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彈與上海（上）

上海是我國南北戲曲、曲藝集散的重鎮(zhèn)。從北京傳來的京戲在這里盛行，并逐步形成具有鮮明特色的海派京劇；源于浙江的越劇在這里得到了發(fā)祥，成為具有全國影響的重要劇種、曲種。而蘇州評彈在上海的發(fā)祥，又是一個非常突出而富于典型意義的事例。

蘇州評彈乃評話與彈詞的合稱。蘇州評話是從唐代的說話、宋代的講史、元明的說書(平話)演變發(fā)展而來。明中葉時，南方已流行彈詞，與蘇州方言結合演變發(fā)展成為蘇州彈詞。評話說者多為一人，坐說不唱，表演上講究說表、噱頭、口技、手勢、面風等，時以折扇、手帕為道具，以醒木擊桌加強氣氛。傳統(tǒng)書目以演繹歷史故事和武俠、神怪故事為主，如《三國》、《隋唐》、《英烈》、《岳傳》等。彈詞又說又唱，散文與韻文結合，以敘事為主，代言為輔，以說、噱、彈、唱為主要手段，注重模擬各種類型人物，唱詞基本為七字句，基本曲調有書調、俞調、陳調及費伽調、亂雞啼、山歌調等曲牌、小調，伴奏樂器以三弦、琵琶為主。傳統(tǒng)書目以家庭離合、愛情悲歡故事為主，如《珍珠塔》、《玉蜻蜓》、《三笑》、《描金鳳》等。

一般認為，蘇州評彈形成于明末清初。到了乾隆年間，蘇州評彈已相當成熟，并廣泛流行，出現(xiàn)了曾在乾隆御前彈唱《游龍傳》的彈詞名家王周士等，蘇州還創(chuàng)立了第一個評彈藝人的行會團體——光裕社。

一方土養(yǎng)一方人，也養(yǎng)一方藝術。評彈傳入上海后，它是怎樣在這塊奇異的土壤上滋生發(fā)展的？評彈藝術的發(fā)祥與上海特殊的文化環(huán)境又有著怎樣的共生關系？它有著怎樣的文化意義？這些，都值得加以探究。

上海地區(qū)與蘇州毗鄰接壤，而且有些今屬上海的地域原屬蘇州管轄，在地域上呈犬牙交錯、相互滲透的狀態(tài)；在方言方面，兩地又同屬吳語區(qū)，因此蘇州評彈很早就在上海一些郊縣集鎮(zhèn)流傳。清代中葉蘇州評彈進入繁盛時期，當時涌現(xiàn)了一批名家和名作。嘉慶、道光年間，出現(xiàn)了評彈前四家——陳遇乾、毛菖佩、俞秀山、陸瑞廷，其中毛菖佩即是上海寶山人。上海地區(qū)還出現(xiàn)了一些彈詞作家，如乾、嘉年間彈詞女作家朱素仙是松江人，作有彈詞《玉連環(huán)》。另一位彈詞藝人兼作家吳毓昌為上海金山人，編寫過吳音彈詞《三笑新編》。到十九世紀中葉，評彈大量傳入上海市區(qū)。

一門藝術能不能興盛，與其有沒有相當數(shù)量的受眾事關密切；而藝術的發(fā)展又與經(jīng)濟發(fā)展有一定的關系，因為商路往往就是戲路。1843年，上海被辟為商埠，萬商云集，經(jīng)濟繁榮，城市人口劇增，文化消費需求陡漲。上海五方雜處，但本地人、江蘇人、浙江人占了相當大的比例，這些人同屬吳語區(qū)，文化背景、生活習俗相近，因此他們不僅聽得懂用蘇州方言演唱的評彈，而且樂于接受和欣賞它。這，就為評彈提供了數(shù)量甚大的基本聽眾群。

另外又有兩次歷史事件，給了評彈以機遇。一次是在1853年，因太平天國戰(zhàn)火燃起，江南一帶的地主官僚紛紛逃至上海；一次是在上世紀30年代，上海成為當時中國商業(yè)、金融、貿易中心，人口驟增，文化消費需求也急劇上升，接著抗戰(zhàn)爆發(fā)，上海成為“孤島”，經(jīng)濟相對比較穩(wěn)定，并出現(xiàn)畸形繁榮局面，評彈聽眾的數(shù)量又有很大的增長。這兩次事件，都為評彈在上海的生存和興盛提供了優(yōu)裕的物質條件。

