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套娃

1

涂森林說，這一次機會難得，肩負重任。俄羅斯有沒有老鼠?有沒有蛀蟲?俄羅斯老鼠對檔案的危害大，還是蛀蟲危害大?人家怎樣滅鼠殺蟲，還有防火除蟑螂?都需要調(diào)研，加以辯證分析，作為本省、本市搞好檔案工作的借鑒。所以不要以為這是公款旅游，別眼紅。

柯德海笑，說算了吧老涂，別說酸話。

涂森林也笑，說你老兄一大秘，機會多，成天跟領(lǐng)導(dǎo)在大洋上空飛來飛去，歐美南非澳大利亞，說起來跟咱們到對門中山公園遛彎差不多。不像我們檔案館里天天看的不是飛機，是蟑螂展翅飛翔。這一次虧得省里重視，體諒檔案工作者清苦，組了這么個團，給了這么個機會，要不陽光哪里照得到涂森林?

柯德海說你老弟這片林子太茂密，不是陽光照不到，是無隙可鉆，一點不剩，全給擋在林子外頭了。

涂森林說所以格外渴望陽光對不對?現(xiàn)在趕緊敞開心扉，供柯大主任照耀關(guān)心。

柯德海說哪里還需要，你老涂笑容滿面，特別陽光特別燦爛。

他們倆開玩笑，彼此老朋友，不必太斟酌言辭。涂森林一邊給柯德海沏茶，一邊詢問來意。他告訴柯德海，按照省里的安排，昨天他就該啟程了。這一次到俄羅斯是省檔案局組的團，開天辟地第一回，全省各市檔案局長無不感激涕零，提前一天匯集省城，學習培訓，強化外事紀律教育。他是單位里有事，實在走不開，經(jīng)向省局領(lǐng)導(dǎo)請假獲準，才多留一天處理工作，搞點小動作。明天他直飛北京，在北京與團組會合，后天全體人員喜氣洋洋，一起出國。

“大主任有什么交代?”他笑問，“帶個俄羅斯姑娘回來給你?”

柯德海說恐怕不行，俄羅斯姑娘塊頭大，咱們黃種南方人個小，對付不了。

“那么就發(fā)表重要講話吧，”涂森林道，“我知道大主任無事不登三寶殿?！?/p>

柯德海說不急，先喝茶。

他們在市檔案局二樓涂森林的局長辦公室喝茶聊天。柯德海是市政府的副秘書長兼市府辦主任，到訪之前他曾從自己辦公室來過電話，當時語氣很急。聽說涂森林因故推遲一天，今天之內(nèi)都在市里堅守工作崗位，他才松了口氣。

“你要是走了就走了，是你自己留下來的，怪不了誰?！彼麑ν可终f，“老天爺就這么安排的?！?/p>

涂森林心里有數(shù)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也不是件容易辦的事情?？碌潞Ｌ柗Q市府大管家，一向沉穩(wěn)，城府很深，盡管彼此關(guān)系久遠，他如此突然前來還是非同尋常。

“最近跟小于聚過嗎?”柯德海問涂森林。

涂森林搖頭，“小于怎么啦?”

“他有點麻煩?！?/p>

說得吃力一點：有，有點麻煩?？麓笾魅尉瓦@樣，你永遠都得特別留意他的用語，他嘴上說的跟他話音后邊說的，通常有相當大的區(qū)別。

柯德海提到的小于叫于肇其，是他們倆共同的朋友，眼下在市交通局當副局長。他那個局很了得，家大業(yè)大，掌握著大量資金、資源和權(quán)力，有“政府第一局”之稱。此刻于肇其碰上麻煩了，事發(fā)于一位姓肖的私營運輸公司老板。肖老板近年全力結(jié)交于肇其，倆人曾多次一起吃飯，混得相當熟。半年多前，冬至前后，肖老板聽說于副局長有好事，急等錢用，于一個晚間趁周邊無人之際，帶著一個黑提包獨自去了于肇其的辦公室，包里裝有十萬元。于肇其略事推拒，最終笑納。這位肖老板聽說的所謂“好事”是什么呢?時交通局局長快到點了，想接班的有好幾個，于肇其在副局長里排名第一，最有希望。但是這位子爭的人多，還得到省里去跑。所謂“不跑不送，原地不動”，眼下是關(guān)鍵時刻。

現(xiàn)在這件事被知情者舉報，于肇其涉嫌受賄。

柯德海找涂森林，講的就是這個。涂森林聽罷嘴里一“嘖!”說小于怎么搞的!柯德海趕緊說明，目前只是有人舉報，尚未確定。

“小于怎么說?”涂森林問，“有還是沒有?”

柯德海說需要知道的就是這個。到底什么情況?真的假的?

原來還沒輪到于肇其來回答問題，該小于暫時無事。被舉報的行賄者肖老板此刻遠在山西運煤，做他的運輸生意，是另外的知情者舉報了他和于肇其?？碌潞＋@知了這件事，具體怎么知道的，是收到匿名信、接到匿名電話，或者通過其他途徑，柯德海沒有提及，顯然不便說。

“找你商量?！笨碌潞Ｕf，“咱們是不是該了解一下，聽聽小于怎么說?”

涂森林看著柯德海，好一會兒，忽然舉起右手食指朝天上一指。

“老柯，那邊怎么樣?”

柯德海抬頭往天上看。他是裝的，涂森林的意思他一清二楚。他故意往天上看，還發(fā)表意見，說今天是陰天，沒看到太陽。

涂森林笑，“是天上沒太陽，還是柯大主任不陽光?”

柯德海也笑，有點尷尬，“老涂，我那椅子你清楚。”

他說椅子，實際上是說位子。市府大主任的椅子確實比較特殊，不免會碰上一些不好做的事，不好說的話。涂森林是過來人，當然清楚。

“開個玩笑，”涂森林說，“不問了，免得大主任為難?！?/p>

柯德海說知道涂森林最想念陽光，他何嘗不是。有的情況眼下不便多說，涂森林多聽也未必好。今后他會解釋，希望那時候一切都過去了。

這時他的手機鈴響。真是時候，簡直有如蓄意安排。

是趙副市長找他。領(lǐng)導(dǎo)問柯德海跑哪去了，怎么到處找不著?省里那個材料到底弄得怎么樣了?柯德海連說沒問題，他親自盯著呢，材料已經(jīng)梳理清楚了。

“我馬上回去向您匯報?！?/p>

市長說快點，電話即掛斷。

柯德海對涂森林搖頭，“看看，是不是水深火熱?”

涂森林笑道：“大主任嘴上可憐，其實樂在其中?！?/p>

柯德海也笑，“你來試試，不說避之唯恐不及，肯定跑得比老鼠還快?！?/p>

他們握手，柯德海匆匆離去，真是跑得比老鼠還快。

沒再提起于肇其。此刻大家心照不宣，多說倒沒意思了。

那天上午涂森林不吭不聲，忙自己的事。要出遠門了，十天半月，單位里需要安排的事情少不了。省檔案局下月要來檢查，得預(yù)做準備，屋頂捉漏，水溝清疏，統(tǒng)一滅鼠。滅鼠事項特別難，客觀原因是本局大樓年事已高，房屋漏洞很多，為老鼠提供的活動空間很大，主觀上是老鼠們智商提高太快，應(yīng)對能力迅速長進，傳統(tǒng)滅鼠手段對它們已經(jīng)很難奏效。因此這件事安排起來很無奈，下幾只捕鼠夾，四處撒點毒米，陰溝附近丟一些粘紙，不做不行，做了也就聊勝于無。

涂森林抽個空打電話，找到了于肇其。

“這會兒在哪里跑動呢?”他問于肇其。

于肇其說在公路上跑動。前些天下雨，轄區(qū)內(nèi)省道一座橋塌了，緊急修了段簡易路讓車輛繞行。這些日子天天堵車，嚴重的時候全線癱瘓，交通局沒一天不挨罵的。

“老涂怎么啦?好久沒聽你親切的聲音了?！庇谡仄淦鹆艘尚?，“你那樓里的老鼠都捉光了?突然關(guān)心起我來了?”

涂森林笑，說本檔案大樓里的老鼠不容易捉光，捉了還生，代代相傳，對付它們得有足夠的耐心。但是眼下公路上有一只大老鼠在跑來跑去，這個他最不放心。公路上車多，不堵的時候每個輪子都跑得飛快，沒特別留神怎么行。

“你趕緊回來，有事找你。”他說，“明天我出遠門，過期不候?！?/p>

于肇其說那不行，眼下他在路上，下午還有個現(xiàn)場會在工地開呢。

“通知會議推遲，馬上調(diào)頭!”涂森林毫不含糊。

“到底怎么回事?喂!”

涂森林放了電話。

于肇其沒有再來電話。這小于聰明過人，他對涂森林有數(shù)。這種時候，用這種方式找他，講話這種口氣，沒有天大的事情也有地大。什么事能急成這樣?于肇其心里可能多少有一點譜。大小是個官，哪會像電視里流行的青春偶像劇女主角一般沒心沒肺。有些時候，不需要地溝老鼠的智商水準，于故紙檔案間鉆進鉆出，勤勉耕耘，蠢頭蠢腦的蛀蟲都會本能地感覺緊張。

恭候小于前來之余，涂森林抓緊時間辦了件事情。他叫了本局副局長、辦公室主任等數(shù)位下屬，一起到局大樓后部認真視察，看地溝，查墻縫，分析老鼠的走勢。正忙碌間，忽有一個物體從天而降，朝涂森林身上砸去。時涂森林剛彎下腰指著讓大家看地上一些小爪印，那物體恰從他肩部擦過，墜落到水泥地上，“砰”的一聲巨響，頓時土崩瓦解，一地狼藉，樓上樓下一片驚叫。

掉下來的是個花盆。連盆帶土，還有盆中所植蘭花。該事件純屬偶然突發(fā)，不是有誰圖謀行刺本局領(lǐng)導(dǎo)。時四樓辦公室一位姓胡的年輕女職員擦洗窗戶，不小心把窗臺上的花盆碰下來。大樓后部通常沒有人來去，誰想那天恰好局長率隊隆重光臨。

涂森林笑瞇瞇，對闖了禍幾乎嚇傻的年輕女職員發(fā)表感嘆。他說小胡你力氣太小了，為什么不多使點勁?涂森林身邊那幾個人一聽都叫，說那還了得，再使點勁直接就砸到局長頭上，局長只好進醫(yī)院，沒法出國了。涂森林說進醫(yī)院怕什么，最好這會兒就給抬走，讓醫(yī)生包扎捆綁一下，明天照常動身，最多說話大一點舌頭。要那樣的話，說不定還是幫一個大忙，免得涂局長操心太多。

大家都以為他是在開玩笑。

兩小時后小于遵命到達。

他們在涂森林的辦公室聊，于肇其坐的就是上午柯德海的那個位子，這叫“彼去此至”。涂森林解釋說，今天的事情比較急，因為明天一早他就動身去俄羅斯。他知道于肇其去年也走過一趟，所以找于肇其緊急打聽一下行情。俄羅斯怎么樣?好玩不?花的什么錢?人民幣用得上，還是非得盧布和美元?有什么東西可以買?難得出國一趟，總得買幾顆俄國花生米什么的帶回來，單位里同事，親戚朋友，大家一起分享。就像好不容易把個老婆娶過來，辦喜事了，再沒錢再小氣，發(fā)幾顆糖還是必要的。

涂森林笑瞇瞇，很和氣很輕松的樣子。于肇其還沉得住氣，他當然知道涂森林這么召喚他，絕不是為了這個。但是涂森林不提起，他就不急著追問。他對涂森林說，去年交通系統(tǒng)組團赴俄考察，他在那里吃過西餐，也吃過中餐，不記得吃過花生米。人家不像咱們會折騰，油炸水煮干燜什么花生米都有。俄羅斯用盧布，美元兌換盧布也還方便，在那兒買什么東西好?俄制重型坦克不錯，咱們買不起，也開不回來。但是可以采購的小物品小禮品不少，像巧克力、木套娃、首飾盒、亞麻布披肩，等等。不算貴，準備幾千塊錢，可以背回一麻袋，檔次當然高不到哪去。于肇其自己在俄羅斯買的東西大約可屬中檔，是當?shù)禺a(chǎn)的紫金項鏈，還有琥珀飾品，每件幾千個盧布，折合人民幣二三千，那東西不錯，有老婆給老婆，有女朋友給女朋友，都拿得出手。但是成本略有些高，買幾件可以，買多了吃不消，也有腐敗之嫌。

“身上帶錢啊什么的要小心，小偷可不比咱們的差?！庇谡仄湔f。

“你讓人家洋偷偷了?”

于肇其說沒有。團組里有倆人遇上了，損失不輕。

涂森林笑，說不錯，于副局長的腦子這么清楚，不會有損本國財產(chǎn)，讓人家的小偷占便宜。但是他估計于肇其去年出國紫金和琥珀一定買多了，經(jīng)費比較緊張，決定給點贊助。這一次赴俄前，他從單位里借了點錢，打算到俄羅斯買老鼠藥?，F(xiàn)在改主意了，先借給于肇其，幫助解決虧空。

他卻不是說著玩，當著于肇其的面他打開自己的公文包，從里邊取出個信封放到于肇其面前，信封并不厚，一沓，信封上寫著一行字：“涂局長出差借款一萬元”。

于肇其當即變色。

“老涂你干什么?”他把信封往涂森林面前一推，“別開玩笑。”

“嫌少?”涂森林說，“我就這些，占十分之一，不足部分你趕緊湊去?！?/p>

“你說的什么呀!”

“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

于肇其說當然是裝不明白。涂森林不禁發(fā)笑。

“很好玩啊?！彼f。

他把事情說了。套用現(xiàn)今公文流行格式，強調(diào)了相關(guān)的主題詞：半年多前、晚間，肖姓老板、十萬元、不跑不送，原地不動。于肇其不等聽罷即情緒沖動跳將起來。

“胡說八道!”他說，“這他媽誰說的?”

涂森林說誰說的不重要。有沒有比較重要。

“沒的事，造謠!”

涂森林讓于肇其不要急著表白，沒用。本檔案大樓只抓老鼠和蟑螂，不負責辦理官員收錢受禮的案子。此刻于肇其說什么都白搭，純屬狡辯。舉報者非常知情，時間地點細節(jié)一應(yīng)俱全，只差現(xiàn)場錄像為證。于肇其一口咬定沒有不奇怪，犯這種事的人都這樣。但是哪一個咬到最后?

