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戲曲中的丑腳精神

趙興紅

中國傳統(tǒng)戲曲中的角色表演分行，因民族特色而稱“腳色”?！澳_色”是舊時社會身份的稱呼，“角色”則是舞臺形象。

在漢語詞匯里，“腳”與“角”有著完全相反的含義——腳下墊底，頭上出角。“腳”有腳力的意思，就是跑來跑去謀生的底層平民、體力勞動者。“色”指行當，指社會上各行各業(yè)各色人等。有句成語“形形色色”，三百六十行，蕓蕓眾生，各色有各色的形，各有各的模樣?！敖巧睂Ｖ竸≈腥?。戲曲成熟以后，“形形色色”的人物由“腳色”扮演，在舞臺上露臉了，冒尖了，于是成了“角色”?！敖巧庇伞澳_色”扮演，“腳色行當”是戲曲表演體制中的專有名詞。

在生旦凈丑四大行當中，丑腳有其獨特的地位和作用。從戲曲史來看，“丑”的形成發(fā)展有一條大致的線索：秦“侏儒”—漢“俳優(yōu)”—唐“參軍”—宋“副凈”—元明“丑”。在中國傳統(tǒng)戲曲孕育成形、成熟發(fā)展的兩千多年歷程中，始終能看到“丑”的蹤跡。

丑腳的言行往往不合時宜。他們言常人所不言，言行舉止在常人看來是不正常的，甚至是滑稽可笑的。一方面，小道可以泄大憤，對于社會底層的人來說是一種宣泄和調節(jié)。即使在當今社會，處于工作、生活各種壓力下的人們也可以通過看丑腳表演，緩解精神壓力，獲得某種心理補償和滿足。另一方面，對于社會統(tǒng)治階層來講，丑腳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和社會矛盾，往往有利于他們體察民情和進行社會反思。從這個角度來說，丑腳不是“文以載道”，而是“文以載實”，其存在體現(xiàn)了很深的社會意義。

丑腳是古代戲曲藝術之苑中結出的一朵帶刺玫瑰，綻放出獨特的光彩。它以戲謔、調侃、嘲弄、諷刺等方式笑對人生、直面社會、諷刺時弊、鞭笞省人，在或歡樂或苦澀或沉重的笑聲中給人啟迪，發(fā)人深省。丑腳帶給觀眾的，絕不是簡單的滑稽調笑，其精神主要表現(xiàn)為針砭時弊的“優(yōu)諫”，精神世界自由的智慧，自信樂觀的情懷。

首先，丑腳精神是中國古代歷史上綿延長久的“優(yōu)諫”傳統(tǒng)所奠定的，以獨特的方式和途徑來諷諫政治、直陳時弊的諷刺精神。所謂“優(yōu)諫”，是指古代優(yōu)人以機智的談鋒、詼諧的格調、愉悅的形象對統(tǒng)治者的政治言行提出某種委婉的指責和建議。對于優(yōu)伶的言行，當時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guī)定：對優(yōu)伶的言行不必認真計較其過失。這就是所謂的“言無郵”?！班]”通“尤”，作“過失”講。這在客觀上促成了優(yōu)人以自身獨特的形式，來完成和實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主持“公正”的社會責任。這種優(yōu)諫的傳統(tǒng)不斷為后世文學藝術發(fā)揚光大。直面現(xiàn)實人生，喜劇以嚴肅的批判精神抨擊社會黑暗、解剖人性丑惡，下可以砭時弊，上可以通達情，盡社會清道夫的職責。在歐洲喜劇發(fā)展史上，無論是以阿里斯托芬、瓊森、莫里哀、博馬舍、肖伯納、果戈里為代表創(chuàng)作的諷刺喜劇，還是由米南達、哥爾多尼、王爾德、契訶夫等人創(chuàng)作的溫婉嘲諷世俗風情、撥正人生病態(tài)的幽默喜劇，都是映射社會并試圖改進社會的文化良藥。中國的古典喜劇，無論是元代出現(xiàn)的抒情喜劇，明代的諷刺喜劇，還是在中西喜劇美學碰撞交匯中萌生的中國現(xiàn)代喜劇，都不同程度地帶有現(xiàn)實批判的色彩?，F(xiàn)代影視喜劇中的經(jīng)典臺詞和對白，也具有這種“言無郵”的特點。

其次，“丑”是精神世界自由的智慧精靈。丑腳不但“言無郵”，表演程式也相對自由。丑腳表演是一種坦露和宣泄的藝術，他隨時隨地自由調侃，可以不受程式的束縛和限制。因為是小丑，小丑都得涂面，好像表演時始終戴著面具，所以表演非常輕松。

巴赫金的狂歡理論和“丑角地形學”解釋了戴面具的功能?？駳g理論的前提，是把日常世界和狂歡世界區(qū)別開來，通過化裝游行、滑稽表演，把日常世界的等級、秩序忘掉，營造出一個自由、平等的屬于平民大眾的和諧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小丑是主人公，人們的言行要丑角化，丑角可以盡情狂歡，無所畏懼?！巴ㄟ^運用環(huán)境的滑稽性而使人變得滑稽可笑”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常宏譯《詼諧及其與無意識的關系》，國際文化出版2001 年版)，而丑面可以起到這個效果。這種滑稽的丑面，后世漸漸演變成戲曲丑腳的化妝。觀眾在嘲笑小丑的時候，其實是在嘲笑一個丑陋的面具或者滑稽的表演，或是一種普通人不愿講出來的客觀實在。總之，小丑本人沒有壓力。正因為抱著這種超越寵辱、貴賤、好惡、是非的超然態(tài)度，丑腳可以調笑自己，調笑別人，調笑觀眾，把“戲”做足。

