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蘭的母親是誰？

內(nèi)容提要 歸有光散文名篇《女如蘭壙志》、《寒花葬志》長期以來被人們誤讀。本文對這兩篇文章的本事做了考論，并找到了《寒花葬志》完整的文本。結(jié)論是，歸有光與寒花共同生育了女兒如蘭；《寒花葬志》不是一篇為通常意義上的“婢女”寫的墓志，而是歸有光為近似于自己的一位妾所寫的悼亡之作。這個問題的發(fā)現(xiàn)和解決，不僅對于準(zhǔn)確理解這兩篇作品具有意義，而且對于深入開展歸有光生平研究也有其價值。

關(guān)鍵詞 歸有光 如蘭 寒花 寒花葬志

歸有光擅長寫家人親情，這類文章主要集中于他的悼亡文，佳作也多?！杜缣m壙志》、《寒花葬志》是其中兩篇代表作，長期以來為讀者所欣賞，并被選入許多選本。如影響甚大的姚鼐《古文辭類纂》將其選入“碑志類”，使其流傳益為廣泛。尤其是《寒花葬志》，更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建國后《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選》一類教材的選目中，早已是現(xiàn)在學(xué)生心目中古代純美散文的典范之作，文學(xué)史家則視它為歸有光的經(jīng)典，明代散文的驕傲。然而，當(dāng)我為歸有光散文作注時，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們其實一直都處在對這兩篇作品的本事一無所知的境地，因而一直都在對它們進行著集體誤讀。不僅如此，我們現(xiàn)在視之為范文的《寒花葬志》連其長期以來所流傳的文本都存在失真的情況。這說明即使是文學(xué)史上很著名、很普及的作品，看似明白，其實也未必可以那么放心地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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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如蘭壙志》僅八十四字，是歸有光為女兒如蘭寫的一篇墓志。文章開頭說，在一條河邊祖塋北，新添了一座小墳，埋著女兒如蘭。接著記述如蘭死及葬日。再接著說，如蘭滿周歲，已經(jīng)能叫喚父親，卻走了。最后感嘆：“嗚呼！母微，而生之又艱。予以其有母也，弗甚加撫，臨死，乃一抱焉。天果知其如是，而生之奚為也？”①說如蘭在人間沒有得到多少幸福，又如此匆遽地離開了世界，既然如此，老天又何必讓她降生呢？感情壓抑，落筆沉重，“臨死，乃一抱焉”，以一節(jié)見全體，這是一種典型的歸有光散文筆法。

從這篇墓志知道，如蘭“死而埋之”（死與葬的日子一定很近）是嘉靖十四年（1535）的中秋日，她已經(jīng)滿一周歲。那么，她是嘉靖十三年（1534）農(nóng)歷八月初降生到人世的。

我們知道，歸有光一生先后娶過三位妻子，發(fā)妻魏氏病逝，娶繼室王氏，王氏病逝，又再娶費氏。歸有光與費氏結(jié)婚已是嘉靖三十一年（1552），他四十七歲，與本文沒有關(guān)系，可以略去不表。魏氏病逝于嘉靖十二年（1533），歸有光與王氏結(jié)婚則在嘉靖十四年。很清楚，嘉靖十三年出世的如蘭，她的母親必非魏氏和王氏，而是此時陪伴在歸有光身邊的另一位女性。

是不是除了這三個妻子之外，歸有光還另娶過一位妻子，人們至今尚不知道？回答是否定的。歸有光晚年應(yīng)詔向朝廷請求授予父母和夫人封號，在《請敕命事略》中有關(guān)夫人方面的情況，只寫了魏氏、王氏和費氏三個人。對于這一類向朝廷“請敕命”的文章，誰都不敢隨便涂抹，所以，它反映的情況應(yīng)當(dāng)是可信的，歸有光沒有第四位妻子。

