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什么時候才能長大

有時候，我常常想我為什么這么愛他，常常想他到底要什么時候才能懂事、才能長大。他看起來，總是個不聽話的、頑皮的又不懂事的孩子。記憶里那些關于他的戶：段，隱約地會讓我的心有些許遺憾和傷感。很多時候，我覺得，他真是讓我傷心。

一

午夜，他忽然醒來，大聲地哭。他是個極難照顧的小孩。為了他，有大半年的時間我經(jīng)受著熬夜的艱辛，并為此得了嚴重的失眠癥，每天晚上好不容易睡下，又猛然醒來，似乎聽到他在哭。每次慌忙探過身去看，他卻正在睡夢中，沒心沒肺地露著甜蜜的笑顏。我和他，真是沒有道理 那年他一歲多，學會了走路，也學會了說話，只會說一個字，要。

又過了幾年，桌上放著兩個蘋果，他看看蘋果看看我，伸手拿一個大的，一口咬下去，小小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狡黠的笑容。

那年，他四歲半，讀幼兒園中班。在我眼中，他是個有些自私的小孩。

二

他放學回來，把臟的鞋子和衣服脫下來扔在地上，不管我在做什么，說，媽，臟了，快給我洗，明天還要穿，不穿別的。然后打開冰箱拿洗好的水果吃。我也知道他倔，不想總是為這件事與他吵，所以就順著他，給他洗衣服刷鞋子。因為總是用硬的刷子刷鞋，三十多歲，我就有了一雙粗糙的手。

那年，他八歲，讀二年級。在我眼中他是個有些自私的兒童。

那個周末，他說要吃紅燒肉，做了，堅持說味道不對，堅決不吃，并說再給我重做。我說你知道再出去買肉然后做完要多長時間嗎?媽媽累了，今天不想出去了。那天我腰疼，不想做任何事。

那我今天就不吃飯，他說，我也不學習了，餓死我算了。

我差點被他氣哭，天下哪有這樣的孩子，以挨餓要挾母親來愛他。我自然不給他重做，他也真的一口不吃。一直堅持到晚上，我再也忍不住，出去買肉重新做。他終于滿意，風卷殘云地吃了兩大碗米飯，沒心沒肺地說，媽，這還差不多，而我捶著疼痛的腰，心里卻有淡淡的傷感。一直聽說許多孩子從小就懂得體貼母親，為什么他就從來不知道呢?這樣無理，這樣任性。

那年，他十四歲，讀初中三年級。在我眼中，他是個有些自私的少年。

他上完晚自習回來，跟我說，媽，我想要雙耐克鞋。我想了想：太貴了，媽買不起。家里經(jīng)濟條件并不是太好，我半年前下崗，剛剛在超市找了份做糕點的工作。他爸爸的工作雖然穩(wěn)定，但辛苦，要常常出差。雖然一家生活并不成問題，但一雙上千元的鞋子，足夠我們一家三口兩個月的生活費，我不能縱容他。

他看著我，用他習慣的固執(zhí)的眼神，說，不給我買，我就不上學了。那天，我終于氣不過，抬手打了他。那是我第一次打他，我有一個母親“恨鐵不成鋼”的憤怒和遺憾。他比我還高，一巴掌打在他臉上，手掌竟然火辣辣地疼。他捂著臉看著我：我就要那雙鞋。

我到底沒有拗過他，我不能真的打死他。那雙鞋，最后還是買了?；ǖ粑艺麅蓚€月的收入?？粗眠^鞋時的興奮，我的心有點寒。這個孩子，我想，他是愛不大的。這么多年的愛，不能讓他成長。可他，是我的孩子。我再怨，也要照看他的成長。

那年，他十七歲，讀高二。在我眼里他依舊是個有些自私的少年。

三

因為他的自私，很多時候我想，把他養(yǎng)大讓他走自己的路吧。他也有他的優(yōu)點，他愛學習，成績一直很好，沒有用我怎樣督促就考上了本市最好的大學。一個孩子，他總是有他的小私心，或者他天生是個不懂得愛的孩子。我拿他沒有辦法。

