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鄧心耕
年齡:86歲
采訪地點:湖南平江縣長壽街
采訪時間:2007年6月8日
1926年,我5歲的時候,被送進平江縣長壽街一所私塾受啟蒙教育。私塾這個名詞,對當今一些青年人來說似乎陌生了一些,但對我來說,私塾的啟蒙教育為我打下了很好的古文和書法基礎。
私塾里是不分班級的,學生年齡參差不齊,從六七歲到十幾歲都在一起讀書,既沒升級考試,也無畢業(yè)期限,什么時候讀完老師所要教的書,什么時候就算學成。私塾里也沒有計時的鐘表,也無課間活動。學生黎明到校,黃昏返家。距私塾近的可以回家吃飯,遠的帶些干糧充饑。
私塾沒有統(tǒng)一的教材,書一般是家里祖祖輩輩遺傳下來的。我家唯一的《三字經(jīng)》、《百家姓》珍藏本到我手里時已經(jīng)破舊不堪了,裝訂線補了又斷裂、紙張卷曲變薄,顏色暗而泛黃,湊近一點,我部可以聞到先輩汗水的氣息,翻開其中某一頁,上面模糊的記號讓我幡然領悟:這本泛黃的東西,里面藏著我們家好幾代的夢呢。接下來的教材《千字文》、《弟子規(guī)》、四書五經(jīng)等教材讓我母親煞費苦心,這家求那家借,說盡了好話,我總算“有書可讀”了。
私塾先生全名叫吳四,我們都叫他四先生。他教我們時不到五十歲,手里經(jīng)常拿著把足足兩尺長的戒尺,我現(xiàn)在記不太清四先生的長相了,但他那把戒尺的大小長度乃至顏色我卻記憶猶新,因為同學們背不出課時,手板大多挨過那戒尺的打。四先生教課一般要求學生復講,就是每天早上將前一天所學的內(nèi)容對先生復述一遍。我在私塾里年齡最小,又學得好,四先生在班上經(jīng)常表揚我,那些大孩子又佩服又妒忌。有些大孩子字學不進,常以大小便為名,拿上“尿簽子”(私塾規(guī)定出入教室上廁所的憑證),躲在廁所里或房前屋后玩玩,又得急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四先生戴著老花眼鏡坐在太師椅上看古裝書,頭也不抬,自言自語地說:“字學不進,屎尿怪多?!?/p>
四先生非常注重習字教學。我們竹篾編織的書籃里,除了教材毛筆硯盤外,就是一塊長一尺寬六寸的用淺色油漆刷過的木板(水牌),外加一塊洗干凈的抹布。開始學書法時,四先生就用他那指甲長長、被煙熏得蠟黃的右手把著我的右手一筆一畫地教,由于全神貫注,很多時候我被墨弄了個大花臉還不曉得。書法練得多了,每次放學回家清洗那塊擦過水牌的抹布時,那一大盆清水都快濃成墨了。在四先生認真驗查評卷的督促下,我的書法進步飛快,我的習字基本功就是在四先生那里打下的。
在我印象中,四先生是不茍言笑的,甚至有點迂腐古板,但我時常記起一個小片段,那是他留給我唯一溫暖的記憶。那時候,下雨天沒有雨靴,大家都在布鞋外面套一雙木屐。木屐是用螺絲等固定的,鞋底很高,能對付幾寸深的雨水。有一年冬天,我大概八九歲時吧,外婆剛給我做了雙干層底棉鞋。為了在同學面前炫耀,我不顧天色陰沉,拒絕穿上母親塞給我的木屐,徑直上學去了。放學時分,大雨傾盆,同學們紛紛作鳥獸狀散去了,我一個人站在屋檐下急得直蹦,天氣冷,天色又暗,我感覺到整個雨幕里就剩我一個孤獨的人了,心里充滿了恐懼。在我?guī)缀踅^望的時候,四先生出現(xiàn)了。他哆嗦著幫我系好蓑衣斗笠,又從腋下變戲法似的拿出一雙木屐讓我換上。整個過程大概不到三分鐘,他一句話也沒說,然后把我推入雨中,身后的木門便吱呀一聲關上了。雨打得我的臉生痛,四先生的大木屐被我臃腫的棉鞋撐得滿滿的,走起路來竟有種說不出的節(jié)拍感。陣雨中,我一直在想,寂靜的學堂里,蒙塵的孔子像前,那個四先生,該是在架起一堆柴火,煮一缽酸菜咸魚湯了。
后記:鄧心耕老人,長壽街文士
八十六歲的老人,記憶力驚人。《論語》、《詩經(jīng)》的原文,脫口而出,一字不誤;地方掌故,爛熟于心;詩詞唱和,一揮而就。業(yè)余愛好,唯與友共讀古人書。老人還有工作呢,他的工作是,倡導修族譜,親任總纂;倡導建古跡碑林、修半山亭、修登山水泥道、親自募捐;收集詩詞墨寶,補缺修殘……老人于公益事業(yè)中,活得充實,愉悅其中,亦受婦孺老少格外尊敬。問及他為何學識這般淵博,他笑著說,我要感謝四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