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過國內(nèi)不少學校,人們都跟我說:“我們早就搞素質教育啦!”
我問:“何以見得?”
答曰:“因為我們一直搞的是啟發(fā)式教學……”
看我不接話,大家就熱情地邀請我去聽課。
在北方的一所重點小學,有一次,我去聽了一節(jié)小學五年級的語文課《蟋蟀的住宅》。
課上得挺活躍,老師問了許多問題,學生也跟著答了許多問題。答對的孩子,得一顆糖,答不對的不得糖。國內(nèi)的老師喜歡在有“人物”來聽課時發(fā)糖,好在不是天天發(fā),否則也不知該希望孩子答得對還是答不對。
在問到蟋蟀有什么特點時。
孩子們舉手,一片林立。
一個孩子答道:“唱歌!”
得了一顆糖。
孩子們的舉手仍然是一片林立。
又一個孩子答曰:“做窩!”
老師高興地又發(fā)了一顆糖。
我小時候特別愛跟一個叫阿正的大孩子捉蟋蟀、養(yǎng)蟋蟀、斗蟋蟀。后來,上了初中,我的一篇關于蟋蟀的作文還破格地得了90分。
我的思維跟不上孩子,我還在饒有興味地等著下一個答案……
突然,孩子們那片林立的小手齊刷刷地、不約而同地放了下來。
我正感覺奇怪,老師竟然也配合默契地轉到下一個問題……
課后,校長請我這個“人物”評課。
推托不過,我只好赤膊上陣,說道:“蟋蟀的特點好像不止兩個吧!”
我望望校長,校長望望授課的老師。
那位老師有點不好意思地:“書本上就這兩個?!?/p>
我說:“書本也會有缺陷,因此哈佛大學才提倡‘不唯書,不唯上,只唯真的教學理念。蟋蟀最大的特點是打斗。如果上完這一課后,孩子竟然不知道蟋蟀的這一特點……”
回到美國后,“孩子們那片林立的小手不約而同地放下來,老師也配合默契地轉到下一個問題”這個情景,仍然在我心中揮之不去。
后來,我一有機會到國內(nèi)的小學,就提出來要聽《蟋蟀的住宅》這一課。但是,一直對不上時機,不是已經(jīng)上過了,就是還沒到時間上這一課。
有一年,到了南方某重點小學,校長比較靈活,同意為我提前上這一課。
令人震驚的同一幕再次發(fā)生:在孩子答完蟋蟀的第二個特點“做窩”以后,孩子們那片林立的小手不約而同地放下來,老師也配合默契地轉到下一個問題……
那天晚上,校長看我飯也沒吃好,就安慰我道:“黃博士,教學大綱就是那樣,老師也不得不踩著點趕課。我們也難呀,蟋蟀的特點超出了課本。考試起來,學生答了‘打斗,標準化判分,就不得分了……”
我苦笑著:“那只能告訴孩子:蟋蟀實際上有不少特點,但是考試時回答的特點只能是‘唱歌和‘做窩……”
校長也苦笑了,笑得比我難看。
南方、北方的校長都標準化地生產(chǎn)一模一樣的m&m;s巧克力豆,能不苦笑嗎?
中國老師的啟發(fā)式教學,很多時候是請君入甕式地發(fā)問,哪里考慮什么發(fā)散性問題、評價性問題!有時簡直就是法庭式的“Yes”或“No”的問答,引導你不得不往預設的套子里走。
事先預設一個答案(更可怕的是這個預設的答案可能既不科學,又不完整,有時甚至是錯誤的),然后,一顆糖一顆糖地引導孩子往那個預設的套子里走。這種“糖衣炮彈”式的啟發(fā)教學,不要也罷!因為它虛偽,打著啟發(fā)式教學的旗號,欺騙性、危害性更大!
讓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在不少地方“作報告”,在講到這里時,臺下的老師、校長竟然鼓起掌來……
有人說:現(xiàn)在提倡解放思想,但你首先得有“思想”,才談得上解放。然而,我要說:沒有“解放”,就沒有“思想”。這不是一個“先有蛋還是先有雞”的問題,而是一個因果關系的問題,然后才是一個互為因果的問題。在教學上,“解放”了就有“問題”;有“問題”了,才有“思想”。
以解決問題為目的,不以“解決一個少一個”為前提;換言之,不以因為問題解決得越多,因此問題存在得越少,作為教學效果好的標志。以產(chǎn)生問題為目的之教學,以解決問題為基礎,但不以解決問題為前提。也就是說,產(chǎn)生了兩個問題,只解決了一個問題,仍然是好的教學。問題要解決,但是不能因為產(chǎn)生的問題多于解決的問題,就否定了教學。
沒有問題,就沒有答案;沒有答案,也仍會有新的問題。
中國式的“解決問題”是以外力來結束學生的疑惑,即所謂“解惑”。我們的教學不能以解決問題來扼殺問題,要以解決問題來產(chǎn)生更多的問題——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更多問題?!皢⒁伞保óa(chǎn)生問題)是“悟”的開始,是自己尋求答案的起點和動力。
(老余摘自黃全愈著《培養(yǎng)智慧的孩子》,湖南少兒出版社,2006.5,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