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銘濃縮了每一個靈魂的人生態(tài)度,每一種世相都堪稱輝煌。
兩千多年前的一個農(nóng)歷五月初五,屈原自沉汨羅江。從而,中國失去了一個偉大的靈魂。屈原生活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時代,那時,何謂善,何謂惡,何謂美,何謂丑,混淆不清。眾人皆醉,唯有屈原獨醒。他追問、尋覓、傾訴、詛咒,以悲憤至極的《天問》來“呵而問之”,在無望和絕望中自殺。
兩千多年后,1927年6月2日上午,一個思想者來到頤和園昆明湖北岸的魚藻軒前,自沉于水。他口袋里的遺書寫道:“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jīng)此之變,義無再辱!我死后當草草棺斂,葬于清華園塋地,汝等不能南歸,可暫于城內(nèi)居住。汝兄亦不必奔喪,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門故也。書籍可托陳、吳二先生處理。家人自有料理,必不至能南歸。我雖無財產(chǎn)分文遺汝等,然茍謹慎勤儉,亦不至餓死?!?/p>
他是誰?他是集考古學、人類學、西方哲學、美學、版本目錄學和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之大成的王國維。他文學理論的“境界說”已深入人心。他說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須經(jīng)過三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三境也。”
關于王國維的死及其思想,從他生前好友陳寅恪撰寫的“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中可見一斑:“士之謨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絡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fā)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爾。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樹茲石于講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jié),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彰,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唯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p>
思想之所以為思想,就在于它創(chuàng)造性地理解世界,理解人生。王國維的探索研究遇到了死結(jié),他覺得“人生過處唯有悔,知識增時只益疑”。深入地研究對他不但不是一種安慰,反而成為一種巨大的傷害。為了自救不得不思考,為了思考卻不得不傷害自己。思考不但沒有使他變得強大起來,反而將生命消耗殆盡,使得他找不到一個活下來的理由。金梁在《王忠愨殉節(jié)記》中寫道:“公殉節(jié)前三日,余訪之校舍。公平居靜默。是日憂憤異常,時談次,偶及頤和園。謂今日干凈土,唯此一灣水耳,蓋死志早已決矣。殉節(jié)日,公晨起游園,步至魚藻軒,臨流默立。園丁見之不為意。忽聞落水聲,爭往援起,不及一二分,公已絕矣。軒前水才及腹,公跌下后,俯首就水始絕。故頭足均沒水中,而背衣猶未盡濡濕也。時家人尚未知,隔窗見公方伏案作書,鄰右亦皆見之。及聞耗人覓,實無人。始悚然。公之神靈不昧也?!?/p>
王國維那個時代是“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和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他看到了世紀的不可愛與歷史的頹敗。他沒有拿起鐮刀斧頭,而是不惜以死來撞擊地獄之門。
王國維投水后將近五十年,1966年8月24日,又一個思想者投入了水的懷抱。
那是一個荒唐的年代。8月23日,著作等身的老舍與二十多位作家、藝術(shù)家被紅衛(wèi)兵拉到國子監(jiān)孔廟大院,讓他們時而下跪,時而圍著燃燒的戲裝和書堆跳“牛鬼蛇神舞”。老舍被掛上黑牌,受到平生第一次侮辱和毒打,他流血了。
8月24日,老舍帶著頭天留下的累累傷痕,帶著頭一天難以承受的人格侮辱和巨大的思想壓力,走出了他住了16年的北京豐盛胡同10號院,再也沒有回來。
太平湖公園看門人回憶說,他看到這個老人在公園里獨自坐了一整天,由上午到晚上整整一天,幾乎沒有動過,他估計,悲劇是發(fā)生在午夜??梢韵胍?,老舍先生是多么痛苦迷茫。他那么愛這個世界,可這個世界怎么容不下他呢?
巴金在回憶錄中寫道:我出了劇場,腦子里還印著常四爺?shù)囊痪湓挘骸拔覑墼蹅兊膰?,可是誰愛我呢?”完全沒有想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追逐我。我聽見了老舍同志的聲音,是他的發(fā)問。這是他的遺言,我怎樣回答呢?
老舍先生投水的太平湖,在70年代修地鐵時被填平,上面建起了廠房,成了地鐵車輛的停車場。時隔12年后,舒乙先生有一次偶然打開一張解放前的北京地圖,竟一下子找到父親去太平湖的答案:“太平湖正好位于北京舊城墻的西北角,和城內(nèi)的西直門大街西北角的觀音庵胡同很近,兩者幾乎是隔著一道城墻和一條護城河而遙遙相對。從地圖上看,兩者簡直就是近在咫尺。觀音庵是我祖母晚年的住地,她在這里住了近十年。房子是父親為她買的,共有十間大北房。她老人家是1942年夏天在這里去世的。我恍然大悟,父親去找自己可愛的老母了。”
老舍幼年喪父,對母親有極深的感情。他說:“生命是母親給我的。我之能長大成人,是母親的血汗灌養(yǎng)的。我之能成為一個不十分壞的人,是母親感化的。我的性格、習慣是母親傳給的。她一世未曾享過一天福,臨死還吃的是粗糧,唉!還說什么?心痛!心痛!”
在一般世人,自殺是對外在世界的絕望。在思想家,則是緣于內(nèi)在信念的毀滅。他們命中注定了與一個前人和同時代人都無力解決的問題邂逅。
縱觀我國歷史,苦難、悲劇、痛苦一再失重,不以美好為美好,不以罪惡為罪惡,不以恥辱為恥辱,有苦難卻沒有苦難意識,有悲劇卻沒有悲劇意識。那些投水的偉大靈魂們還在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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