“我要是辦案的，肯定讓你屁滾尿流?！彼f。于肇其說：“老涂你奇怪了!別人我不知道，你說的這肖老板去山西，還在那兒呢!”

涂森林說，除了姓肖的就沒人知情了?獨自上門，后邊一定沒有人?真的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嗎?沒那么簡單。這種事從來不像表面看那么單純。

于肇其大睜眼睛看著涂森林。好一會兒，他叫道：“這話你哪聽的!”

涂森林還是那句話，從哪聽到的不重要。有沒有比較重要。

“造謠!全是瞎話!”

涂森林說他不聽這個。

“不想看你一家伙完蛋，所以才找你。”涂森林說，“你不必跟我多講，事情你自己最清楚，該怎么辦你也明白?，F(xiàn)在還有時間，但是肯定不太多了?！?/p>

“你倒是給我說明白些!”

涂森林擺手，說夠了，能說的就這些。

“趕緊處理?！彼f，“數(shù)額不算小，事情很嚴重，你自己有數(shù)?！?/p>

“老涂你到底要我怎么辦?”

涂森林說怎么辦要于肇其自己考慮?？赡苡袔追N選擇，例如爭取主動，投案自首，至少可以從輕發(fā)落，保住一些可以保住的東西。

于肇其氣壞了，一拍桌子站起身來。涂森林就勢趕人，揮手讓于肇其快走，趕緊到公路上跑動，忙碌公務(wù)。有什么好事等他從俄羅斯回來再講不遲。于肇其不說話，黑著一張臉轉(zhuǎn)過身，涂森林又把他叫住，指著桌上裝錢的信封說：“先拿著吧?！?/p>

“什么話!”

涂森林就自嘲，說行，如此看來本次出國經(jīng)費充足，可以給老婆買幾條披肩。

于肇其再次發(fā)話，還問涂森林究竟怎么回事?一個所謂知情者舉報一個交通局領(lǐng)導(dǎo)，怎么會報到檔案大樓這邊來?簡直奇怪!到底誰說的?

涂森林說這很簡單：要出國了，去俄羅斯品嘗黃油和黑面包，心情特別激動，昨晚睡不著，吃了安定，結(jié)果就做夢，夢到了列寧同志。

“他跟我說的。”他說。

2

第一站是莫斯科。莫斯科宇宙大飯店大樓前的廣場上站著個人，戴頂圓柱形鴨舌帽，站姿一動不動，是一座雕塑。這不是俄羅斯人，卻是法國前總統(tǒng)戴高樂。翻譯小張說，這家酒店有法資背景，二十多年前莫斯科舉辦奧運會，運動員就住這家酒店。這里保安措施相對嚴密。

小張來自省外事部門，懂俄語，到過俄羅斯，一路上他特別關(guān)注保安措施。他讓大家把證件、錢和細軟什么的放在貼身小包，隨身攜帶，不要放置在行李箱里托運，以有效防盜。小張說眼下中國小偷厲害，俄國的小偷也不遜色。人家不像咱們飛車賊砍手黨那樣兇猛，但是技術(shù)水平高，什么鎖都能開，什么包裝都能解，解開了還能復(fù)原，你都不明白他怎么弄的，只知道里邊的東西沒了。所以細軟貼身保存為宜。

涂森林插話，讓大家特別注意小張的提醒。涂森林說，他一位朋友去年訪俄，團組里有兩位給小偷“哈羅”了。朋友特地交代他要小心。出這種事自己很難受，別人也不快活，大家提高警惕，口袋捂緊一點。

大家都笑，說涂局長有警惕，快傳授點防盜經(jīng)驗，免得大家讓小偷“哈羅”。涂森林說這有點難。小偷都是暗箱操作，手法不陽光，真不知道怎么對付。他的防盜高招很簡單：聽朋友介紹后，特地讓老婆在短褲頭里邊加縫一個暗袋，有了這東西，不怕俄國小偷厲害，只愁盧布和細軟偏少。

眾人大笑，涂森林也哈哈，如他自己所笑稱，很燦爛很陽光。

其實那時他心里正走神。說起小偷提起朋友，不禁讓涂森林想念起于肇其。此刻小于怎么樣?在跟誰“哈羅”?不會被誰“哈羅”了吧?

他們是從北京直飛莫斯科的，團組相當精干，共十一名成員，團長是省局李局長。省局辦公室主任小夏為秘書長，翻譯小張，然后是八個組員，來自各地市。公務(wù)出訪，自然公事為主，到達莫斯科，俄方接待單位提出一張接待日程，參觀數(shù)個檔案機構(gòu)、雙方同行座談，另加游覽。這時涂森林就打聽紅場，還有列寧墓，詢問安排了沒有?小張說錯不了，中國來的團多有這個項目。涂森林說那好，到俄羅斯買個披肩有必要，也不能只知道買東西。好不容易來一趟，總得找點熟悉的東西，親切親切。

果然第二天安排去了紅場。俄方請了個懂中文的導(dǎo)游，因為日程很緊，在那里只一個上午，導(dǎo)游讓大家二選一，或者是克里姆林宮，或者是列寧墓。兩地點都挨著紅場，但是沒法都進，因為參觀者眾，都要排隊，有時要排幾個小時，因此只好有取有舍。團中人大都想看看克宮，涂森林則力主拜謁列寧。他說從小知道弗拉基米爾·伊里奇·烏里揚諾夫，也就是列寧。研讀人家寫的書，背誦人家講的話，多少年了。這些日子工作繁忙，考慮捉老鼠多了，書讀得少了，但是畢竟以前記住的東西還在。到此一游，不去看看會感到永久遺憾。

團長拍板，“到那兒再說吧?！?/p>

他意思是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到紅場看排隊狀況，人太多舍一求一，人不多兩全其美。這主意透著聰明。

一行人上車去了紅場。到達時天下小雨，雨濛濛中涂森林只好永久遺憾：當天因某緣故，列寧墓暫不對瞻仰者開放。但是列寧同志舉著雨傘在列寧墓外頻頻招手，用相當熟練的中文向涂森林熱情招呼：“你好!”

是位模仿者。個頭長相衣著跟電影、畫報上的列寧幾乎一模一樣，動作語氣也模仿得非常到位，足可擔任特型演員。這位模仿者在紅場上招徠游客，對貌似中國人者尤其熱情。誰有興趣可以跟他一起合影，來者不拒，多多益善，須付盧布若干。

團中同伴起哄，讓涂森林過去跟列寧同志拍一張，聊補未得拜謁之憾。真的見不到，仿的也行，人家還是大活人呢，特型演員，像極了，拍起來多有趣：列寧同志于列寧墓前親切接見來自中國的涂局長。可以把照片放大了，掛辦公室一面墻。

涂森林趕緊走開，他說盧布問題不大，墻也足夠，只是感覺不對。不能這么干。

恰在其時他的手機響了，柯德海的聲音傳到了紅場上。

“老涂你在哪?身邊有座機嗎?”

涂森林出國前，特地讓局辦公室給自己的手機辦了國際漫游。他是局長，出門十多天，單位里總會有些事情需要聯(lián)絡(luò)。手機的國際長途資費貴得驚人，涂森林出國后一直開機而不接，電話鈴響，看看號碼顯示，然后發(fā)回一條短信，告知自己出國，有事短信聯(lián)絡(luò)。國際短信也貴，比電話卻要便宜許多。但是一看是柯德海來電話，涂森林一秒鐘都沒耽誤，立刻接聽。

“我在外頭，”他告訴柯德海，“你說。”

柯德海問俄羅斯怎樣?感覺不錯吧?涂森林說俄方提供的參觀點有價值。雙方同行深入交流的主要障礙是語言不通，難以仔細打聽防鼠滅蟲等事項。其他感覺不錯。

柯德海道：“跟你說件事?！?/p>

他的口氣平和，敘述非常簡潔，講的還是于肇其。此時此刻，他們間急迫到非得進行這種國際漫游聯(lián)絡(luò)的事情，當然除小于無他。

這于肇其去找柯德海了，就在幾小時前。時柯德海列席市長辦公會，于肇其在會場門外守候了將近一個鐘頭，在柯德海有事出場時把他攔住。他們?nèi)チ丝碌潞５闹魅无k公室，談了二十幾分鐘。于肇其情緒沖動，說有人講他拿了一個肖老板十萬塊錢，純屬造謠?？碌潞＜幢硎竞芤馔?，說此前沒聽過這事。

“我只能這么說，老涂你知道的?！笨碌潞Ｔ陔娫捓镎f。

涂森林表示理解。如果柯德?？梢灾苯亓水敻谡仄湔劊蜎]必要繞個彎，把涂森林拖進來當?shù)谌撸屚可衷诿τ跍缡蠛统鰢H還要陪同操心。柯德海不直接出馬，當然有他的原因。事實上那天柯德海也沒有直接提出讓涂森林找于肇其，他匆匆來去，含糊其辭，只說怎么辦呢了解一下情況吧?不提具體要求，不言之中倆人彼此有數(shù)，心照不宣。涂森林知道柯德海要他干什么，柯德海知道涂森林會怎么辦。涂森林跟于肇其談話后曾電話反饋過，柯德海知道于肇其情緒沖動、反應(yīng)激烈，卻沒估計到他會直接找上門來。這小于聰明過人，他知道市檔案局大樓飛來飛去的蟑螂不可能獲知并傳遞案情，涂森林的消息來源肯定很特殊，于肇其有理由猜測柯德海。明知柯德海不找他可能是大有不便，還這么主動撲上來，就是要找你，探聽虛實，說明表白，于肇其就是于肇其。

柯德海跟于肇其繞圈子，敲邊鼓，只說沒事就好。有事可不敢心存僥幸，這種事沒有僥幸。他還讓于沉住氣，該找的找，不該找的別找，不要搞得到處聲音，自己把自己弄得沸沸揚揚。他走后柯德海即急電涂森林，因為挺擔心。于肇其在他那里表現(xiàn)特別情緒化，非常沖動，胡亂說話。除了自稱清白，他還指控有人搞他，說搞他的目的不是不讓他當局長，是想搞更大的，用心險惡。他不怕，想搞就來，他后邊有人，后邊的后邊還有人，從市里省里一直到北京，都有人。要找的話，美國紐約聯(lián)合國大樓里都能找到說話的，看他們能搞到什么程度!

“這他媽說啥呀!”涂森林不禁著急。

“我告訴他別亂講話，這種時候尤其要冷靜?！笨碌潞５溃八欠N性子，怕他弄個不可收拾，真是特別不放心。”

此刻涂森林遠在俄羅斯，柯德海為什么還找他說這些?就因為特別不放心。他說，以他掌握的情況分析，于肇其恐怕不像自我表白那樣清白，事情可能會變得很嚴重。具體情況他還不好細說，特別在電話里，等涂森林回來吧。他覺得現(xiàn)在恐怕還得請涂森林給小于打個電話，盡量勸導(dǎo)，以求穩(wěn)妥。

涂森林握著電話，好一陣不出聲。末了他說，他會再給于肇其打個電話。

“這種時候還得勞你老涂，真是沒辦法。”柯德海說，“你知道他就那樣，當初跟我總不對路，但是聽你的?！?/p>

涂森林說柯大主任的任務(wù)真是代價太昂貴。手機國際漫游非常費錢的。

柯德海跟著也開玩笑，讓涂森林弄張發(fā)票給他，多少都行，他負責報銷。

涂森林即在紅場上給于肇其打電話，沒聯(lián)系上，對方手機關(guān)閉。

當天下午，接待方安排團組去莫斯科最負盛名的阿爾巴特街參觀購物。下車前導(dǎo)游指定大家在大街附近的俄羅斯外交部大樓外集中，這座大樓是哥特式建筑，尖頂高聳，可為標志。導(dǎo)游讓大家對表，說當晚俄方接待單位有一個招待宴會，遲到了有違外事紀律，大家一定要守時。導(dǎo)游建議所有團組成員把手表從北京時間調(diào)為莫斯科夏令時間，待離開俄羅斯回國再調(diào)回來，以免一路總在換算。車中一些人趕緊調(diào)表，涂森林也把手機取出來更改時間。

他問導(dǎo)游：“除了購物，這條街還有什么?”

導(dǎo)游說街中部有普希金及其妻子的雕像。

涂森林說他出門從不買東西，因為不擅長這個，老婆交代他不要亂花錢，所以逛街購物，以飽眼福為基本原則。到俄羅斯情不自禁就想找一些什么，都是以前曾經(jīng)很熟悉的。懷舊總是有親切感。今天沒找到列寧同志，挺遺憾，就在這里找一找普希金同志吧。車上人都笑，說涂局長這個稱呼明顯不當，普希金是沙俄時期俄羅斯最有名的詩人，那時候還沒有布爾什維克。涂森林恍然大悟，說是他呀，明白了，寫過《上尉的女兒》，為了名譽死于決斗。

阿爾巴特街熙熙攘攘，兩旁店面，街中擺鋪，人來人往。團組人員入街后各自走散。涂森林背著個包獨自行動，東看西看，不時拿出手機。

于肇其總是聯(lián)系不上。

他在那條街上開始注意起木套娃，這可能是阿爾巴特街大小商鋪里最普通的木制工藝品，外觀多為笑瞇瞇披俄羅斯花頭巾的小姑娘。套娃分上下兩部分，下部為圓形底座，上部是娃娃的頭和身子，可從中部旋開，里邊車空，套著另一個小娃娃。把小娃娃再旋開，里邊更小的還套著一個。大套中中套小，少的一套三、五個，大的一套十幾個，全部套起來只有一個大娃娃，拆開來一溜擺開，從大到小一排俄羅斯小姑娘，一式的花頭巾，一樣的笑瞇瞇。

涂森林覺得有趣，說這小娃娃笑容真是挺陽光。

他在阿爾巴特街上找到了普希金及其夫人的雕像。恰好團組一個同伴從旁邊走過，涂森林把他喊住，請他幫忙按一下快門，跟普希金同志合個影。這時手機響了。

是于肇其。此刻為北京時間晚十一點出頭，于肇其回到家中，看到家中座機的來電顯示，知道涂森林遠從俄羅斯掛了數(shù)個跨國長途進來。沒有要事，當然不會如此尋找。于肇其回了電話。

他說老涂什么事呢?

涂森林說此刻他在阿爾巴特街，這里有很多俄羅斯套娃，出國前聽于肇其說過。他在這里看到了一種套娃很特別，不是大姑娘套小姑娘，是男人相套，都是前蘇聯(lián)領(lǐng)袖人像，一個套一個，按任職時間順序大小擺開，排列于大街上供游客選購。

于肇其說他見過，形象畫得挺夸張，有點漫畫化。

涂森林問于肇其去年赴俄，在哪買的紫金項鏈?阿爾巴特街嗎?于肇其說不是，那種地方東西貴，導(dǎo)游帶他們?nèi)ソ家患覍I(yè)精品店，在那里買的。

“可靠嗎?會不會真假莫辨?”