也就是說：如蘭不是歸有光妻子生育的女兒。

她又是誰呢？帶著疑問再讀《女如蘭壙志》，才對文章中“母微”二字引起格外注意，作者嵌入文章中的這兩個字原來是如此醒目！“微”者，身份卑微之謂?！妒酚洝の遄谑兰摇吩?jīng)記載：長沙王劉發(fā)母親唐姬原先是漢景帝程姬的“侍者”，劉發(fā)“以其母微，無寵”②。以后在古人的文章中，“母微”常常被用來形容與男主人生育子女的女侍者或婢女的身份。在允許一夫多妻的制度之下，她們可能不是簉室，甚至可能也不是小妾，地位當(dāng)比她們更為低下。這樣，事情就清楚了，如蘭母親是歸有光家里一個身份卑微的女子，她并非歸有光妾，更非他的妻子，所以不用在《請敕命事略》中提到她，然而她和歸有光曾經(jīng)結(jié)合，有了共同的生命結(jié)晶如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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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如蘭生母之謎其實不難解開。她，不是別人，就是歸有光在《寒花葬志》一文中以“婢”相稱的那個年紀(jì)輕輕的女子——寒花。實際上我們絕大多數(shù)讀者長期以來一直都在誤讀歸有光這篇悼亡名作，一直只把寒花看作是歸有光家里一個純粹的婢女，而沒有發(fā)覺她在歸家還有另一種更加重要的身份。

《寒花葬志》一文開頭云：“婢，魏孺人媵也。”“婢”所指稱的就是寒花。歸有光發(fā)妻魏氏嫁來時，寒花是隨她到歸家的“媵”?！半簟钡囊馑家谎噪y盡。簡單地說，先秦諸侯嫁女，以新娘的堂妹或她自己胞妹從嫁謂之“媵”。也可以指陪嫁的臣仆，如果陪嫁的臣仆是女性，她就是婢。后來用“媵”稱陪嫁的婢女相對更加普遍。然而，媵與單純的婢二者之間似乎又有所區(qū)別，那就是，媵與男主人未來在性的關(guān)系方面，存在著更多可能發(fā)展的空間，保留著一片曖昧的田野。寒花作為“媵”來到歸有光家時，只有十歲，身份當(dāng)是魏氏的小丫鬟。隨著她逐漸長大，她在歸家的身份將有兩種可能，或者繼續(xù)是一個單純的婢女，或者出現(xiàn)轉(zhuǎn)折，成為男主人的通房婢女，為他生兒育女。

有一位自稱喜愛歸有光散文的讀者，對這篇《寒花葬志》讀得很仔細而且得到悟解，曾經(jīng)一針見血地指出，文中的寒花其“身份卻并不止于服侍歸有光日常生活的婢女，而應(yīng)屬妾侍”。這是我最近為了解開如蘭生母之謎，從網(wǎng)上查閱有關(guān)的研究情況時，在一位名曰“錦屏人”的博客文章中讀到的話。這篇博客文章的題目是《寒花究竟是誰》，寫于2006年5月22日。歷來為《寒花葬志》作注釋的文字，以及對這篇散文的評論，都不如“錦屏人”這一句話切中要害，解決問題。他的理由除了來自對文章中“媵”字的理解之外，還扣著文章“事我而不卒，命也夫”這一句話，解釋說：“‘事我’兩字，在古文中確是有特指意義的。”古文中“事我”兩字的能指范圍比較廣泛，君對臣，父對子，公婆對媳婦，主人對奴仆，都可以用這兩個字來說明相互的主從關(guān)系，當(dāng)然也可以用來指夫妻之間、男女之間的主從關(guān)系。如果僅僅就《寒花葬志》一文中的“事我”兩個字而言，還不容易斷定它們一定是指歸有光與寒花之間的男女關(guān)系而不是指單純的主仆關(guān)系，但是，如果聯(lián)系文章中兩次出現(xiàn)“媵”字，就不能不另作考慮。所以，將“事我”兩字在這篇文章中的實際意思理解為女性侍侯男性，而不是單純指婢女侍侯主人，是有充分理由的。

我很贊同“錦屏人”的博客文章所提出的寒花“并非單純婢女”這一推測，更要指出，寒花其實就是如蘭的母親。當(dāng)寒花的女主人魏氏去世、王氏尚未嫁來歸家之際，陪伴在歸有光身邊而又有可能行夫妻之事的女性，就是寒花。歸有光既然稱如蘭為女兒，她的母親一定是歸有光的家庭成員，寒花符合這個條件，除了她以外，找不到能夠滿足以上條件的別的女性?！杜缣m壙志》說孩子“母微”，這與寒花“媵”、“婢”的身份完全一致。此外，母親叫寒花，女兒叫如蘭，都以花為名字。“芝蘭生于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孔子家語·在厄》）所以蘭花歷來有“幽蘭”之稱，“幽、寒”的意思相近。這不會是偶然的巧合。不難猜想，十歲來到歸家的小姑娘寒花，她的這個富有詩意的名字很可能也是歸有光為她起的。而當(dāng)她一旦做了母親，歸有光再為她女兒（也是他自己的女兒）起一個“如蘭”的名字，使母女的名字相映成趣，將這看作是文人雅興的流露，不也是很合理嗎？