真傻倒也罷了，明明是聰明人卻要故意裝傻，讓別人的歡樂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這種表現(xiàn)豈止是“污損了聰明”，連他的人格、心態(tài)都給損害了。觀眾在看西方喜劇大師卓別林的影片時，常常被他的滑稽表演逗樂，而卓別林在觀看自己的影片時，常常眼含淚花。中國戲曲中雖然沿襲著“百行丑為先”、“丑為戲曲祖師爺”的傳統(tǒng)，但丑腳也擺脫不了行當給自身帶來的辛酸。如果說“聰明”是代表著丑腳表演的藝術創(chuàng)造，“愚蠢”則代表了世人眼中丑腳的人格品性。

再次，“丑”在滑稽調笑中顯示出自信精神和樂觀情懷。實際上，自嘲者正是通過自嘲為無能、無用、無德來反襯清高，通過自嘲自己在社會上的卑微低賤反襯自己內心深處的自足與自恃。在以“樂人”為本，以“動人”為尚的中國戲曲中，丑腳的這種自足、自信通常表現(xiàn)為一種樂觀情懷。這種樂觀情懷，能使人們走向身心健康的自由境界。

從藝術的角度來看，丑腳發(fā)出喜劇性的笑，充滿了思想，飽和了感情。它可以像烈日一樣炙烤社會上丑惡的事物，使生活變得更美好；也可以像清流一樣蕩滌人性不貞的靈魂，讓人生變得更崇高。笑是人類最復雜的一種表情，它比哭更能細膩地傳達人們內心世界豐富的情感和靈魂。笑有很多種，微笑、大笑、嘲笑、冷笑、苦笑、開心的笑、會心的笑、滑稽的笑、皮笑肉不笑等，笑的內涵太豐富了。何謂喜??？把產生笑的材料從數(shù)量上和質量上作最大限度的規(guī)定，集中在一個劇中，就形成了喜劇，它幽默、荒誕，詼諧、滑稽，它笑。喜劇表現(xiàn)出的最大特點首先是笑，通過夸張的手法、巧妙的結構以及詼諧的臺詞，引發(fā)各種不同含義的笑。所以，丑腳的表演在最大程度上達到了喜劇性效果，通過臺上樂天向上的生命情緒，機智靈巧的超常品性，深深感染觀眾，使他們得到歡快的滿足和輕松的自省。

此外，自由開放、幽默智慧的“丑”，將戲曲的審美理想滲透在喜劇精神之中。喜劇中滲透了創(chuàng)作者完美的審美理想，但這種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存在著巨大差距，這種差距通過丑腳表現(xiàn)出來了。從戲劇史來看，從最初的滑稽小戲到成熟的喜劇形態(tài)，丑腳正從單純追求耳目感官愉悅走向追求“悅心悅意”、“悅神悅志”等高級喜劇性審美。因此，丑腳的表演從低級的滑稽可笑走向心靈的自由和理性智慧的狀態(tài)，不僅要笑，還要在笑中思考。

經(jīng)過綿延千年的嬗變，丑腳不但在戲劇中完成了獨特的功能，且丑腳精神也從低級的滑稽可笑走向心靈的自由和理性智慧的高級審美狀態(tài)。從古代的倡優(yōu)俳優(yōu)演變到現(xiàn)代舞臺劇、影視劇中的喜劇演員，丑腳自身的形態(tài)呈現(xiàn)出多姿多彩的變化，它還將隨著社會的進步和經(jīng)濟文化審美的多元化不斷變換著自身形式。所有舞臺上的各色丑角形象，不但能夠消除人世痛苦、化解內心悲苦，而且能透視社會矛盾，為社會為人生提供自身自視、自嘲自諷、自警自策、自娛自樂的藝術媒介，他們的詼諧、機敏、智慧使觀眾為之展顏，為之著迷。

丑腳體現(xiàn)了在人類認識自我、否定自我，在對過去進行批判的基礎上執(zhí)著追求未來理想的精神。只有否定自我，人類才能向自己的過去訣別，只有否定自己，人類才能真正獲得自由。丑腳總是讓那些卑微、渺小、非正義、不合理，然而又自以為善、自命不凡、自不量力、自炫為美的事物成為諷刺的對象。丑腳常用幽默的筆調發(fā)掘生活中的矛盾和荒謬，而溫婉地予以戲謔和嘲諷，使可能被疏忽的東西鮮明地表現(xiàn)出來，使被嘲諷者在莞爾微笑時又羞愧不已。在巧妙的處理中，丑腳借故奚落或整治上層人物，罵上幾句，打上一頓，或利用自己的機智使權貴狼狽不堪而又無可奈何。這樣，無價值的東西就在笑中被摧毀和“撕破”了。

“丑腳精神”所體現(xiàn)的主要是“喜劇精神”，其中包括諷刺、揭露、滑稽、風趣、幽默、調侃等活潑的、健康的、有一定道德文化內涵的復雜精神。它甚至是對緊張、刻板、教條等的反叛，是一種美學精神。人們的生活離不開這種丑腳精神，離不開“笑”和“丑”。

呼喚當代文藝及社會生活中的丑腳精神，便是本文行文的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