涂森林故意東拉西扯，如此國際漫游。于肇其當然知道不對頭，他直截了當問：“老涂你一定聽到什么了?老柯跟你怎么說?”

涂森林說他沒聽老柯說什么。他在阿爾巴特街上看到各式各樣的物品，突然就想起唯物論第一個命題：“世界是物質(zhì)的世界?！彼€想起了于肇其。以往只知道俄羅斯有三套車，現(xiàn)在才知道還有一種東西叫木套娃。人和人原來還可以這樣套在一塊。

于肇其默不作聲。

涂森林說國際漫游費太貴了，不敢太多抒發(fā)觀感，回家再細談。遠在異國，此刻很想念鄉(xiāng)親們，特別想念小于同志。臨行前聊過天，知道于肇其碰上一些情況，心情不太好，不免一路牽掛。千萬里外，禁不住還想交代一句話：冷靜對待，不要情緒失控，務(wù)必做出正確抉擇。該做的事要做，不該說的話別說。無論做出什么決定，都應(yīng)當為之負責。無論碰到什么，都應(yīng)當禁得起。此刻他身在俄羅斯，不由就想起早年這里一部名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國人很熟悉的，寫的其實不是煉鋼，是煉人，書里講了人的一生應(yīng)當怎么度過，很理想化，估計塵世中人很少有誰可以夠得著。但是盡量少為一些什么愧疚終生，還是應(yīng)當且可以做到的。大家共勉吧。

于肇其還是默不作聲，一定有些感覺。

“說得我又舌頭大了。”涂森林道別，“回頭再談。”

于肇其很反常，突然“唔”地一下，在電話那頭失聲痛哭。

他說眼下他真是非常想跟涂森林好好談?wù)?，像以前那樣。涂森林怎么一下子跑那么遠?還怎么說?他知道涂森林是關(guān)心他。沒事的，他就是心情不好。發(fā)悶，著急。涂森林什么時候回來啊?不會來不及了吧?

他把電話放了。

涂森林看著自己的手機發(fā)愣，好一會兒。

時恰有兩位團組同伴從他身邊走過，他們喊他。

“涂局長干嗎了?這么嚴肅?”

涂森林即笑瞇瞇，燦爛而陽光。

他說這是當年前蘇聯(lián)紅軍的帽子，是吧?

小攤上擺著一種俄羅斯軍帽，不是如今俄羅斯軍人頭上那種俄式大蓋帽，是一種尖頂皮帽，皮帽中嵌著一粒紅色五角星。印象中這是數(shù)十年前，十月革命之初蘇聯(lián)紅軍戰(zhàn)士的帽子。涂森林興之所至，剛在電話里跟于肇其提起的那本前蘇聯(lián)名著，書里主人公蘇聯(lián)紅軍戰(zhàn)士保爾戴的帽子應(yīng)當就是這種。眼下阿爾巴特大街上到處有售。

3

當年，有一回市政府辦公室開新年晚會，各科輪流上臺表演節(jié)目，綜合科三個干部一起卡拉OK，唱俄羅斯民歌《三套車》。卡拉OK歌單上歌曲多如牛毛，找如此古老的外國民歌一起自娛自樂，沒有特別緣故，只因為三人共事，總被周邊人等戲稱為“三套車”，所以自覺對號入座，拿人家的歌當自己的招牌。

當年三個人里，涂森林是后頭來的。涂森林大學里讀哲學，畢業(yè)后到宣傳部屬下的講師團當理論教員。理論教員給基層干部上課不容易，理論要懂，口才要好，人得活絡(luò)，舌頭得順溜，知道怎么深入淺出，人家才聽得下去。有的理論教員會搞創(chuàng)作，擅長編順口溜，例如“遠看像座廟，近看是干校，腐敗分子在深造”等等，聽眾覺得新鮮，效果倍兒好。涂森林不行，雖然笑瞇瞇，對文學熱愛不夠，編講義不會押韻，不知道怎么嘩眾取寵，且有個小毛病，一緊張就口吃，如人們所笑，“有，有時舌頭有點大?！币虼酥v課效果不佳。偏偏有個人注意到他，政府一位副市長在宣傳部編的簡報上看到一篇短文，印象很深，打聽這個誰寫的?話不多，表達得挺清楚。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涂森林。機關(guān)里一向文牘，到處需要會寫材料的，領(lǐng)導(dǎo)了解了涂森林的情況，說別看這年輕人舌頭大，筆頭不錯，看文字就知道內(nèi)秀，頭腦清楚。給我吧。

于是涂森林進了政府辦的綜合科，當副科長。時綜合科缺寫手，里邊只兩個干部，日常材料任務(wù)很多，彼此還內(nèi)耗，有矛盾，倆人中一個是柯德海，時任科長，另一個為干事，就是小于于肇其。

于肇其對涂森林發(fā)牢騷，表示對科長的不滿。他說人家姓柯，所以當科長，發(fā)號施令，動口不動手。我們家老祖宗不行，姓了個于，人稱“干鉤于”，干字加一鉤，也不知道鉤哪去了，只能當干事，什么事都得干。

那時候的小于已經(jīng)顯示出對職位的巨大熱情，他對科長柯德海有意見，是認為柯德海對他不關(guān)照。小于出自名牌大學，復(fù)旦中文系，人聰明，領(lǐng)導(dǎo)意圖抓得準，材料弄得快，是政府辦王牌寫手之一，但是年輕氣盛，自視較高，看不起別人，不會處理人際關(guān)系。涂森林到來之前，政府辦提了幾個年輕人，小于認為無論如何自己該算一個，結(jié)果因民意較差，沒輪著，其他人上了，此桌無魚。因此于肇其不服，遷怒柯德海?？碌潞Ｄ觊L幾歲，為人處事成熟得多，本也搞材料出身，當科長后逐漸收手，親自捉刀日少，主要從事“協(xié)調(diào)和文字把關(guān)”?？评锍谡仄渫?，原本還有一個寫手，后來調(diào)走了，大材料一來都壓到小于身上，小于說有事要他干，好處不給他，如此不公怎么行?格外不滿。

涂森林安慰他，說來日方長，別著急。彼此同事和為貴。

柯德海也有不滿，他跟涂森林說，小于不成熟，功利心太強，非常情緒化，這么鬧像個什么?不像話。

涂森林說小于可取之處也有啊，大材料出手挺快的。

當時于肇其鬧別扭，沒心思干活，涂森林一聲不吭，什么都先頂起來。有天晚上他到辦公室加班，搞科長交辦的一份應(yīng)急材料，這材料本該小于干，人家不干，只好歸涂。叫做干事甩手，副科長接著。遠遠的看到辦公室亮著燈，卻是小于來了，在辦公桌邊亂翻。涂森林開玩笑，說小于這么認真，學習什么重要文件?于肇其把手一攤，抓著的卻是涂森林剛擬一半，隨手丟在辦公桌上，正準備當晚加班搞完的稿子。

“你行，這部分寫得利索。東西擺著呢，比那個強多了?！庇谡仄湔f。

涂森林笑笑，沒多說話。

后來涂森林笑瞇瞇，在柯德海和于肇其間和稀泥，調(diào)和雙方關(guān)系。如他們經(jīng)常代書于紙上供領(lǐng)導(dǎo)們講話時朗讀的那樣，叫做“不利于團結(jié)的話不說，不利于團結(jié)的事不做”。一個科室有沒有這么一個人，情況總是大不一樣，就像有了一塊兩面膠，你才有望把兩塊疙疙瘩瘩的木板粘在一起。涂森林就是這兩面膠，科里氣氛漸漸比較融洽，慢慢的就有了綜合科三套車之說。

那時候于肇其跟涂森林走得最近，無話不談。于肇其說機關(guān)里筆頭強的還有很多，涂森林最讓他服氣的是為人。涂森林好人一個，正派、友善，跟他的笑容一樣，人雖隨和，心中有譜。于肇其稱自知性格上有毛病，跟別人搞不來，涂森林卻能容他，大人有大量，說什么都聽，能幫就幫，于不露聲色間指點勸告。倆人一塊工作真是有幸，讓他學到很多，長進不少。

三人共事近兩年，機會來了，于肇其老家那個縣的政府辦副主任退休，要找人接替，必須是能寫材料有辦公室工作經(jīng)驗的。于肇其有興趣，因為該職在當?shù)貙僦袑宇I(lǐng)導(dǎo)，不像市政府科長副科長其實都是“干鉤于”，不算領(lǐng)導(dǎo)，只能算些大干事。他毛遂自薦，亦請柯德海、涂森林幫著說話。兩位科長聯(lián)手隆重推薦，于肇其終于衣錦還鄉(xiāng)。

于肇其提拔榮調(diào)之際，科里三套車開進酒店，一起吃一次飯，為小于餞行。于肇其喝了點酒，略有些得意忘形，情不自禁拿《史記》中陳勝、吳廣說事。當年陳勝尚未揭竿而起當陳勝王，還在田頭地腳充苦力時與伙伴們有約，叫“茍富貴，無相忘”。于肇其說咱們一樣，今后出頭了，彼此不要忘，還得互相幫。

涂森林即開玩笑，說小于這是干嗎啦?企圖謀反還是拉幫結(jié)派?

于肇其說你這家伙說哪去了。咱們這是三套車嘛。

柯德海說毛主席當年講過，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的。

于肇其回縣里當他的中層領(lǐng)導(dǎo)，起初還順利，很快又不行了。這人性格上確實有毛病，自視太高，目中無人，加上情緒化，不容易得人緣。幾年下來，一直原地踏步，領(lǐng)導(dǎo)不欣賞，群眾不看好，陷在縣里升不上去，揭竿而起，自立為王那就更難。相比之下，柯德海、涂森林很順利，坐在辦公桌邊彼此搭檔，一路往上，先是柯德海提副主任，涂森林接科長，后來柯轉(zhuǎn)正，涂再接。一晃數(shù)年，時逢下邊縣區(qū)換屆，柯德海對涂森林說這是個機會，下去干幾年愿意不?有一段基層領(lǐng)導(dǎo)的工作經(jīng)歷，對今后發(fā)展可能有利。涂森林說那當然好，聽主任安排。此刻柯德海不說運籌帷幄，也有些長袖善舞了。這人辦事縝密周到，頗受市里頭頭器重，不聲不響就把事情運作起來。那年秋天涂森林離開政府辦，派到縣里任職，當副書記，去的剛好就是于肇其那個縣。柯德海交代了一句話：“關(guān)照一下小于，情況不太好。這人咱們都了解。”

涂森林到來時，恰跟當年一樣，于肇其很不得志，牢騷滿腹，這一次不滿的對象是縣里的書記汪濤。這書記性格強悍，說一不二，用干部很挑剔，他看不上于肇其，成見很深，總是把他丟在一邊。涂森林去時，恰逢縣直班子調(diào)整，縣政府辦主任缺位，于肇其是資深副主任，輪也該輪上了，書記卻說不行，這人撐不起來，另外找一個。涂森林悄悄努力，百般建議，末了才給于肇其爭取了一個主任科員頭銜，聊為安慰。于肇其很氣憤，說汪書記搞小圈子，只計親疏，唯要自己人，不管水平和能力，讓這種人壓著就跟叫閻羅王打勾似的，十八層地獄之下休想翻身。涂森林說別急，不是有那句話嗎?運動是絕對的，事物總是處在發(fā)展變化之中，沉住氣。

小于要能沉得住氣，恐怕早是另一番氣象。這人不甘寂寞，東方不亮西方亮，總是要想辦法。有天晚間他突然跑到涂森林的辦公室，一臉神秘，關(guān)門閉窗，拿出一張紙讓涂森林欣賞。

“這回他死定了?！彼f。

他拿的并不是誰誰的死亡判決書，是涉及本縣書記汪濤的一封舉報信。此信當時在縣里已沸沸揚揚，發(fā)送范圍甚廣，涂森林自己也收有一張，內(nèi)容主要是指前些時候汪濤的父親重病，后去世，汪利用為父親舉喪之機大肆收禮、斂財，嚴重違反黨紀。于肇其對涂森林說，這件事已引起省領(lǐng)導(dǎo)重視，省有關(guān)部門即將立案調(diào)查。

“他跑不了了。”

涂森林說這種事誰干了誰跑不掉。咱們心中有數(shù)就成。

于肇其說姓汪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回肯定要給弄下來。汪濤不光一直壓著小小的于肇其，對身為副書記的涂森林也一樣。這兩年涂森林在縣里工作，最難最重的活兒都是他的，好的事總歸別人。該書記疑心極重，對涂森林不信任，不放心，旁人都看不下去，機關(guān)內(nèi)外到處都有議論。

涂森林說小于咱們不說那些。

“趙縣長說了，涂副有能力，早就該重用的?！?/p>

涂森林明白了。于肇其不是沒事找事前來傳播小道消息，他負有重大使命。于肇其提到的趙縣長叫趙紀，他跟書記汪濤不和，由來已久。這倆人個性都很強，為人處事風格很相像，時常在一些具體事項上意見相左，磕磕碰碰，有時弄得很不愉快。他倆背景也都相當，汪濤擔任書記多年，上層人脈豐富，趙紀則是后起之秀，跟市里主要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系十分密切。一個縣里，書記縣長兩位主官鬧矛盾，機關(guān)內(nèi)部必定很復(fù)雜，環(huán)境氛圍必定很惡劣，特別是性格如汪濤和趙紀這倆人者，情況尤其嚴重，涂森林感觸至深。這段時間里汪濤趙紀倆人的矛盾趨向表面化，有傳聞?wù)f汪濤書記強烈要求上級將縣長趙紀調(diào)離本縣，而趙紀表態(tài)堅決不走。

涂森林對班子里的事情當然清楚，汪濤、趙紀跟他當年碰上的柯德海、于肇其不同，彼此間矛盾深得多，如涂森林所自嘲，他所慣用的“涂氏兩面膠”伎倆不管用了。他到縣里后，一向就事論事，與雙方都保持一點距離，不去跟誰靠誰。為此書記汪濤對他有些看法，可能猜忌他腳踩兩只船?？h長趙紀則多次對他示好，說涂副為人正派，會協(xié)調(diào)，有水平，可惜還沒機會充分發(fā)揮出來。

現(xiàn)在機會來了，通過于肇其悄悄降臨到涂森林的身上。這天晚上于肇其找涂森林，是鄭重其事前來傳話并協(xié)調(diào)動作的。于肇其說，省里決定調(diào)查汪濤被舉報事項，這只是個由頭，汪濤的其他問題可能也會涉及，一個一般違紀案可能會變成反腐大案。趙紀縣長讓他把這一情況趕緊告知涂副書記。

涂森林說：“小于，這種事怎么歸你管了?”

