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隨攝制組赴長沙執(zhí)行任務
1974年10月下旬的一天,我大學畢業(yè)不久剛調(diào)進中央電視臺(當時稱北京電視臺)文藝部工作,部領導通知我到臺里開會。到會場后,我發(fā)現(xiàn)到會的基本上都是中年以上的“老電視”,而且大都是業(yè)務骨干和技術尖子,像我這樣大學畢業(yè)不久工作資歷又淺的則寥寥無幾。我預感到可能會有一項重要任務,同時也因為領導對自己的器重而頗感不安。果然,臺領導在會上說,根據(jù)中央領導的指示,臺里決定由我們臨時組成一個攝制組,要求在幾天之內(nèi)做好一切準備,攜帶一整套設備,月底前趕赴長沙“執(zhí)行任務”。領隊是當時的中央電視臺副臺長王楓。
去長沙的設備包括一輛轉播車。為了人員和設備同時抵達,攝制組決定在我們乘坐的特快列車尾部加掛一節(jié)平板貨車,裝載轉播車。而這樣做在技術上有一定困難,甚至要冒一定的風險。第一,貨車車廂的結構設計達不到特快列車的時速。第二,貨車比較輕,掛在車尾會左右搖擺、發(fā)飄。第三,轉播車本身較高,裝在火車上,總高度超高,過隧道時不安全。不過當時也顧不了那么多,有危險也得上。當然,我們還是盡可能采取了—系列相應的保護措施。
謝天謝地,10月29日我們總算平安抵達長沙。路上,我才知道我們此行的任務是為毛澤東提供電視節(jié)目。毛澤東當時正在長沙,沾他老人家的光,從車站到賓館的沿途路上,我們的車隊享受了國家元首一級的待遇:前面警車開道,后面工作車、備用車相隨,前呼后擁,一路綠燈,戒備森嚴,好不威風!沿路群眾駐足觀望,他們都不知龐大的轉播車為何物。而我們卻另有一番猜測,究竟要錄制些什么節(jié)目呢?有多高的要求、多大的難度呢?
用湖南電視臺無線頻道向毛澤東等觀眾提供電視節(jié)目
開始一段時間,工作還不怎么緊張,節(jié)目大部分是湘劇、花鼓戲移植的“革命樣板戲”,如《沙家浜》、《紅燈記》、《智取威虎山》、《杜鵑山》、《奇襲白虎團》之類,再就是組合式的所謂折子戲,也有少量現(xiàn)代題材的京劇、話劇等。因為在那個年代,我們搞電視文藝的整天接觸“樣板戲”。他們的一整套路數(shù)我們都摸熟了,演員一舉手一投足,一句臺詞一段唱腔,甚至一個亮相一個轉身我們都心中有數(shù),所以工作起來得心應手,進展順利。
當時節(jié)目的傳送方式是通過湖南電視臺發(fā)射,毛澤東和其他觀眾一樣,在電視中收看。因為節(jié)目內(nèi)容都很“革命”,所以—般觀眾很難察覺出什么異常。不過也有例外:有—天,剛剛播完一個節(jié)目,老人家派人打電話要求馬上再重播一遍。試想,同一個頻道,同一個節(jié)目,連續(xù)播出兩次,恐怕是“史無前例”的。可以說,這是特殊歷史條件下的特殊產(chǎn)物。節(jié)目還沒播完,電視臺就接了好幾個觀眾的質疑電話:“你們怎么搞的,沒有節(jié)目播了嗎?”但當時怎么解釋得清呢?只能推說“安排失誤,接受批評”云云。
1974年底的—天,我們接到電話指示:準備上傳統(tǒng)劇目。這一變動給我們帶來了—系列問題。首先,所有的劇團已有十來年沒上演過什么傳統(tǒng)戲了,演員要有一個恢復、熟悉的過程,服裝道具也要制作、準備,工作量相當大。再說,怎樣把節(jié)目發(fā)送出去呢?當然絕不能用原有的頻道,否則觀眾都會看到傳統(tǒng)戲。在那種革命化的年代,電視臺公開播出舊戲如何得了?那就不只是幾個質疑電話的后果了,說不定連電視臺都會被“砸爛”。經(jīng)過緊急磋商,王楓等最后決定:新開辟一個第五頻道。于是,中央電視臺派出專家,與湖南電視臺的工作人員一起晝夜加班,改裝好發(fā)射機。其實,這樣做是抱有很大僥幸心理的,萬一觀眾偶然收看到了第五頻道又怎么辦呢?事實上也是如此,這是后話。
1975年元旦這一天,我們調(diào)試的第五頻道首次播出了《打漁殺家》、《野豬林》、《借東風》、《霸王別姬》等幾出傳統(tǒng)戲,質量很好,接收效果也不錯。汪東興打來電話轉達了毛澤東的意思:“第一,對節(jié)目表示滿意;第二,對全體工作人員表示感謝和問候?!庇谑侨呵檎駣^。
誰知這一天的播出又引起了麻煩:湖南電視臺接到幾個電話,觀眾質問為什么播舊戲?電視臺推說可能是收到了香港臺的信號。觀眾說,絕對不可能,我們明明剛剛聽到的是湖南電視臺播音員張林芝的聲音……為此,我們再也不能裝糊涂了。我們給毛澤東提供電視節(jié)目,看來必須另覓途徑,不能搞發(fā)射,只能搞有線電視。
