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衛(wèi)
我想跑,像運動員那樣跑,甩開膀子,撒開腿的那種野跑。
車駛過,人走過,這條街還是那么寬,一個人就那么節(jié)省著步子,走著,走著,是否太浪費了?我真想跑起來。
但我不敢。一街的人都慢條斯理地、耐心地走著,很紳士的樣子,細心地用腳丈量著路,沒有一個跑著的人,哪怕小跑,我一撒開腿跑起來,肯定不正常。正常人怎么會跑呢?看滿街的人不都在慢慢地踱著嗎?你一跑起來說不定明天就成了這座小城的新聞。
但我發(fā)覺自己無法控制。我已在體內(nèi)撒開腿跑開了。我走著,走著,就像飛機,一段起跑后就飛起來,飛起來,想減速都來不及。
確實,小城的這條街上甚少有人跑步。就是急著趕去見一個人,一個很重要的人,就是急著去辦一件事,一件很要緊的事,人們還是耐著性子,不溫不火地走著,走著,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這已成了習(xí)慣,誰都遵循著這個習(xí)慣,沒有人去打破它,壓根兒沒有人想去打破它,也不敢去打破它。也許這個習(xí)慣自有小城就有了,或者比這座小城還要久遠得多。都那么長時間走來了,哈哈,這就是真理。如果某一天突然有一個人跑起來,立即便會牽起滿街的目光。先是驚恐,后是疑惑,免不了要互相表示一下關(guān)心;那人怎么了?是不是神經(jīng)有點問題呢?除非那個“不正?!钡娜藳_向的是一輛已啟動的客車,大家才會放下心來。這條街上從來沒人跑啊。你一跑,證明你一定有問題,這問題不是你有事,而是你神經(jīng)上的問題。其實,小城的人并不是不允許你跑,跑么——到野外啊,不是還有運動場嗎?在那里你怎么跑都可以,沒人會理你。
確實,有那么多的人在關(guān)心你,在乎你的一舉一動,你就得老老實實走你的路,用大眾化的步子,傷就不會出事,你就是人人公認的好同志。有一些事,小城的人是不會關(guān)心你的,比如你被搶劫了,比如你突患急病了,比如你被暴徒毆打了,比如你生活陷入困境急需援助了,比如你無家可歸流落街頭了,比如……小城的人懶得理你。小城的人是一群很聰明的人,小城的人是一群很善良的人,他們會為三流的電視劇掬幾把珍貴的眼淚,甚至不惜把眼睛哭腫。外城的人是一群好人,他們關(guān)心著他們的關(guān)心,冷漠者他們的冷漠。
你在大街上跑起來,小城的人不能不關(guān)心。
是啊,你為什么無端地跑起來呢?你沒問題誰有問題?
有一個老掉牙的故事很能說明問題。說一個小國,由于地下水都含有某種有害元素,誰喝了誰就會變成瘋子。因此,這個國家的人沒一個不瘋的。但專供國王用水的那口井卻例外,不含致人瘋癲的元素。因此,這個國家只剩下國王一個人沒瘋。不正常人看正常人,正常人就成了不正常人。國王成了這個國家公認的不正常人。國王為了變成國民眼中的正常人。不得不改喝國民都喝的致瘋水,后來也瘋了,國民便都認為他“正?!绷?。
事情往往這樣,當(dāng)謬論掌握在多數(shù)人手里的時候,這是多么危險的事情。
就比如這條街,大家都用一樣的速度走著,一百年,一千年,都是這樣,你突然跑起來,你成為公眾眼中的不正常人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但我說過,這是一條很寬的街。那么多的人走過,那么多的車跑過,這條街還是寬的——綽綽有余的寬。社會變化真快啊,道路變得越來越寬了,越來越坦直了,這樣的道路是應(yīng)該留給速度的,因為這是一個提速的時代。但誰又允許一個提速的人呢?
我有著我的目的地,就像走在大街上的每一個人都有著自己的目的地,目的地藏在我的身體里,別人是看不見的。我想跑起來,像風(fēng)那樣飛起來。目的地在催著我,叫我快跑。你有青春有速度,為什么不跑呢?不跑是一件多么浪費的事情。
我是個很傳統(tǒng)的人。因為我生活在傳統(tǒng)的家庭和傳統(tǒng)的社會里,我不想多事,我想在大眾的眼里做個聽話的人,做個正經(jīng)的人,做個有前途的人。但我又不是個傳統(tǒng)的人。因為我的骨子里有點反叛,我的靈魂里始終有一頭小鹿,它在我的骨頭里跑著,跑著,別人是看不見的。
小時候我是個聽話的孩子,這是一村的人都公認的。其實,我的聽話是被父親訓(xùn)出來的。父親是個主觀而嚴(yán)厲的人,我的不幸就是乖乖地在父親身邊生活了那么久。記得有好幾次我嘗試著跑起來,但都被父親嚴(yán)厲地喝住了。父親總認為我是小孩子,總認為我什么都不懂,我沒有發(fā)言權(quán)。父親叫我往東,我就不能往西。就比如劈柴那么一件小事吧,我先把一節(jié)樹干劈出幾個大塊,再分別把大塊劈小,在一旁的父親不滿意了,“怎么那么笨呢!”父親大喝一聲。父親的意思是像他那樣,把一節(jié)樹干劈出一個大塊,先把大塊處理成小塊,接著又繼續(xù)劈出一個大塊,又把這個大塊處理成小塊,如此周而復(fù)始。當(dāng)然最后我得乖乖地按父親的指示劈柴,雖然我知道那樣既費事又費時。我一直在父親嚴(yán)厲的目光下按著他指引的方向走,如果我的行為偏離了他的軌道,我就是個“笨孩子”。事實是,往往父親不在旁邊指手劃腳的時候我做得比任何時候都好。父親對他的教育方式很滿意。在我們村我算是爭氣的孩子,“你爸小時對你嚴(yán),你才有今天。”別人這么贊我時,坐在一邊的父親雖然一言不發(fā),但看他微微仰起的臉,是很有成就感的。我一直在父親嚴(yán)厲的目光及充滿鐵性的喝斥聲中長大。跑起來的欲望,在我幼小的身體里奔突著,它像春天的嫩芽一次次從我的身體里伸出來,一次次又給父親嚴(yán)厲的家教掐斷了。
后來我工作了,以為擺脫了父親的管制,可以甩開膀子大干一場了。但誰知社會上也是一樣,它是絕不許一個人奔跑的。單位有單位的速度,你一跑,一出了風(fēng)頭,你就成了眾矢之的,你一定有問題。同事的眼光告訴你,.跟你稱兄道弟的那些哥們兒的眼光告訴你,你只能中規(guī)中矩地走著。如果某一次你不小心跑起來,這好了,有人在后面吼你了:出什么風(fēng)頭!還嫩著呢!你只好放慢速度。正常真好啊,正常了就有那么多人向你靠攏,正常了你就是個好同志,正常真好。
但,為什么就不能跑呢?在這一條寬闊的街上,你走你的,我跑我的,都向著自己的方向走,朝著自己的目的地跑,量力而行,又沒阻了誰,犯了誰,損了誰,有什么不好呢?
我還有青春,有速度,有足夠的肺活量。這座小城什么時候才允許一個奔跑的人、一個突然提速的人呢?車開過,人走過,街還那么寬,不跑實在是一件非常浪費的事情。
[原載2007年第4期《思維與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