于肇其說，趙縣長知道他跟涂森林是老同事老朋友，私交一直很好，所以跟他說這些事。他明白趙縣長的想法，自告奮勇來找涂森林。這段時間于肇其跟縣長趙紀走得近，一來他是政府辦副主任，工作上接觸多；二來他認為書記汪濤對己不公，而趙紀比較欣賞他，他當然就靠過去了。

“老涂，現(xiàn)在是個機會?！庇谡仄鋸娬{(diào)。

確實是機會?？h長趙紀準備抓住機會跟書記汪濤攤牌，他可能掌握有一些重要線索，時機不成熟不能拿出來，此刻恰當其時。如果汪濤出問題走人，甚至倒臺，趙紀可能接任，于肇其必得重用。涂森林是副書記，身份特殊，趙紀希望他跟他站在一起。具體要做些什么還待細細商議，首先涂森林當然得通過于肇其傳遞一個明確態(tài)度：沒問題，堅決支持趙縣長，聯(lián)手行動。而后趙紀自會找涂森林深談。

“趙縣長說過，涂副好合作，當縣長是最佳人選?！庇谡仄湔f。

這話要由趙紀跟涂森林當面說會顯得太直露，有些像是開支票做交易了。通過于肇其轉(zhuǎn)述比較含蓄，留有余地?？上攵?，到時候即使涂森林沒當上縣長，其他好處也該會有的。

涂森林卻還老樣子，“慣用伎倆”。

他說：“小于你肯定搞錯了。趙縣長那么有水平的人，哪會這樣摻和?！?/p>

于肇其發(fā)急道：“老涂你怎么啦?不相信我了!千真萬確!”

涂森林說可能嗎?他覺得不對。如果汪濤有問題，上級決定查他，咱們當然堅決擁護，端正態(tài)度，認真配合，知道什么反映什么。但是這種事該怎么辦就怎么辦，沒必要摻雜個人考慮，搞其他動作。

“咱們堅決反對腐敗。咱們行事也應(yīng)當陽光，對吧小于?”他說。

于肇其叫：“老涂!怎么說到那個去了?！?/p>

涂森林發(fā)笑，說彼此相處多年，都清楚的。他涂森林一向就這個樣，這種時候想的就那個東西。現(xiàn)在是夜間，明天一早太陽總歸要出來。那就可以看到陽光了。

于肇其悻悻離去。

兩天后縣里開大會，涂森林在主席臺上見到了趙紀。他倆在班子里排名靠近，排位經(jīng)常緊挨。趙紀見到涂森林就沉著一張臉。那時候會議尚未開始，還可容領(lǐng)導(dǎo)們抽空聊幾句，趙紀問了涂森林一句話：“陽光是個啥呀?”

顯然于肇其把話搬過去了。顯然趙紀感覺不太好。

涂森林笑瞇瞇的。他對趙紀說，當年他參加工作時，安排在講師團，時常給各單位上理論課。為什么待不下去了?因為人家認為他講課有問題，平時在臺下好好的，上了臺一緊張就口吃。所以走人。他對此一向不服，認為自己素質(zhì)其實不錯。今天上這個臺，讓趙縣長一追問，發(fā)現(xiàn)確實還是不行，“有，有時舌頭有點大?！标柟馐莻€啥?太陽光嘛。這么說等于沒說，對不對?趙縣長的問題得從光子啊電磁啊能量啊什么的去論述，他涂森林還真不行，因為學的不是那專業(yè)。

“我在大學讀的是馬哲，馬克思主義哲學。老師沒教過那個。”他說。

趙紀說是這樣啊。

一個月后，本縣領(lǐng)導(dǎo)層發(fā)生大地震，書記汪濤被停職審查，帶離本縣。果如于肇其所傳，汪濤案初起時似乎是一般違紀案，這人父親去世，喪事大操大辦，許多人前往吊唁、送禮。有人把當時情況錄像下來，舉報到省里。省有關(guān)部門很重視，作為糾風案子開展調(diào)查，這一查竟查出了一個腐敗大案，從收禮受賄直至買官賣官，涉案金額百余萬。汪濤因之倒臺，趙紀接任書記。

于肇其被提起來擔任副縣長，不久又兼常委，開始大紅大紫。于肇其在與腐敗分子汪濤的斗爭中態(tài)度堅決，立場堅定，沖鋒陷陣，指哪打哪，不留后路，奮不顧身，終于如愿以償。與此同時涂森林陷進汪濤案中，幾乎身敗名裂。

這是因為陽光。天亮時它出來了，天黑時它沒有了，人有時得為它付出代價。但是這一次涂森林所付代價之沉重，不說他自己估計不足，連春風得意的于肇其都大感意外，目瞪口呆。

柯德海非常生氣，說小于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4

從莫斯科到圣彼得堡有幾種走法?答案恐怕有無數(shù)種。例如你可以趕著三套車，或者開動二戰(zhàn)時德軍敗兵丟棄在戰(zhàn)場上的坦克前往。當然這只就理論上而言。對涂森林這樣的旅行訪問者來說，旅游巴士、民航班機還有火車，就此三選。從北京前往上海，差不多也這樣。負責安排本團組這段行程的旅行社確定讓大家坐火車，是夜班火車的軟臥車廂，晚間上車，睡一覺，一早到達。如此安排比較節(jié)省時間和經(jīng)費。

涂森林說，十月革命前夕，列寧也是坐火車進入圣彼得堡的。不過他不是從莫斯科這邊去，是從芬蘭趕回俄國。當時圣彼得堡是俄國的首都。到了蘇聯(lián)時期，圣彼得堡改稱列寧格勒，前蘇聯(lián)解體后才又改了回去。

這是常識，大家都知道。此刻的問題不在這里。

隨團的外事辦小張感覺很緊張。他有經(jīng)驗，他說現(xiàn)在大家要格外注意。

據(jù)說這一趟火車上高手如林，水準異乎尋常，他們對各國旅客非常鐘情，尤其對喜歡泡方便面節(jié)省經(jīng)費以購買紫金項鏈的中國旅客特別鐘情。前些時候，曾經(jīng)有中國旅行團組游客接連于莫斯科至圣彼得堡區(qū)間的火車上被盜，損失慘重，游客藏進箱包甚至褲衩口袋里的鈔票都難幸免。事情出得太頻繁太出格，以至驚動雙方官方，俄方加強了治安管理，中方有關(guān)外事部門則鄭重發(fā)布通報，提醒來自中國的旅行團組和游客注意安全，盡量不要乘坐該區(qū)間夜間火車以防不測。

涂森林說咱們要提高警惕。不要以為坐軟臥，車門一鎖睡覺，小偷就鉆不進來。

小張說涂局長講得對。不當回事，你睡著了，他就進來了。你那個車門鎖算個啥?人家身手不凡，技術(shù)水平高，得克格勃真?zhèn)鳎?07來了照偷不誤。

如何對付這些車上高手?打110，叫警察?那不行，俄國警察不說普通話，中國游客不懂俄語，沒法對話，無法溝通，各說各的，實不如聾子啞巴還能用手語交流，所以不能多指望，得自主防賊。小張有一個高招，需要使用特殊裝備。不是007電影里詹姆斯·邦德用的進口高級特工裝置，是產(chǎn)于中國的出口小物件，木質(zhì)，細條狀，上粗下細，一式兩支。那就是筷子，很普通的東西。小張說現(xiàn)在咱們只能打不對稱戰(zhàn)爭，拿土貨對洋賊，土法上馬，以中制夷，小筷子比紅外探測儀好用。

當時在俄餐館用午餐，一會兒換把刀，一會兒換根叉，就是不用筷子，因此小張也就說說了事。涂森林卻當真了，他說今晚動身去火車站前，安排的是吃中餐，大家記住筷子。在俄羅斯要筷子得上中餐館，如今中餐館遍布全球，俄羅斯也不例外，不怕有關(guān)防盜設(shè)備供應(yīng)不足。

出門在外，防盜防騙防拐賣，真真假假，開開玩笑，大家其實也沒太當回事。當晚吃中餐，沒有誰想起所謂的不對稱防盜，外事辦小張自己都沒再提起，倒是涂森林記得牢，飯吃一半，起身跑到柜臺找去，這一次不是找俄羅斯舊日風物來熟悉熟悉，親切懷舊，是找中式筷子。他從服務(wù)生那里要了一把一次性筷子走回來，即在桌邊分發(fā)，一人一雙，剩下的還有七八雙，他自己全部帶走。他說這是備用品，有弄丟的弄壞的，盡管找他補，保證滿足大家，不惜舍己為人。

大家都笑，說涂局長真熱心，不如咱們成立一個防盜領(lǐng)導(dǎo)小組，就委任他當組長。

涂森林臉上笑瞇瞇的，很欣喜。他說領(lǐng)導(dǎo)小組組長職務(wù)太高了，不敢要，建議設(shè)一個臨時保安，由他毛遂自薦。這個任務(wù)太光榮了，機會太難得了，不竭誠替大家防范小偷，為全團出訪圓滿成功作貢獻，只怕今后再沒機會了。

雖是玩笑，話講得還是有些奇怪。但是當時沒有誰予以特別注意。

涂森林催促小張趕緊介紹火車防盜要領(lǐng)，因為大家馬上就要出發(fā)，不要被人家小偷暗箱操作了。小張即在飯桌上示范，原來其所謂不對稱防盜法很簡單，就是用一截筷子把軟臥車廂門后的鎖扣別住，那樣，哪怕手中有無數(shù)智能鑰匙，任何小偷也無法從外邊打開門鎖。

涂森林搖頭，說小張這個法子有缺陷，認識上存在片面性。外頭的人進不來，里頭的人出去怎么辦?比如上廁所?

小張說不錯，上廁所得拉掉這卡子，否則開不了門?；貋砗筮€得用筷子把鎖卡住，才能保證安全。夜間上廁所是個危險環(huán)節(jié)，因為那時車廂門已經(jīng)失去特殊防護，所以一定得把一個同伴叫醒，讓他盯著，別讓小偷乘虛而入。

他把大家弄得分外緊張。當晚出發(fā)，滿眼老外，個個人高馬大，不知哪位先生是賊，大家不免忐忑。他們?nèi)チ塑囌荆撥囌驹O(shè)在莫斯科，卻稱圣彼得堡車站，這是人家的命名方式，往圣彼得堡去的列車都在這里發(fā)車。車站里人山人海，人家還不檢票，時間到了，讓旅客穿過候車大廳直接上火車，查驗車票都在車上。上了車大家才發(fā)現(xiàn)糟糕，在劫難逃，看來此行只能束手就盜：因為某一個失誤，辦理票務(wù)者沒拿到聯(lián)票，團組意外地給打散了，倆人一組、三人一組，分在兩節(jié)車廂不同的軟臥包廂里。自命為本團組臨時防盜保安的涂森林最麻煩：單列，無同伴，跟三老外合用一個包廂。

涂森林穿行各個包廂，詢問大家是否還需要筷子?結(jié)果一樣，哪都用不上，因為各包廂都雜有外人。大家問涂森林自己的情況如何?他笑，說除他之外，包廂里三位國際友人，兩個黑的，一個白的，均大塊頭，來歷不明。兩位黑老外一上車就說話，一路笑，嘎嘎嘎，很快活，說的似乎不是俄語。另一位白老外年紀較輕，國籍莫辨，說話不多，上車后從包里掏出只玻璃瓶，靜悄悄自個兒就喝上了，是伏特加。以非專業(yè)的眼光，看不出三位朋友中哪一個比較像賊。如此形勢，真要有盜賊光臨只好“哈羅”，聽便，反正身上鈔票就這一卷，多乎哉?不多也。這種事說到底可遇而不可求，洋賊土賊都一樣，要的只是錢，對領(lǐng)導(dǎo)干部的生命及政治生命興趣不大。

“很慚愧，對不起大家信任，幫不上忙?！蓖可终f，“只好各自提高警惕。”

當晚涂森林獨自警惕，一夜似睡非睡。午夜他披衣起身，出包廂到外頭走廊，窗外微微發(fā)亮。時值六月，北國夜空明亮。涂森林沒再回包廂睡覺，他隔著車窗觀察，看著平坦廣闊的俄羅斯原野、茂密的林木和林間小屋漸漸顯現(xiàn)在晨曦中。

團里同伴小夏出來解手，一看挺吃驚。他說涂局長干嗎?這還早呢，就睡不著了?都好幾天了，時差還沒倒過來?涂森林發(fā)笑，說跟時差沒關(guān)系。眼下他在執(zhí)勤，值班保安，加強戒備，以防車上小偷暗箱操作。

純屬笑談。此時他根本睡不著，心情極復(fù)雜。與時差無關(guān)，與遠方在涉。

小于出事了。

前天下午，于肇其被辦案人員從辦公室?guī)ё?，走得很轟動。于肇其早已不是當年的小干事，這些年多有修煉，似應(yīng)成熟許多，事到臨頭，竟然異常情緒化、沉不住氣。辦案人員把他帶離辦公室時，他表現(xiàn)尚可，只是臉色發(fā)白，腳步不穩(wěn)。到樓下他忽然變態(tài)，說不行，他要去打個電話。辦案人員讓他先上車，其他事再說。他不干，眾目睽睽之下在停車場扭來扭去，就是不上車。他還喊叫，歇斯底里，說他沒拿人錢，不怕人搞他鬼。他市里省里包括北京都有人，搞鬼的小心他回頭算賬。最后他自己癱在地上，被人架上了車子。

于肇其案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是肖老板。這個環(huán)節(jié)有戲劇性：于落案之前，肖老板從山西歸返，被辦案人員從機場直接帶走，請去協(xié)助辦案。肖老板極爽快地承認送錢屬實，數(shù)額也沒錯，足足十萬，十捆。但是這筆錢于肇其早已如數(shù)歸還。肖老板說，就在送錢的第三天晚間，于肇其把他叫到辦公室，讓他把那十萬元錢帶回去。肖老板提供了于肇其還錢的種種細節(jié)，描述得精確完整，無懈可擊。于肇其退錢時跟他講了一席話，句句義正辭嚴，擲地有聲。一起腐敗案審查的結(jié)果，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主動退贓、廉潔自律的優(yōu)秀干部。本案至此大體可以告終。