總之，僅僅從《寒花葬志》一文或許還不足以推翻至今眾口一詞的寒花是歸有光家婢女的說法，可是，我們將《寒花葬志》和《女如蘭壙志》兩篇文章擺在一起讀，對這個問題就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從而使以上的結(jié)論不再有疑問。

3

歸有光與寒花究竟什么時候開始結(jié)合？

寒花隨魏氏來到歸有光家時，只有十歲。嘉靖十二年（1533）冬十月，魏氏因為家族遺傳疾病突發(fā)而亡故。根據(jù)前面所述，如蘭出生于嘉靖十三年（1534）八月初，以十月懷胎的普遍規(guī)律倒推寒花懷孕的時間，宜在嘉靖十二年（1533）十月，恰是歸有光妻子魏氏去世之際?？紤]到這一年寒花才剛剛十五歲，而魏氏本人在患病之前，身體一直健康，這一點可以由歸有光《祭外姑文》談及魏氏得病情況而知。文章說：“癸巳（嘉靖十二年，1533）之歲，秋冬之交，忽遘危疾?！雹郾砻魑菏显谠撃昵锒磺吧眢w是正常、健康的?！锻鰞簩O壙志》也說，生產(chǎn)兒子時，“先妻時已病”④，孫生于農(nóng)歷八月，則“秋冬之交”實際上就是指八月。魏氏八月突患“危疾”，十月病逝，過程很短促。所以在魏氏病前，歸有光與寒花以夫婦關(guān)系相處的可能性較小。此外，舊時在通常情況下，男子于妻子之外另納女性，多因妻子不生育，或身體很差。這兩點于魏氏皆不符合。魏氏與歸有光結(jié)婚，先生育一女，已經(jīng)滿四歲，又生育一子，才三個月。這也說明歸有光于魏氏健在時另納女性的理由并不充分。因此我推測，歸有光與寒花結(jié)合的時間最有可能是在魏氏彌留之際或她剛剛?cè)ナ赖臅r候。很可能是，魏氏在彌留之際，對此事做出了安排，讓歸有光納寒花為家婦，這樣安排，既是為歸有光及她自己兩個年幼的子女著想，也是為從小跟隨她長大的寒花的未來著想。這樣推測歸有光與寒花在當(dāng)時結(jié)合的緣起，當(dāng)是符合情理的。從此以后，寒花與歸有光的關(guān)系便發(fā)生了大的改變，之前，寒花是歸有光家里單純的婢女；之后，她成了歸有光的家婦，在歸家的地位發(fā)生了明顯變化。

然而，在歷來讀者的印象中，寒花只有一種身份——歸家的婢女，她與歸有光的這段婚姻完全在讀者的視野中消失了。由前面的分析可知，歸有光本人對于他自己和寒花的這層關(guān)系其實并沒有掩飾，雖然他原本可以對這些事情敘寫得更加清晰、明白。兩人真實關(guān)系之被掩蓋，主要是讀者集體誤讀作品造成的，大家想當(dāng)然地以為寒花在歸家只是一個單純的婢女，又把她定格為一個少女，而忽視了她也會逐漸長大，去世時實際年齡已經(jīng)十九歲，而少女在長大的過程中命運會發(fā)生變化，甚至很大的變化，這些原本是不該忽視的。