由于上海商機多，人氣旺，為滿足市民的需要，上海的評彈演出場所得到迅速發(fā)展。19世紀60年代，上海出現(xiàn)了第一家書場——陸深舊宅。后來，這種茶樓書場逐漸增多，它一般上午賣茶，下午與晚上演唱評彈，如本市城隍廟北首的得意樓、福州路上的天樂宮、小廣寒等。其中有一部分后來演變?yōu)閷９┰u彈演出的專業(yè)書場，如創(chuàng)建于光緒十二年(1886)的玉茗樓和創(chuàng)建于光緒四十五年(1890)前后的匯泉樓。匯泉樓演出頻繁，有時一天開演四場，年終會書有時二十多檔同場演出，通宵達旦。到了上世紀20年代，又新建了許多專業(yè)書場，設備有所改善，規(guī)模擴大至200座左右，其中著名的有雅廬書場、長樂書場等。30、40年代，評彈市場更趨繁榮，場地更有了顯著的拓展。30年代專業(yè)書場已有數(shù)十家，僅老城隍廟內就有得意樓、怡情處、四美軒、逍遙樓，蠡園、明園、柴行廳等七、八家之多。緊接著，一大批新式書場紛紛開張，它們就是飯店附設的飯店書場和舞廳附設的舞廳書場。飯店書場中，著名的有東方書場、淪州書場、南京書場、中央書場等；舞廳書場中有米高美、仙樂斯、新仙林、維納斯等。這些新式書場效仿現(xiàn)代劇場，采用現(xiàn)代化設備，場地寬敞，環(huán)境幽雅，座位舒適，適應較高層次聽眾和較大規(guī)模演出的需要。此外，大世界、新世界、先施公司等大中型游樂場專門也辟有評彈場子，影響也很大。

書場多，演出旺，必然吸引大批評彈藝人紛至沓來。早在清末，評彈四名家馬如飛、姚士章、趙湘舟、王石泉就都來過上海演出。民國初年，出現(xiàn)了著名的“三卿檔”：——說唱《倭袍》與《珍珠塔》的王綬卿、說唱《玉夔龍》與《描金鳳》的趙筱卿和說唱《描金鳳》的錢幼卿。20年代有蔣一飛、蔣賓初、朱耀庭、王亦泉等名家。30、40年代更是名家云集，有以彈唱《描金鳳》著稱的夏荷生，說唱《玉蜻蜓》、以“陰噱”見長的周玉泉，說唱《三笑》、創(chuàng)造了“糯米腔”的徐云志，他們并稱為“三大單檔”。 還有“三大雙檔”，他們是彈詞《落金扇》的蔣如庭、朱介生；彈唱《啼笑因緣》的朱耀祥、趙稼秋；彈唱《珍珠塔》的沈儉安、薛筱卿。此外還有嚴雪亭、蔣月泉、張鑒庭、劉天韻、黃兆麟、許繼祥、楊蓮青、張鴻聲等眾多響檔。30、40年代，上海書壇還涌現(xiàn)出一批優(yōu)秀的女演員，男女雙檔、女單檔、女雙檔、女評話開始活躍在上海書壇，其中佼佼者有徐雪月、醉疑仙，范雪君、黃靜芬、朱慧珍等。其中，范雪君因演唱《啼笑因緣》、《秋海棠》、《雷雨》等蜚聲書壇，40年代后期曾被聽客選為“彈詞皇后”。

聽眾踴躍，書場眾多，名家云集，自然造就了評彈在上海的繁榮。這種繁榮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上海特殊的經(jīng)濟地位、地緣關系和文化市場的需求?？v觀評彈三百余年的發(fā)展歷史，它出現(xiàn)過三次興旺時期——

第一次是清代中葉，其中心在蘇州。當時的評彈藝術趨于成熟，演出興盛，涌現(xiàn)了陳遇乾、俞秀山、馬如飛、趙湘舟、王石泉等名家。

第二次是上世紀30、40年代，評彈進入鼎盛時期，重心移至上海。上海各式書場星羅棋布，許多廣播電臺大量播送評彈節(jié)目，夏荷生等一批有創(chuàng)造意識的藝術家脫穎而出，所有評彈藝人已把能否進上海的書場演出、能否在上海立足作為藝術好壞的標志。聽眾十分踴躍，將聽評彈視為娛樂時尚，30年代初出版的《上海冶游備覽》將評彈和京劇、蘇灘并列為上海的主要文娛項目。