但是辦案人員有些疑問，肖老板提供的退款細節(jié)太完美，竟然比送錢的細節(jié)記得還清楚，尤其是所描述的于肇其退贓講話，聽起來像是領(lǐng)導(dǎo)干部在做廉政報告，肖老板這樣生意人怎么會倒背如流，水平這么高?他們沒有輕易放過肖老板。這些人是專業(yè)人員，他們有經(jīng)驗，他們跟肖老板閑聊，東問西問，旁敲側(cè)擊，發(fā)現(xiàn)破綻，質(zhì)疑究竟，于猝不及防間突擊要害。肖老板畢竟跑車出身，類似陣勢見識不多，經(jīng)驗明顯不足，水平實無法與專業(yè)人員抗衡，一張嘴越說越亂，前后矛盾，漏洞百出。僅僅一天時間他就投降，不玩了，坦白交代。原來肖老板的口供是于肇其代為擬寫的，于肇其拿了他的錢，真的也退了，卻不是他說的那個時間，只是在前幾天。那天肖在山西，于肇其匆忙前來，把錢送到家里交給肖妻，用肖家的電話給肖老板掛了長途，倆人在電話里商定怎么說，統(tǒng)一了口徑。

于肇其因此正式涉案被查。于肇其情況有些特別，他確實拿了人家十萬元，但是確實是退還了，盡管不是起初的那個時間，畢竟是在案發(fā)之前主動退還。這還需要追究嗎?辦案部門沒放過他，因為他們有疑問，除了這十萬塊錢，他們懷疑他另有受賄，而且還牽涉到一個非常特殊的因素。

原來于肇其受賄十萬的線索不是出自什么舉報信或者電話，也非出自群眾反映，是一個被嚴密看管正在接受審查的官員舉報的。這官員是市公路局的一個科長，姓劉。公路局屬交通系統(tǒng)，劉科長為于肇其屬下。這人年輕得志，手中有點小權(quán)，行事很不檢點。今年春該科長下縣檢查工作，到一家桑拿廳洗桑拿，并嫖娼，用公款開支。兩個月后事發(fā)，被查。這家伙不知查的什么，誤以為發(fā)于他事，起初緘口不說，慢慢地越挖越多，竟然五毒俱全，年紀輕輕，黃賭毒黑賄，什么事都沾。審查一月有余，這人知道自己事情大了，為求有重大立功表現(xiàn)，爭取減罪，他舉報了于肇其。原來肖老板給于肇其送錢竟是這人在后邊安排的。肖老板因為生意的關(guān)系，跟這位劉多有經(jīng)濟往來，時肖老板找劉辦一件事，劉說事情還得過于局長的手，于局長最近有好事，肯定要錢用，趕緊上。肖老板心領(lǐng)神會，跟劉商量了送錢的數(shù)額和方式。那天晚上于肇其在局里有事，劉先到辦公樓探過，看準無人，一個電話把肖老板叫來。肖拎著個包獨自上去，一舉事成。劉科長躲在后邊，主要是擔心于肇其心存顧忌，發(fā)現(xiàn)另有人知就不敢拿，因此決定暫不露面，當個無名英雄，為于局長謀點利應(yīng)點急，一朝事成，遲早有好處。結(jié)果一朝有事，他立馬就把于局長咬了出來。

問題因此挺嚴重：公路局劉姓科長接受審查一月有余，于肇其無動于衷。等到他舉報于肇其受賄，于肇其忽然就有動作，急急忙忙上門退賄。這是巧合嗎?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情!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是于肇其聽到了風聲。他怎么可能知道呢?難道有人把消息傳遞給他了?嚴密監(jiān)管之下，這邊剛錄下口供，那邊就知道了，這還了得!哪個環(huán)節(jié)出問題了?誰泄的密?辦案人員內(nèi)部有人里通外部，還是另有漏洞?得立刻搞清楚，捉鬼堵漏，否則案子哪里辦得下去!

所以小于插翅難逃。于肇其是副局長，領(lǐng)導(dǎo)干部，見的場面多，經(jīng)驗相對豐富，事到臨頭會不會比肖老板表現(xiàn)更優(yōu)秀一些?看來沒有。于肇其于案發(fā)前搶先退了贓，串了供，做了手腳，做了足夠準備，但是一聽說肖老板被扣，表現(xiàn)即很失常，坐立不安。他可能還心存僥幸，覺得手腳天衣無縫，不會有事，或許還有望因為拒賄退贓、廉潔從政得分，當上局長。沒料一眨眼間辦案人員已經(jīng)圍攏上來。心理落差太大，難以承受，他被帶走時接近歇斯底里，接下來的情況很難料想。

涂森林在團組前往圣彼得堡的前一天傍晚得知了消息。那天下午六點來鐘，柯德海從辦公室給他掛來電話。時涂森林他們都還在車上，下午的參觀日程剛剛結(jié)束，大家正乘車前往餐廳。那時的交通特別擁堵，車子行進慢如蝸牛。

柯德海沒在電話里細談，他說有點事，讓涂森林到餐廳后用固定電話跟他聯(lián)系。涂森林說他恐怕還得一個來小時才能到餐廳，那就是國內(nèi)半夜兩三點，還聯(lián)系嗎?柯德海說不管多晚，他都在辦公室里。

涂森林明白了。情況挺嚴重。

晚餐時，涂森林發(fā)現(xiàn)那家中餐館有長途電話卡發(fā)售，三百盧布一張，可支持數(shù)小時通話，沒打完到其他地方能接著用。這種電話資費比手機國際漫游便宜多了，讓人的感覺就像撿了錢似的。涂森林即買卡，用餐館柜臺邊的電話機，趕緊打。

他這才知道事情復(fù)雜了。

柯德海口氣平靜，卻透著懊悔。他說那一天涂森林說他不陽光，他確實很無奈。他只能說到有人舉報于肇其受賄，不好說明其他。要是真把消息來源說出來，讓涂森林知不能為而為，對涂森林也不好。他考慮，萬一有事，責任他自己承擔就是了。本來估計等涂森林回國，事情差不多也就過了，打算那時再跟涂森林說明清楚?，F(xiàn)在看來不行，特別是于肇其的情緒和表現(xiàn)令人擔憂，事情好像一直在往下滑，向壞的方向發(fā)展，他覺得還是應(yīng)當趕緊告知，讓涂森林有個思想準備，免得被動。

涂森林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他明白自己掉進漩渦了。從柯德海說的情況看，于肇其案眼下的重點已不是有沒有受賄，而是案情如何走漏。在不知前因后果的狀況下，他涂森林成了消息傳遞鏈條的一個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沒準于肇其已經(jīng)崩潰了，涂森林三字已經(jīng)寫在辦案人員的筆錄上。

柯德海說：“老涂你怎么樣?”

涂森林說沒怎么樣。

“也可能一切正常，暫時還沒事。”他說，“咱們保持聯(lián)系?！?/p>

涂森林說好的。

柯德海問俄羅斯怎么樣，身體還行?涂森林說到目前為止還行。團組定于明天晚間動身，乘火車從莫斯科到圣彼得堡，就是列寧格勒。

放下電話后回到餐桌上，同伴們開玩笑，說涂局長跟誰打電話呢?難道是小蜜?看涂局長一臉的笑容，多陽光多燦爛啊。

也巧，那時有位同伴于飯桌邊展示他采購的物品，里邊有幾個套娃。涂森林順手抓起其中一個，舉起，把手中笑瞇瞇的俄羅斯小姑娘擺在自己的臉頰邊。

他笑，特別笑瞇瞇的，“看看，挺像的對不?陽光燦爛?”

眾人笑，有的說還真像，有的說哪里啊，不像。

涂森林一看桌旁還有一條花披肩，他順手抓過來，把披肩往頭上一搭，有如手中俄羅斯小姑娘套娃頭上的花頭巾。

“這就差不多了吧?”

眾人大笑，前俯后仰。

此后涂森林收集一次性筷子，主動加強團組防盜工作，號稱臨時保安，在軟臥包廂外守夜執(zhí)勤，跟大家打哈哈。他是吃飽了撐著還是喜歡搞笑?都不是。萬般無奈中，他情不自禁要找點事，因為心緒難平。

到達圣彼得堡的時間是清晨。團組全體人員整整一夜的火車旅行有驚無險，全團平安，沒有哪一個有幸與小偷邂逅。因此大家都很愉快，圣彼得堡的陽光顯得格外燦爛。

這是夏季，時值夏至前夕，位近極地的俄羅斯北部區(qū)域晝長夜短，已近極致。夏季的北國竟然也那么熱，團組乘坐的旅行車外觀很漂亮，卻無空調(diào)，車窗為封閉式，一行人坐在車里，穿行于圣彼得堡的炎陽之下，不時因塞車止步，于街頭好好暴曬一番。于是人人喊熱，個個大汗淋漓，如中餐館剛出籠的肉包子濕淋淋水分充足。涂森林開玩笑，還是阿爾巴特街上的靈感，他說各位領(lǐng)導(dǎo)明白了吧，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

涂森林在圣彼得堡給柯德海最后打了一次電話。這一次還是用卡，在所居賓館里。涂森林告訴柯德海他已經(jīng)到達圣彼得堡，一會兒去參觀，到當年十月革命時布爾什維克起義隊伍攻打的冬宮。今晚有兩個自費項目，一是乘游艇游涅瓦河，二是到冬宮皇家小劇場欣賞俄羅斯頂尖的芭蕾舞劇團演出《天鵝湖》。據(jù)說都非常值得看。

柯德海說：“只能二選一嗎?”

涂森林說二選二也可以，交盧布就成。眼下圣彼得堡的白天長，晚上天不黑，人們管這叫“白夜”。這個時段可供充分利用，游完涅瓦河，再看芭蕾舞，時間足夠。問題只在盧布，對咱們而言最終還是物質(zhì)基礎(chǔ)比較薄弱，人民幣不夠?qū)捤伞?/p>

柯德海說難得去一趟，該看就看，該花要花，別留下遺憾。

柯德海通報了于肇其的最新情況，這就是沒有任何新情況。于肇其還在里頭，沒有消息。在注意到可能有漏洞之后，辦案部門加強了防范。

就這些。

團組人員參觀冬宮，里邊金碧輝煌，人山人海，當年攻打冬宮的槍炮聲已經(jīng)不聞，只有照相機閃光燈此起彼伏。導(dǎo)游在冬宮賣關(guān)子，他領(lǐng)大家穿過一條走廊，指著一個入口說眼下此路不通，但是今晚可以走。這里通向冬宮的皇家小劇場，那個劇場就幾百個座位，環(huán)境一流，當年專供沙皇和王公貴婦們觀看演出。在俄羅斯圣彼得堡冬宮的皇家小劇場，看世界一流的俄國頂尖芭蕾舞藝術(shù)家表演曠世經(jīng)典，全球僅此一處。

涂森林決定了，他去涅瓦河。那個項目比較節(jié)省盧布，但是主要不是因為盧布。

他說到圣彼得堡想找什么呢?找一條船。這條船早先大家都很熟悉，很親切的，他知道它停泊在圣彼得堡的涅瓦河上，叫阿芙樂爾，是巡洋艦。十月革命爆發(fā)那天，該艇于涅瓦河上用艇炮轟擊冬宮，支援起義隊伍的進攻。所謂“十月革命一聲炮響”，講的就是那個。當年形勢緊張，估計冬宮皇家小劇場暫時停業(yè)，沒有經(jīng)典芭蕾上演。

晚飯后他們?nèi)ゴa頭，乘游艇沿涅瓦河行進。時過黃昏，圣彼得堡明凈的天空依然明亮如晝。涅瓦河兩岸氣勢宏大，盡攬俄羅斯北方大都會美麗風光。涂森林在船頭遠眺，看到一艘艦船靜靜停泊在前方，他說肯定是它，阿芙樂爾。十月革命勝利后他們讓它永久停泊在這條河上，作為一個時代的見證和紀錄。

游艇從阿芙樂爾巡洋艦旁駛過，速度很快，涂森林拿出相機，請身邊同伴幫他按一下快門，以阿芙樂爾和船上的大炮為背景。這是涂局長與十月革命。

下船后，團組兵分兩路，一批好漢進攻冬宮，去看芭蕾，余下的人進攻超市，買巧克力。大家都說俄羅斯的巧克力不錯，超市賣的比旅游商店可能要便宜，因此導(dǎo)游率冬宮之外的團組殘部打進超市。涂森林沒心情采購物品，他在超市里轉(zhuǎn)了一圈，出來坐在超市外一條長椅上，外事辦小張跟在后頭也出來了。

“涂局長不買點東西?”他問。

涂森林說這里目不暇接，弄得他頭昏，不知道買些啥。

“涂局長好像有些心事?”

涂森林一怔，問小張怎么看的?小張說涂森林跟大家一塊時總是笑瞇瞇的，獨處時表情忽然就變得挺沉重。涂森林說小張真是會觀察。他到俄羅斯，情不自禁總在東找西找，找什么呢?舊日曾經(jīng)熟悉的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在人家這里都已經(jīng)成為過去了，為什么他還想找?說不清楚。人有時會特別想念一些什么，特別在它已經(jīng)消失或者似乎要消失的時候。

忽然有一個俄羅斯小男孩走到涂森林面前，站住，仰臉，嘰里咕嚕跟他說了一大串話。涂森林不覺發(fā)愣，搖頭，小男孩的話他一點都聽不懂。小男孩大約六七歲，模樣很可愛，衣著整潔，一頭褐色鬈發(fā)上全是汗。

“小張，這孩子怎么啦?肚子痛嗎?”涂森林不禁發(fā)急，“你問一下?！?/p>

小張跟小男孩對話，然后發(fā)笑。

“他說他的女朋友口渴了，”小張說，“問你能不能讓她喝一口水?！?/p>

涂森林手里抓著一瓶可樂，是在超市里買的。天氣很熱，汗出得多，得補充水分。“女朋友?在哪?”