這么說，歸有光對后世讀者發(fā)生集體誤讀就沒有責(zé)任了嗎？又非如此。

對于寒花來說，她一生中最重大的事情無疑是與歸有光結(jié)為夫婦，為歸家生育過女兒。相比于這些事情，其他的事情都很小，不重要。要說寒花身份的話，這才是她最重要的身份，而不是幾乎為每一個讀者所牢牢記住的她是歸家的婢女。可是，我們讀到的《寒花葬志》卻沒有將寒花與歸有光這一至關(guān)重要的關(guān)系、寒花與如蘭的母女關(guān)系明確地寫出來，從而使讀者在對她的身份認知上僅得其小。且不說文章第一個字是醒目的“婢”，用以指稱寒花，全文五處稱寒花，用的皆是“婢”字，無一例外。雖然文章也用了“媵”、“事我”這樣的別有所指的詞語，但是，這些詞語本身也是多義的，它們真實的意義指向顯得較為隱蔽，在缺乏相應(yīng)內(nèi)容配合的情況下，若不是通過考辨，不容易索解其確切的含義，而絕大多數(shù)讀者怎么可能用考辨的眼光去讀這樣一篇文章？再者，《寒花葬志》幾乎全是圍繞作者對寒花小時候的一些印象來描寫的，它好像是對小寒花的一幅寫真，這就更加減抑了讀者對歸有光與寒花曾存在過夫婦關(guān)系進行聯(lián)想的可能性。

如果強欲為之辯解，或許可以找出一條理由：歸有光散文一個重要藝術(shù)特點，是善于通過勾勒細事，寫出人物的精神風(fēng)韻，而《寒花葬志》正是作者嫻熟運用其一貫的棄大寫小手法的一個實例。于是，他在文章中不涉及寒花更重要的方面，僅僅寫她“女婢”次要的身份，似乎也未嘗不可?？墒?，我覺得這里存在著一個重要的區(qū)別，歸有光散文善于以小事細節(jié)傳人物精神風(fēng)韻，都是以該人物身份的大節(jié)要端明確為前提的。而這篇《寒花葬志》卻不是，作者對寒花曾經(jīng)是自己的家婦，曾經(jīng)為自己生育過女兒，對于這些關(guān)涉寒花一生的大端要領(lǐng)一概不作清楚交代，含糊其辭，而一味突出地寫她“女婢”的一面，這種行文并不符合歸有光散文寫作的風(fēng)格，也是有失真實的。還有一點不容忽視，后人雖然可以不考慮《寒花葬志》的文體，而僅僅將它當(dāng)作一篇優(yōu)秀的散文來閱讀，可是對于作者來說，他首先是在寫一篇葬志，葬志即墓志，因此必須考慮墓志這種文體的基本要求，寫出寒花的身世大事。如果一篇墓志對死者生平中最重要的東西都不作清楚的交代，留下罅隙，導(dǎo)致后人普遍誤會，這怎么不是問題？

歸有光為什么要這樣寫？我反復(fù)思索，不得其解。

4

隨著對問題思考的深入，我開始對長期以來流傳的《寒花葬志》文本產(chǎn)生了某種懷疑，覺得作者這篇文章不太符合墓志的文體要求，后人的集體誤讀與《寒花葬志》本身的敘述不夠清晰有一定關(guān)系，不能全怪讀者。因此覺得，歸有光這樣寫寒花有不可理解之處。于是產(chǎn)生了一個疑問：歸有光真是這樣寫的嗎？

現(xiàn)在流傳的《寒花葬志》文本都相同，它們都來自于同一個源頭，即歸莊勘定本《震川先生集》，參與該書整理的還有錢謙益等人。歸莊是歸有光曾孫，為整理、勘定歸有光集子花了大量精力，經(jīng)他勘定的《震川先生集》被普遍認為優(yōu)于他本而得到廣泛流傳⑤。清朝以來刊行的各種歸有光文選實際上都是從這一種《震川先生集》中遴選出來的，包括姚鼐《古文辭類纂》所選歸有光文章，而《古文辭類纂》又成為后人選古文包括選歸有光散文的重要依據(jù)。因此，后世流傳的《寒花葬志》文本全都相同也就不足為奇了。

一天，我從上海圖書館借出《歸震川先生未刻稿》，該書署“吳郡歸有光著，孫男濟世集”。全書按文體分卷，卷十七是“志”，“葬記”附于該卷之后，收的就是這一篇《寒花葬志》，然而題目略有不同，“志”作“記”，這還僅僅只是一處小異。更大的不同是，《歸震川先生未刻稿》所收的這篇《寒花葬記》，記載著寒花更多更重要的身世情況，明明白白地寫著她是如蘭的母親！讀到這些內(nèi)容，頓時使我以上的疑惑一掃而清。它與長期以來所流傳的《寒花葬志》差異竟如此之大！現(xiàn)在，我將它全文轉(zhuǎn)錄于下：

