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李清照,凡是熟悉中國文學(xué)史的人,沒有不知道她不僅是宋代獨一無二的杰出的女詞家,同時也是一位倜儻有丈夫氣、有膽有識的愛國女詩人。上世紀(jì)60年代后,我國文學(xué)界展開研究她詩與詞的文章,不下一百多篇,這姑且不論。其中最引人矚目的便是在她的晚年,發(fā)生了一樁短暫的婚嫁悲劇。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此引起人們熱烈的討論?
就在南宋紹興二年間,她已是年近半百之人,正處于國破家亡流浪于浙江民間之際,在她的生活中卻突然闖進(jìn)了一個惡人——張汝舟。張汝舟何許人也?不過是一個混跡官場的掮客,此時他正在池州職籌軍務(wù)審計,得知李清照此時正逃難在浙東民間。李清照與丈夫趙明誠曾是當(dāng)代有名的文物收藏家,他們所收藏的文物,大多毀于戰(zhàn)火,但她身邊還帶有少量的稀世珍品。這些文物如能用來賄賂當(dāng)?shù)拦賳T,便立即可以換取高官。而此時的李清照只是孤身一人,僅與弱弟李迒相依為命,朝廷中的親貴關(guān)系,均已失去聯(lián)系,自己又臥病在家,呻吟床褥。張汝舟看到這正是他覬覦李清照身邊文物的絕好機會,于是便趁機經(jīng)常去李清照那里獻(xiàn)殷勤,如李清照所說“以如簧之言,似錦之舌”取悅于清照姊弟??墒且岳钋逭盏拿鼖D身份和她的學(xué)識、修養(yǎng)、性格、閱歷,又豈能輕信這樣一個素?zé)o交往的小官僚。于是張汝舟便使出絕招:竟然攜去了一紙“官文書”,正如李清照在《上內(nèi)翰綦崈禮啟》中所說:“弟既可欺,持官文書來輒信?!笔獠涣线@一紙文書卻在李清照內(nèi)心引起了極大振蕩,以致“心幾欲死”。究竟是什么東西激起了李清照內(nèi)心的惶恐,以致使張汝舟的陰謀得逞呢?很顯然就在于張所持的所謂“官文書”。這官文書所說到底是什么?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人能考證得出來。筆者不才,試作以下剖析。
上世紀(jì)50年代,黃盛璋先生寫了篇《李清照事跡考辨》,對李清照的生平,考證得相當(dāng)周密,特別是對改嫁一事的論述,惟獨對“官文書”的解釋,十分牽強。我以為做學(xué)問不患多岐,但患輕率茍同。黃先生以韓愈文集中《試大理評事王君墓志銘》的故事為例證:說的是侯翁有女欲嫁,王君思取之,乃托媒說合,媒向翁說王已明經(jīng)及第,且選官人。翁說:“誠為官人耶?取文書來?!蓖蹙裏o計,媒云我有辦法,便以一卷書納入袖內(nèi),偽稱官文書,侯翁果然信以為真,遂允嫁其女。其實墓志銘中所說的“官文書”與張汝舟所持的“官文書”,名同實不同,然而也可證明張汝舟所持的官文書十有八九出自偽造。其內(nèi)容既不可能是“皇帝詔曰”要李清照下嫁張汝舟,也不可能證明張的官身,很有可能是涉及到趙明誠死后有謠傳說他家有“玉壺頒金”之事。而“頒金”,就是向金人獻(xiàn)玉壺,真相如何,惟一可以相信的文獻(xiàn)便是李清照的《金石錄后序》,她說“先侯疾亟時,有張飛卿學(xué)士,攜玉壺過視侯,便攜去,其實珉也。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之語……”此事真?zhèn)慰梢圆徽?。所幸趙明誠已逝世三年,無憑無據(jù),難以追究。