小男孩從一旁柱子后邊拉出一個小姑娘。這孩子更小，四五歲模樣，暗紅頭發(fā)，大眼睛，長睫毛，腮幫紅撲撲的，漂亮得像個大洋娃娃。這洋娃娃也是一頭一臉的汗，鬈發(fā)給汗水粘在前額上。笑瞇瞇的，很可愛。

涂森林不覺發(fā)笑，把一瓶可樂遞給小男孩。

“送你們了?！?/p>

小男孩快活極了，道謝，拉著他的小女友走開。涂森林哈哈哈，很開心。他說這小男孩真不錯，很勇敢，夠漢子，帶女朋友出來玩，不能讓她渴著。小姑娘真漂亮，就像里邊柜臺上擺著的小套娃。孩子們多陽光啊，看著就心里舒服。

一個國際漫游電話打到他的手機上。涂森林沒接，回了條短信。對方很執(zhí)著，再掛兩次，涂森林接了，卻是市里機關(guān)黨委的一位副書記。該副書記說知道涂森林在國外，因為事情比較急，非通話不可。他詢問涂森林什么時候從俄羅斯返回?能不能提前結(jié)束行程，先回來?是市里一位主管領(lǐng)導(dǎo)的意思?！捌咭弧笨斓搅耍瑱n案局支部有望評為先進支部，領(lǐng)導(dǎo)要親自到檔案局搞一次調(diào)研，就等著涂森林。

涂森林說謝謝關(guān)心。很高興領(lǐng)導(dǎo)看中，他會想辦法盡快返回。團組的日程安排比較緊，來去航班都早經(jīng)預(yù)定，不知能否調(diào)整。他會趕緊聯(lián)系清楚，如果能夠調(diào)整，他會爭取提前結(jié)束行程，立刻往回趕。

“事情很急，領(lǐng)導(dǎo)時間排不過來，不能耽誤了?！彪娫捘穷^強調(diào)。

“我明白，放心?！蓖可值?。

涂森林收起電話。他心明如鏡：這電話不對。電話里提到的事情很重要，卻沒重要到需要直接通話，驗明正身，讓一個出國在外的人趕緊回去的程度。提出這個要求肯定另有原因，此時此刻還會有什么這般嚴重?只會是于肇其案。

估計這個案子已經(jīng)突破，小于把能說的都說出來了。接下來輪到涂森林了。估計那邊那些辦案人員肯定都大吃一驚：怎么是涂森林?他哪里得知的消息?難道檔案樓里的老鼠成精了，學會了偷聽和傳遞情報?

現(xiàn)在唯涂森林是問，可他竟然一家伙跑那么遠，去了俄羅斯。得讓他趕快回來，搞清情況，案子才能接著辦下去。但是不能用電話追問，也不能把傳喚的真實原因告訴涂森林，畢竟人在國外，不在有效管理范圍內(nèi)，得防止意外，別叫跑了。

涂森林當即關(guān)閉手機，切斷了自己與外界的直接電信聯(lián)系。

5

當年涂森林在縣里工作，有一天開會上主席臺，跟時任縣長的趙紀座位相鄰。趙紀問了他一個問題：“陽光是個啥?”涂森林自嘲，說讓趙縣長一追問不禁口吃，陽光是個啥他還真是說不清楚。后來涂森林為“陽光是個啥”付出了沉重代價，他成了前縣委書記、腐敗分子汪濤的同案，受到嚴厲審查，灰溜溜離開崗位。該結(jié)局幾乎讓所有人目瞪口呆。

涂森林從來不是所謂“汪濤的人”，要說縣長趙紀對涂森林感覺不好，書記汪濤肯定更為不好。涂森林到縣里任職后，與汪濤除工作來往，幾乎沒有個人關(guān)系。汪濤對涂森林相當猜忌，因為涂森林似乎有意與他保持距離。涂森林不能挨緊一點，投靠一些，成不了所謂自己人，至少混個還可以嗎?以涂森林的閱歷和處世能力，那不算難事，但是他沒有。為什么?讓涂森林自己說，還是“陽光是個啥”，他不愿意。汪濤的許多作為，包括其霸道、用人和謀私，讓涂森林心里頗不屑。所以汪濤犯案，被查辦為腐敗分子，最不可能陪辦的應(yīng)當是涂森林。稍微知道一點情況的人都這么認為，誰知道栽進去的還就有他。

汪濤案是從查究其為父治喪始發(fā)的。汪濤是外地人，家在省城近郊鄉(xiāng)下，父親是個鄉(xiāng)鎮(zhèn)干部，退休后一直居住在老家鄉(xiāng)村。汪父因患癌癥在省城大醫(yī)院住院近半年，而后不治身亡。汪濤在老家鄉(xiāng)下為父親舉喪，書記家中此類大事，全縣各級干部不免關(guān)心，大家口口相傳，結(jié)伴前去吊唁，沉痛哀悼，衷心慰問，自然不能空手。那些天人多，車來車往，至汪家村道數(shù)日堵塞。汪濤事發(fā)后，上級徹查當時情況，竟有一副鄉(xiāng)長一次送上紅包十萬元以示哀悼之沉痛，不久該干部于汪手上提任鄉(xiāng)長。

涂森林居然也有一份，被記錄在案，數(shù)目小了一點，五千元。涂森林并未參加汪父的葬禮，對汪宅道路堵塞亦無貢獻，因為當時縣領(lǐng)導(dǎo)們碰頭研究，派了另一位領(lǐng)導(dǎo)代表縣各套班子前去吊唁，其他人不多操心，該干嗎干嗎，堅守工作崗位。雖有如此決定，當時仍有不少縣領(lǐng)導(dǎo)用各種名目往省城跑，親自前往悼念，當然都是與汪濤走得近的。涂森林不在其列，沒上門，但是他送了錢。涂森林本人供認不諱。

他說這筆錢情況不同，與死人和葬禮無關(guān)。

他怎么回事呢?有些緣由。

那時省里開農(nóng)村工作會，涂森林在班子里管農(nóng)業(yè)，這事歸他。省里會議布置了一件事，比較復(fù)雜，時間要求很緊，必須回縣后立刻傳達研究，確定意見。涂森林不敢怠慢，不待回縣，即于省城打汪濤的手機，報告情況，請他確定時間研定。

汪濤很煩，說先看著辦吧，這些天沒時間。

涂森林說恐怕不行。書記不發(fā)話，這事其他人拍不了板。

汪濤說等兩天吧。他不在縣里，也在省城。情況不太好，老父親看來是不行了。

涂森林放下電話后躊躇許久，最后決定上醫(yī)院看看。汪濤的老父親重病，在省城住院，涂森林有所耳聞。因為汪濤從不跟他說起，涂森林也就“佯裝不知”。但是此刻不一樣，不知道就算了，告訴你了你還能再“佯裝不知”?不說汪濤是一把手，管著他，就算一般同僚，家中有這種麻煩，不去關(guān)心一下，也有悖人之常情。

涂森林不是自己一個人去的，他帶了一個人，是跟他一起到省城開會的縣農(nóng)辦一位副主任。涂森林讓他先了解一下情況，打聽書記的父親住在哪家醫(yī)院幾號病房?？h農(nóng)辦副主任年紀輕，會辦事，悄悄幾個電話，搞明白了。年輕人操辦了一個果籃，拎于手中，坐著車跟著涂森林去了醫(yī)院。涂森林特地拖了點時間，到醫(yī)院已是晚間十點半，不是通常探視病人合適時段，比較不會跟個誰誰在病房內(nèi)外邂逅，彼此還得哈哈。他們在醫(yī)院沒見著汪濤，有汪濤的親屬在病房看護，病人渾身插著管子，已在昏迷中。

農(nóng)辦副主任對汪濤家人介紹涂森林，說涂副書記來看看老人家。汪濤家人拿出一個本子，讓來客寫上名字，該本子厚厚的已經(jīng)寫了大半本。農(nóng)辦副主任寫完名字即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紅包放在桌上，說：“涂書記一點小心意。”

五千元因此記錄在案。事后涂森林責怪該副主任，問他為什么擅自主張，沒先請示一句?那人很委屈，說這是規(guī)矩啊，都這樣。

涂森林不說話了?；氐娇h里他即拿了五千元給該副主任。那人哪里敢要，死活不拿，至涂森林發(fā)火才帶走。

后來事發(fā)，涂森林說，那天晚上在醫(yī)院里實在沒辦法，他不能把紅包從病人親屬的手里再抓回來。事后他也不能嚴斥農(nóng)辦副主任，因為涉及縣委書記，不是一般人物。涂森林承認自己還心存想法，猜測汪濤可能會將各單位、個人奉送的款項一一退還，不是都有記錄嗎?意外付出的這五千元尚有回收可能。哪想人家照單盡納，根本沒那個意思?？h農(nóng)辦副主任對該款項亦一五一十做了交代，與涂森林提供的細節(jié)沒有出入，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涂森林探望病人，給紅包，不管是否情愿，畢竟花的是自己的錢，絕對不是假公濟私，侵占國有財產(chǎn)，揮霍公款。這還有問題?

趙紀說有，涂森林這些錢交到誰的手里?腐敗分子，擅長進行權(quán)錢交易的汪濤。以往涂森林笑容滿面，不偏不倚，貌似正派，給人的是一種假象，他在暗地里自有作為。他的“陽光”是個啥?現(xiàn)在清楚了。

那段時間里，縣里兩位主管鬧矛盾，有傳說汪濤強烈要求上級把趙紀調(diào)離本縣。要是此計得逞，趙紀走了，縣長位子不就空下來了嗎?旁的人不就有機會了嗎?對趙紀的繼任者，汪濤會有相當?shù)陌l(fā)言權(quán)，涂森林需要這個發(fā)言權(quán)，他想當下一任縣長，這五千塊錢就是證據(jù)。這只是開始，所謂“投石問路”，石塊投過了，路問清楚了，接下來免不了就是銀塊和金塊。涂森林“一點小心意”的含義盡在于此。

趙紀很記仇。涂森林送給汪濤的那筆錢是農(nóng)辦副主任交出去的，后者已供稱事前未請示，非涂森林授意，趙紀不相信，不予采納。如果真是這樣，涂森林為什么不當場制止?事后涂森林為什么還要自掏腰包補上賄款?涂森林辯解說自己沒辦法，當時那種情況，只好認賬。趙紀認為這純屬事后自我洗刷。要是汪濤不出事，涂森林會這么說嗎?他再怎么說，無法改變自己給汪濤送錢的事實。對涂森林還得徹查，除了已知的這一筆，會不會還有其他尚未記錄在案的買官之款?

涂森林因此陷入麻煩，曾數(shù)度被辦案人員請去了解情況，就自己與汪濤的關(guān)系和金錢往來做出交代和解釋。外界不斷風傳他“進去了，進去了”。也算涂森林活該，汪濤倒臺后，查出本縣大小近百名干部以這樣那樣方式送過錢，其中涂森林的這筆款子最小，但是他的官銜最大，畢竟書記縣長之下差不多就數(shù)副書記了。因此各有關(guān)材料均以涂森林為主要代表：“涉嫌送賄買官的有該縣縣委副書記涂森林以下近百名干部?！蓖魸笧楫敃r省內(nèi)一大官員腐敗案，上級領(lǐng)導(dǎo)非常重視，不斷有重要批示自上傳下，責令嚴查嚴處，膽敢賣官者絕不輕饒，膽敢買官者也絕不輕處。上有領(lǐng)導(dǎo)千鈞批示，下有趙紀不依不饒，涂森林置身其間，真是如火如荼。

那時柯德海拉了涂森林一把?？碌潞ν可值臑槿吮宰钋宄Ｍ可质欠裣脒M步，當?shù)么簏c，例如干個涂縣長?不能說絕對沒想過。盼得重用，勇挑重擔，涂森林不能免俗。但是為了這個不擇手段，他不會，他不是那種人。涂森林接受調(diào)查后，屢次向上級申訴反映，柯德海讓他沉住氣，要禁得起。他自己遍尋領(lǐng)導(dǎo)，幫助遞送涂森林的申訴，反映情況。有關(guān)方面經(jīng)多方調(diào)查，未發(fā)現(xiàn)涂森林有更多問題，柯德海即找領(lǐng)導(dǎo)建議讓涂森林離開。他說涂森林表面笑瞇瞇很隨和，為人卻比較清高，跟誰都隔點距離，但是正派，能力強。有問題應(yīng)當查，沒有進一步的問題，最好讓他走，不要再留在縣里。涂森林是從政府辦出去的，這人材料拿得起來，協(xié)調(diào)能力也強，可以讓他回來，還當副主任。

這行嗎?誰說涂森林沒問題?五千塊錢記錄在案，有上級領(lǐng)導(dǎo)批示查辦。但是除此之外暫無他事，所以可以斟酌。這一斟酌最可能遇到的障礙是縣里，趙紀，如果趙紀立意揪住不放，市領(lǐng)導(dǎo)很難下決心?？碌潞Ｏ肓艘粋€辦法，打電話把于肇其找來，這會兒用得上這一套車。此刻于肇其已經(jīng)提任副縣長，開始大紅大紫。

“現(xiàn)在你幫得上忙?！笨碌潞Ｕf，“趙紀最信任你，你可以說話?！?/p>

于肇其說他曾多次為涂森林解釋，說涂森林確實不是汪濤那一路人。但是趙紀不聽，反責怪于肇其不成熟，為人情所惑。

“再去說?！笨碌潞Ｕf，“沒忘當年吧?咱們一起工作，他對你最好?！?/p>

于肇其還念舊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找趙紀，又被趙紀狠訓一番。于肇其沒放棄，說自己實在是心里不安，說得很沖動，至聲淚俱下。

末了市里做出決定，涂森林調(diào)市檔案局工作。領(lǐng)導(dǎo)考慮不能讓他回政府辦，因為畢竟有點事，安排到要害部門不合適。時檔案局恰急需領(lǐng)導(dǎo)。該局老局長突發(fā)心肌梗死，送醫(yī)院一住半年，奄奄一息，無法工作。該局有一女副局長，是專業(yè)人員，年輕，沒有行政能力，主持半年，弄得個檔案大樓亂七八糟，上班時間干部溜得一個不剩，唯老鼠滿走廊跑。所以得趕緊找一個人去管事，涂森林正合適。市檔案局與檔案館是一套機構(gòu)兩塊牌子，二級局，副處建制，涂森林本可平調(diào)當局長，但是人家老局長還躺在醫(yī)院，活著，沒死，不好立刻免掉，就讓涂森林任副局長，主持工作，保留原待遇。正常情況下，一個縣委副書記哪能這樣安排，恰涂森林情況不太正常，五千塊錢擺在那里，安排低些，也算對其所犯錯誤的一種處理，對上級領(lǐng)導(dǎo)有個交代。

涂森林到檔案局報到后，于肇其悄悄從縣里到市里，找個僻靜飯館，把柯德海和涂森林一起請來，三位舊日同事一起吃了頓飯。不是什么“茍富貴，無相忘”，主要是慰問性質(zhì)。時涂森林境遇不佳，柯德海于肇其在席間頻頻勸慰，要涂森林寬心，來日方長。涂森林笑笑，說沒事，他過得去。人都有弱點，他也有，有些事免不了就要碰上，活該。經(jīng)過這么一場，體會很深刻。