寒花葬記

婢，魏孺人媵也。生女如蘭，如蘭死，又生一女，亦死。予嘗寓京師，作《如蘭母》詩。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虛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時，十歲，垂雙鬟，曳深綠布裳。一日天寒，爇煮荸薺熟，婢削之盈甌，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予。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傍幾旁飯，即飯，目眶冉冉動，孺人又指予以為笑。

回思是時，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p>

與通行的《寒花葬志》相比較，此文最大的不同在于第一段多出了“生女如蘭”至“作《如蘭母》詩”共二十三字，而這些是非常重要的內(nèi)容。在說明它的重要性之前，當(dāng)然首先還得確定這些文字是否可信。我認為是可信的。理由有三條：（一）此《歸震川先生未刻稿》為歸有光孫子歸濟世所集，在文獻傳承方面必有其可靠的家傳來源。（二）如蘭非歸有光妻子魏氏和王氏所生，只能是出于寒花，這一點可以參考前面的考論，所以該文對這一事實的敘述完全可信。（三）《如蘭母》詩是否還存在于世，目前不知，所云“予嘗寓京師”，是指嘉靖十五年（1536）歸有光膺選貢赴北京廷試⑦。在這期間，寒花生下第二個女兒旋又夭折。文中敘述的事與歸有光行跡相合。這些足以證明其內(nèi)容真實可靠。假如歸有光原來的文章中沒有這些內(nèi)容，它們是出于后人增添、捏造，這顯然非常困難，而如果是將這些內(nèi)容從文章中刪去，倒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那么，是誰擅自刪去了這二十余字？這個問題現(xiàn)在很難弄明白，因為歸有光的文章在明朝流傳過程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不同的異文，說明已經(jīng)被改動過。在錢謙益、歸莊整理《震川先生集》時，又對作品重新做了取舍。歸莊本人并不諱言曾對原作做過一定修改，有些修改的說明文字還保留在《震川先生集》有關(guān)的文章之后。對于他所做的某些修改，汪琬曾提出不同意見進行商榷，二人還為此相互辯難⑧。因此，不妨推測，在可能刪改這篇《寒花葬記》的人中，歸莊的可能性很大。

《歸震川先生未刻稿》所載《寒花葬記》內(nèi)容完整，較之后來廣泛流傳的《寒花葬志》，顯然是一篇更加接近歸有光原稿，同時也是更好的文本，理應(yīng)受到我們充分尊重。文中敘述寒花與女兒的這段文字對于讀者準(zhǔn)確理解全文，糾正長期以來在閱讀和分析這篇作品中流行的不當(dāng)結(jié)論，具有重要的意義。

第一，寒花的身份和一生要端得以確定。在文章開頭“婢、媵”之后，接著寫寒花曾經(jīng)生育兩個女兒，再接著說“事我而不卒”，這些內(nèi)容連貫而下，就將寒花與歸有光之間的關(guān)系表述得十分明確。作為一篇葬記，先敘死者一生的大體，再憶及她從前的細節(jié)，互相映襯，毫不含糊。說明作者并非故意遺漏大節(jié)，僅僅注意人物的細部，在這個方面，歸有光的記人散文并沒有“特例”。以前在分析這篇文章時，存在著一種刻意拔高其意義卻似是而非的意見，認為，在封建時代，士大夫為婢女作葬志，是異乎尋常的事，這表明歸有光并非格于等級，拘守傳統(tǒng)喪禮。這種立論是視寒花為單純的一個婢女為前提的?，F(xiàn)在很清楚，歸有光為寒花寫這篇葬記并非出于這樣的原因，寒花是他女兒的母親，他才悼念她，所以這是一篇抒發(fā)親情的文章。