但李清照卻十分害怕,便緊隨高宗逃亡路線南下。想把身邊所有文物獻(xiàn)給朝廷,以明心跡。不料追趕不上,只有流蕩于浙江沿海一帶的越州、會稽、奉化、金華之間,十分凄慘。張汝舟深知李清照沒有子息,只有一弱弟相依為命,就認(rèn)定女人可欺,便在官文書中又觸及“玉壺頒金”之事。詭言如此事遭到追究,趙之家屬,重則發(fā)配,輕則沒入宮廷為奴,以此來威嚇李清照,并示意李清照只有與他結(jié)合,方可免此一劫。李清照至此,已感到別無選擇,連她弟弟都相信文書之言,這才使得她“身幾欲死”,“黽俛難言,優(yōu)柔莫決”,處于進(jìn)退兩難的痛苦境地。就在她“呻吟未定”的時候,張汝舟便軟硬兼施,“強以同歸”。對此時的李清照來說,真是“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這情況和她在給綦崈禮的啟中所說完全符合。在啟中她只用了一個“強”字,就足以說明張汝舟是欺她孤身弟弱,強迫她改嫁,這完全不是她自覺自愿,而是張汝舟的迫嫁。時人不解內(nèi)情,乃眾說紛紜,有的是出自衛(wèi)道,有的則出自忌恨,如說她沒有“操檢”,“晚歲頗失節(jié)”,用“更嫁”、“再嫁”等等貶義詞,加以譏諷。這就當(dāng)時社會來說,本不奇怪,何況她在詩文中,對人要求過嚴(yán),也會樹立一些對立面,加以她身藏珍貴文物,對其不懷好意的人也大有人在呢!
張汝舟的目的,是在于占有李清照手里的珍貴文物,所以才迫嫁李清照“強以同歸”。但同歸后的李清照,立即發(fā)現(xiàn)“視聽才分,實難共處,忍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駔儈之下材”。于是雙方反目。這時的張汝舟原形畢露:“遂肆侵凌,日加毆擊。可念劉伶之肋。難勝石勒之拳?!保ㄒ陨暇妴⑽模┮越裉斓脑拋碚f,就是施行家庭強暴。李清照當(dāng)然忍受不了這種野蠻的人身虐待與侮辱。此時的她,正處于難中,呼救無門,不得已只有自己主動狀告張汝舟的惡行,要求離異。如她啟中所說:“外援難求,自陳何害。豈期末事,乃得上聞?!边@就出乎她的意料了,本來不過是家庭隱私,又何必要驚動皇上呢?而這位皇上也真是不君,竟然“付之廷尉”,使李清照被桎梏上堂質(zhì)對,隨后又鐺入獄。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呢?很可能是下面州縣,因李清照是個大詞家、名詩人,朝中親貴甚多,不便輕率處理,便把矛盾上交,也是可以理解的,而“取自宸衷”,如此認(rèn)真處理,付之廷尉,就有些蹊蹺了。原來宋代律法,妻子告夫,不管有理沒理,先坐兩年大牢。幸而她的親戚大臣綦崈禮為之緩頰,才將兩年改為九天而獲釋,結(jié)案后張汝舟被定罪:除名,徒柳州??傆嬋缢龁⒅兴f:“友兇橫者十旬”,“居囹圄者九日”。時間很短,但在她的人生中對其身心不能不是一次巨大的傷害。應(yīng)該說這是一場不折不扣的封建主義的迫害。但問題遠(yuǎn)不止此,尚有更深一層的因素存在。
原來宋高宗趙構(gòu)自渡江之后,一直是逃跑主義,由浙江沿海,從陸路到海上,直到金人退去,他才定都臨安,做穩(wěn)了皇位。為此他根本不想北上,收復(fù)失地,相反則是力主和議,茍且偷生,隨他南下的大臣們,也都秉承他的旨意。因此主戰(zhàn)派的名相李綱也都一度被罷職,東京留守宗澤多次上書請戰(zhàn),也遭冷遇,憤郁而亡。文人中的有識之士如辛棄疾、陳亮、陸游等人,也都不被重用。反戰(zhàn)求和,已成了南宋小朝廷的主旋律。甚至秦檜為相,竟制造出千人唾萬人罵的風(fēng)波亭慘案,殺害了岳家父子。人們至此不禁要問:秦檜為何如此大膽,有恃無恐呢?原來他有強大的政治靠山,此人就是趙構(gòu),秦檜不過是替罪羊而已。記得明代詩人文徵明有首過岳墳的《滿江紅》詞云:
