邢大夫，［2］（成公二年）死后其子繼任為邢大夫，稱邢侯、邢伯，則邢也變成了世襲的采邑。春秋中、后期，晉國公室日益衰落，政治、經(jīng)濟、軍事大權旁落卿大夫之手。“晉縣的設置，縣級長官的任命，縣內(nèi)重大事務的決斷，縣郡所有權的轉讓等大權，已完全由卿族操縱，晉君無力干預”。［13］晉國設縣的結果，公室的力量不但沒有加強，反而進一步削弱了。卿大夫的勢力沒有得到遏制，反而進一步膨脹了。所以有的學者認為，“春秋時期晉國的縣制是一種失敗的嘗試”。［11］不過，失敗的是晉國的國君，對于正在發(fā)展中的中央集權而言，縣制仍具有重要的意義。周振鶴說：“國君無權并非等于不存在中央集權形式，只是權集中于執(zhí)政者手里，而不在國君手里而已。這在春秋后期是一個普遍性的問題，一方面是中央集權的萌芽，另一方面卻是國君權力的喪失。”［14］（p.29）這一看法很有啟發(fā)性。春秋晉國縣制，應是中央集權的先聲。它的實行，為戰(zhàn)國時韓、趙、魏三國郡縣制政體的最終確立奠定了一定的基礎。

2．楚國的縣制

顧炎武說：“春秋之世，滅人之國，固為己縣。”［15］(卷22)楚國就是滅國為縣的典型國家。楚國滅國頗多，所以楚國置縣數(shù)目肯定不少?！蹲髠鳌沸辏嵪骞珜Τf王表示鄭國愿意“夷于九縣”?！熬趴h”一語表明楚國滅國置縣必然很多。

春秋楚國滅國后，通常是將原來的統(tǒng)治者遷出或趕走，委派官員對各縣加以治理。楚國縣的長官稱公、稱尹，如沈尹、芋尹、莠尹、囂尹、陵尹、申公、息公、陳公、蔡公、商公、期思公、析公、葉公、白公等。楚國的縣尹多由王族及其旁系分支的貴族擔任，但并不能世襲。如《左傳》的記載的申公，首任是斗班，次任是斗克，均出自若敖氏。而據(jù)日本學者平勢隆郎的考證，此后申公不再世襲，而且楚國其余的縣也無世襲之例。[注:轉引自楊寬《春秋時代楚國縣制的性質(zhì)問題》，《中國史研究》1981年第4期。]與晉國不同，楚縣不再作為賞賜卿大夫的采邑，而是楚王的直屬地?！蹲髠鳌烦晒吣辏骸俺沃郏瑤熯€，子重請取于申、呂以為賞田，王許之。申公巫臣曰：“不可。此申、呂所以邑也，是以為賦，以御北方。若取之，是無申、呂也。晉、鄭必至于漢?！笨梢姡?、呂是楚王的直屬地，其軍賦由公室直接征收，如果以之作為卿大夫的私邑，賦無所出，楚國將失去北部邊境的軍事屏障。顧頡剛說：“楚的縣是直隸于君主的，沒有封建的成分在內(nèi)?！保?6］從楚縣縣尹不世襲、楚縣直屬國君這兩個特點來看，顧頡剛先生的看法是很有道理的。

然而，春秋楚國的縣制與后世的郡縣制度尚有很大差距。楚滅國為縣，縣一般都置于邊地，具有軍事重鎮(zhèn)性質(zhì)。“楚的內(nèi)地在春秋時期大約始終沒有設縣，而保持著封建形態(tài)的國野制度”。［14］（p.27）《國語·楚語》：“國有都鄙，古之制也?！睋?jù)《史記·楚世家》載，楚靈王眾叛親離的時候，其右尹先勸他“待于郊以聽國人”，繼之又勸他“入大縣而乞師于諸侯”，可見楚國在內(nèi)地還未設縣。楚縣的內(nèi)部，也沒有經(jīng)過明顯的行政改造。周振鶴說：“楚縣完全是以國為縣，舊國與新縣之間除了主人換了以外，尚無行政組織方面質(zhì)的變化，” “其基層組織尚未經(jīng)過重新改造（即尚未從氏族組織改造成為什伍鄉(xiāng)里），且縣的幅員未經(jīng)過有意識的劃定，”“所以春秋楚縣雖為國君之直屬地，但這只是開始脫離封建制的標志，還遠未成為郡縣之縣”。［14］（p.25）其說至確。另外，楚縣位于邊境，規(guī)模太大，又以世族為縣尹，并有強大的軍隊，也容易造成割據(jù)之勢。后來楚國發(fā)生的蔡公和白公之亂就是例證。因此，楚國的縣制也很不完善。以晉縣和楚縣相比，晉縣多賜與卿大夫，而楚縣直屬國君，就加強君權而言，楚縣為優(yōu)。但是，晉縣在其內(nèi)部所進行的行政改造則較楚縣前進一步。學者往往認為楚縣比晉縣具有先進性，似不夠全面客觀。

春秋時代的縣，是作為采邑制度的對立物而出現(xiàn)的，是“國”與“家”矛盾運動的產(chǎn)物。各國設縣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遏制“家”的勢力以加強君權。春秋時代的縣盡管還很不成熟，各國的縣也存在著較大的差別，且未必能完全實現(xiàn)加強君權的預期目的，但它畢竟是從分封制向戰(zhàn)國郡縣制轉變的一種過渡形態(tài)?？h制與春秋后期的卿大夫執(zhí)政制，交互作用，共同促使春秋國家結構向集權的方向演進。

春秋時代的政治變遷，是以“國”與“家”的矛盾為主線展開的。諸侯通過立家，建立起以卿大夫采邑為基礎的地方政權。最初，這種地方政權對維護列國統(tǒng)治發(fā)揮了積極作用。然而，“家”具有私家政權的性質(zhì)，“國”與“家”公、私對立的不斷發(fā)展必然導致分封制政體運轉失靈。春秋時期“禮崩樂壞”，權力重心逐級下移，政治斗爭日趨激烈，以分封制為基礎的貴族政治最終陷入了危機之中。為了擺脫危機，社會的發(fā)展迫切要求有一種新的國家結構來取代運轉失靈的分封制。春秋列國的縣制和卿大夫執(zhí)政制就是在這一方面的探索和嘗試，但由于春秋經(jīng)濟“尚沒有產(chǎn)生與分封制相抗衡的社會勢力或集團”，［17］所以上述的制度變革仍是在分封制的范圍內(nèi)進行的，并帶有明顯的舊制度的殘余。以郡縣制全面取代分封制的歷史使命，最終是由戰(zhàn)國變法運動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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