第三次是建國后的50、60年代，這是評彈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變革和繁榮時期，重心也在上海。蔣月泉、劉天韻等一些解放前就已成名的演員，藝術更臻成熟，并成為自成一派的藝術家，評彈的演出更加活躍，藝術的樣式更加多樣，藝術本體得到全面提升，評彈已躋身于全國主要曲種的行列。

上海的文化，向來具有多元特征，南北戲曲曲藝薈萃于此，競奏爭艷。開埠以后，西方現(xiàn)代藝術紛紛涌入，遂成為中西文化交匯的窗口。昆曲、京劇、大鼓、北方評書等在上海盛行，而西洋話劇、電影、交響樂、舞蹈等又都是最早從上海傳入中國的。評彈，就是在這樣多元文化浸潤滲透和交互影響的特殊文化環(huán)境中生長起來的，它們?yōu)樵u彈提供了豐富的借鑒材料和藝術營養(yǎng)，有力地促進了評彈藝術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和評彈藝術本體的完善提升。

“江南為橘，江北為枳”，藝術的發(fā)展和變異離不開所處環(huán)境的影響。這里所說的環(huán)境，主要指特殊的文化背景和聽眾觀眾的審美取向。

評彈進入上海時，面對的是一個商業(yè)繁榮、五方雜處的大都市，生活節(jié)奏快，聽眾欣賞要求也各有不同。評彈要想立足上海，必須要適應這種環(huán)境。為此，早在民初和20年代，一批出身于上?；蛑饕顒釉谏虾５脑u彈藝人，就嘗試編演新書目。評話藝人程鴻飛演說的《岳傳》與光裕社的傳統(tǒng)腳本不同，他依據(jù)《金史》、《宋史》的記載，對書中人物的身世脈胳逐一理清，重新編排情節(jié)，所起腳色也與別家不同。加上他還把自己游歷南北的所見所聞和生活經(jīng)歷補充到書情中去，因此他的《岳傳》被稱為“野岳傳”。此外，朱寄庵和朱蘭庵、朱菊庵父子改編、彈唱的新書目《西廂記》，早年在上海新舞臺拉幕的范玉山根據(jù)京劇連臺本戲編成的長篇評話《濟公》，其情節(jié)、結構與別人所說的評話《濟公》不同。它們的情節(jié)尤為曲折，戲劇性強，還將不少戲曲動作引用到書中，所起角色別具一格，范玉山也獲得了“活濟公”之譽。

還有一種以近代史實為題材而編寫的評彈新書目。彈詞藝人李文彬把清末四大奇案之一的楊乃武案實事編寫成長篇彈詞《楊乃武與小白菜》。評話藝人朱少卿把發(fā)生在清同治九年張汶祥剌殺馬新貽的實事編成評話《張文祥剌馬》。程鴻飛還根據(jù)新舞臺演出的京劇連臺本戲《鄂州血》改編成同名評話，描寫了武昌起義中革命黨人、起義官兵奮起攻擊總督府的壯麗一幕。這些新書目的出現(xiàn)，貼近了都市聽眾的生活，適應了都市聽眾的審美需要，無論對評彈書目的擴大還是評彈本體藝術的發(fā)展都起了積極的作用。

30、40年代評彈演出更為興旺，進入了鼎盛時期。一些評彈藝人對傳統(tǒng)書目作了打磨加工，如夏荷生彈唱《描金鳳》紅極一時，被譽為“描王”。彈唱《珍珠塔》的沈儉安、薛筱卿是魏鈺卿的弟子，說表大方，配合默契，兩人在馬調基礎上各自發(fā)展成獨特的流派唱腔——沈調與薛調，成為繼馬如飛、魏鈺卿之后彈唱《珍珠塔》的又一高峰，被稱為“塔王”。

與此同時，一些藝人積極編演新的書目。張鑒庭在30年代根據(jù)同名宣卷改編的長篇彈詞《十美圖》，寫明嘉靖年間曾家與權奸嚴嵩之間的忠奸斗爭以及曾榮兄弟的婚姻糾葛。張鑒庭還根據(jù)唱本《一餐飯》改編的長篇彈詞《顧鼎臣》，寫林子文的冤獄以及顧鼎臣相助的故事。楊振雄根據(jù)傳奇劇本及其他史料改編的長篇彈詞《長生殿》，寫李隆基與楊玉環(huán)的愛情和唐朝的興衰故事。還有根據(jù)社會實事或小說等編寫的近現(xiàn)代題材的書目，如朱耀祥、趙稼秋彈唱的《啼笑因緣》，范雪君彈唱的《秋海棠》是分別根據(jù)張恨水和秦瘦鷗所寫的小說改編的。而評話《山東馬永貞》、彈詞《槍斃閻瑞生》、《黃慧如與陸根榮》等，則都是根據(jù)發(fā)生在上海的社會新聞編寫的。這類近現(xiàn)代題材的書目貼近生活，容易引起聽眾共鳴，所以較受歡迎。