用有線方式向毛澤東提供電視節(jié)目
1975年1月2日,我們攝制組連同劇團演員全部進駐湖南省委接待處。這里與省委九所只一墻之隔,離毛澤東下榻的六號樓只有二三百米,架設電纜線很方便。我們在墻外大會議室里攝制節(jié)目,同時毛澤東在墻里面通過一臺26英寸監(jiān)視器收看。這樣一來,再也不會驚動其他電視觀眾了,只不過又多了一些人知道毛澤東的確切住所。當時,許多人都有這樣的考慮:在僅有—墻之隔的地方開展拍攝工作,會不會對墻內(nèi)產(chǎn)生干擾甚至在安全上構成威脅?我想上面肯定也考慮過這些問題,只是不得已才這樣做,要不然為什么不早些采取這種形式呢?
進駐湖南省委接待處以后,我們的工作量明顯增加了很多。我們的日程安排基本上是上午看演員排戲、走臺,下午與導演一起談鏡頭,晚上正式拍攝傳送節(jié)目。
說實在話,當時那一段時間對我們每個人來說,工作壓力都不小,思想負擔也不輕。第一,我們的觀眾不是別人,而是“偉大導師毛主席”,他老人家精通歷史又懂戲文,絕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對付”的。第二,因為是實況傳送,沒有半點后期加工的余地。用通俗的話說就是“一錘子買賣”,稍有疏忽,稍有紕漏都將無法挽救。因此,此次任務對我們每個工作人員的要求都特別高,要求大家既要有過硬的專業(yè)基本功,又要懂得戲文戲路;既要反應快、應變力強,又要記憶力好(因為節(jié)奏快時根本來不及看鏡頭本,全靠事先記憶)。再加上有些劇目甚至連臺本都沒來得及整理出來就匆匆上陣。很多地方全憑演員即興發(fā)揮,這無疑給我們的攝制傳送工作又增添了難度。
我們可以感覺到,1975年初,毛澤東的精力還是比較充沛的,老人家?guī)缀趺刻焱砩峡垂?jié)目,而且都要看到深夜,中間從不休息,有的戲要連續(xù)看四遍(這時我們已不用擔心觀眾打電話來質問了)。記得有—天已是深夜一兩點鐘了,大家都已經(jīng)進入了夢鄉(xiāng),突然一陣哨音把我們驚醒,湖南省委接待處負責人打來電話要求馬上送節(jié)目。我們像部隊搞緊急集合—樣,大家邊穿衣服邊拿劇本邊揉眼睛,跑步來到會議室,只幾分鐘,一切準備就緒,演出和攝制傳送同時開始。我們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是從不同的單位和部門臨時抽調(diào)來的,但是想不到大家在工作的關鍵場合,居然配合得十分默契,就連攝像機似乎也通了人性,打破了機械本身—成不變的預熱常規(guī),居然也沒有出現(xiàn)過一次問題。不過說實在的,像這種情況也不是很多,否則人受不了,機械恐怕更受不了。
回北京后繼續(xù)向毛澤東提供電視節(jié)目
1975年2月下旬的—天,我們接到通知:“毛主席已經(jīng)平安離開了長沙?!本l(wèi)處的于處長向我們介紹情況時說:“由于我們大家的齊心協(xié)力,努力工作,毛主席此次在長沙停留期間,精神很愉快,幾個月內(nèi)體重還增加了6斤?!?/p>
回到北京以后,稍事休整,我們馬上又投入了第二階段的工作。這一階段的工作任務主要是錄制一批各種藝術形式的短篇精品節(jié)目,例如侯寶林與馬季的相聲、王國潼與閔惠芬的二胡、劉德海的琵琶、蔡瑤銑等人的南昆、北昆。這批節(jié)目大致可分為三類:消閑型、欣賞型、思辨型。通過這些傳統(tǒng)節(jié)目的形式和內(nèi)容,我們可以從側面了解一些關于毛澤東的文化素養(yǎng)、審美需求、情趣愛好、欣賞習慣的概貌。同時,對毛澤東當時的心境、思緒也可窺視一斑。
有不少曲目是毛澤東自己點的。其中我印象較深的是幾首用南北昆腔演唱的宋詞。這些詞大部分是抒發(fā)愛國志士那種憂國憂民、報效國家的強烈愿望和對禍國殃民的奸臣、敗類的憤怒斥責。例如辛棄疾的《水龍吟》:“……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英雄淚!”深沉的詞句,激越的昆腔,那情感,那意境,確實催人淚下。又如張元干的《賀新郎》:“……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詞句警醒,氣勢磅礴,使我確信,天下好詞,到宋為觀止。再如辛棄疾的《摸魚兒》:“……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這分明是對當時“四人幫”一伙的嚴厲警告。