“一言以蔽之，陽光就是陽光，不是個啥?！彼f。

涂森林在市檔案局主事半年，老局長去世，涂森林被任命為局長。那段時間里涂森林想方設(shè)法上下爭取經(jīng)費，改造本市檔案設(shè)施，在十分陳舊的檔案大樓里開展防火、捕鼠、滅蟑、除蛀蟲運動，竟大有建樹，很受好評。一晃兩年過去，汪濤案的影響已經(jīng)消退，對涂森林的同情議論漸多，柯德海問涂森林是不是有心另謀崗位，例如回辦公室繼續(xù)搭檔，幫柯主任管管材料?如果愿意，他可以再找領(lǐng)導(dǎo)推薦要求。涂森林說容他認真考慮一下。

再過半年，涂森林死心塌地，沒打算再走，因為已經(jīng)不可能了：趙紀榮升，從縣里提到市里，直接就任常務(wù)副市長，成了柯德海的頂頭上司。這個領(lǐng)導(dǎo)很強勢，管得了事，也管得著人。他對涂森林很了解，知道該檔案局長的陽光是個啥。

于肇其跟著領(lǐng)導(dǎo)水漲船高，從縣里調(diào)市直工作，安排在交通局，在副局長里排名第一。那個位子含金量高，不像老鼠蟑螂之類東西面目可憎，頗讓很多人眼熱、心跳不已。上面有人，下面有腿，手中有權(quán)，于肇其春風得意。這人卻有一好，果然有些富貴不忘，跟涂森林有來有往，比跟柯德海走得還勤。公事私事，只要涂森林開口，他從不推辭。各種場合里，他無不聲稱對老涂最敬重，因為為人。

誰能想到會有這么一天。

出訪前夕，柯德海急找涂森林通報于肇其情況時，涂森林把手往天上一指，說那邊怎么樣?他是有所指的，問的就是趙副市長，趙紀。當時柯德海裝傻，說今天是陰天，未見陽光，他的意思也很明白，即這個不便說。事實上，從一開始涂森林就心里有數(shù)，事情跟趙紀有關(guān)。涂森林對趙紀相當了解，這人有霸氣，卻不貪財，不會伙同于肇其受賄。但是最不希望于肇其犯案的會有他一個，因為于肇其是他一手提起來的愛將，他們的關(guān)系不說路人皆知，起碼不是秘密，于肇其出事將極大影響他的聲譽。趙紀對牽涉自己愛將的事項肯定很重視，于肇其被舉受賄，他有可能知道，因為他在上層，會有些特殊渠道。趙副市長一定異常震怒，但是他不能直接把小于叫來，拍桌子打耳光追問其究竟，因為一旦“親自”卷入案子，他就沒有退路了，弄不好可能陷入很復(fù)雜很麻煩的境地。置之不理又會使自己身陷被動。這時候就需要一個可靠的人來為他緊急處理該事項，力爭于事有補，一旦無果也不至造成太大麻煩。誰最合適呢?涂森林。他跟于肇其感情不錯，他的話于肇其比較聽，他還不會引發(fā)人們太多聯(lián)想，誰都知道他當初為趙紀所不容。但是趙紀也不能“親自”向涂森林授意，除了不宜直接卷入，還因當年趙縣長涂副書記倆人多有情況。因此有勞柯德海。

涂森林找于肇其談話之前，有花盆自天而降，差點砸中他。當時涂森林感嘆要給砸中說不定是幫他一個大忙。當時他已經(jīng)有所預(yù)感。但是很無奈，有一類人注定得去舍己為人。涂森林對趙副市長沒有太多親切感，對于肇其卻無法坐視不顧。人跟人有時候無可奈何很滑稽會這么弄在一起，一個套一個。

6

當年，列寧同志參加星期六義務(wù)勞動，到莫斯科郊外植樹。列寧同志看到兩位參加勞動的年輕人行為很奇怪：前一位在地上挖坑，后一位不下樹苗，把前一位挖的坑直接填埋了事。列寧同志走過去詢問究竟。挖坑的瓦西里同志說，根據(jù)安排他負責挖坑。填坑的謝爾蓋同志說，他的任務(wù)是負責填土。本來還有一位阿遼沙同志，他負責種樹苗。昨天晚上阿遼沙去偷東西，讓警察逮住了，所以沒有來。

這是導(dǎo)游講述的一個笑話。他說該笑話表現(xiàn)本地一些人的個性特點，他們就是一根筋。此間老外的性格實在不知道怎么形容，只好用一個詞，叫奇怪。很奇怪，他們奇怪得理直氣壯，格外有幽默感。

涂森林說：“現(xiàn)在清楚了，原來他叫阿遼沙?！?/p>

他故意找碴兒，說這個故事肯定是你們編的，跟人家俄羅斯無關(guān)。故事不完整，沒有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關(guān)鍵在于列寧同志怎么反應(yīng)?弄半天沒告訴大家。

導(dǎo)游說：“這還用說，列寧同志很生氣?！?/p>

大家都笑，哈哈，很高興。

涂森林繼續(xù)執(zhí)勤，履行其臨時保安職責。他讓大家都檢查一下隨身物品，有沒有該拿的沒拿上?大家要提高警惕，提防阿遼沙同志，現(xiàn)在應(yīng)該稱阿遼沙先生。

眾人大笑，說這一路數(shù)涂局長最稱職。

哪想偏就是這一次，有人沒注意涂森林的提醒，事情就出來了。他們團組秘書長是省局辦公室主任小夏，除辦理團組外事聯(lián)絡(luò)活動外，兼管各雜務(wù)。一個團組出門，總會有一些公共開支，需要準備足夠的錢。小夏有一個黑公文包，任何時候均不離身，如大家所笑，內(nèi)含巨額公款，很吸引眼球。那天是團組在圣彼得堡的最后一日，參觀建于芬蘭灣畔的沙皇夏宮。返回旅店后，小夏哭喪著一張臉，大喊壞了，有賊。

這人其實忠于職守，警惕性不低。當天始終拎著其公文包及包中巨款，哪怕照相留影也未離手。但是他在出門時犯了個錯誤：把一個紙包留在賓館客房的保險柜里，與團組的文書材料放在一起。該紙包裝有一時用不上的人民幣和美元，本應(yīng)收進公文包隨身帶走，但是物件一多，急時不免出錯，也以為東西鎖進保險柜，還設(shè)了密碼，應(yīng)當不要緊的。晚間回到酒店，他想起要查看一下，一瞧保險柜完好無損，放心了。打開保險柜，里邊物品井井有條，紋絲不亂，包括他那個紙包，該在哪在哪，該多厚多厚，因此更放心了。這人細致，他想還是數(shù)一下吧，把紙包打開，一數(shù)才發(fā)現(xiàn)壞事了，里邊裝有兩萬多人民幣，一張不少，還有一千多美元，一文不剩。

于是全團緊張，所有人翻箱倒柜，未發(fā)現(xiàn)新盜情。

涂森林表示檢討，說很痛苦，臨時保安失職了。他批評小夏，說他反復(fù)提醒，怎么就沒聽進去?阿遼沙沒去種樹，干什么呢?跑這里來了嘛。他也寬慰小夏，說幸虧阿遼沙有幽默感，一根筋。好用的拿，不好用的不拿，暗箱操作還這么有派。要是咱們那些毛賊，不吐一口痰奉送，也保證卷個一干二凈，一張人民幣都不會留著。

這當然純屬排遣。有什么辦法呢?

當晚團組離開圣彼得堡前往伊爾庫茨克。伊爾庫茨克地屬遠東西伯利亞，緊挨貝加爾湖，南方不遠就是蒙古國。伊爾庫茨克是團組在俄羅斯訪問的最后一站，從俄國西部東飛伊爾庫茨克，團組踏上了返回之旅。他們乘的是夜航班機，紅眼航班打折高，有助于節(jié)省時間，還節(jié)省住宿費。但是很累人。六七個小時的航程，加上時差影響，讓人吃不是吃睡不是睡，找不著北，團組成員個個飛得東倒西歪，痛苦不堪。涂森林還那句話：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

涂森林在賓館里用電話卡給妻子打了一個電話。涂森林的妻子是大夫，在市醫(yī)院上班。涂森林把電話掛到她的診室，妻子一聽是他就叫，說他們天天找你，連我都急壞了，電話掛不通，怎么你也不往回掛一個?涂森林笑，說咱們管自己，別管他們。小六怎么樣了?小六是他們的兒子，時為高二年級學生，涂森林挺牽掛他。妻子說小六還那樣，天天放學踢球，作業(yè)都得做到半夜。涂森林說給他弄點好吃的，補一補。妻子問涂森林現(xiàn)在到哪了?哪天到家?涂森林說時候未到，急什么。

“也怪了，”妻子說，“你在的時候什么聲音都沒有，你一走，天天電話不斷，追著找人。讓我告訴你趕緊給局里打電話。我說我也找不到你，還不信呢?！?/p>

涂森林說沒啥破事，除了老鼠就是蟑螂，別管他們。再來電話還那么說，找不到人，也沒電話?？赡苁謾C叫人家洋賊偷了。沒事，時候到了人就有了，今天晚上沒見著，沒準明天太陽一出，人就從天上掉下來了。

收了電話，涂森林出門，還是笑瞇瞇，濤聲依舊。團組同伴不知他心事重重，還問涂局長高興個啥?眼看回家見老婆了?或者還有小蜜?涂森林笑，說現(xiàn)在不考慮老婆和小蜜，主要提防阿遼沙先生。眼看功德圓滿，不要功虧一簣。他的包里還有一把一次性筷子，但是不乘火車，怕是用不上了。大家還有什么防盜高招?沒有新招，還是各自警惕。涂森林嘴上說賊，心里想著剛才那個電話。他也一樣，絕無高招。知道那邊陣陣催促為個啥，就是不知道怎么辦。返程在即，無計可施。

團組在伊爾庫茨克的日程很緊湊。公務(wù)之余，安排了貝加爾湖之行。據(jù)說貝加爾湖是世界上最深的淡水湖，擁有地球六分之一的淡水資源，該湖匯許多河流之水，卻只有一個出口，叫安加拉河。這條河流經(jīng)伊爾庫茨克市區(qū)，水量充沛，景致浩大。沙俄時期，西伯利亞還是蠻荒之地，這一帶是沙俄當局流放犯人之地。這段歷史已經(jīng)是很靠后了，此地藍色湖水茂密森林無邊草原更早的記載遠過近兩千年，中國的西漢年代，有一位著名歷史人物叫蘇武，漢武帝命他出使塞外，使命未成，被匈奴人捕獲，流放至寒冷荒蕪、罕有人跡的漠北，于北海牧羊，該北海即今日的貝加爾湖。本團成員對先賢牧羊故地都很向往，盡管遠古遺跡可能早已不存。

涂森林還想在伊爾庫茨克繼續(xù)他的尋找，有如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大老遠一趟出訪俄國，大家都會有些想法。有的人想給老婆買一條紫金項鏈，以及一塊琥珀飾品；有的人想努力拍照以示到此一游；有的人想吃俄餐，再試試沒有黃油的黑面包，像十月革命之初的列寧同志一樣。涂森林想干什么?找點東西，例如列寧墓，阿芙樂爾巡洋艦，等等，很熟悉，又很陌生。他跟趙紀說過，他是讀“馬哲”的，這里的很多東西與之相關(guān)甚深。涂森林也不是一開始就抱定這種念頭，確定參加團組前來俄羅斯時，想的跟大家沒太多不同，除了公務(wù)考察和交流，完成任務(wù)，余下的自然就是哪里好玩?買些什么?不枉來了一趟，諸如此類。有一件事忽然改變了他的心境，就是于肇其。隨著自己一步步陷入麻煩，心緒難以排遣，俄羅斯之行忽然別有所求，盡管此地遺存雖在，實已失落。

對涂森林的緊急召喚電話再次翩然而至。

這個電話比較稀罕，是本局女副局長打來的。幾天前涂森林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自己的手機，他本人在俄羅斯飛來飛去，莫斯科圣彼得堡伊爾庫茨克，這女局長怎么找得到他?人家很絕，從省局問到本團團長的手機，通過團長也就是省局李局長找到了涂森林。

女局長說急死了急死了，涂局長怎么把手機關(guān)了?到處找不到，急死了。

涂森林笑，說行了，身體太重要，死了就完了。手機國際漫游資費貴得嚇死人，所以停了，不能讓它嚇死。

女局長講的還是那件事：市里一位領(lǐng)導(dǎo)要到局里調(diào)研，打了好幾次電話，讓催促局長趕緊回來。人家領(lǐng)導(dǎo)另有重要工作，時間安排很緊。涂森林說這件事知道了，他們跟他說過，沒關(guān)系，他會抓緊時間。

女局長說局里大事不好，市管理局請來的生物專家在大樓后邊山坡上發(fā)現(xiàn)一個大白蟻窩，體積巨大。本局所存檔案近些年屢遭蟻害，幾次撲殺，總是不能根治，這回終于發(fā)現(xiàn)緣由。管理局要求檔案局領(lǐng)導(dǎo)共商治蟻方案，可能得拆除圍墻、開挖地下室，情況很急，不能再拖。這種事她哪里做得了主，請局長趕緊回來處理。

涂森林說知道了，不要多說，李局長的手機也是國際漫游，你這一句話把省局多少錢給坑進去了，還不如讓李局長把這些錢撥下來給咱們治白蟻。

他心里有數(shù)。涂森林的這位女副手是個業(yè)務(wù)尖子，本局檔案存檔情況了如指掌，能在最短時間里找到所需要的資料。但是她行政能力一塌糊涂，比只知道挖坑填坑的謝爾蓋和瓦西里還要一根筋?？隙ㄓ腥私趟娫捓镌趺凑f。如此曲線找人，通過省局李局長抓住涂森林，絕對要有比她高的智商才行。

顯然他們在那邊挺著急的。

涂森林很理解，彼此彼此，都很著急，心情差不多，急的是同一件事，只是角度不同。說來也巧，恰逢出國，否則他可能早被緊急傳喚到某張椅子上，絞盡腦汁試圖回答某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哪像現(xiàn)在還能自由自在，于俄羅斯東看西找，開展防盜工作。但是接下去又能怎么辦呢?