拂拭殘碑,敕飛字依稀堪讀。慨當(dāng)初倚飛何重,后來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贖。最無端堪恨更堪憐,風(fēng)波獄!豈不惜,封疆蹙;豈不念,徽欽辱。念徽欽既返,此身何屬?千載休談南渡錯,當(dāng)時既怕中原復(fù)。笑區(qū)區(qū)一檜亦何能?逢其欲。
文徵明一針見血地直指趙構(gòu)內(nèi)心深處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他是異代人,不會引起什么文禍。可是李清照卻是趙構(gòu)的子民,一直追隨他南下,對趙構(gòu)的所作所為,看在眼里,記在心上。她作為杰出的女詞家,愛國女詩人,曾被后世譽為“婉約之宗”、“詞家三李(李白、李煜、李清照)”,她就在詩中明確地唱出了和當(dāng)時政治大環(huán)境不和諧的聲音,她說“詩情如夜鵲,三繞未能安”,借曹操“繞樹三匝,無枝可依”的詩意,來表達(dá)她失去家園的痛苦。她又在詩中說:“南渡衣冠少王導(dǎo),北來消息欠劉琨”。這時她想到的是東晉那位相材王導(dǎo)“戳力王室,克復(fù)神州”的取向,也想到那位志復(fù)中原的將領(lǐng)劉琨。這兩句詩充滿了她愛國愛家之情,也間接鞭笞了那些南下的文武大臣,這就不能不招來當(dāng)權(quán)者之忌了。更可貴的是她的《夏日絕句》:“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這首詩氣勢雄偉,膽識過人,簡直是把矛頭直接指刺趙構(gòu)的逃跑主義,歌頌了項羽至死也不肯面對江東父老的英雄本色。短短四句,重有千鈞,擲地作響。據(jù)筆者所知,南宋詩壇,還沒有那位詩人敢寫出這樣的詩句來,因為涉及皇上,弄不好會掉腦袋的,而李清照就敢。所以她的確是位有丈夫氣有膽有識的愛國女詩人!她始終沒有忘記“老矣不復(fù)志千里,但愿相將過淮水”(《打馬賦》)。大概因為她是位命婦,朝中親貴甚多,就連秦檜夫人王氏也和她是中表,更何況她僅僅是位女詞家、詩人,無權(quán)無黨又無派,所以趙構(gòu)也就睜只眼閉只眼,未曾引起禍端,但皇上心里是不愉快的。這次倒巧,她狀告張汝舟,被下面報了上來,觸動了“宸衷”,不如趁此給她一點顏色看看,這是完全可能的。所以我認(rèn)為李清照這次所受到的屈辱,不僅是封建主義的迫害,也是一次潛在的政治迫害。所以她在致綦崈禮啟中,真是悔恨交加,“捫心識愧,責(zé)全、責(zé)智,已難逃萬世之譏;敗德、敗名,何以見中朝之士?”聲淚俱下,令人不忍卒讀。但她高潔的詩魂,仍然是高天明月,光芒四射。短暫的迫嫁悲劇,不過是一小片烏云,一瞥即逝,絲毫不掩其光輝。今天有人著文論李清照,往往只論其詞,淡化或不及其詩,這就“茍有取舍,即非全人”,可不慎歟!
(作者單位:安慶市文學(xué)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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