毛主席當時的心境看來相當復雜:既有對自己畢生經(jīng)歷的回顧,又有對未竟事業(yè)的信念;既有對古人的緬懷,又有對人生的感悟和眷戀;既有對嚴峻形勢的察覺,又有對自己年事已高的客觀現(xiàn)狀的莫大遺憾以及接班人渺無著落、國家前途未卜的茫然和無奈。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老人家在欣賞這些作品時的那種擊節(jié)和拍、淺吟低唱、心馳神往、老淚縱橫的樣子。正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何等激昂,何等壯烈!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在以如此心情面對如此作品的同時,毛澤東卻在以另一種恬淡、閑適的心情欣賞著侯寶林的相聲小段,品味著幽默藝術。這一前一后感情色彩的反差太大了,對比度太強烈了。不久,我們在這種強烈的反差下可以窺視到毛澤東那豐富、深邃、多層次的感情世界,那有如萬馬奔騰、大江東去的博大胸懷以及作為一代偉人那超人的睿智。
第二次赴長沙為毛澤東錄制家鄉(xiāng)戲
1976年初,我們奉命第二次南下長沙。這一次任務仍然是為毛澤東錄制家鄉(xiāng)戲。所不同的是,1974年他是在長沙看,1976年是在北京看。我們每天錄制的節(jié)目,都是由第二天的專機送往北京。我們使用的是兩寸磁帶,90分鐘盤式,每盤帶有一二十公斤重,落地式的AMPEX錄像機,設備雖然笨重,但畫面質量十分優(yōu)良。當時湖南省委主管文教的李振軍書記對電視宣傳很重視,對我們的設備也極感興趣,他曾多次對我們半開玩笑又很認真地說:“我們湖南人就是賣了褲子也要搞彩色電視!”由于這種錄像機可以邊錄制邊打點編輯,所有鏡頭都是現(xiàn)場一次性制作完畢,所以送到北京去的帶子實際上就是原始母帶,畫面清晰,聲音、色彩質量極好。
這次我們在長沙以錄制傳統(tǒng)的湘劇、花鼓戲為主,當然也有一些京劇。為了挖掘出更多更好的傳統(tǒng)劇目,劇團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們翻箱倒柜,把幾十年的老家底都悉數(shù)搬了出來,演員陣容也空前強大,有些已經(jīng)離退休甚至于已經(jīng)改行多年的著名老藝人也紛紛被請回來,披掛上陣,重返舞臺,一展當年風姿。其中花鼓戲老演員肖重圭就是一位突出的典型。
記得大約從5月份開始,北京方面對劇目提出了新的要求:不要大戲,只錄小戲;不要悲劇,只錄喜劇。根據(jù)這一情況,當時我們都心照不宣地預感或猜測到,可能毛澤東他老人家的健康狀況不容樂觀,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精力看大作品,也經(jīng)不住悲劇氛圍的藝術感染,只能用輕松活潑,帶有喜劇色彩的小戲來調(diào)劑精神,緩解病情。這一階段我們錄制的節(jié)目以短小的花鼓戲、湘劇為主,如《討學錢》、《丑人計》、《扯蘿卜菜》、《劉??抽浴返?。
到1976年7月16日這—天,我們結束了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了將近兩年的特殊使命,奉命返回北京。我們回到北京只一個多月時間,就傳來了毛澤東逝世的消息。
現(xiàn)在看來,當時兩年時間我們所承擔的特殊使命,除了政治上的特殊意義外,在我國電視界來說,也具有特殊意義。它最主要的功績在于:以高質量的藝術和技術效果,收集保存了一批我國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的精品,給我們乃至后世的戲劇文化藝術研究留下了一批豐富的檔案文史資料。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有些老藝人在我們錄制工作結束后不久便相繼離開了人世,因此這批節(jié)目便顯得更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這是我們始料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