評彈的演出樣式和彈詞流派唱腔，也有許多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過去評彈一般是一人坐唱的單檔，30、40年代雙檔演出形式崛起，開始只有男雙檔，后出現(xiàn)了男女雙檔和女雙檔。雙檔的形式更生動，更活潑，便于演員分別起角色，彈唱方面也使音色、伴奏更為豐富多彩。在演出形式方面，突破了一檔獨做的方式，更多采用評話、彈詞相間的三四檔同場演出的花式場子，以適應都市聽眾的多種口味。30、40年代時，評彈還大膽吸收了昆曲、京劇、電影、話劇、歌曲等姐妹藝術的營養(yǎng)，豐富自己的表現(xiàn)手段和音樂語匯。藝術手法除“說、噱、彈、唱”之外，還適當增強了“演”的成分。朱耀祥、趙稼秋彈唱《啼笑因緣》時，借鑒文明戲的表演方法，以說、表、演為主，獲得成功。不少藝人向昆曲、京劇吸取營養(yǎng)，如蔣月泉、張鑒庭、楊振雄、顧宏伯等還專門請戲曲演員教戲，訓練手眼身法步等表演技巧，借鑒并融化到評彈中，以補說、唱之不足，給人以更多的實感。范雪君在彈唱《秋海棠》時借鑒電影，引進了“國語”和流行歌曲，別開生面。評話演員張鴻聲針對都市生活節(jié)奏快的情況，加快書路行進的速度，并起足腳色，注重放噱，他的“飛機《英烈》”頗受歡迎。

彈詞流派唱腔也蓬勃發(fā)展。以前彈詞的唱腔，主要是書調、陳調、俞調、馬調以及一些江南民間小調。到了30、40年代，一些有創(chuàng)造意識的藝人結合所演書目的內容、人物以及自身條件，又創(chuàng)造出許多風格各異的流派唱腔。如夏荷生所創(chuàng)的夏調，響彈響唱，以俞調為起句，落腔卻采用馬調，因此俗稱“俞頭馬尾”。演唱時真假嗓并用，唱腔挺拔遒勁，扣人心弦。徐云志所創(chuàng)的徐調，直接淵源是小陽調，吸收了江南民歌，小調、小販叫賣聲的旋律，還借鑒了京劇女老生露蘭春的唱腔，清越、甜潤，軟糯，人稱“糯米腔”，風靡一時。蔣月泉所創(chuàng)的蔣調，是在乃師周玉泉周調的基礎上發(fā)展演變而成。蔣吸收了京劇老生余派、楊派唱腔的因素，行腔上加了若干裝飾音，其旋律渾厚婉轉，韻味濃郁醇厚，演唱時用本嗓，呈現(xiàn)出一種雍容華美、瀲艷濃彩的風格。蔣調于30年代后期形成，立即受到聽眾歡迎，蔣調開篇《刀會》、《杜十娘》、《寶玉夜探》等十分風行，遂成為最常用、流行最廣的彈詞曲調。沈儉安所創(chuàng)的沈調，和薛筱卿所創(chuàng)的薛調，都是在馬調和魏（鈺卿）調基礎上變化、發(fā)展而成的。沈調結合啞糯的嗓音，唱來清雅飄逸，蒼勁而柔美，《方卿見娘》、《打三不孝》都是他的代表作。薛調則節(jié)奏明快爽利，咬字鏗鏘，擅唱疊句。沈調和薛調流傳極廣，亦為評彈主要的流派唱腔。張鑒庭所創(chuàng)的張調，在蔣調的基礎上吸收京劇老旦唱腔的成份，在拖腔轉腔方面加以發(fā)展，形成蒼勁厚重、力度強烈的風格特征。此外還有嚴雪亭所創(chuàng)的嚴調、楊振雄所創(chuàng)的楊調、祁蓮芳所創(chuàng)的祁調等。眾多流派唱腔的出現(xiàn)，大大豐富和發(fā)展了彈詞音樂，大大加強了其音樂性和戲劇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