他必須對自己與于肇其的談話做出解釋。他有兩種選擇，一是否認，說自己沒跟于肇其談過那些事，于肇其無法提供證據(jù)，這樣他自己解脫了，小于將雪上加霜。他也可以承認事實，把柯德海拖進本案。涂森林不缺理由，他實事求是，他是在完全不知內(nèi)情的狀況下卷入的?？碌潞１硎具^，有問題他來承擔責任，柯大主任顯然已經(jīng)做了最壞的打算?？碌潞Ｊ遣皇菧蕚浒押筮吜硗獾沫h(huán)節(jié)，例如趙紀副市長隆重推薦出來，那是他的事，涂森林不了解，也不用管。問題是傷及二位以自保，讓涂森林很痛苦，很難辦，很不愿意。他又無法自己來承擔責任，因為無從解釋。當初他曾經(jīng)糊弄于肇其，說是出國激動，睡不著覺，夢見列寧同志說的。估計這句話已經(jīng)成為口供，記錄在于肇其的審問筆錄里。涂森林還能跟辦案人員這么說嗎?搞什么笑!

于是回到了老地方?！瓣柟馐莻€啥?”陽光不是個啥，陽光就是陽光。

涂森林沒再跟柯德海聯(lián)系，柯大主任眼下肯定也很痛苦。當年他們?nèi)总囋谡k綜合科種樹，柯德海是瓦西里，管挖坑，涂森林是謝爾蓋，管填土，中間有一個阿遼沙，就是于肇其，他負責種樹，卻跑去偷東西，讓警察逮住了。很慚愧，列寧同志有理由生氣。從于肇其到涂森林，到柯德海，包括后邊可能的誰誰，他們在一個鏈條上，或者說是一個一個套在一起。也許你不想這樣，但是你確實就在里邊，原因種種，有些是外界的，有些是自己的毛病。很無奈。

現(xiàn)在謝爾蓋同志走投無路了。

那天下午，團組按日程計劃前往貝加爾湖。動身之前，涂森林突然改變主意，拒不隨團前往，獨自留在酒店里。

他也不是無緣無故突然變卦，是出了一個意外。團組出發(fā)前，導(dǎo)游說貝加爾湖上風大，氣溫低，大家多帶點衣服。涂森林回了趟房間，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行李箱的密碼鎖打不開了。仔細一看，鎖上的拉鏈扣只扣了一邊，另一邊沒扣上。有人動過了他的箱子，改掉了他的密碼。涂森林看著自己的行李箱好一陣發(fā)呆。

難道是小偷?盼望已久的阿遼沙先生終于跟涂局長“哈羅”了?涂森林自愿充當團組臨時保安，一路高喊“狼來了”，狼一直躲在森林里，即使在前往圣彼得堡的夜間火車那般高危區(qū)域，大家仍安然無恙。等大家以為天下無狼，人家來了，一下手就打開旅店的保險柜。小夏遭竊后，涂森林曾安慰他，說阿遼沙先生一根筋，有幽默感，只拿好用的，不隨地吐痰，有派。阿遼沙先生聽了很高興，引為知己，于是就偷涂森林。這一回他決定留點痕跡，把密碼給你改了，讓你打不開自己的鎖。但是他只扣上一邊的拉鏈鎖，另一邊給你留著，你可以把這條鏈拉到底，雖不能整個打開行李箱，卻可拉開一側(cè)的箱縫，你可以把手從這條縫伸進去，把箱里的東西一件一件拽出來，形同一個剛出道的笨小偷。假如包里的物件比較大，那就麻煩，你得用勁把那條縫撐大才能取出，那可能會嚴重損傷你的行李箱。

大家詢問涂森林是在哪讓阿遼沙先生暗箱操作了?涂森林回想，竟無法確定。涂森林此行帶有一箱一包，根據(jù)他自己宣布的安全防盜暫行條例，要害東西包括各細軟都放包里，隨身攜帶。如大家所笑，他的包很大，足可裝下半個俄羅斯。包里不放的東西則放行李箱，為防小偷破壞，他基本不上密碼鎖，無論走到哪里，一律不設(shè)防，歡迎參觀，反正里邊沒什么值錢的。涂森林笑稱這是“陽光防盜法”，這種辦法很有效，雙方都不費勁，沒意見，皆大歡喜。但是在圣彼得堡的最后一晚，涂森林啟用了行李箱的密碼鎖，因為返程在即，涂森林參與本團組成員瘋狂購物，買了些東西。所謂瘋狂購物是開玩笑，這一組人消費能力相近，都不怎么樣，無力瘋狂。買了東西，包里放不下，只能放進行李箱。乘飛機得托運行李箱，這就得上鎖。到達伊爾庫茨克，下飛機取回行李后直奔旅店，當時沒開箱，沒檢查，沒注意到有何異常。此刻驟然發(fā)現(xiàn)，實無法判定是何地高手動的手腳。

涂森林很懊惱，說事實證明還是應(yīng)當陽光，哪怕防盜。他說不能去貝加爾湖了，得趕緊處理。不上貝加爾，不是白到伊爾庫茨克了?誰都這么說。涂森林不聽。他說也許還有以后吧，得趕緊先辦這個，設(shè)法弄開箱子，搞清楚被人家拿走了什么。

大家都笑，說涂局長滿箱的紫金琥珀失蹤，怕回去沒法跟老婆交代?涂森林說可不是，夫人在家翹首以待呢。大家說丟了就丟了，上哪找阿遼沙先生討要?想開點，悶在這里難受，不如到貝加爾湖上散散心。涂森林說真是沒心思了。

無論大家如何勸說，涂森林死活不走。如他所說，真是沒心思了。這一路行進，一路防賊，亦真亦謔，誰有涂森林這般起勁?最后大多數(shù)人啥事沒有，偏偏就是他讓賊光顧了，簡直是蓄意嘲弄。難道誰防盜則誰活該遭賊，誰想念陽光誰活該讓陽光燒灼，眼下世間就這個道理?涂森林很不服。此刻遇偷只是由頭，他心結(jié)難解，渴望獨處，不想笑瞇瞇四處走。訪俄日程將盡，即將踏上歸途，如何應(yīng)對依然無計，真是日暮途窮。需要決定怎么辦，打定主意，可供他自由享用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團組成員登車離去，涂森林把房門一關(guān)，獨自在房間里處理密碼箱。他的解密操作很笨，就是把所有數(shù)對按大小順序挨個試過。這個密碼鎖有三排數(shù)字鏈，最小一組數(shù)是三個O，最大一組是三個9，從最小到最大共一千組數(shù)字，其中必有一個是密碼。幸好這種鎖只有三排鏈，哪怕再多一排簡直就沒法弄了。這種活很單調(diào)很機械，需要細致和耐心。涂森林一邊慢慢動手解碼，一邊心緒起落，反復(fù)思忖迫在眉睫的歸途?？晒┧x擇的辦法似乎有幾個，但是沒有一個是可行的。不像他手中的密碼鎖有一千種選擇，其中必有一個準確可用。

他用了近一個小時時間，終于轉(zhuǎn)到了一個有效數(shù)據(jù)，按鈕嗒一聲彈開，解密成功。這時他已經(jīng)試過了近七百組數(shù)據(jù)。笨辦法往往最有效。

他仔細翻查了行李箱。里邊的東西居然一應(yīng)俱全，毫發(fā)未損。阿遼沙先生果然奇怪，不知他究竟何意。

涂森林異常無奈。箱子已經(jīng)開啟，但是依然無解。

他打開門，獨自離開旅館。行李箱就丟在房間地上，這回不說上鎖，干脆拉鏈也不拉，整個行李箱敞開于地，徹底陽光。該帶的東西放進包里，隨身背走。所住旅店挨著安加拉河，涂森林到了河邊，沿河畔道路漫無目標行走，對岸有一列火車緩緩開行，那就是著名的西伯利亞大鐵路，伊市的興起與該路關(guān)聯(lián)莫大。

他還想在這里找點什么。事實上現(xiàn)在他什么也找不到，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除了近兩千年前的蘇武，這里沒有他認識的人。因為語言不通，在此地他與聾子啞巴無異，跟任何人都無法交流。

他走到一個廣場，那兒很空曠，廣場中央平臺，一炬火焰從地面騰起，靜靜燃燒。這應(yīng)該是一個紀念性廣場，可能與二戰(zhàn)有關(guān)。全俄各地有很多類似建筑。

有一群孩子讓涂森林止步不前。是一群中學生，他們在舉行某種儀式。孩子們著制服，成四路縱隊，兩排男生，兩排女生，由兩位男孩旗手和兩位女孩護旗手為先導(dǎo)，從場外道路進入廣場。孩子們步履整齊，挺胸，昂首，高抬手臂，走正步，廣場上空回響著他們整齊的腳步聲。

涂森林駐足觀看。訓練有素的男孩女孩們進行的可能是這一廣場的常規(guī)儀式，估計每日此刻都要進行?？v隊正步進入廣場后分開，兩路沿兩側(cè)行進，兩路環(huán)中部平臺列隊，旗手和護旗手跨步，邁向燃燒的火焰。孩子們很認真，整整齊齊，動作一絲不茍，面容嚴肅，近乎虔誠，稚氣而陽光。他們戴一式的船形軟帽，有一排白色蝴蝶連成線狀，翩翩翻動于行列間，那是隊伍中的女孩扎在耳畔辮根處的白花。

涂森林想起阿爾巴特大街上的尖頂皮帽，還有嵌在帽間的紅五星。

他眼角發(fā)澀，被意外打動。

那時真是格外想念陽光。

7

飛機降落在省城機場。一切正常，本局駕駛員在機場外恭候局長，不見其他人。

團組在機場解散，大家各奔前程。涂森林趕路，回市里，有兩小時的車程。

涂森林曾經(jīng)推測，可能不待到家，就會被從省城機場直接帶走，去協(xié)助辦案。一直到走下飛機那一刻，他還不知道自己將如何面對辦案人員，怎么回答問題。對涂森林來說，他的問題非常簡單，又無比復(fù)雜，有如“陽光是個啥”。

出乎意料，平安無事，安抵家門。

這時他才聽到了一個意外消息：于肇其出事了。

小于早就出事了，涂森林遠在莫斯科就已知曉。現(xiàn)在人們傳的事跟那時聽的不一樣，當然也有直接連帶關(guān)系。當時小于是“進去了”，現(xiàn)在則是“出來了”。

于肇其不是正常出來的。從那種場合正常“出來”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交代清楚了，沒問題或問題不大，放出來了。一種是有問題且比較大，直接送入監(jiān)牢，進入司法程序。兩種情況都屬正常，小于同志創(chuàng)造了一個異常。

他被秘密送往市郊，嚴密監(jiān)護于一家精神病院。據(jù)說住的是隔離室，其設(shè)施有如動物園關(guān)猛獸的鐵籠子。

這個人本就有些性格弱點，很情緒化。近年一帆風順，前途似錦，自我感覺良好，個人預(yù)期很高。一朝突然摔倒，情感落差太大，受不了。從事發(fā)開始，涂森林找他談話那時起，他就顯得神經(jīng)極度緊張，以后表現(xiàn)種種，越發(fā)嚴重?！斑M去”不久，他的精神即徹底崩潰。時下人間奇相種種，類似場合不乏裝瘋賣傻事例，有的受審官員隨地大小便，滿臉污垢，胡言亂語，以抗拒交代，這是裝的。小于看來不是裝的，他真的瘋了，還是狂躁型的，帶攻擊性。據(jù)說他拿牙齒咬辦案人員，以頭撞墻，聲稱自己是美國電影《第一滴血》里的史泰龍，要殺光所有擋他道的。精神病發(fā)作的間歇期間他也交代問題，但是反復(fù)不已，今天說拿人十萬，明天說是一億，今天說是這個，明天說是那個，有時說是做夢，玉皇大帝在夢里告訴他：“茍富貴，無相忘?！?/p>

涂森林預(yù)期中的訊問因此無限期推延，可能因為于肇其的供詞已難以相信。

兩個多月后，經(jīng)過特殊許可，柯德海與涂森林悄悄驅(qū)車前往市郊，探望了病中的于肇其。時于案已經(jīng)趨緩，作為老同事，且都有一定身份，有關(guān)方面容許他們做不事聲張的探視，給病人予人道主義關(guān)懷。到了病房，涂森林發(fā)現(xiàn)不像人們所傳那么恐怖，小于沒給關(guān)在鐵籠子里，不知是不是因為病情有所好轉(zhuǎn)，攻擊性不再特別嚴重。于肇其已經(jīng)完全變了模樣，神情呆滯癡迷，臉面浮腫。穿著病號服，躺在他的病床上不起來。他對舊日“三套車”竟然全無感覺，像是不認識柯德海和涂森林了。

涂森林給于肇其帶去一個俄羅斯木套娃。涂森林說，這一次在那邊尋訪了一些舊址，重溫了一些往昔，感受不少。那里雖然早都變了，記憶中的一些東西還在，讓他聯(lián)想很多。他幾乎什么都沒買，參加瘋狂購物，就要這種套娃，買了還不少，一式共十個，足足裝了半個行李箱。路上行李箱曾被小偷光顧，密碼都讓人家改了，那時他心里特別不好受，怕東西被洗劫一空。費好大勁弄開密碼鎖，一看還好，都在。他特地數(shù)了數(shù)，十個套娃還是十個，大大小小共五十個俄羅斯小姑娘，人家小偷不要，一個都沒帶走。難得到俄羅斯一趟，得給家人同事朋友包括各級領(lǐng)導(dǎo)帶點小禮物。他覺得這套娃挺好，最討人喜歡，小姑娘的笑容多燦爛多陽光。

“都這樣多好?！彼f。

他在于肇其的病房里把套娃的包裝盒打開，取出里邊那個包著花頭巾的俄羅斯小姑娘。旋開大套娃，掏出里邊的小套娃，再旋開，一個一個擺在于肇其病床邊的小桌上，從大到小一共五個，五個俄羅斯小姑娘都包花頭巾，笑瞇瞇，幾乎一模一樣。

于肇其看著那些小姑娘，忽然不再呆滯癡迷，有所反應(yīng)了。他難得地擠出一個笑容，是一種怪笑。只聽他喉嚨咕嚕咕嚕響，似乎想說句什么。

他們倆側(cè)耳傾聽。不知所云，一個字都聽不清。

【作者簡介】楊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yè)。1969年上山下鄉(xiāng)當知青，1977年起，分別在鄉(xiāng)鎮(zhèn)、縣和區(qū)市機關(guān)部門工作。1979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已發(fā)表小說二百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相約金色年華》、《金瓦礫》，兒童文學長篇小說《危險的旅途》，中短篇小說集《彗星岱爾曼》、《西風獨步》、《紅布獅子》、《秘書長》、《林老板的槍》等?，F(xiàn)在福建省文聯(lián)工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