身體在忽然間出了問題，一早醒來后，脊背感覺疼痛，彎不下來。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要臥床休息一段時間，即使好了，也不能再有一點勞累。我心里忽然覺得無助，不知道以后家里家外的事都該怎么辦。而他正在讀大一，依舊是個任性不懂事的孩子?？柿耍I了，只會大聲地喊媽，像個小無賴一樣地賴著我。常常跟我嬉皮笑臉地開玩笑，也開始會挑剔，說，媽，你把頭發(fā)留長一些，長了好看。會說，媽，別穿黑顏色，顯得老氣。還說，媽，你應該多出去走走了……

一天下午，他沒有課，早早回來。我躺在床上對他說，爸爸經(jīng)常不在家，媽媽身體這樣……他忽然打斷我，說，怕什么，媽，不還有我嗎?一臉的不在乎。

周末，是他陪我去的醫(yī)院。因為他同學的爸爸在那家醫(yī)院當醫(yī)生。他說，媽，跟你說個小秘密，他女兒正追我呢。我說不許騙人家女孩子。他狡黠地笑。這種狡黠，好像他成長的符號，這么多年，在他唇邊揮之不去。

從醫(yī)院回來，他便收拾起家來，像我一直做的那樣。他挽起袖子戴上手套，先掃地，然后拖地、擦桌子。最后，他進來收拾我們的臥室，角角落落都細致地打掃了，還一邊吹著口哨。

他很高，有點瘦，做那些事，身體要很大幅度地彎下腰來。他身體彎下的樣子，讓我覺得陌生。他再走出去，我聽著外面細細碎碎的聲音，忽然聽到什么被打碎了。我喊他，他說，杯子打了，被拖把碰掉了。沒事，我打掃過了。

我沒說話，他這么做讓我疑心我在病里出現(xiàn)了幻覺。而幻覺卻在繼續(xù)，他說，媽你想吃什么?今天我來做，雞蛋面好不好?我正跟一個女孩學做紅燒肉呢，學會了做給咱倆吃。說著伸手撫我額前的幾絲碎發(fā)，神情，竟然很像我的父兄，像個大男人。

我看著他，坐在我床邊的這個男孩，他的臉，我已經(jīng)整整看了二十年，只在這一剎那，這張臉讓我覺得陌生起來。一種讓我感動的陌生。

他是在我身邊長高，卻不肯長大的那個孩子嗎?忽然冷不丁就想起了那件事，問他，現(xiàn)在能不能告訴媽，那時候，為什么非要那雙耐克鞋不可?

他一愣，忽然笑，你還記著呢。沒啥，那時候喜歡一個女生，跟另外一個男生爭，想在她跟前顯擺。

不知道那時候家里沒有錢啊?

我知道很為難你，可我想就算我借的，以后我會加倍還的。我一定會，媽，你放心吧，從現(xiàn)在起，我的學費生活費，我會自己來承擔的。從現(xiàn)在起，你安心養(yǎng)病，然后就在家里安心享福，等著你的兒子養(yǎng)活你吧。

別說好聽的。我說，媽不是女孩子，不用騙的。

誰騙你!他擁住我的肩膀，我就是有點遺憾而已，我以為，還能再當幾年無賴的小孩呢?？礃幼硬恍辛?，誰讓你這么快就老了呢?

我被他氣得笑，為什么要當無賴的小孩，不早早地體貼媽媽?因為我是你的小孩啊，小孩不賴著媽媽還賴誰?我就是喜歡你疼我慣我縱容我，當我是個小賴皮，拿我沒辦法。我覺得做這樣的小孩很幸福。

他忽然翹起唇打了個呼哨。眼神，帶著一絲狡黠。

這個孩子，這么多年我只以為他不停地要，不肯付出，是他心性里的自私，卻不知道原來是一個孩子在母親那里索取的愛的內容。他一直要我愛他，依賴我的愛，用各種方式，可是他心里是知道的，知道我對他的愛和付出。這些付出，二十年來，其實早已經(jīng)在他心里生根發(fā)芽，結出了果實，在我沒有力量繼續(xù)付出的時候，我開始得到回報了。

原來一個孩子，因為你愛他，他在應該大的時候就會長大了。

(高原摘自《青年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