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師范”

　　“師范”在古代文獻中的意義，一些權威工具書的解釋，都失之于片面。如《辭源》“學習的模范，引申為效法”的說法、《古漢語大字典》“學習的榜樣，亦指效法”的解釋，都不全面。
　　眾所周知，“師范”一詞，源出于西漢揚雄(公元前53~公元18)的《法言》：“師者，人之模范也。模不模，范不范，為不少矣?！彼^的?；蚍叮际枪糯谱髌髅蟮哪Ｗ?。古代制作器皿，先要有制模(模樣)或鑄范(范型)，這也就是王充在《論衡》中所說的：“今夫陶冶者，初埏埴作器，必模范為形?！逼渲幸酝林频姆Q型，以金屬制的稱熔，以木制的稱模，以竹制的稱范。在揚雄看來，理想的教師就是做人的榜樣，是人們學習和仿效的對象，如同制作器皿的模子那樣?？梢哉f，“師范”一詞，就是“師者，人之模范也”的簡要表述。但揚雄只是提出了這一說法，將這一說法簡約為“師范”，則是在東漢時期。
　　東漢時期，已經出現(xiàn)了“師范”的說法，但并不流行，以至于我們現(xiàn)在只能找到一個佐證。在《隸釋》卷十一的《髙陽令楊著碑》中，有楊著卒后，“凡百隕涕，縉紳催傷。門徒小子，喪茲師范，悲將焉告，卬叫穹倉”的說法。楊著是東漢著名大臣楊震的孫子，年五十三而卒。漢代的墓碑和銘誌，往往是門人所立。該碑也不例外，所以文中著力描寫了楊著卒后門人弟子的哀慟。盡管立碑的弟子和楊著有師生之誼，但這里的“師范”，不是指教師，而是“榜樣”，與“師?！?、“師楷”、“師表”是同一個意思。
　　漢代“師范”是指做人的模子而不是教師，可以用另一通漢碑來印證。在《隸釋》卷十中，著錄有《童子逄盛碑》。逄盛是漢末靈帝時人，他穎異非常，但十二歲即早夭。光和四年四月五日，門人孫理等立此碑。文中稱逄盛“才(原缺，據(jù)洪適考釋補，以下“橐”字同)亞后橐，當為師楷”。后橐，即項橐，相傳他七歲時，曾為孔子師。碑文以逄盛可以為童子的榜樣，即“師楷”，所以比之為項橐。
　　六朝時期，“師范”一詞的使用逐漸多了起來。宋高祖劉裕任命王敬弘為廬陵王師，王敬弘自認為沒有好的德性，“不可師范令王”，(《宋書》卷六十六)堅決辭謝。南齊明帝在詔書中，稱頌孔子“師范百王，軌儀千載”。(《南齊書》卷六)《南齊書》的作者蕭子顯在《劉瓛傳》中，稱頌傳主繼馬融、鄭鄭之后，“一時學徒，以為師范”?！蛾悤返淖髡咭λ剂?，在所作的他父親姚察的傳記中，稱陳后主曾經對大臣們說他的父親博學多聞，即便是古人，也難以有匹敵的，“在于今世，足為師范?！?《陳書》卷二十七)《魏書》記載北魏宣武帝在家書中，稱彭城王元勰風格高標，而又才氣不凡，“實足師范?！倍菏找卜Q楊播兄弟位高權重，門生故吏遍天下，依然為人謙恭有禮，謹慎言行，“為世師范”。(《魏書》卷五十八)如此之類，指不勝屈。這時，師范的意思依然是師法或仿效的榜樣，也引申為效法、學習。在這個意義上，“師范”有一個幾乎完全可以替代它的同義詞，這就是“師?！?。如裴松之在《三國志》注中說：“鄭君學覽古今，博聞強識，鉤深致遠，誠學者之師模也。”(《三國志·魏志》卷十一)
　　唐五代宋元時期，“師范”一詞的使用越來越普遍，以至于唐代書法家孫氏、唐末大臣王氏，都以“師范”用作自己的名字?！皫煼丁钡幕疽馑家廊皇悄７逗桶駱樱米鲃釉~(即仿效、學習)的也很多，如“師范一人，儀刑四?！薄ⅰ皫煼逗筮M，作育人材”等。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基本的意義之上，逐漸派生出用以指稱教師這樣一個新的意義。
　　永泰二年，唐代宗聽從國子祭酒蕭昕的建議，發(fā)布詔令，號召宰相朝官、神策六軍軍將以及各地節(jié)度使、觀察使、防御使等將自己的子弟，送入國子監(jiān)學習?！捌鋵W官，委中書門下即簡擇行業(yè)堪為師范者充?！?《通典》卷五十三)這里的師范，雖然承襲的是過去的意義，但已經不再單純著眼于“行”，而且也強調了“業(yè)”，完全可以用“教師”來取代。
　　到了宋朝，已經明確稱教師為師范，或者說，已經用“師范”來指稱教師。北宋末期的詩人唐庚在《答陳圣從書》中最后說：“切磋琢磨，乃是朋友之常分。公有問難，愿得反復講究；某有所疑，亦當質于左右。師范之說，止作笑端，置之勿道，千萬千萬?！边@很可能是作者對陳圣從稱自己為“師范”的答復，所以他希望二人以朋友相處，一同切磋學問，叮嚀對方千萬不要以“師范”相稱。如果說教師的意義在這里還是比較隱晦的話，那么在與唐庚同時的僧人釋慧洪的《代求濟書》，意思就再清楚不過了：“某幸以諸生，得侍師范，瞻承顏色，熏烝見聞，一年于茲，日月不為不久。”(《石門文字禪》卷二十九)生徒所侍奉的“師范”，顯然不再是泛指的榜樣，而是具體的教師了。黃光大《積善錄》的一則文獻中，“師范”一詞出現(xiàn)了三次，指稱教師的意義也很明顯?！叭酥垘熑逭?，蓋為教子孫以義方，取功名以光門戶；士之為師范者，蓋為傳先師之道業(yè)，為后學之模范?！薄笆恐疄閹煼墩撸詡魇诘罉I(yè)，為人模范，成就后進?！薄坝鑷L觀世之請師儒者，多以較小節(jié)而害大事，遂誤其子孫，終身無所成；為師范者，多以懷私憾，而誨人不盡誠，遂致?lián)p德，而潦倒一生?！保ā队罉反蟮洹肪砭虐俣唬┻@里的“師范”，與“師儒”相對，教師的意義顯而易見。由此可見，從宋朝開始，即以“師范”指稱教師。這一意義歷經元朝，到明清時期，被上自帝王下到百姓的全社會所接受，成為對教師普遍的稱謂之一。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