第二，進一步確立了寒花是整篇文章的中心?！逗ㄔ嵊洝穼懥巳齻€人：寒花、魏孺人、歸有光。以歸有光為一方是思念者，以寒花、魏孺人為另一方是被思念者。那么，歸有光這篇文章究竟主要思念誰？這本來應(yīng)當(dāng)是毫無疑問的，既然它是一篇寒花的葬記，自然寒花是全文的中心，是作者主要的悼念對象。然而流行的分析卻并非如此，而是將歸有光的妻子魏孺人作為作者悼念的主要對象，寒花反而只成為陪襯。這里只想舉一個例子。從“自學(xué)考試”網(wǎng)上查到2006年北京市“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選（二）”考試模擬題及其答案，其中有一道題目是，“《寒花葬志》所懷念的是（）。”此題有四個答案供選擇，“A．作者之妻；B．作者之妹；C．妻之妹；D．妻之婢”。作者之妻即魏氏，妻之婢即寒花。出卷者給出的標(biāo)準(zhǔn)答案是“A．作者之妻”。這反映了長期以來我們在這篇文章教學(xué)中形成的認識，代表著一種定論。產(chǎn)生這種認識是有一定原因的。按照流行的文本，寒花只留下她小孩子時的一些生活片段，而寫魏孺人雖然著墨不如寒花多，兩次“笑”卻表現(xiàn)出長者的風(fēng)范和溫馨，再加上人們在分析這篇文章時，總會明確提示作者對妻子懷有的深厚感情，所以，便有了《寒花葬志》明寫寒花暗寫魏氏的說法。應(yīng)該說，這樣的理解并不符合歸有光寫這篇文章的初衷?？墒窃陂L期流傳的《寒花葬志》文本基礎(chǔ)上，這個問題是很難爭辯清楚的，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了未經(jīng)刪改的文本，這個問題應(yīng)該很容易得到解決了。我們讀這篇新發(fā)現(xiàn)的文本，感受到歸有光心中對寒花強烈的悲哀和同情。作者在文中讓魏孺人出場，寫她兩次“笑”，主要是為了寫出小時侯寒花的可愛，而寫小寒花的可愛，更加襯托出她死的不幸，及作者對她傷悼的深沉。所以此文主要結(jié)穴在寒花一人身上，魏孺人是陪襯。雖然作者也帶有懷念妻子的一部分心緒，但是完全不應(yīng)當(dāng)使二者的主次關(guān)系發(fā)生顛倒。以為歸有光在文章里主要是表達對妻子魏氏而不是對寒花的思悼，這只能說明分析者將這篇文章解讀得過于迂曲了。

我希望，今后中學(xué)和大學(xué)各種文學(xué)作品的選讀教材能用以上新發(fā)現(xiàn)的、內(nèi)容完整的《寒花葬記》，取代長期沿用的、缺漏重要內(nèi)容的《寒花葬志》，并且在分析作品時對歸有光本人的寫作初意表現(xiàn)出更多的尊重。

①③④歸有光：《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35頁，第674頁，第531頁。

②司馬遷：《史記》卷五九，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100頁。

⑤如清人張士元《震川文選本序》說：“《震川文集》有昆山本、常熟本，皆不全，為后人所涂乙，頗改舊觀。最后其曾孫（歸）莊出所藏抄本，商訂于虞山（錢謙益）而刻之，雖亦不免移篇改字之誤，然賴有此刻，人始得見其大全?！保ㄒ浴墩鸫ㄎ倪x本》抄本卷首，撰于乾隆六十年〔1795〕。）按此書未署編者姓名，據(jù)序宜是張士元本人所選。又如胡懷琛《歸有光文·緒言》介紹歸莊整理的本子時，加注云：“此本最好。于‘昆山本’、‘常熟本’異同處，多所校訂?！保ㄉ虅?wù)印書館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第四版，第6頁）。

⑥《歸震川先生未刻稿》卷一七，清初抄本。

⑦見孫岱《歸有光年譜》“嘉靖十五年”譜，嘉慶四年（1799）三潞齋刻本。

⑧汪琬對歸莊擅自修改歸有光文章的做法多次提出批評，見《堯峰文鈔》卷三三《與歸玄恭書一》、《與歸玄恭書二》。又同卷《與周漢紹書》談到：“仆再托致玄恭手札，力辨改竄《震川集》非是。彼概置不答，而輒讕詞詬詈。又聞指摘最后札中‘布衣’二字，謂仆簡傲而輕彼，于是訴諸同人，播諸京師士大夫之口。則玄恭亦甚陋矣?！笨滴跞炅仲懣瘫?。

（作者單位：復(fù)旦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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